她的回憶錄在數(shù)量眾多、相互矛盾的回憶文獻中占有相當(dāng)獨特的地位。這些回憶建立在仔細篩選、核實素材的基礎(chǔ)上,是最為可靠的,它們鮮活地講述了最富創(chuàng)作成果時期(1866至1881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當(dāng)時他創(chuàng)作了那些偉大的悲劇小說——從《罪與罰》到《卡拉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自己最后的扛鼎之作《卡拉馬佐夫兄弟》,自己的懺悔,獻給了她。將世界文學(xué)最偉大的杰作之一獻給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不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摯愛情和深深敬意的表達,還是對她之于俄羅斯文學(xué)無可懷疑的功績的承認。誰知道呢,也許妻子不知疲倦的關(guān)愛、分擔(dān)事務(wù)的能力,賜予了作家生命中為創(chuàng)作這部偉大的作品所必需的那些年頭。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葬禮那天,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許下諾言,要把自己的“余生”獻給推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她繼續(xù)生活在過去,生活在對往昔歲月的回憶中:“我不是生活在二十世紀(jì),我依然停留在十九世紀(jì)七十年代。我身邊的人,是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的朋友們,我的交際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周圍那些已故去的人們。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每一個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和作品的人,我覺得都是親人?!?p/>
作為家庭成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愛的丈夫,體貼入微的父親——這就是回憶錄的主題,是該書的主軸,“他是這部回憶錄主要的、幾乎唯一的人物”,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本人在遠景,在暗影中,起著不顯眼的傳記作者加妻子的作用,一位為讀者虔敬地復(fù)活丈夫的個性特點的女性。
——俄文版編者 C.В.別洛夫、В. A.圖尼馬諾夫
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1846—1918) 娘家姓斯尼特金娜。1864年畢業(yè)于瑪利亞女子中學(xué),同年進入一家?guī)煼秾W(xué)校就讀,次年因父親病重輟學(xué)。1866年進入速記專修班學(xué)習(xí),同年在老師奧利欣的舉薦下協(xié)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二十六天內(nèi)完成《賭徒》的創(chuàng)作。1867年2月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任夫人。她在陀氏后期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事實上是他的速記員、秘書、出版事務(wù)經(jīng)紀(jì)人,經(jīng)濟與日常生活中的“守護神”。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后,她將全部精力貢獻給了丈夫作品、資料、檔案的整理、保管事業(yè)。1918年6月9日病逝于雅爾塔。著有《日記》(1923)、《回憶錄》(1925)。
倪亮 原名倪延英,浙江余姚人,1947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xué)哲學(xué)系。民盟盟員,翻譯家,新文藝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資深編輯。譯有《無產(chǎn)者安娜》、《在森林地帶》、《柯羅連科》、《格利戈羅維奇中短篇集》(合譯)、《相濡以沫十四年》、《淡淡的幽默:回憶契訶夫》(合譯)等。
耿海英 上海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俄羅斯文學(xué)及俄國宗教哲學(xué)研究,著有《別爾嘉耶夫與俄羅斯文學(xué)》,譯有別爾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梅列日科夫斯基《果戈理與鬼》,發(fā)表相關(guān)論文二十余篇。
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及其回憶錄............ Ⅰ
《回憶錄》前言............ 1
第一章童年和少年時代............ 3
第二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識。出嫁............ 21
第三章家庭生活的初期............ 90
第四章在國外............ 124
第五章返回俄國............ 195
第六章一八七二至一八七三年............ 231
第七章一八七四至一八七五年............ 259
第八章一八七六至一八七七年............ 294
第九章一八七八至一八七九年............ 325
第十章最后的一年............ 353
第十一章逝世。安葬............ 381
第十二章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逝世以后............ 404
寫在我的《回憶錄》之后............434
編后記............436
本書是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安娜的回憶錄,這本回憶錄文筆樸實幽默,包含著安娜對丈夫的濃濃愛意。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的讀者,可以從書中得到諸多知識與樂趣。
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及其回憶錄
著名的俄羅斯演員Л.М.列昂尼德夫這樣表述他與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見面的印象:“我聽到、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透過這種‘東西’,透過作家的遺孀,透過與她十分鐘的見面,我感覺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上百本書也不如這次見面給我的東西多。我如此之近地感覺到了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氣息,我確信,在他和妻子周圍就曾是這樣的氣息。”Л.М.列昂尼德夫,《回憶,文章、談話、通信,日記。關(guān)于Л.М.列昂尼德夫的文章及回憶》,藝術(shù)出版社,莫斯科,1960年,頁126—127。列昂尼德夫的話完全可以用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對作家的回憶。她的回憶錄在數(shù)量眾多、相互矛盾的回憶文獻中占有相當(dāng)獨特的地位。這些回憶建立在仔細篩選、核實素材的基礎(chǔ)上,是最為可靠的,它們鮮活地講述了最富創(chuàng)作成果時期(1866至1881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當(dāng)時他創(chuàng)作了那些偉大的悲劇小說——從《罪與罰》到《卡拉馬佐夫兄弟》。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1846年8月30日出生于彼得堡一個小公務(wù)員家庭,父親格里戈利•伊萬諾維奇•斯尼特金性情豁達樂觀,年輕時著迷戲劇、文學(xué),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超級粉絲”。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最初就是從父親那里聽說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名字。十六歲時,她讀《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讀得癡迷(家里甚至稱她為“涅朵奇卡”),還為《死屋手記》流下了痛苦的淚水。也就是說青春年少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成了她喜愛的作家。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母親——安娜•尼古拉耶芙娜•米利托佩烏斯,芬蘭裔瑞典人。與自己易受誘惑、不切實際的丈夫完全相反: 她堅毅務(wù)實,掌控欲強,是家庭真正的主事人。父親的快樂和開朗,母親的自持和沉穩(wěn),在斯尼特金家罕見地建立起一種平和、快樂的氛圍,因此“涅朵奇卡”的青春時代過得沒有任何波折。關(guān)于自己的未來她少有考慮,也沒有把自己在著名教授奧利欣舉辦的速記班的功課多么當(dāng)回事兒。不過正是青年時期愛讀書的嗜好,很快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生活中注定起到了特殊作用。1866年父親去世,家境變遷——不愿在物質(zhì)上依靠母親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不得不將自己的速記課程用于實際。有人給陀思妥耶夫斯基推薦這位速記員新手,他們于1866年10月4日相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信中講:“速記教授奧利欣給我派來了自己出色的學(xué)生……我的速記員,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斯尼特金娜,是位年輕且相當(dāng)招人喜歡的姑娘,二十芳齡,不錯的家庭,出色地完成了中學(xué)課程,性格極其溫和、善良、陽光。我們的工作進行得極好……”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莫斯科列寧格勒,1930年,頁3。
充滿誘惑力與新鮮感的緊張、獨立的工作,令年輕的姑娘興奮不已。陀思妥耶夫斯基講述了自己悲劇的生活經(jīng)歷,它們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內(nèi)心引起的是對作家極富魅力的氣質(zhì)的欣賞,對這位孤獨、坎坷、閱歷豐富的人的深切同情與好感。陀思妥耶夫斯基漸漸俘獲了她的整個思想?!暗叫≌f結(jié)束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速記員真誠地愛著我,盡管這一點她從未對我吐露只言片語,我卻越來越喜愛她。由于哥哥的去世,我極度苦悶無聊,生活過得相當(dāng)沉重。我請求她嫁給我……年齡懸殊(二十歲和四十四歲),不過我越來越確信,她會幸福。她有一顆溫柔的心,她會愛,善解人意?!抱?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3。
不過,對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請求并不突然。她內(nèi)心對此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沒有絲毫猶豫,堅定地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這一決定一直令親人們不快(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親戚們一樣)。這一結(jié)合令所有人不理解,大家一致認為兩人不般配,這太貿(mào)然,太輕率。不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對于朋友與親戚們的“慎重”建議全然沒有理會,決絕而勇敢地拒絕了這些勸告,這正是那個時代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后來,人們問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是怎樣決定與一位比自己年紀(jì)大一倍的人結(jié)婚,而且他還曾是流放犯、鰥夫,負擔(dān)著無數(shù)親戚和債務(wù),她回答說:“我是六十年代的姑娘呀!”當(dāng)然,從嚴格意義上講,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并不是“六十年代”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的觀念具有宗教性和保守性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充滿光明希望的六十年代,令人精神昂揚的時代氣氛,也深深觸動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無論是進速記班的決定,還是符合了時代精神的勇敢應(yīng)婚,以及后來與丈夫關(guān)于“虛無主義”和婦女使命的激烈爭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極富成就的生活,作家去世后她不懈努力的工作——所有這一切都根植于六十年代,根植于“有思想的無產(chǎn)者”的倫理,根植于極其勇敢地拒絕屈從于陳規(guī)陋習(xí)和治家格言準(zhǔn)則的那一代青年人的道德。
簡樸、低調(diào)的婚事之后的頭幾個月卻是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最艱難的日子: 適應(yīng)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深受無法治愈的癲癇病折磨而顯得古怪“病態(tài)”的性格并不輕松。捋順與作家親戚們的關(guān)系也相當(dāng)復(fù)雜。另外,這里完全是另一種生活——精神緊張、惶惶不安、混亂無序,與斯尼特金家簡單質(zhì)樸的日常生活有天壤之別。加之,自私不友善的前妻兒子常為瑣碎事兒無端地抱怨她,丈夫在許多方面還是既陌生又遙遠。一句話,一切一切都如此壓抑且嚇壞了這位少婦,以致她覺得分手幾乎是不可避免了。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坦率地寫到自己那一時期的懷疑和痛苦:“我的愛純粹是腦袋里想出來的、理想化了的。這更多的是對一位如此才華橫溢,具有高貴精神品質(zhì)的人的崇拜和景仰。這是對一個飽經(jīng)磨難,從未有過快樂和幸福的人的一種揪心的同情。只是這些都是高尚的情感和幻想,當(dāng)嚴酷的現(xiàn)實來臨時,這一切都可以被擊碎。由于周圍環(huán)境的緣故,我漸漸產(chǎn)生了誤會與懷疑。我依然熱烈地愛著他,可如果我能確信他已不再愛我,我的自尊是不允許我繼續(xù)留在他身邊的。我甚至想象,我應(yīng)該為他做出犧牲,離開他,既然我們共同的生活對他來說是沉重的?!?p/>
不過分手、災(zāi)難并未發(fā)生,主要是因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果敢、堅定和毅力(甚至令人驚訝,按照她后來自己的說法,她那時還完全是個小孩子)。她為改變現(xiàn)狀,為去國外以便遠離大家庭的混亂無序,遠離不得安寧的彼得堡生活盡了一切努力。誠然,后來在講述去國外的原因時,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有些主觀、片面地將它們解釋為僅僅是為了拯救家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A.Н.邁科夫的信中稱這次旅行是出于生活所迫,盡管是艱難的一步。他給朋友寫道:“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拯救的不僅是健康,甚至是生命……二是我的狀況,債權(quán)人再也不能等下去了。”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25。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對此次陀思妥耶夫斯基離開俄羅斯時驚惶不安、情緒沮喪的情況只字未提。其實,擔(dān)心、焦慮撕扯著作家——恐懼輪盤賭的魔力,害怕自己到國外無法寫作,擔(dān)心第一次進行這樣旅行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給A.Н.邁科夫這樣講述自己沉重的預(yù)感:“我啟程了,可是一路上心里害怕得要死: 我不相信去國外會帶來什么益處,也就是說,我相信國外的精神影響將是很糟糕的。一個人帶著年輕的妻子旅行,她滿懷著天真的快樂,渴望與我分享浪漫的旅行生活;可我卻發(fā)現(xiàn)在這天真的快樂中有許多不成熟的、情竇初開的熱情,這令我非常窘迫與受罪。我的性格是病態(tài)的,我預(yù)感到她和我生活是會痛苦的。(不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表現(xiàn)得要比我所了解的更堅強更深刻……)”同上,頁26。
遠離彼得堡的日常生活,在德累斯頓、巴登、日內(nèi)瓦、佛羅倫薩,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真正的親密關(guān)系,脆弱的、“腦袋里想出來的”那種依戀,出發(fā)前還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不幸威脅著的依戀,一下子變成了一種嚴肅的感情。從此確信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摯戀情,此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便以一種非凡的勇氣和罕見的鎮(zhèn)定,擔(dān)當(dāng)起命運如此慷慨地降臨到她頭上的無數(shù)不幸。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大限度地使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了解自己的熱情,了解自己的痛苦——做他的妻子,不僅意味著享受與天才親密接觸的快樂,而且意味著要擔(dān)負起家庭主婦、母親、監(jiān)護人—安慰者和“辦事員”的職責(zé)。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一種特別的、全身心投入的關(guān)照。經(jīng)常到他家的排版工М.A.亞歷山德羅夫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說:“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通常是充滿愛戀、無微不至地悉心照料自己丈夫脆弱的身體,按照她自己的說法,經(jīng)常是像照顧孩子一樣‘嬌慣著’他;與他相處時表現(xiàn)出一種溫柔的謙讓,同時又不失有教養(yǎng)的分寸感。我可以確定地說,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及其一家,以及他無數(shù)的讀者,都應(yīng)該把他生命中的許多歲月歸功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薄锻瑫r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卷,文藝出版社,莫斯科,1964年,頁246。
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疾病,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著墨不多,十分節(jié)制,這反而使人更明顯地感到她隱忍的痛苦,她無時不在為他的生命擔(dān)驚受怕。她在與A.A.伊斯梅洛夫的交談中流露了那些不要說去寫,甚至連想一想都無法承受的感受:“回憶我們的家庭生活,就像回憶偉大得似乎不配得到的幸福時光。不過有時我是以巨大的痛苦為代價獲得這一幸福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可怕的疾病,每一天都威脅著我們的整個幸福,會毀了它們……無論是防止還是治愈這一疾病,您知道的,都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就是解開他的衣領(lǐng),抱著他的頭??墒?,看著親切的面容變得蒼白發(fā)青,扭曲變形,血管充漲;意識到他痛苦不堪,你卻什么也做不了,幫不了他——這就是那種痛苦,我顯然就是以這樣的痛苦為代價獲得自己與他親近的幸福……和我一起生活的這一時期,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的健康相對還是比較好的。以前疾病發(fā)作得的更經(jīng)常些,每次發(fā)作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都覺得他要死了?!盇.A.伊斯梅洛夫,《走近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紀(jì)念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35周年》,《交易時報》,1916年1月28日,總第15350期。
在他們剛認識的那段日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年輕的速記員口授小說《賭徒》,其中也反映了作家本人的部分生平特點: 強烈、狂熱、似乎到死都無法克服的對賭博的癡迷,對“魔女”阿波琳娜•蘇斯洛娃又愛又恨的糾結(jié)。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在意這位讀者關(guān)于小說主人公的看法不是沒有原因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以年輕人特有的決絕,批判阿列克塞•伊萬諾維奇的性格軟弱。不過,文學(xué)中的情節(jié)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輕的妻子面前,生活本身再一次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經(jīng)濟來源經(jīng)常性的不確定、債務(wù)、逼債人,折磨著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更痛苦的是,她意識到,殘酷無情的輪盤賭緊緊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說:“我很快就明白,這絕不僅僅是‘意志薄弱’,而是能吞沒整個人的瘋狂的欲望,是某種本能,即使最堅強的性格也無法抗拒。對此應(yīng)當(dāng)妥協(xié)容忍,視其為疾病,沒有任何手段可以治愈?!?p/>
可是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視為魔力、疾病的東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是源于自己本性的迫切需求。長期沉迷于輪盤賭,無法自拔,這尤其顯示了我們這位藝術(shù)家無常、激烈的性情,在這里同樣可以感覺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那種燥熱、那種狂暴。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本人早已不再相信丈夫會拋棄輪盤賭的誓言和許諾,也不相信他1871年4月28日從威斯巴登寫來的懺悔信,不過在這封信之后他確實告別了“幻想”。
擺脫輪盤賭的控制,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應(yīng)該歸功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歸功于她的寬容、勇氣和高尚。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寫道:“我將終身銘記這一災(zāi)難,并且每一次想起它,都要感謝你,我的天使。不,現(xiàn)在我是你的,沒有任何切分地屬于你,整個是你的。直到如今,我有一半都屬于那個該死的幻想。”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349。只是這決定性的一步之后才完成了“結(jié)為一體”的過程,在此后歲月的信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將不斷重復(fù),感到自己“粘”在家庭上了,甚至短暫的分離都是無法忍受的。
順便說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許多信件,從另一側(cè)面使我們確信了她的回憶的真誠,而且刻畫出作家妻子非凡的堅強個性,她是上個世紀(jì)后半期受過教育的俄羅斯婦女的特殊典范。無論是在托氏的書信中,還是在安娜的回憶中,洋溢著同樣明快的愛的氣氛,他們相互尊重,體貼。只要一離開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會“思念……苦苦思念!”“于是我確信,安尼婭,我不僅愛你,而且是迷戀你,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十二年了依然如此。”這是1879年的信。在將近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年輕人般熱烈的表白毫無例外地充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每一封信。
這樣一種常態(tài)的情意綿綿,是因為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不僅是心愛的妻子、充滿魅力的女人,還是一個個性鮮明的個體,令人尊敬,“為人所需”,“不可或缺”。他贊賞她“極強的領(lǐng)悟力,積極活躍的天性”,贊賞她的“完整與明朗”。“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是我真正的助手和安慰者”——這些話在他的信中,在與朋友的交談中,不止一次重復(fù)。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表達得更激情:“讓你成為國王,給你整個王國,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比你治理得更好——你有著怎樣的智慧、頭腦、愛心和能力!”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妻子的信》,國家出版社,莫斯科,1926年,頁208。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天賦、求知欲、旅游品位、多種語言知識和“觀察和學(xué)習(xí)的能力”,還有她的速記才能,這些都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敬仰不已。特別是速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里簡直就是一門高超的藝術(shù)(“速記是一種高級藝術(shù)”,——他給C.A.伊萬諾夫娜寫道,建議她掌握這門專業(yè)),它使得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成為通常意義上的我們這位藝術(shù)家的“同事”。正是她,不辭勞苦的助手,勇于自我犧牲的分擔(dān)者——分擔(dān)他的痛苦、挫折、煩惱、憂愁;分享他快樂幸福的日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自己最后的扛鼎之作《卡拉馬佐夫兄弟》,自己的懺悔,獻給了她。將世界文學(xué)最偉大的杰作之一獻給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不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摯愛情和深深敬意的表達,還是對她之于俄羅斯文學(xué)無可懷疑的功績的承認。誰知道呢,也許妻子不知疲倦的關(guān)愛、分擔(dān)事務(wù)的能力,賜予了作家生命中為創(chuàng)作這部偉大的作品所必需的那些年頭。
四年國外的旅居生活之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完全是另一個人了,不再是過去少不更事、可憐無助、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她成為一位掌管諸事,不容外來干預(yù)和強加的建議的女主人,已經(jīng)是一位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既體驗了難以承受的痛苦(大女兒索尼婭的死,這一不幸使得夫婦兩人反而更親密了),又品嘗了巨大幸福的女人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總結(jié)國外生活,不無感激地回憶這既嚴酷又美好的時光:“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有幸在國外度過的那些美好歲月,幾乎是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與這樣一位驚人的、有著高貴精神品質(zhì)的人單獨在一起!”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為彼得堡的生活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開始堅決地、處事有方地捍衛(wèi)丈夫,使其免于令他不快、極度壓迫著他的生活瑣事和親戚們無休止的索取。
照料孩子,經(jīng)濟上保障生活,并沒有排擠掉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生活中最主要的東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xué)工作。她以極大的熱情,廢寢忘食地速記他的那些小說,她是第一個聽眾,也是第一個批評者,并以清晰、考究、漂亮的書法謄寫書稿,閱讀校樣,組織書的入庫與銷售。在難得的空閑時間就重讀,更確切地說,是真正第一次讀那些前不久速記和校對的作品:“我總是隨身攜帶丈夫的兩三本作品旅行,這時已經(jīng)不是作為校對者(就像出版它們時不得不讀)檢查排版是否正確,而是作為普通的(一般的)讀者。在那樣一種不慌不忙的閱讀中,我體驗到了多少喜悅,在他的小說中有多少對我來說新的、意想不到的東西呀。日子越是過下去,在生活道路上越是不得不經(jīng)歷更多的悲喜,我那令人難以忘卻的丈夫的作品對我來說就越加深刻?!盇.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蘇聯(lián)列寧國家圖書館,ф.93,Ⅲ,Ⅰ/Ⅰ,л.729。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作為作家和政論家的他聲望不斷提高,《卡拉馬佐夫兄弟》和《關(guān)于普希金的演講》也給作者帶來了巨大榮譽,這些令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心里充滿了自豪感。在丈夫的成功中,在讀者對其天才的承認中,她也看到了自己的一份勞動成果。不過榮譽有其負面: 蜂擁而至的人們,男男女女的崇拜者,沒完沒了的拜訪,出席文學(xué)晚會朗讀作品的邀請,占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許多時間,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也不由自主地被拖進上流社會的晚會和社交圈,她與之總是格格不入,寧愿遠離任何形式的社交,單享與丈夫的交談和平靜有序的家庭生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和安葬的那些悲痛日子里,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幾乎無法承受他的離世,這時她尤其感到身為名人之妻的重負。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多么想沒有任何分心地整個投入悲痛之中,在這一時刻她只想待在親朋好友中間。可是那些沒完沒了的代表團,那些不斷提示她“俄羅斯失去了誰”的硬邦邦的套話,總是刺激、妨礙著她。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很長時間不能決定是否寫回憶錄,同樣也不愿意公開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給自己的信件。她對記者К.Я.艾特金格爾說:“我不是文學(xué)家,而且我也擔(dān)心人們認為這是我的虛榮心。我也不認為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給我的書信在我死前適宜公開。我沒有個人的虛榮心。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遺孀,我已經(jīng)幸運地從各方人士那里得到如此多的愛和尊敬,對虛榮的期望不是我的個性?!抱?Я.艾特金格爾,《走近陀思妥耶夫斯基遺孀》,《交易時報》,1906年1月30日,總第9178期。
作家同時代人中很少有人能夠觸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個人最隱秘的實質(zhì)。在那些最精彩最引人入勝的回憶中(Н.斯特拉霍夫,A.蘇斯洛娃,В.索洛維約夫,М.亞歷山德羅夫,О.波欽科夫斯卡婭)各種互不相似甚至截然相反的評價令人吃驚,它們無意中造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著雙重人格、變幻莫測、不可捉摸的印象。
天才人物離去了,留下了最主要的東西——自己的作品,其中印刻著他的智慧,他的激情,他高貴的精神。當(dāng)然,在某些方面他永遠是個謎。當(dāng)代及后人只得去解這個謎,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出色地評價普希金那樣。而且,作為范例,我們正越來越完整和清晰地理解普希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則遠非如此。另一位巨人列夫•托爾斯泰的形象也清晰可及——盡管是粗線條的、近似的,畢竟清晰可辨。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卻不能這么說。其個性中某種有意味的東西似乎被捕捉到了,可僅僅是微弱地閃現(xiàn)了一下;某種本質(zhì)的東西倏忽一現(xiàn),就又隱沒了,——于是又漂過來另一個傳說,另一種談?wù)?,且常常是完全對立的勾勒和描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同時代人的闡述中是喜怒無常、變幻莫測、多面孔的。有時表現(xiàn)得拒人千里,令人極度不快;同時,在另一些人的回憶中,又是一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正人君子的面孔,陽光明媚,充滿喜悅。
他,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獨特的天性中什么東西直接進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熔鑄成具有震撼力的虛構(gòu)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個性與藝術(shù)家的成就有怎樣的聯(lián)系?每一個觸及他的藝術(shù)世界及其個人生活的人都不可能不向自己提出類似的問題,甚至作家的妻子也向自己提出了這些問題。
出現(xiàn)的同時代人的眾多回憶,常常粗暴地歪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胡亂捏造,與事實真相相去甚遠,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主要的個性特點描寫成天生的病態(tài)分裂,憂郁、陰沉的受難者。這正是刺激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著手文學(xué)工作的最主要原因,其目的是恢復(fù)真相,講述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而這一工作對她來說是如此陌生而艱難。
圓滿完成這樣一項任務(wù)是不可能的,總的來說,這對這位回憶者幾乎是力所不及的。眾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時激動,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坦誠的話:“最糟糕的是,我的本性卑劣,又激烈迷狂: 在所有的地方,在一切事情上,我一定要走到極限,我的一生都在越界到魔鬼那里。”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29。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越界到魔鬼那里”,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什么也沒說,她不打算陷入作家復(fù)雜的精神深淵及其創(chuàng)作生活。通過自己的心靈,通過自己的意識,將拉斯柯爾尼科夫、伊萬•卡拉馬佐夫、斯塔夫羅金、梅什金公爵的痛苦與希望、懷疑與失望展現(xiàn)出來的思想家、藝術(shù)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基本上沒有進入回憶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主要是生活中真實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不過,最重要的不正是真實!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對作家、批評家A.A.伊斯梅洛夫說:“無論是信件,還是回憶,所有這些對于人們最終看清這個人的真實面貌是必要的。那些關(guān)于他的回憶,經(jīng)常完全扭曲了他的形象?!盇.A.伊斯梅洛夫,《走近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紀(jì)念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35周年》,《交易時報》,1916年1月28日,總第15350期。這份回憶錄的論辯性也常被作者自己特別強調(diào):“我常常莫名其妙,那些難以置信的事兒是怎么杜撰出來的,說他似乎性格憂郁、陰沉。我不可思議,人們怎么臆造出那些我經(jīng)常在報上讀到的,從熟人那里聽到的無稽之談。”
回憶錄寫于1911—1916年,耗費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巨大的精力。它們寫得極其縝密翔實,其程度甚至對于這樣一種體裁來說也是不多見的。在解釋和提供各種各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事實時,可以清楚地感到作者力求準(zhǔn)確、客觀;只有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什么作者要如此經(jīng)常強調(diào),她援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信和筆記,援引了作家友人們的回憶和書信以及同時代人的各種論述。思維縝密,論證翔實,文字簡潔自然,這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敘述的特點,它們博得了人們普遍的好感;她最大的希望是給讀者一個帶著他的全部優(yōu)點和缺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出他“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和個人生活中”的本來樣子。
在小說《溫順的女性》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解釋所采用的“幻想”敘事手法時,建議讀者想象一個速記員——他記下了一個因妻子自殺而痛苦半瘋的丈夫混亂無序的意識流。這個類比,無疑是在部分暗示,這一故事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直接的觀察。他自己的家庭速記員與自己生活了十四年,記下了他的某些事情,并對所見所聞給出了自己的印象和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極其好奇地琢磨那些謎一樣的小鉤鉤(速記法),他非常想猜透那些與自己有直接關(guān)系的小鉤鉤的隱秘意義?!拔业娜沼浺鹆宋艺煞虻臉O大興趣,他多次對我說: 安涅奇卡,如果我能知道你用自己的那些小鉤鉤都寫了些什么,給你什么都行。也許你在罵我吧?”
“秘密的”的速記日記以及與丈夫的談話筆記就是其回憶錄的基礎(chǔ)。在回憶錄的前言中,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寫道,她主要的精力是集中在把速記語言“翻譯”為“通用”語言。但這完全不是機械地轉(zhuǎn)寫,而是把速記筆記混亂的材料重新結(jié)構(gòu),并進行修辭上的潤色。她從日記中引用那些純屬事實的資料,從過去的記憶中只選取那些在她看來令人感興趣的東西;她重新理解一切,使得年輕時候的印象和情緒與后來的經(jīng)驗和認識相吻合。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中痛苦與沉重的東西變得模糊不清,它們被快樂與明快的東西所遮蔽;當(dāng)時自己在許多事情上的情感與感受,對于回憶錄的作者來說都顯得天真幼稚,只有很少一些事值得一提。
通過比較“解密”的1867年的《日記》及回憶錄中相應(yīng)的章節(jié)可以判斷出,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怎樣重新處理了原來那些及時記下的日記。一個二十歲姑娘的日記——思緒是混亂的,有時是孩子般直接的;她只是為自己記下那些發(fā)生過的事和當(dāng)時的想法,是私人的、隱秘不便公開的資料,其中一切都實在是過于夸張,扯得太遠,且雜亂無章,不過腦子。不過正因為如此,《日記》在某種程度上更是一份可信的回憶文獻,其中極其敏銳地傳達了他們新婚第一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戲劇般緊張的生活。而回憶錄則完全不同——由于長期復(fù)雜生活的歷練而變得更加智慧的這位女性,完全意識到了自己對丈夫?qū)V大讀者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回憶錄中只有一處是從1867年的《日記》中完整詳細地摘錄下來的。她略去了大量片段和細節(jié),刪減了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或重復(fù)的地方,避免了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和局限于個人、僅涉及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一人的事情,這樣,回憶錄的敘述顯得更完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在回憶錄中不僅排除了一些“細節(jié)”和過于個人化的東西,國外生活的許多事情盡管沒有掩飾,也明顯緩和了其緊張性。那些悲觀失望,神經(jīng)質(zhì)的變化無常,狂熱的、失去理智的巴登巴登的生活,日記中都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而在回憶錄中則保留不多。她完全沒有提及阿波琳娜•蘇斯洛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與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相遇前不久與其一起經(jīng)歷了暴風(fēng)雨般的浪漫。在回憶錄中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也被描寫得更溫和更“理想化”(不同于《日記》中的那個“費佳”那樣熱烈、暴躁,行為總是令人意想不到)。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找到了一種不顯矯飾造作、令人信服的“編年史”的客觀敘述的基調(diào)。這位回憶錄作者十分有分寸地把握著自己主觀的好惡(后者她并不總是能做到,比如,忽然就會流露出對陀氏前妻兒子的厭惡,當(dāng)然,在許多事上,都是他的問題);她努力不凸顯自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無限的愛戀,但有時還是失之分寸——會欣喜若狂、五體投地。例如,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有一次沖動地甚至是興奮過度地對托爾斯泰談?wù)撏铀纪滓蛩够骸啊矣H愛的丈夫,’——我無比激動地說,‘是人的典范!所有使人得以高尚的道德和精神品質(zhì),都最完美地表現(xiàn)在他身上。他善良,慷慨,慈悲,正義,無私,待人溫和,極富同情心——無人能比!’”不過這樣的“失態(tài)”還是相當(dāng)少的,也常常被解釋為回憶錄中隱含的一種論辯成分。一位同時代人這樣見證說:“她極其細心地關(guān)注所有有關(guān)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東西,只要看到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激烈評論,她都會無比傷心!”Н.斯隆尼姆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新資訊》,彼得格勒,1918年8月3日,第127期,晚版。
作為家庭成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愛的丈夫,體貼入微的父親——這就是回憶錄的主題,是該書的主軸,“他是這部回憶錄主要的、幾乎唯一的人物”,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本人在遠景,在暗影中,起著不顯眼的傳記作者加妻子的作用,一位為讀者虔敬地復(fù)活丈夫的個性特點的女性。甚至在敘述憂傷的1868年夏天,因大女兒索尼婭的死而黯淡無光的那些日子,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也相當(dāng)克制地寫自己作為母親的感受和痛苦。從她的女兒柳鮑芙•費奧多羅芙娜那里我們了解到,她是如何傷心,如何經(jīng)常離開沃韋市到日內(nèi)瓦的墓地探望女兒的墳?zāi)埂M瑫r,在回憶錄中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更多的不是寫自己的痛苦,而是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寫她當(dāng)時是怎樣為他“擔(dān)心得要命”。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相信“沒有比在日常生活中,在家庭中更能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因此,她努力不放過任何一點有意義的細節(jié),極盡其詳?shù)刂v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私人生活”中獨特的性格特點、習(xí)慣、愛好、怪癖、情感。作家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作息時間被她“一一復(fù)原”。
作家最愛戴的朋友A.Н.邁科夫在悼詞中說,無論朋友還是親眷都無法回答這一問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怎樣的人?“如果去問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她會告訴你:‘啊,這是怎樣一位好丈夫。他是多么愛我,我又是多么愛他呀!’朋友們會怎么說呢?他們的回答會很詳細,卻零散,是趣聞之類;無論如何也回答不了我們提出的問題。一句話,這些回答沒有意義……對偉大人物,偉大作家,我不太想知道,他們住怎樣的寓所,穿什么樣的衣裳,用什么樣的物品。過去人們經(jīng)常很看重他們聞鼻煙的煙壺、帽子、墨水瓶、蘸水筆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其實,他們生活中所有這些小物品——只是色彩,線條,細節(jié)。”《傳記、書信和札記——摘自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筆記》,圣彼得堡,1883年,頁55(附錄)。
邁科夫認為,人們對偉人的生活習(xí)性、家庭生活進行描寫的回憶錄,其價值相當(dāng)可疑,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大概對此十分清楚。然而她依然挑戰(zhàn)這一說法,以普通的“個人”生活為背景撰寫回憶錄。不過,邁科夫帶著明顯的藐視所說的那些“色彩,線條,細節(jié)”,賦予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講述永恒的意義和魅力。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錄頭等重要的意義在于,她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學(xué)理想和品位,她不是局限于羅列名單(這一點本身就很重要),而是精細地轉(zhuǎn)達作家的評價和感受?;貞涗涀髡邔ν铀纪滓蛩够诎腿麪柕谝淮慰吹剑ㄐ。h斯•霍爾拜因的名畫《基督之死》真跡時的震撼的敘述不可能不引起讀者的注意。大家知道,霍爾拜因的畫在《白癡》中具有怎樣獨特的象征意義,它對于理解小說的主要思想又是多么重要。
作者描寫了京城彼得堡暴風(fēng)雨般的生活,外省舊魯薩恬靜安寧的日子,這時場景又變換為普法戰(zhàn)爭和巴黎公社前夕西歐令人目眩的熱烈生活: 讀者面前呈現(xiàn)出德意志、奧匈帝國、瑞士、意大利的政治生活和風(fēng)土人情。不過,回憶錄的“國外”部分中最有意義的想必是講述令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沉迷的古老歐洲的偉大藝術(shù),及其藝術(shù)家、作曲家、建筑師。
大概沒有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研究者會忽略回憶錄中不多的、卻很有意義的幾處,講到作家與同時代人之間有時錯綜復(fù)雜、抵觸矛盾的相互關(guān)系,他們是些作家、記者、學(xué)者、社會活動家——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奧加遼夫,邁科夫,斯特拉霍夫,岡察洛夫,弗•索洛維約夫,卡特科夫,波別多諾斯采夫,等等。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見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涅克拉索夫的最后幾次會面,雖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對于文學(xué)史家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從研究人與人關(guān)系的心理學(xué)角度看也饒有興味。按照回憶錄作者的話講,《窮人》的作者“非常高興修復(fù)與涅克拉索夫的友好關(guān)系,他曾高度評價涅克拉索夫的才能”。在涅克拉索夫去世前生病期間,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去看望他:“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開始常到他那里走動,了解他的健康狀況。有時要求不要為他叫醒病人,只是轉(zhuǎn)達最衷心的問候?!?p/>
涅克拉索夫——信賴地將自己“最后寫的詩歌”讀給不久前思想上的敵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涅克拉索夫的去世哀痛不已,整夜朗讀他的詩《復(fù)仇而悲傷的詩人》,稱其是“俄羅斯詩歌真正的瑰寶”。陀思妥耶夫斯基為自己這位青年時代的友人扶棺送靈,在其墓前發(fā)表熱烈激情的演講,當(dāng)眾朗誦俄羅斯青年人極為熟知的涅克拉索夫的詩。所有這些都是有意義的細節(jié),缺少這些,無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還是我們關(guān)于他所生活時代的理解都將是不完整的。
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中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867年在日內(nèi)瓦與Н.П.奧加遼夫幾次短暫的會面?;貞涗浿兄v道:“作家對這位親切的詩人的許多詩歌都給予了很高評價?!迸c奧加遼夫見面本身,似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不過,這是又一個存留在人們記憶里具有說服力的細節(jié),它體現(xiàn)了俄羅斯文學(xué)界知識分子的道德規(guī)范。這位年老多病的詩人,遠離祖國,孤身一人在國外度晚年,卻盡全力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在日內(nèi)瓦的日子舒適快樂,借給他們書籍雜志,有時甚至接濟他們些錢款。
回憶錄作者所講述的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約定好的令人期待的會面,作家參加的文學(xué)界聚會,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公民周報》(《作家日記》的作者曾與該雜志有過相當(dāng)積極的合作)發(fā)行人梅謝爾斯基關(guān)系的破裂——這些也都是極其重要的“細節(jié)”,它們都修補著這位世界天才藝術(shù)家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面貌。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提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實現(xiàn)的構(gòu)思,作品的新提綱新版本,銷毀或丟失的手稿等細節(jié)尤其重要。很遺憾,回憶錄中確定無疑地講到《白癡》、《永久的丈夫》、《群魔》的手稿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焚毀了。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選集前言中寫道:“每當(dāng)重讀難以忘懷的丈夫的作品,我常常會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人物被賦予了他個人的某些生活特點、習(xí)慣,作品中還能發(fā)現(xiàn)一些發(fā)生在他身上或他的家庭的某些情形。還有更重要的,作品中他關(guān)于許多事情的見解,我都曾聽到他用同樣的言辭表達過,我認為指出作品中表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見解的那些片段很有意義。”Л.П.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講座,資料、書目、注釋》,彼得格勒,1922年,頁54。在某種程度上回憶錄實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的這一意圖。這意味著另一項工作內(nèi)容(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曾試圖將自己這些零碎的猜想和觀察系統(tǒng)化,這有助于人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看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的事實,首先是那些表達了作家個人的東西)。同上。
講到自己的初次分娩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激動不安、不知所措(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是帶著那樣一種充滿感激的溫柔在回憶這些),她馬上就提示(盡管是在頁腳加注),屬于他們家庭隱私的事件后來反映在了《群魔》里(對沙托夫妻子分娩的描寫——是小說最出色的戲劇性場景之一)。在回憶兒子阿廖沙的夭折及自己無以安慰的痛苦時,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無意中指出(畢竟指出了),她的“懷疑、猜想和言語”在《虔誠的鄉(xiāng)下女人》一章(《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找到了痕跡。類似一筆帶過的“色彩,線條,細節(jié)”,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手法的特性極有價值,它們在回憶錄中并不少見。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錄輕而易舉地駁倒了邁科夫的懷疑論,反而有力支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點,他喜歡說,形成對一個人的認識,任何情況下也不應(yīng)忽視細節(jié),因為敏銳的眼光所觀察到的細節(jié),有助于理解個性的本質(zhì)、人的心靈,有助于看清其真面目。妻子敏銳察覺到的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比起那些不著邊際的推論要好得多,它們解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作為一個人,又作為一位藝術(shù)家的個性特點。
不過指出另一點也很重要: 無論我們能舉出多少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在回憶錄中列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中的細節(jié)和實情,她所選取的無論哪一件事,就其本身而言,既不是轟動一時的,也不是什么完全新鮮的事情——仿佛同時代人、親朋好友的書信或回憶中不曾提到過。
在那段艱難時期,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妻子較早的一封信中(1867年)寫道:“安尼婭,你通常看到我苦悶、憂郁、性情無常;這只是外表;我總是那個樣子,被命運摧殘得精神頹喪,消沉墮落;可我內(nèi)在是另一個樣子,請你相信,請你相信!”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7。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特別看重的、愛的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另一個”、“內(nèi)在的”、“真正的”他。這一點在她第一次見面時就感覺到了,而且,只有她一人觸及的“這一點”,這一“認識”,貫穿了整個回憶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整體上與眾不同,它對于我們想象作家是極其珍貴的資料,校正了我們對他的認識。因為,正是她第一個打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大門,把讀者引領(lǐng)進去,讓讀者看到唯有她一人知道的那個,另一個樣子的人。比如,他自己表白愛意時的“那個”樣子。作家給未來的妻子講他即興構(gòu)思的小說情節(jié),一段情感的糾葛,其中“穿插著一位年青姑娘的心理”。他既是寫小說,又是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并沒有抹去藝術(shù)與生活的界線。不過,他也清楚地讓人明白,跨越這條線是多么容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等待著聆聽者敏感準(zhǔn)確的會意、回應(yīng),也等待著對自己來說一個迫切需要的決定(盡管他早已知道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萌發(fā)的感情?。穸ǖ幕卮馃o異于一場失敗、災(zāi)難。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筆記毫不掩飾地、出色地傳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復(fù)雜的心理感受——奇異地混合著自戀、自尊、自負、自卑、多疑、神經(jīng)過敏——真是既緊張又折磨人的心情。
同樣,在回憶中自然而然、毫不拘謹?shù)亟沂玖送铀纪滓蛩够呱械牡赖虑椴伲?某種完美的、天才人物固有的、梅什金式的單純,非貴族氣——這些特質(zhì)使他與普希金、托爾斯泰并肩齊立。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所講述的乍一看非?!笆浪椎膱鼍啊睂Υ讼喈?dāng)有說服力: 《罪與罰》、《白癡》的作者,博得盛譽的作家,思考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悲劇形象的思想家、哲學(xué)家,焦急不安地在舊魯薩近郊奔波,尋找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的“租借來”的奶牛,擔(dān)心孩子沒了奶吃……要知道,只有這樣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會在普希金紀(jì)念日(這日子同樣成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和《關(guān)于普希金的演講》的作者的輝煌日)給妻子寫信說,他處于極端困窘之中,他昂貴的旅館房費要從市財政撥款支付,他感到極為不自在,準(zhǔn)備從那里逃走……
我們面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六十年代末處于自己最糟糕的時期——失?。ㄙ€博得一敗涂地),貧困(身上不名一文),卑微(沒人瞧得起),依然不失風(fēng)度與自尊;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位細膩的鑒賞家,懂得欣賞優(yōu)美雅致的事物;有一點可能帶給身邊人快樂就會感到喜悅的人。我們面前是這樣一位真正命途多舛,不止一次處于深淵之邊,更加熱愛生活中難得的快樂的人。你瞧,他,一個大家庭的父親,孩子般滿心歡喜地在圣誕樹旁嬉戲,忘我地跳著華爾茲,這也是他: 整夜陪著耍性子的小兒子坐在早已熄滅了的圣誕樹旁……
讀著回憶錄中的這些,就會明白,只有這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會給自己的通信人這樣描寫孩子:“我研究他們,一生都在研究他們,愛他們……”,“……他們實現(xiàn)了人最高意義上的存在……沒有他們生活就沒有目的。”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4卷,頁7、67。只有這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能力寫出伊柳什卡葬禮那樣充滿巨大悲劇力量的一幕,或以震撼人心的父親的柔情講述馬爾美拉陀夫不幸的孩子們……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所寫的一切有關(guān)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己孩子的熱愛,是他的許多作品最好的注解,那些作品中幾乎總是有小主人公出現(xiàn),作家滿懷著強烈的愛憐、同情、希望描寫他們。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回憶錄中最不成功的是幾處概括和結(jié)論,她或是不滿意自己的觀察,或是不相信自己,選擇了附和其他回憶人的見解。在總結(jié)國外時期時,她引用Н.Н.斯特拉霍夫的話:“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經(jīng)常把話題引向宗教問題。而且他的交往、談吐也變了,變得非常溫和,有時簡直就是完全順從。甚至他的面部特征都帶上了這種情緒的痕跡,嘴角上顯露著溫柔的笑意……顯然,美好的基督情感活躍在他的身上,這些越發(fā)頻繁越發(fā)明顯地流露出來的情感也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他從國外回來時就是這個樣子?!卑材?#8226;格里戈利耶芙娜認為斯特拉霍夫的評價非常有見地,也十分真誠(她還沒有料到,很快這位似乎理解一切、十分真誠的朋友將給予她怎樣的打擊),好像完全正確地道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國外精神轉(zhuǎn)變的實質(zhì),他的新基督教面孔。好在斯特拉霍夫的話在回憶錄中顯得異樣和突兀,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本人的講述不僅沒有證實這位批評家的判斷和結(jié)論,反而常常駁斥了它們。與其說她描寫了一個溫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如說是一個毫不妥協(xi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當(dāng)然,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在許多問題上的保守觀點影響了她的態(tài)度和評價。對波別多諾斯采夫的盛情贊譽,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上層”關(guān)系的詳細敘述,也許特別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這一點。宮中大人物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家人的垂青,令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感到自豪。有時她對君主制度的好感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這也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左。如果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譴責(zé)薇拉•扎蘇里奇的同時,也主張寬恕她,那么,根據(jù)М.Н.斯托尤寧娜的回憶,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則是被弗•索洛維約夫的呼吁中表現(xiàn)出的對殺害亞歷山大二世兇手的仁慈所激怒。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闡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堅定不移的君主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忘我地忠于沙皇和東正教。但是這樣直接的、武斷的標(biāo)簽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主要的東西,即與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無法解釋的矛盾。
當(dāng)然,否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反動論調(diào),無視作家與梅謝爾斯基的《公民周報》的合作,他與波別多諾斯采夫——他尊敬的可信賴的通信對象——的親密關(guān)系,是無知和不明智的。要知道,這不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中某些“天性”的陰影。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中具有抨擊性的篇章,相當(dāng)偏見的關(guān)于東方問題的文章(尤其是寫《群魔》那個時期的文章),都說明了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斯拉夫主義和君主主義情緒的非偶然性,甚至是頑固性。
但這只是既作為小說家又作為政論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事業(yè)中的一個面向,且遠不是重要的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反抗聲音,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表現(xiàn)出真正空前的力量。社會主義思想也從來沒有消失: 例如,在《一個荒唐人的夢》中就能夠相當(dāng)強烈地感到早期的、流放苦役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當(dāng)時迷戀偉大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拉門奈和孔西德朗的思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可能意識不到,“解放者—沙皇”與人民的聯(lián)合的夢想,實質(zhì)上是非常不靠譜的、烏托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筆記里的這段話特別談到了這一點:“我,和普希金一樣,都是沙皇的仆人,因為他的兒女,他的人民,不鄙棄沙皇的仆人。我將來還是他的仆人,如果他真正相信人民是他的兒女。可是他早已不相信這一點了?!薄秱饔?、書信和札記——摘自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筆記》,頁366。比起文明在俄羅斯取得的“成就”,陀思妥耶夫斯基越來越痛恨“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文明。
陀思妥耶夫斯基渴望在俄羅斯真正實現(xiàn)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作家這一“貪心不足”的人道主義,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他與“志同道合者”、“朋友們”和同盟者的沖突與“誤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理想是建立農(nóng)民的“布衣”代表團,一種人民自己的大會,期望可以公正地解決所有長期積累的刻不容緩的社會問題??ㄌ乜品?、梅謝爾斯基、列昂季耶夫、波別多諾斯采夫,他們希望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們試圖阻止農(nóng)奴制廢除后開始的解放運動,它將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大變動而具有威脅性;他們要保護貴族階層的利益免受“布衣”(農(nóng)民裝)和“禮服”(市民裝)階層的侵害。他們攻擊新出現(xiàn)的公開審判和地方自治的民主制度,以使所有進一步的“自由主義”改革不再可能。
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中幾乎沒有涉及作家的精神焦慮,在信仰與不信仰之間的搖擺,以及在其小說和文章中明顯可以感到的懷疑。Л.Н.托爾斯泰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個“渾身都是斗爭”的人,“在內(nèi)心最激烈的善與惡的斗爭中死去”?!锭?Н.托爾斯泰全集》,第63卷,頁142。這也許是所有評價這位作家的言論中最公正、最準(zhǔn)確的見解。閱讀作家妻子的回憶錄,讀者很少能看到這個“激烈的斗爭過程”。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細心地掩飾了各種矛盾,努力繞過復(fù)雜性,取直了藝術(shù)家艱難且完全非單線發(fā)展的道路。要知道,她熟知的不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版的作品,還有作家的筆記,其中他的世界觀的矛盾性,他的政治觀點,由于沒有對書刊檢查和讀者的顧慮,以一種極其真誠和有力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錄所描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比作家同時代人(如Л.西蒙諾娃、A.C.斯特拉霍夫、О.波欽科夫斯卡婭)的回憶單面得多,“簡單”得多。
無疑,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也簡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波別多諾斯采夫、邁科夫、斯特拉霍夫的私人關(guān)系的性質(zhì)。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波別多諾斯采夫的談話未必閑情逸致、融洽順暢。正如在他的信中明示的那樣,后者不無擔(dān)憂地關(guān)注著連續(xù)刊登在《俄國導(dǎo)報》上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對伊萬•卡拉馬佐夫的那段什么“史詩”《關(guān)于大法官的傳說》表示不滿,甚至試圖啟發(fā)藝術(shù)家走上真正正確的道路。作家對梅謝爾斯基不友好是眾所周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籌備例行刊出的《作家日記》時,關(guān)于К.列昂季耶夫的守舊“觀點”,他在筆記里寫下了憤慨但公正的話。同樣大家也知道,他的保守主義“朋友”邁科夫和斯特拉霍夫?qū)λ凇蹲鎳o(jì)事》上發(fā)表小說《少年》不滿,把這一公開行為看作是對“共同”利益的出賣和對斯拉夫派的背叛。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顯然是理想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圈子。不能不注意這樣一個相當(dāng)明顯的事實: 斯特拉霍夫在回憶錄主體結(jié)構(gòu)中與在后面特意寫的駁斥中判若兩人。
在談到社會—政治和文學(xué)事件時,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顯得不自信,這里她常常要借助別人的話語;回憶錄的風(fēng)格也變得蒼白,失之精彩。當(dāng)她回到敘述自己非常習(xí)慣與熟悉的日常生活領(lǐng)域時,回憶又重新鮮活起來。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不是專業(yè)作家,要是去談?wù)撍薮蟮膶懽鞑拍茱@然是夸張了。不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多年的生活,參與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以及高品位的藝術(shù)氛圍,都對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了影響。如果說一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懷疑妻子理解與評價自己作品的能力(“我唯一的讀者——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她甚至非常喜歡我的作品,但要對它們作出評判,她還沒有能力”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第62頁。),后來他則不止一次地贊賞她的藝術(shù)鑒賞力,非??粗刈约旱摹暗谝晃蛔x者”的意見。(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回憶說:“我注意到我的那些文學(xué)對話者的一個特別的派頭,不知為什么他們懷疑我不能正確理解我丈夫的作品,不能充分認識他天才的深度,因此,他們竭力為我大肆談?wù)?、解釋他,抬高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依我看,這完全是徒勞,白費口舌,因為世上再沒有誰像我這樣高度評價他的了。”)A.Г.格里戈利耶芙娜,《回憶錄》,蘇聯(lián)列寧國家圖書館,ф.93,Ⅲ,Ⅰ/Ⅰ,л.707。
回憶錄寫得引人入勝,毫無疑問,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具有講故事的卓越才能。許多她的同時代人都有過類似的回憶。М.Н.斯托尤寧娜寫道:“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才能,能將在周圍生活中看到的、觀察到的事物繪聲繪色地再現(xiàn)出來。當(dāng)她上街,去市場,處理些日常事務(wù),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是突出的場景,還是典型的細節(jié),她總是能將一切觀察得細致入微。回到家,她就能把那些畫面、場景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來,還扮著各種人物的樣子。在她身上無疑埋藏著演員的火種。”她的另一位同時代人3.C.科夫利金娜關(guān)于她的才能說了幾乎同樣的話:“她能如此生動鮮活地講述她看到的、聽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場面?!抱?沃洛茨科伊,《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族記事》,莫斯科,1933年,頁122。她的演員天分,講故事的才能,在回憶錄中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來。她與作家的第一次見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求婚,索涅奇卡的死,丈夫的葬禮,這些章節(jié)都堪與俄羅斯回憶錄文學(xué)的優(yōu)秀作品相媲美,不過更接近那些女性的回憶錄: C.A.托爾斯泰婭,Н.A.圖奇科娃奧加廖娃,Т.П.帕謝克。
溫婉撩人的幽默賦予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錄一種特殊的美妙與魅力。當(dāng)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怎樣因格里戈羅維奇而吃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醋,她又是怎樣成功地猜出引起丈夫嫉妒的“罪魁禍?zhǔn)住睍r,讀者就會忍不住發(fā)笑:“‘瞧那法蘭西小子,竟會這么溜須拍馬屁了?。 婚_口說這些鄙視的話,我立刻明白了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這次嫉妒猜疑的對象是沖著Д.В.格里戈羅維奇老頭來的(他的母親是法國人)。”同樣,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以一種善意的調(diào)侃講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忘和心不在焉。
家庭記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是回憶錄中最好的部分。開頭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與作家見面前的幾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葬禮之后的幾章,寫得蒼白無力。隨著主人公的消失,敘述的動力也熄滅了,只剩下各種各樣、形形色色零散的隨筆。不過,這里有意義的內(nèi)容是,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講述拜訪Л.Н.托爾斯泰的過程,以及她對斯特拉霍夫的信的回應(yīng)。
1913年發(fā)表的斯特拉霍夫給托爾斯泰的信寫于1883年11月28日,其中“揭露”陀思妥耶夫斯基道德和美學(xué)理想的言論,對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來說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對Л.格羅斯曼講:“我驚愕得兩眼發(fā)黑,喘不過氣來,這是怎樣聞所未聞的詆毀呀!可這詆毀來自誰呀?來自我們最好的朋友,我們家的常客,我們婚禮的見證人——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斯特拉霍夫!在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去世后他請求我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時授權(quán)他撰寫生平部分?!盇.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Л.П.格羅斯曼編輯,莫斯科,1925年,頁15。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有足夠的耐心,在斯特拉霍夫生前沒有發(fā)表自己的回應(yīng)。她在回憶錄中加入了該部分。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針對斯特拉霍夫的指責(zé),以確鑿的事實、嚴密的邏輯予以嚴厲駁斥,努力使自己的反駁做到最大限度地?zé)o懈可擊、令人信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并不知道托爾斯泰有封回信,信中托爾斯泰已經(jīng)尖刻卻不失體面地表示不贊同斯特拉霍夫的那些“心理分析”。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斯特拉霍夫為論證自己的觀點,直接將作家與其作品中的人物類比,以便使自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道德上的缺陷的指責(zé)更有分量:“與他最相似的人物是《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罪與罰》中的斯維德里蓋洛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薄锭?Н.托爾斯泰與Н.Н.斯特拉霍夫的通信》,第11卷,圣彼得堡,1914年,頁308。在另一封信中,斯特拉霍夫再一次粗暴地拋出同樣的觀點:“陀思妥耶夫斯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人物,描寫了大量的半瘋癲和病態(tài)的人物,并且堅信,自己取材現(xiàn)實,人的心靈正是這個樣子?!薄锭?Н.托爾斯泰全集》,第66卷,莫斯科,1953年,頁253—254。 托爾斯泰反駁斯特拉霍夫,指出:“在這些特別的人物身上,不僅有我們,他的同胞,甚至是,外國人也能從中辨認出自己,自己的靈魂?!蓖?。對人的精神深處的再現(xiàn)、同感、洞察的罕見天賦,換句話說,斯特拉霍夫在其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根的東西,在托爾斯泰看來是真正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首要條件。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蜻@位不公允的批評家宣稱,這一點不僅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他自己,甚至所有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是如此:“鑿得越深,對于大家就越具有普遍性,越熟悉,越親近?!蓖袪査固┰诤葱l(wèi)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時,反駁和譴責(zé)了斯特拉霍夫的“發(fā)現(xiàn)”,于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位作家和一個人——的“揭露”變成了對斯特拉霍夫本人的“揭露”。不過命運的公正在于,正是托爾斯泰做了這件事。因為按照斯特拉霍夫的看法,只有托爾斯泰是世上唯一可以公正評判這一遲來的他與已故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間爭論的人。參見Б.И.布爾索夫就此問題的文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新墳旁——Л.Н.托爾斯泰與Н.Н.斯特拉霍夫來往的信件》,《赫爾岑列寧格勒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第320卷,《俄羅斯文學(xué)中的題材問題》,列寧格勒,1969年,頁254—273。
不同于托爾斯泰的哲學(xué)—美學(xué)概括,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反駁非常具體和情緒化,這首先是被誹謗激怒了的作家妻子的辯護詞。不過這里并沒有必要進行專門的回應(yīng),因為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回憶錄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個性、作家的形象本身就與斯特拉霍夫的臆造截然相反,具有論辯性。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很長時間不能承認、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親戚朋友讓她帶著孩子去克里木,希望環(huán)境的改變,以及她所期望的離群索居,多少會減輕她的痛苦。不過,就是在那里也不能停止她的回憶,她心里充滿了無盡的往事。1881年7月22日她給C.В.阿維爾吉斯娃婭的信中寫道:“表面看來一切都好,很平靜,難得的一切。若不是我完全無法擺脫痛苦,就該只剩下快樂了。我是如此痛苦,有時痛苦得都要絕望了?;叵霃那靶腋5臍q月,我無法相信,它們一去不復(fù)返了。我無法相信,我再也看不到、聽不到他了。我寄希望于這里絕對的獨居,相信這會給我?guī)戆参?,可是結(jié)果呢?獨居不僅于事無補,反而給了我更多回憶的空間,痛苦、憂傷,抱憾、絕望。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М.Е.薩爾蒂科夫謝德林,國家公共圖書館,ф.6,ед.хр.33。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葬禮那天,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許下諾言,要把自己的“余生”獻給推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她繼續(xù)生活在過去,生活在對往昔歲月的回憶中:“我不是生活在二十世紀(jì),我依然停留在十九世紀(jì)七十年代。我身邊的人,是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的朋友們,我的交際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周圍那些已故去的人們。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每一個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和作品的人,我覺得都是親人。”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頁14。按照非常了解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作家、批評家Н.斯隆尼姆斯基的話說,“她珍惜自己的人格,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反映著丈夫的人格,因為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抱?斯隆尼姆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新資訊》,彼得格勒,1918年8月3日,第127期,晚版。
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后,她——作家的妻子——的工作名目繁多,規(guī)模龐大。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七次出版他的文集;最后一次是在1906年。最初籌備《陀思妥耶夫斯基傳記材料》時,在許多方面奧•米勒和Н.Н.斯特拉霍夫應(yīng)歸功于她。1906年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還編輯出版了的獨一無二的《與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和社會活動相關(guān)的文章與藝術(shù)作品圖書索引》。這些年,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致力于“解密”1867年的速寫“日記”,籌備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她的書信的單行本,撰寫回憶錄。除了這些主要的文學(xué)工作,她還在舊魯薩組建了一所民間工藝學(xué)校,以它為依托開辦了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舊居博物館”。在歷史博物館創(chuàng)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專門展廳,這是莫斯科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博物館的前身。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參加文學(xué)晚會、文學(xué)展覽會,與數(shù)量龐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的崇拜者通信。在她的通信人中有М.Н.葉爾莫洛娃,A.Ф.科尼,В.И.涅米羅維奇丹欽科,Вл.C.索洛維約夫,Ор.米勒,Е.В.塔列爾,К.И.楚科夫斯基。當(dāng)《卡拉馬佐夫兄弟》成功上演后,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到藝術(shù)劇院對全體人員表示感激:“看到我親愛的丈夫充滿戲劇情節(jié)的作品呈現(xiàn)在舞臺上是我不變的夢想。很遺憾,至今他的小說的改編帶給我的痛苦多于快樂。他們沒有準(zhǔn)確界定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價值,沒有透徹理解他所創(chuàng)造的典型,而是曲解了他們。甚至他們的表演,除個別外,也都平淡無奇。我總是在想,向觀眾闡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務(wù)只能是由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來擔(dān)當(dāng)了,它為俄羅斯藝術(shù)帶來了如此多的榮譽……”《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遺孀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的信》,《話語》雜志,1910年10月12/25日,No.280。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許多想法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她的去世中斷了傳記的第二卷,部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談話的速記筆記也沒有來得及“解密”。她在與A.A.伊斯梅洛夫的談話中抱怨:“很遺憾,在我的日常工作中,當(dāng)然它們同樣是獻給我丈夫的事業(yè),我完全顧不上這些速記筆記。而且把它們解譯出來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正如所有有經(jīng)驗的速記員,我采用的是自己約定的縮寫,除我之外,沒有人可以破解它們?!盇.A.伊斯梅洛夫,《走近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紀(jì)念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35周年》,《交易時報》,1916 年1月28日,總第15350期?;貞涗浀墓ぷ饕矝]有徹底完成。去世前不久她對Л.П.格羅斯曼說:“我已經(jīng)七十二了,可是我還不想死。有時期望能像我去世的母親一樣,活到九十歲。后面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我生命的使命與工作還遠沒有完成。”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頁14。
1917年夏天在南方時,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患了嚴重的瘧疾,她試圖回彼得堡,但沒有成行。結(jié)果疾病和操勞嚴重損害了她的健康。她以一種非凡的勇氣忍受著病痛。3.C.卡夫利金娜醫(yī)生回憶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時寫道:“在這一時期,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她獨特的精神品質(zhì)令人驚嘆。這不是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的效應(yīng),而是她本人,引起人們強烈的關(guān)注和驚奇——她不知疲倦的精力,敏捷而寬廣的智慧,更多的是她對周圍所有事物不息的興趣。她對一切都投入了非其年齡所具有的火熱的激情。有時簡直不敢相信,你面前的是位老太太……她整個人的性情是少有的,至死都能愛能恨……”《陀思妥耶夫斯基。資料和研究匯編》,A.C.多利寧編,第2卷,列寧格勒,1924年,頁587。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1918年6月9日在雅爾塔去世,葬于遠離彼得堡,遠離親人,遠離陀思妥耶夫斯基墓的奧茨基墓地。在“遺言”中她請求將她葬于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大修道院,在丈夫身邊,不單獨立碑,只需簡單刻幾行字。由于各種原因她的遺愿直到前不久才實現(xiàn)。1968年,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逝世50周年之際,幾乎是靠了她的孫子安德烈•費奧多羅維奇一人的不懈努力。安德烈•費奧多羅維奇,繼承了祖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無私、忠誠的懷念,不止一次撰寫文章、隨筆,紀(jì)念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有不少同時代人對她熱情的評價保留至今,如Е.A.施塔肯施奈德,М.Н.斯托尤寧娜,Д.菲洛索福夫,Н.斯隆尼姆斯基,М.A.亞歷山德羅夫,Ор.米勒,3.C.卡夫利金娜等。詩人В.科爾尼洛夫獻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的一首充滿虔敬的詩,其中不惜用大量的修飾語(“天使”,“安詳?shù)摹保蔼q如圣像前的蠟燭”)。但是,我們不應(yīng)沉溺于幻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安、激情、過敏的性格與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相對照,把她看成溫和、穩(wěn)定、健康的化身,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鴿子”,也不是“圣像前的蠟燭”。有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無驚訝地給邁科夫?qū)懶耪f:“您知道嗎,她在我面前自尊心很強,很高傲?!抱?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265。女兒的話與丈夫的意見也相呼應(yīng):“她總是過分地、幾乎是病態(tài)地自尊,任何一點小事都會傷害她……”柳鮑芙•費奧多羅芙娜關(guān)于母親固有的敏感和病態(tài)還寫道:“她經(jīng)常體弱多病,貧血,神經(jīng)質(zhì),焦慮不安……”Л.Ф.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女兒塑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形象》,翻譯: Л.Я.克魯克夫斯基〈譯自德語〉,編輯、前言: А.Г.戈爾恩費利特,莫斯科、彼得格勒,1922年,頁49—50。
正是她世俗的、入世的,而非天使的、安靜的個性具有吸引力——周圍人的這一說法完全不是對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指責(zé)。驕傲、自尊、自重,這些品質(zhì)使這位總的來說身體柔弱且擔(dān)負著繁重家庭事務(wù)的脆弱女性變得堅強。正是這些品質(zhì)賦予她內(nèi)在的分寸感、堅毅精神,和一種主權(quán)意識——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妻子。在給朋友們的信中,他不止一次強調(diào)自己與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性格上本質(zhì)的不同:“……在我們的性格中有許多不同,”——1867年他給邁科夫?qū)懙?。?М.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第2卷,頁63。不過這一性格上的不同,使他們變成了罕見的矛盾統(tǒng)一體,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庭中建立起必要的和諧。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在回憶錄的結(jié)語中寫道:“確實,我和丈夫是‘完全不同構(gòu)造,不同氣質(zhì),不同觀念’的人。不過,‘永遠都是自己’,既不附和也不屈從對方,內(nèi)心世界也不彼此糾纏在一起——我不干涉他,他不干涉我,這樣……我們兩人都感覺自己心靈是自由的。獨自對人類心靈的深刻問題作過許多思考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也許很珍視我對他的內(nèi)心和精神生活的不干涉,因為,有時他對我說:‘你是女性中唯一懂我的女人!’”
但是,在所有方面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都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矛盾嗎?事實上,在他們的世界觀中有某種共同的、接近的東西。她最親密的女友М.Н.斯托尤寧娜回憶說:“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身上有許多悲劇性的特質(zhì),這一點甚至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也能感覺到……”М.沃洛茨科伊,《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族記事》,莫斯科,1933年,頁122。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面容中隱藏著某種難以捕捉的東西,它們在同時代人的記憶中喚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Л.Н.托爾斯泰第一次見到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時就發(fā)現(xiàn),她與自己的丈夫驚人地相似。托爾斯泰的話也許是機巧的、有意的恭維話,上流社會的禮貌。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對此也心領(lǐng)神會?!巴袪査固┱f:‘我想象中的他就是這樣?!?dāng)然,為了讓我感到愉快,他說在我身上甚至捕捉到了我與逝去的丈夫在相貌上的相似?!薄狝.A.伊斯梅洛夫,《走近A.Г.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紀(jì)念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35周年》,交易時報,1916年1月28日,總第15350期。但是,也不排除,在那樣一個瞬間,托爾斯泰事實上正是那樣一種感覺——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有某種特質(zhì)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告別時,托爾斯泰說:“俄羅斯許多作家將會自我感覺良好些,如果他們的妻子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這樣?!?p/>
早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生前,尤其是在她去世后,京城的報刊中出現(xiàn)了許多文章和報道。其中彼得堡的記者們就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講究實際的風(fēng)格喋喋不休,指摘她“吝嗇、小氣”。不過,在不否認、不回避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這些眾所周知的性格特點的同時,也不應(yīng)當(dāng)忘記,正是她講求實際的節(jié)儉和“吝嗇”,才保障了家庭在最困難時期能不愁吃穿和經(jīng)濟上的寬裕。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使得在日常事務(wù)上極其天真無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避免了現(xiàn)實的低劣、不愉快一面的折磨。
除了生活最必要的東西,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個人什么也不需要;她操心的是兒孫們生活的福祉、生活的安定。作家去世后,她像從前一樣繼續(xù)過著簡樸的生活: 租用了一間極小的房子,沒有改變習(xí)慣,保持著對她來說珍貴的、記憶中的丈夫的居家陳設(shè)。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當(dāng)一部分文學(xué)遺產(chǎn)(如書信、手稿、筆記本)能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我們應(yīng)當(dāng)歸功于他妻子“講求實際”的作風(fēng)。讀者將不會對這一杰出的、鐫刻著天才作家的“最人性的特點”的回憶錄無動于衷。
C.В.別洛夫
В.A.圖尼馬諾夫
(耿海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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