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 唱
因為長年超負荷工作，老方倍感身體不適，便請了長假。休長假真是件逍遙自在的事，可以旅游，可以看戲，可以干所有自己喜歡干的事，不過在快樂的同時，老方腦海里卻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一張潔白的面孔，每當這時心里就不免涌起一絲遺憾。
這天老方來到南國一座城市游玩，在把那些久負盛名的旅游景點游覽了個遍后，心滿意足的老方正準備打道回府，忽然注意到一張海報，說是劇院有優(yōu)秀話劇在巡演，男主角是大名鼎鼎的艾文。
老方一見大喜，年輕時他可是個狂熱的話劇迷，如今有話劇可看豈能輕易放過，何況那個叫艾文的主角目前正紅得發(fā)紫，是個集演員、編劇、導演于一身的才華橫溢的人物，又因為至今不僅未婚，而且沒有緋聞女友，平日里獨來獨往頗為神秘，所以他的粉絲相當之多。
晚上，在富麗堂皇的大劇院內(nèi)，老方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來，那艾文果然名不虛傳，一舉手、一投足、一句道白、一抹眼神，無不韻味十足，恰到好處。劇情簡介告訴老方，這部話劇的名字叫《尋夢》，說的是一對戀人在他鄉(xiāng)追尋夢想的故事，其中有清新甜蜜的相戀、有陰差陽錯的誤會、有苦悶、有沉淪，甚至有瀕臨死亡、絕處逢生，情節(jié)一波三折、立意令人沉思，自上演以來久盛不衰，觀眾百看不厭。
看著看著，老方突然坐立不安起來，眼前舞臺上正上演的一幕竟使他有種似曾相識之感。此時的劇情是在一間小小的出租屋內(nèi)發(fā)生的，女主角正坐在小床上垂淚，那床單是紫色的，而男主角戟指著床頭柜上一盒小小的看上去頗為寒酸的蛋糕正對她大吼：“紅妮，為什么？你為什么從事這種職業(yè)？你知道你騙得我有多苦嗎？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家欺騙我，可是萬萬沒想到我最愛的人竟是個最大的騙子！可笑我還巴巴地買了蛋糕給你慶祝生日哩，呸！”
原來今天是女友紅妮的生日，晚上，貧窮的男主角興沖沖地買了只小蛋糕，誰知當路過一家燈紅酒綠的酒店時，赫然發(fā)現(xiàn)紅妮扶著一個醉醺醺的胖子走了出來，此時的紅妮打扮得分外妖艷，兩人依偎著登上一輛流光溢彩的小車后揚長而去。那一刻男主角痛得心都碎了。
聽了男主角的痛罵，那叫紅妮的女主角抬起頭來，老方一看之下又是一驚，這張臉孔太熟悉了，他是見過的，就是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那張，可是又在哪里見過呢？她又是誰呢？就在這時，紅妮可憐巴巴地開口了：“我承認欺騙了你，可我全是為了你，你每天埋頭寫啊寫，連門都不出，結(jié)果把身體都寫垮了，整日整夜地咳，我看在眼里、聽在耳里、疼在心里，我想為你改善伙食，想帶你到醫(yī)院治療，可我在制鞋廠掙得的工資太少了啊，刨去房租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花銷，剩下的僅夠兩人吃些粗茶淡飯了，而你這個書呆子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只顧沉浸在你的文字世界內(nèi)。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謊稱加班，實際上是在業(yè)余時間找了份陪酒的工作，可我向你保證，我只陪酒，從沒干過對不起你的事，先前你撞到我時，我只是送那個大客戶回家而已，他酒喝多了……”
舞臺上還在表演：男主角聽了如夢方醒，含淚原諒了女孩……可是老方再也坐不住了，緊張地回憶著，腦海內(nèi)猛地電光一閃，想起了好幾年前發(fā)生的一起案件，是的，老方是位刑警。
那天是大雪天，這場大雪已經(jīng)一連下了好幾天，出行十分艱難，這時老方接到報警，說出租屋內(nèi)有人死了。老方和同事當即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事發(fā)地點——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片雜亂的生活區(qū)。在一間小小的但分外整潔的小屋內(nèi)，老方看到一張鋪著紫色床單的小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女孩的眼睛是閉著的，皮膚白得像瓷器，姿態(tài)優(yōu)美，神態(tài)安詳，一動也不動，像睡著了一樣。床頭柜上還擺放著一只小小的生日蛋糕。
發(fā)現(xiàn)女孩死去的是房東老太太，老太太渾身哆嗦著，顯然還沒有從驚駭中恢復過來。她是來收房租的，左敲門右敲門都無人應(yīng)答，不得已，她只得掏出備用鑰匙打開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驚人一幕。
老太太只知道女孩是外地人，叫紅妮，姓什么、老家在哪、干什么工作等等信息一無所知。老方聽了無奈地嘆口氣，他知道這兒的人都這樣，只要能收到房租，天塌下來都與他們無關(guān)。而住在其他出租屋內(nèi)的外地人全都忙得喘不過氣來，對屋外之事根本無暇過問，沒人知道紅妮的情況。
老方他們的搜查結(jié)果也是一無所獲，巴掌大的小屋內(nèi)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如手機、身份證之類?；氐骄掷锊痪没灲Y(jié)果出來了，女孩死于兩天前，死前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沒有人來認領(lǐng)尸體，沒有人提供任何一點有價值的線索。老方知道這又將是一起無頭案，一個遠方尋夢的游子夢斷他鄉(xiāng)的悲情故事。像許多類似的案件一樣，她應(yīng)該是來自一個遙遠的貧窮的小地方，直至目前她的家人或許還以為她在異鄉(xiāng)繁華的都市里快樂地生活、輕松地掙錢，而對她的離去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驚覺得不到她的消息太久了，可是那時已無跡可尋。
更重要的是，對于這個叫紅妮的女孩是自殺還是他殺，老方是一頭霧水。這件案子就這樣被掛了起來。
而眼前舞臺上的此情此景與當年的出租屋內(nèi)何其相似：紫色床單、蛋糕、女孩的名字、兩張十分相像的臉龐！是巧合、是做夢，還是時光真的倒流了？
回到旅館后老方努力鎮(zhèn)定下來，把紛亂的思緒反復梳理了幾遍，腦海里漸漸明晰起來。他決定提前結(jié)束休假，當務(wù)之急是趕到艾文的老家，查查他的底細。要查到他的老家在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那是一座小小的縣城。
兩天后老方的調(diào)查有了重要結(jié)果：艾文當年作為一名文學青年離開老家到都市闖蕩時并非孤身一人，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孩——他摯愛的女友，小名正叫紅妮。不過紅妮是鄰市人，兩人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所以兩人從相識到相戀，直至雙雙外出尋夢，紅妮的家人對艾文一無所知，這也正是紅妮消失后她的家人無跡可尋的原因，直至現(xiàn)在他們還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有艾文的母親知道兒子當年交了個叫紅妮的女友，這是老方此行最大的收獲。
幾年前，艾文帶著紅妮闖蕩世界，后來紅妮離奇死去，艾文也消失無蹤；幾年后，艾文在舞臺上重現(xiàn)了當年……艾文與紅妮的死脫不了干系，為什么當年紅妮死后艾文不告知她家人，這其中到底有什么隱情？
老方想了好久，覺得還是無法下手，艾文這樣高智商的人是很難對付的。兩人一起來到都市又能說明什么呢？萬一艾文說兩人到了都市后就分了手各奔東西，那一切還是無法深入。
老方?jīng)Q定碰碰運氣，對艾文這樣的人繞太多的圈子并不是明智之舉。
當老方面對蒼白消瘦、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艾文表明身份，并單刀直入地說出心中的疑問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艾文面無表情，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聲音略帶沙啞地說：“后天晚上還有最后一場演出，等演出結(jié)束后我們再交流?！?p/>
艾文的表現(xiàn)讓老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是一種既興奮，又隱隱不安的感覺。
老方還有一種擔心：艾文會不會使招緩兵之計趁空跑掉？他暗中監(jiān)控，但很快便發(fā)覺這個擔心純屬多余，甚至有點幼稚。艾文是個名人，有一張人盡皆知的面孔，他能往哪里逃？再說，他完全有理由否認與紅妮的死有關(guān)，而逃跑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實際上老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兩天艾文忙極了，他竟分外賣力地組織大伙一起排練起來，老方想打聽排練什么內(nèi)容卻被他的助手婉拒了。老方不禁在心里贊嘆一聲：這部話劇都如此成熟了，他還如此較真，這家伙真是個精益求精的人。
在這座城市的最后一場演出終于到來了，劇院內(nèi)一時間人滿為患，老方坐在最前排的位置，這樣一來就可以把艾文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這時，幕布緩緩拉開了。
艾文的表演依然無懈可擊，比起老方看過的那次更為出色，甚至可以說是爐火純青，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直指人心?？墒抢戏接之a(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艾文的表演無比決絕，甚至有點……悲壯！
就在這時出租屋的一幕來到了，老方格外認真地看著，一點一滴也不敢放過，突然間他感到驚訝萬分，劇情竟給改動過了！而這部話劇的導演和編劇都是艾文一人，顯然正是他在這兩天內(nèi)改動的，難怪他們要一遍遍地抓緊排練哩。那改動后的劇情又是什么樣呢——
男主角發(fā)現(xiàn)紅妮做了陪酒女郎后萬念俱灰，寫作的不成功、身體的虛弱原本就使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絕望，而他唯一的希望他最心愛的女人又“背叛”了他，他真的受不了了。于是，回到出租屋后，在紅妮回來之前，他在一只水杯內(nèi)放入了大量的安眠藥。
劇院內(nèi)觀眾們認真欣賞著，只有老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知道快要接近事實的真相了，因為當年的紅妮就死于安眠藥。
紅妮回來了，艾文演的男主角對著紅妮大吼，罵她欺騙了他，然后是紅妮哭著解釋，原來的劇情是男主角原諒了她，可現(xiàn)在的表演變了：對生活絕望的男主角已經(jīng)完全崩潰，他故作鎮(zhèn)定地遞過那杯致命的水，說：“好了，不要哭了，是我害了你，來，喝杯水吧?！?p/>
紅妮聞言抬起頭來，擦拭干凈臉上的淚水，雙手接過水杯感激地一笑，羞赧地說：“你肯這么說我就放心了，要不，我不干這行了，再打份零工好不好？”說著慢慢喝下了整杯水。
兩人繼續(xù)慢慢聊著，紅妮看上去頗為興奮，聊起往日兩人從初相識、始相戀，到現(xiàn)在的點點滴滴，期間男主角不住地背過身去拭淚。這時紅妮說她有點倦了，男主角便扶她上床躺著，一邊繼續(xù)聊。紅妮呢喃地說道：“我真想回到從前啊，那時我們多清純、多快樂……”
舞臺上的紅妮終于不動了，一雙清亮的眼睛閉了起來，是安眠藥發(fā)揮藥效了。大伙靜靜地看著，久久沉浸在這悲情的氛圍中，不知不覺中眼眶都濕潤了，只有老方不住地提醒自己：這是戲，卻又不是戲，而是事情的真相！接下來當是艾文小心地擦拭所有可能留下罪證的地方，帶走所有可能留下線索的東西，并借著夜色遁走，那場大雪將掩飾掉一切痕跡、一切罪惡！
可是，接下來舞臺上不是這樣演的，男主角并沒有溜走，而是慨然說道：“紅妮，這是我們夢開始的地方，那就讓它成為我們夢結(jié)束的地方吧！”說著再次在水杯中放入大把安眠藥，倒入水，然后一口飲盡。
所有人睜大眼看著：男主角在紅妮的身邊躺下來，并頭絮絮說著話……
時間流淌著，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可舞臺上男主角還這樣說著話，他的聲音太輕了、太入戲了，越來越柔情、越來越模糊，模糊到連坐在前排的老方都聽不清，最后話是不說了，人卻不動了。這是什么表演？
大伙又捺著性子等了一會，終于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因為舞臺上的兩人一動也不動的時間太久了。老方剛開始也有點莫名其妙，忽然心驚肉跳起來，就在這時舞臺上騷動起來，有人從臺后大步跑到臺前，神色慌張地拉攏幕布。臺下更亂了，“嗡嗡”的議論聲四起。
老方不再猶豫，一個健步跳上舞臺，跑到幕布里面一看，果然出事了，那假裝死掉的女演員已醒了過來，可男主角一動也不動，大伙正手忙腳亂地把他往后臺抬。
接下來有人胡亂地搶救、有人報警、有人打急救電話……
醫(yī)生宣布男主角，也就是艾文真的死了，他在舞臺上服下的安眠藥不是道具，是真的，而且量太大，醫(yī)生也無力回天。
在艾文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正是寫給老方的：
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不是這樣的，在紅妮死后，因為對死亡本能的恐懼，我溜了。今晚我把它改成這樣了，你能接受嗎？實際上幾年來我一直認為，當年真實的生活要是這樣該多好。
這么多年來我不僅沒能忘了紅妮，思念和痛苦反而與日俱增，所以我有意識無意識地在舞臺上還原了當年，連女主角的長相都跟當年的紅妮差不多。我當這是在贖罪，可也僅僅是蒼白的贖罪而已，現(xiàn)在，我可以去尋找她了，一如當年我們的尋夢。
幾年來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地獄里，說真的，我希望就這么一天天地備受煎熬，卻又希望有警察能從我的演出中得到蛛絲馬跡，我真矛盾啊，現(xiàn)在終于解脫了，謝謝你。
想不到劇情的發(fā)展如此出人意料，更想不到今晚竟是艾文的絕唱。
老方呆呆地看著紙條，末了長長嘆了一聲：劇情可以更改，要是許許多多的人生也能更改，該多好??！
一面天價墻
陳紅燈心急火燎地坐在火車上往家趕，一天一夜了，從車窗望出去，滿眼依舊是單調(diào)得要命的茫茫土黃色，只看得所有乘客昏昏欲睡，跟外面的繁華世界比起來，這兒真的太貧窮、太荒涼了。就在這時，隨著車頭一個近乎九十度的大拐彎，繞過一座荒山，一面山墻迎面撞入眼簾，那是一幢雖說陳舊但還算高大的房子，房子的四面花紅柳綠地栽著樹、種著花，這使得大伙原本灰暗的情緒一下子興奮起來，受累的眼睛總算可以得到一點調(diào)劑了。這時火車喘著粗氣停了下來，原來這是一個小站，火車要在這兒?？績煞昼?，大伙更可以抓緊時間轉(zhuǎn)轉(zhuǎn)眼球了。
陳紅燈卻不像大伙一樣興奮，因為這房子就是他的家，后面的村子就是他的家鄉(xiāng)，他對這一切早就看慣了，現(xiàn)在之所以放著工地上好好的錢不掙，星夜兼程地趕回家，是因為家里發(fā)生了大事，他的娘跑沒了。
娘的頭腦有時清醒有時糊涂，那還是紅燈小時候闖下的禍。紅燈的爹得大病早就沒了，所以他的性子就像猴子一樣野，一天下午脫了鞋下河摸魚蝦，忽見岸上有兔子溜過去，紅燈頓時連鞋都顧不上穿，沒命地追了上去，追來追去兔子跑沒了，紅燈也跑累了，竟然一個人鉆進草堆呼呼大睡起來，這一睡就是一整夜。他這沒心沒肺地睡一大覺不要緊，家里可就天塌地陷反了天了。
娘找兒子回家吃晚飯，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河邊的鞋子時魂一下子就沒了，呼天搶地地要往河里跳，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們連忙死命拉住她，然后下河撈人，可哪里撈得到？大伙便安慰紅燈娘說，或許紅燈沒掉下河。這時天色已晚，老天忽然雷電齊鳴、風雨交加，大伙便強拉著紅燈娘回家，誰知紅燈娘趁大伙一走一個人又回到河邊，然后竟獨自下河撈起兒子來。
當大伙第二天一大早發(fā)現(xiàn)紅燈娘時，一夜白頭的娘依舊在河里撈著，口里念念有詞……就這樣娘頭腦就不太清楚了，醫(yī)生說娘的大腦受了嚴重的刺激，很難治好的。
紅燈痛徹心扉地大哭了一場，從此以后野馬似的性子就改了，一刻也不能離開娘，可他不能不出去掙錢養(yǎng)活娘，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把娘托付給鄰居大嬸，自個兒按時寄錢回來。原本倒也好好的，誰知前天夜里家鄉(xiāng)又是打雷閃電又是狂風暴雨，就像好多年前的那個慘痛的雨夜重現(xiàn)一樣，在“咣”的一聲一個驚天雷過后，娘的頭腦一下子又糊涂了，嘴里驚叫著說要撈兒子，然后一個人發(fā)瘋似的跑了。
鄰居大嬸連忙緊追，可怎么追也追不上，大嬸便把全村老少爺們催命似的全叫起來找，大伙腳跟腳、肩并肩，把山村內(nèi)外直至全鎮(zhèn)的溝溝渠渠梳篦子似的找了無數(shù)遍，甚至把縣城都找遍了，還在縣城電視臺、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可就是找不到娘的影子，大伙真的沒法了，只好打電話叫紅燈回來。
現(xiàn)在紅燈顧不上喘順氣，一下火車就找大伙了解娘的情況，正商量著娘可能到哪里了，這時來了一個外地人，指名道姓要找陳紅燈。
外地人一臉的精明相，一看就知道是個常年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生意人，那人先雙手遞過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給紅燈，然后干脆利落地說：“我是一家公司的營銷人員，我想租下你家朝向火車道的那面山墻?！?p/>
大伙一聽全愣住了，這年頭只聽說過租房租車，甚至租牛租驢的，還有租山墻的？紅燈更是一臉的納悶，說：“請問，你租一面山墻干什么用？”
那外地人的回答依舊嘎嘣脆：“實不相瞞，我要在山墻上做廣告。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經(jīng)過這條鐵路嗎？一月下來、一年下來又有多少人嗎？我不用統(tǒng)計也知道那絕對是個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更何況坐車的乘客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視覺折磨之后個個疲憊不堪，突然一個大轉(zhuǎn)彎過后，一個巨大的色彩繽紛的廣告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并且要小休上兩分鐘，那該有多么大的沖擊力、多么的刺激眼球！我甚至敢說他們絕對過目難忘，你說這樣的廣告效應(yīng)強不強？”
大伙簡直像聽天書似的發(fā)著愣，紅燈張大嘴巴久久合不攏，想不到天天習以為常的東西還有這么大的用處，真是長見識了！半晌一位鄰居怯怯地問道：“那你給多少租金？”
外地人痛快地一笑，說：“這樣好了，咱們先一租三年，每年租金五千，我先付一半，余下的一半第三年付清，紅燈先生，你要是同意的話咱們這就白紙黑字地簽下協(xié)議，一手協(xié)議一手現(xiàn)金……”
外地人從容不迫地說著，眾人早就聽呆了，天啊，每年手不動、腳不動就是五千塊裝入腰包，這不是天上掉下個金元寶嗎？
紅燈更是大口喘著粗氣，興奮地說：“你是說，咱這面山墻每天都有好多人看到，而且印象特深刻？”
外地人自信地點點頭，是的。對這樣的山村、這樣的山民而言，每年五千塊也太有誘惑力了。
可是紅燈接下來的話讓現(xiàn)場所有人大吃一驚：“那太好了，不過，我不租！”
外地人滿面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一臉不相信地說：“先生，你是不是嫌租金少了？要不，咱們再商量一下？”
紅燈毫不拖泥帶水地回答：“無論多少錢我也不租！”
第二天一大早，大伙看到紅燈竟然沒有出去找他的娘，而是叮叮咚咚地砍下好多竹子，直砍得渾身大汗，然后在那面山墻下搭起一個簡易腳手架來，紅燈在外面打工干的就是這個，所以很容易就辦成了，搭好后又爬上去，用鏟子一下一下地鏟起墻上那斑駁脫落的墻皮來。
他這是干什么？在大伙詫異的目光里紅燈已把那面墻鏟了個干干凈凈，接著拎來兩桶昂貴的乳膠漆，眾目睽睽之下竟正兒八經(jīng)地刷了起來，不大的工夫一面雪白的一塵不染的墻壁就出現(xiàn)在大伙眼前。陽光正強，漆很快就曬干了，一時白得晃眼，現(xiàn)在從火車上看上去肯定更加顯眼了。
大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昨天那個外地業(yè)務(wù)員的話撥亮紅燈了，他這是栽下梧桐樹，專等金鳳凰，要招來更大的廣告商大撈一筆哩。
賺錢沒有錯，可是，紅燈連他的娘都不找了嗎？為了紅燈，他娘可是吃盡了酸苦啊，世上還有誰吃的苦有紅燈娘多呢？大伙搖頭嘆息著，就在這時，果然又有外地人來了。
這回的外地人更加的衣冠楚楚、氣派不凡，找到紅燈后一開口就嚇了大伙一大跳：“我是一家大公司的營銷經(jīng)理，公司的名字說出來你們?nèi)贾?，剛才我坐火車恰巧打這兒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你家這面墻，所以臨時下了車，陳先生，我要租下你這面墻，一年租金一萬！”
紅燈依舊一絲不茍地干著活，嘴里說道：“不，我不出租。”
那經(jīng)理沉穩(wěn)地笑著，一臉的穩(wěn)操勝券，說：“好吧，我也不跟你玩虛的了，一年兩萬，先付三年，怎么樣？”
大伙的嘴巴一下子張得比碗還大，紅燈這回發(fā)大了！誰知紅燈下面的話更使他們眼珠子都要落了一地，只聽得紅燈安安靜靜，卻又分外堅決地說：“甭說兩萬，就是二十萬、二百萬我也不出租！”
那經(jīng)理聽了臉色都變黃了，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神經(jīng)?。 眳s又舍不得離去，還想跟紅燈磨，忽見紅燈又拎來一桶大紅漆，隨同一起來的還有學校的一位美術(shù)老師。紅燈恭恭敬敬地護送老師爬上了腳手架，然后，四個巨大的、端端正正的美術(shù)字一個一個地出現(xiàn)在大伙眼前：
尋——娘——啟——事。
那字美麗奪目、艷紅無比，就好像四盞燃燒著的大紅燈籠。
大伙像雕塑一樣，仰起頭靜靜地看著、看著，心里忽然濕漉漉的，那老師還在認真寫著，寫慣了字的手有點發(fā)抖，接下來那紅色的字依舊很大：急尋我娘，有提供信息者、送我娘回來者，我將傾全力回報，絕不與您討價還價，聯(lián)系電話……
寫好后那面墻上還有一個大大的空白，然后紅燈從家里小心翼翼地雙手捧出一樣東西來，那是一幅放大了的巨幅照片，等紅燈嚴絲合縫地掛好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紅燈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娘一臉幸福的笑。
紅燈轉(zhuǎn)過身對大伙深深鞠了一躬，說：“拜托大家?guī)臀艺樟虾眠@面墻，我這就去找我娘，無論在哪里，無論找到什么時候，找不到娘我就不回來了……娘，你在哪里啊？”紅燈有些哽咽了……這時那西裝革履的大公司經(jīng)理向著紅燈緩緩彎下腰去，說：“對不起！”
“嗚”的一聲長鳴，又是一列滿載著乘客的火車開過來了，稍停一下后又轟隆轟隆地開遠了，大伙想：這雪白的墻、這通紅的字、這慈祥的照片，每位南來北往的乘客一定都看到了吧？是的，一定看到了，而且過目不忘，永遠在心底縈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