絆腳草
18歲那年，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到貧困山區(qū)當(dāng)小學(xué)老師。那地方條件特別艱苦，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所謂“學(xué)校”其實只有兩間破草屋，一間我住，一間做教室。那間教室恐怕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四面墻上分別掛著幾塊小黑板，六個年級的十三個小學(xué)生，上課時背對背，面朝各自的小黑板，有的做算術(shù)，有的寫生字，有的抄作業(yè)……全校僅有一個老師，就是我。
我苦苦堅持了三年，那地方?jīng)]有商場、沒有大街、沒有卡拉OK，連電燈也沒有！年輕人吃點苦算不了什么，問題是我老父親不幸癱瘓在床，需要我這個獨子去照顧。家里為我四處奔波，教育局考慮到我的實際困難，終于同意把我調(diào)回縣城。眼看就要脫離苦海，我卻高興不起來，說不清為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決定悄悄離開，不驚動任何人。三年哪，一千多個與同學(xué)們朝夕相處的日子，凝聚了多少師生情誼，哪能沒有一絲牽掛？
臨走那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望著空蕩蕩的教室，我心里也空落落的，竟有些依依不舍。說老實話，我真想再與同學(xué)們見上一面，幫他們擦擦鼻涕、扣扣衣扣、拍拍身上的灰塵……可是，我又害怕他們會瞪著一雙雙饑渴的眼睛，質(zhì)問：“吳老師，你走了誰教我們啊？難道，你真的狠心丟下我們不管嗎？”
不能“心太軟”，趁沒有人，趕快走吧！學(xué)校位于山頂，下山的小路彎彎曲曲，掩埋在綠茵茵的草叢下。蚊子草、將軍草、狗尾巴草，還有許多叫不出名的野草……密密的草莖沒過小腿，像是伸出無數(shù)只小手，想要把我攔住。剌棵拉著我的褲腳不放，山風(fēng)揪著我的衣襟挽留，叫天雀在半空中追著我叫個不停，那叫聲聽起來好像是：“別走啊——哥！別走啊——哥！”
走著走著，冷不防腳下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噢，路兩邊的野草不知被誰拉攏，互相交叉，打了一個活結(jié)。我立刻想到學(xué)生們常玩的一種“惡作劇”：他們上學(xué)放學(xué)時，常常把路邊的野草打上死結(jié)，你絆我我絆你，誰要一不留神摔個跟頭，他們就躲在草叢里咯咯咯偷笑……山區(qū)沒有公園沒有游樂場，整個大山就是他們的兒童樂園。不過，絆到我的是活結(jié)不是死結(jié)，也就是說：它充滿善意，輕輕絆腳后能很快松開，不會使人摔跟頭。
奇怪，為什么用活結(jié)，不用死結(jié)絆我？什么意思？一扭頭，我在路旁發(fā)現(xiàn)一袋干蘑菇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吳老師，你是第九個逃離（這個詞不知對不對）山寨的老師，但又是第一個與我們相處時間最長的老師。送你這袋干菌，表示我們的心意，你吃到它時一定會想起我們的。五年級全體同學(xué)?！?p/>
所謂“全體”，其實只有四個同學(xué)，這已經(jīng)是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年級了。我想笑，但心里有點苦、有點澀、有點酸……多好的學(xué)生，沒有了老師，他們將會怎樣？再往下走，我又絆到一個又一個草結(jié)，全是活結(jié)！每一個草結(jié)旁，都放著同學(xué)們送我的禮物：錦雞尾羽、麂子干巴、關(guān)在籠里的畫眉鳥……每一件禮物旁，都附著一張小紙條：“吳老師，干巴是阿爸叫我送給您的，讓您孝敬您父親。阿爸說您不容易，是個好人，不許我罵您！”
“老師，我偷偷拿了您的相片，請原諒?！?p/>
“吳老師，您還回來嗎？我真想您……”
天哪，同學(xué)們早就知道我要走呀！
這些禮物和紙條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比大山還要沉重！我深受感動，似乎看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雙雙期盼的眼睛，幾乎想轉(zhuǎn)身上山去……可是，這一轉(zhuǎn)身就得去過那種寂寞、單調(diào)、清苦的日子，說不定一過就是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難道當(dāng)一輩子山大王？縣城雖小，可也是一個花花世界，比起這大山旮旯簡直勝過天堂！何況，縣城里還有我臥床不起的老父親，老人家正眼巴巴盼著兒子回去，我怎么能感情用事？
逃離就逃離吧，趕快逃之夭夭！誰知沒走幾步，咚！我被狠狠絆了一下，身子一斜，重重摔倒。這是一個死結(jié)！路旁的野草被結(jié)成死疙瘩，牢不可破。一旁沒有任何禮物，石塊下壓著一張紙條：“吳老師，你為什么一定要走？你可以把父親接到山里來，山里空氣新鮮，對健康有好處。你的父親就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會好好照顧老人家。你要是真的走了，我會恨你，恨所有城里的老師！因為，你們不該忘了，山里也有想上學(xué)的娃娃！”
我一看，這張紙條是唯一的那個六年級學(xué)生寫的，他是班長，也是我的“得意門生”。不用說，這次“行動”肯定也是他組織的。這張紙條像大山一樣，壓得我久久爬不起來，似乎聽見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中傳來咯咯咯的笑聲，似乎看見十幾個小腦袋伸伸縮縮沖我怪笑……我頭上冒汗了，突然我靈機(jī)一動：對呀，把老父親接到山里來，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這里雖然窮一點，但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山里人淳樸、好客，老父親一定會喜歡！
突然間，半空中像是滾響一陣春雷，我一抬頭，只見一片紅云從山頂飄下，近了，變成鮮艷奪目的紅領(lǐng)巾！十三個學(xué)生從山頂跑下，十三雙手臂向我揮動，呼喊聲在山谷回蕩，如急鑼脆鼓，一聲聲敲在我的心上：“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頓時熱淚盈眶，轉(zhuǎn)身迎了上去……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那所小學(xué)的老師，只是學(xué)校不再是兩間破草屋，而是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學(xué)！
命運(yùn)草
茅山下有個小山村，村里有兩姐弟：姐姐叫阿草，10歲；弟弟叫阿根，8歲，兩人都是牛倌，放著幾十頭牛。牛群靜靜吃草時，能聽見茅山小學(xué)朗朗的讀書聲隨風(fēng)傳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多醉人的讀書聲??！阿草和阿根臥在草叢中癡癡迷迷地聽，一臉羨慕。每天，小伙伴們蹦蹦跳跳上學(xué)去，姐弟倆卻不得不跟在牛屁股后面……唉，誰叫阿爸是“養(yǎng)牛專業(yè)戶”呢？阿爸說，山里人是草，命賤，做不了梁柱，與其讀書，不如放牛！
姐弟倆都想讀書，這個心愿牛群知道、野草知道、茅山小學(xué)的老師也知道?？墒?，老師幾次登門拜訪，阿爸總是硬硬地扔給老師一句話：“山里人不如草，得認(rèn)命！”今天，校長親自去找阿爸，這次不知能不能說服阿爸。姐弟倆望眼欲穿，眼巴巴盼著阿爸帶來好消息。終于，阿根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姐，阿爸來了！”
阿爸無精打采地走來，坐下一支接一支抽煙，悶悶地說：“到底是校長，我理論不過他，認(rèn)輸了?！卑⒉莅蛋刁@喜，??！校長真行，終于攻破了阿爸的層層防線！不料，阿爸大聲宣布：“從明天起，你倆一個上學(xué)讀書，一個上山放牛?！?p/>
姐弟倆頓時成了木頭人，一動不動。那……誰去上學(xué)讀書、誰去上山放牛呢？阿爸像是左右為難，想了想，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吧，你倆拈草，拈到長的去讀書，拈到短的去放牛。別怪我，全憑運(yùn)氣！”說著，他伸手掐了兩根草莖，一根長，一根短。阿草心里隱隱作痛，難道還要讓野草來決定人的命運(yùn)？
阿爸將草莖捏在手中，攥成拳頭，只露出齊齊的兩根草頭。拳頭伸到姐弟倆中間，阿爸說：“從小到大。阿根小，先抽?！?p/>
阿草盯著齊齊的草頭，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阿根又興奮又緊張，伸出小手，遲遲疑疑伸向左邊，又滑向右邊……“想好了再抽?！卑智那耐绷送卑⒏?，眨了眨左眼。阿根恍然大悟：阿爸這是暗示，左邊一定是“讀書”！阿根的小手一移，想去抽左邊的草頭，卻一個急剎，停住了。他想，這不是裝個樣子捉弄姐姐嗎？姐姐是女娃，阿爸偏心，不想讓姐姐去讀書。不行，應(yīng)該給姐姐一個機(jī)會！姐姐大兩歲，更急需去讀書呀！
阿根縮回了小手：“姐，你先抽。”
阿爸的拳頭微微震顫，像是捏了兩顆針，扎手。阿草望了望阿爸，看見阿爸眸子中并排站著兩個小人兒。她想，阿爸一定很為難吧？阿爸目光躲閃，一副心虛的樣子：“抽吧，阿草?！?p/>
阿根催促：“姐，叫你抽你就抽！”
阿草猶猶豫豫伸出小手，猛然發(fā)現(xiàn)草頭滲出濃濃的綠汁，像是流出的淚滴，叫人不忍下手。她真希望抽到長草莖，實現(xiàn)讀書的夢想……可是，阿根就得獨自一人放牛！你只顧自己，算什么姐姐？驀然，阿草昂起頭：“爸，我和阿根都去讀書，行嗎？
阿爸搖了搖頭，態(tài)度十分堅決。阿草緩緩縮回小手：“那就讓阿根去讀書。草我不抽了?！卑⒏哺腥拢骸拔乙膊怀?，讓姐姐去讀書！”姐弟倆正爭執(zhí)不休，阿爸突然高聲咆哮“抽！阿草先抽！”阿草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驚惶惶伸出小手，遲遲疑疑揪住右邊的草頭……阿根一看，急了，冷不防推開姐姐：“阿爸說過，從小到大。我小，我先抽！”
阿爸臉色陡變：“阿根，你……”
晚了！只見阿根已閃電般伸出小手，抽走了右邊的草莖。阿根故意抽走“放?！?，留給姐姐的自然就是“讀書”。他將草莖放到阿爸伸平的手掌心，作出小男子漢的樣子，說：“姐，你的呢？快拿出來比??！”阿草抽走的是左邊的草莖，一直用雙手蒙著，磨磨蹭蹭不肯“亮相”。她盯著阿爸的大巴掌，像是在思考一道嚴(yán)肅的命題。阿爸一臉苦笑，說：“阿草，你運(yùn)氣好，肯定……”
阿草這才將草莖放到阿爸的掌心，動作很慢，小心翼翼，像是怕壓沉了阿爸的大手。一瞬間，阿爸不知該“肯定”什么，嘴巴大張，著了魔似的僵住了。阿根也直瞪著雙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突變的奇跡：姐姐放到掌心那根草莖明顯短了許多，居然是“放?！保∑婀?，怎么轉(zhuǎn)眼之間風(fēng)云突變？這是怎么回事？
“我運(yùn)氣不好，放牛的命?！卑⒉莸恍?，一臉平靜，“阿根，明天你就可以去讀書，好好讀，晚上回家當(dāng)小老師，教我。”
阿根懵了片刻，失聲叫道：“姐，不對，不對！爸，這是怎么回事？”阿爸的大手依然平伸著，掌心汗津津的，像是托不住這小小的草莖，手臂瑟瑟顫抖，兩根草莖也跟著瑟瑟顫抖。他臉上寫滿尷尬，寫滿羞愧，疑惑的目光盯住阿草偷偷往身后縮的那只小手：“阿草，你的……手，伸開背后那只手?！?
阿草怯怯地往后退，阿爸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掰開緊握的小拳頭：短短一截草莖！阿爸明白了：阿草抽到長草莖后，不動聲色將長草莖掐成兩截，一截偷偷留下；這樣，長草莖就變得比短草莖還要短，“讀書”就變成了“放牛”……多么懂事的女兒！
阿爸無地自容：“偏心，我偏心！阿草，阿爸渾蛋，做了手腳，對不起你！”他抱頭坐下，不敢看阿草。阿草雙眼濕濕的，亮亮的：“爸，你剛才朝阿根使眼色，我就看到了……我知道，你是想讓阿根去讀書。只是，你不該忘了，女娃也是娃！”
很久，阿爸才抬起腦袋，將兩根草莖放進(jìn)嘴里嚼，狠狠嚼，咬了咬牙，一字一頓說：“明天，你倆都去讀書。牛，我另外找人放……你倆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會長成參天大樹！”阿根一聽，樂得又蹦又跳，歡呼雀躍：“阿爸萬歲！”
阿草想說什么，喉嚨哽塞，說不出話。這時山風(fēng)乍起，滿山野草掀起層層草浪，天地間綠波蕩漾，一片生機(jī)。阿草心里癢癢的，喉嚨中像是突然飛出一群小鳥，貼著草浪歡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