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史學大家汪榮祖先生在明清史研究領域的文章共十三篇。專題論文九篇,涉及明清帝國的諸多重要議題,如明清帝國版圖的變遷、生態(tài)危機、知識流通、英雄人物抉擇的成敗、秦淮河畔的文學想象與歷史記憶、明清之際的大變局、滿族漢化之爭、晚清自強運動失敗之因、慈禧歷史形象的形成等。書評三篇,犀利地剖析了三部明清史研究的專著,直陳其得與失。另有一篇短文解讀圓明園的西洋樓。本書為讀者展示了一個極其開闊的研究視野,集中表達了作者對明清史的重要見解,也是作者在明清史壇辛苦耕耘的心得,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汪榮祖 原籍徽州,1940年生于上海,長于臺灣。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歷史學博士,曾在美國執(zhí)教31年?,F(xiàn)長住臺灣,為“中央”大學講座教授兼人文中心主任。著作有《史傳通說》等中英文專著17種,散文集2種,學術論文80余篇,書評40余篇。
弁言1
論說
一、 明清帝國的空間3
二、 明清帝國的生態(tài)危機46
三、 明清帝國的知識制作與傳布81
四、 李自成、吳三桂、多爾袞在甲申年的選擇98
五、 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書寫與記憶114
六、 從明亡到清興146
七、 大清帝國的漢化爭議177
八、 論清季自強運動成敗的一個關鍵問題190
九、 論清后葉赫那拉氏204
評說
十、 晚明消費革命之謎237
十一、 夢憶里的夢囈245
十二、 《清朝征服中亞記》書后257
十三、 解讀圓明園西洋樓265
近些年來,明清史研究一直是國際漢學界、中國史學界的熱門領域之一,廣大讀者也對這一領域的諸多話題頗感興趣,如廣袤的中國版圖在明清時期有什么變化?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對明清政權有何影響?明清時期圖書如何流通?多爾袞、李自成、吳三桂等英雄人物的個人選擇與明清之際的歷史走向到底有什么關系?作為征服者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清朝如何面對文明程度較高的漢學文化?慈禧的惡相是怎樣形成的?……史學大家汪榮祖教授在海內(nèi)外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之上,重新檢視相關研究,探討這些重大話題,展示了一個更加清晰的歷史大變局圖景。
弁 言
最近十年來,我曾寫了一些有關明清史的文章,原想寫一部論述明清社會文化史的大書,終因其他方面的研究與寫作一時未能完成,無力分心,難任“艱巨”。這本叢說收錄的十三篇文章,可分兩類,一類是論文,一共九篇;另一類是評說,一共四篇,多半是書評。這些文字只能說是我研讀明清史的一點小收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主動征稿,愿意出版,殊感幸慰。
歷史研究固然要重視時間,但空間并非一成不變,隨著時間的進展,滄海桑田,空間也在變化。明清帝國的擴張尤其顯著,從東亞大陸一直延伸到中亞?!睹髑宓蹏目臻g》一文即在論述帝國開疆辟土的經(jīng)過,點出帝國景觀的分布,以及龐大空間的聯(lián)系。明清五百年的可觀發(fā)展也在環(huán)境方面造成了嚴重的后果,《明清帝國的生態(tài)危機》就在于檢視這幾百年中的環(huán)境變遷,包括森林面積的迅速減少,以及發(fā)生在十六七世紀小冰期的影響,探討危機之由來,何以環(huán)境日趨惡化。一言以蔽之,人為的破壞與氣候的異變形成生態(tài)危機。明清時代的有識之士雖一再警告必須善用自然資源,但積重難返,畢竟利用資源求生勝過保護自然。所謂中國文化講究天人合一,不像西方文化要征服自然,而與自然為友,證諸明清史并非實情。中國一如其他文明,也為發(fā)展付出了深重的代價。不過,明清帝國的成長,不僅是開發(fā)資源,提升經(jīng)濟,而且在文化上也有不可磨滅的成果,知識借由書籍的大量流通而傳播,雖未能達到現(xiàn)代的普及程度,但無疑出現(xiàn)了堅碩的知識階層以及市民讀者群,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文化活動,《明清帝國的知識制作與傳布》一文就是敘述此一相關問題的。
明清兩朝可視為一個整體,其間頗多相陳的關系,洋人稱之為“中華帝國的晚期”(late imperial China),然而也有變遷,滿族畢竟是以關外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不可能完全拋棄傳統(tǒng)舊制,不能不對承繼的中國有所調(diào)適。滿人何以能一統(tǒng)中華,其故誠多,不一而足。其中不能無視逐鹿中原的領導人物,何人勝出,似非偶然?!独钭猿伞侨?、多爾袞在甲申年的選擇》一文即討論此三巨頭的成敗,關鍵在各人所選擇的策略:比較之下,多爾袞所選擇之策略,無疑要比其他兩位高明。多爾袞率滿洲鐵騎南下,明南都雖有江南之富,長江天塹,竟不能維持幾年。南明京城位于六朝故都的南京,規(guī)格不下于北京,秦淮河畔風華最盛,然而滿族入侵,頓使繁華成空,幸存者深感家國之痛,興亡之悲。當故國恢復無望,遺民們唯有懷念逝去的風月、承受故國之沉哀。收錄在本書里的《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書寫與記憶》,以幸存者余懷親見的秦淮盛況,道出風月與興亡,以及從生于清初的孔尚任經(jīng)由其歷史劇《桃花扇傳奇》,刻意寫出秦淮風月與亡國悲痛的完整故事??资蠈懙氖莻髌?,而非史傳。但是所撰《桃花扇》一劇的藝術創(chuàng)造,將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悲思極其傳神地呈現(xiàn)出來。由于內(nèi)容的動人以及文筆的高超,受到廣大而持久的歡迎,直到民國以后,仍然有人將之改為新式的舞臺劇,或改寫為新式的長篇小說,或拍攝電影。于是明季風月與興亡悲劇性的美感,通過孔尚任的筆墨,成為難以磨滅的集體歷史記憶。但經(jīng)由文筆書寫所刻畫的歷史記憶并不一定是真實的歷史,文筆并不能取代史筆,但史筆遠不如文筆之更能刻畫集體的歷史記憶。
《從明亡到清興》綜述17世紀皇朝賡續(xù)的過程,其中不無興亡的硬道理,人謀之臧否仍然是主因。統(tǒng)治龐大的專制國家,若無賢君能臣,必然如小孩駕大車,無從面對危機,駛向坦途,更無論應付罕見的氣候異變,以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給關外滿族以可乘之機。滿族以少數(shù)民族而能夠一統(tǒng)中國,更非無故,努爾哈赤、皇太極、多爾袞不僅英明且有遠略,終于在中原大地建立政權。大清帝國經(jīng)過康、雍、乾三位君主的經(jīng)營,雄立東方,版圖深入中亞,疆域之遼闊,前所罕見。近年不少歐美學者有鑒于帝國之龐大,種性與語言之異趣,遂謂大清帝國有異于中國,進而否認滿族漢化之事實,號稱“新清史”。此大清非中國之論,似是而非。且不說大清君臣莫不以中國自稱,清廷始終以中原為根本,北京為都城,一如19世紀之“大不列顛帝國”(the British Empire)以英倫三島為根本,豈能說日不落的大不列顛帝國非英國乎?《大清帝國的漢化爭議》一文就是回應新清史而寫。及至近代,清朝與中國更成為命運的共同體,同受列強欺凌,而圖謀富國強兵。英法聯(lián)軍焚毀圓明園、陷北京,清政府痛定思痛而有自強運動。北洋海軍的建立,可謂自強的高峰。然甲午一役,大敗虧輸,幾全軍覆滅,其故非一?!墩撉寮咀詮娺\動成敗的一個關鍵問題》聚焦于貪污腐化,導致新政之事倍功半。此非事后之聰明,實當時人如郭嵩燾、丁日昌輩早已洞見,只是積習已深,不能改弦更張,以致敗亡。謂之“關鍵問題”,豈不宜哉?
清帝國傾覆之前的最后掌權人物為葉赫那拉氏,以慈禧太后聞名于世,實際統(tǒng)治大清帝國將近半個世紀。不同社會背景與意識形態(tài)的人,對同一個慈禧太后,出現(xiàn)形形色色甚至離奇怪誕的記憶。民國成立前后,由于國家積弱的傷痛,以及康有為、章太炎等言論界巨子的影響,在華人社會的集體記憶里,慈禧成為前朝罪惡的化身。記憶與歷史不盡相同,每一個人都有記憶,都會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一個社會的集體記憶更是社會的產(chǎn)物,經(jīng)長期累積而成,往往真假莫辨,信以為真;歷史則要講究客觀可信,盡量澄清往事的真相。記憶是對往事的一種重演與回顧,而歷史必須解釋往事,產(chǎn)生歷史意識?!墩撊~赫那拉氏》一文以這位女主作為個案來說明記憶與歷史之異同,歷史學家憑借可靠的史料與理性考證,可以呈現(xiàn)比較真實的葉赫那拉氏之一生,但仍然難以取代存在于華人社會中根深蒂固的集體記憶。
本書的“評說”部分,乃是平昔閱讀明清史的若干心得,偶有所見,未敢自秘,一得之愚或亦可供讀者之參考。
汪榮祖
寫于臺灣新北市林口未來之丘
2012年11月7日
……
五、 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書寫與記憶
前 言
20世紀的80年代初,“文革”余波初歇,南京城里的秦淮河畔一片荒涼,文廟與江南貢院也蕭條不堪,幾如一座遺址的殘跡;然而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改革與開放,秦淮河畔的景觀又已復蘇,夜間燈火通明,展現(xiàn)金碧輝煌的繁榮氣象。最令人矚目的,莫過于南京鈔庫街38號媚香樓的重建;此樓乃明季秦淮八艷之一、《桃花扇》劇本女主角李香君的故居。“媚香”出典《左傳》,所謂“蘭有國香,人君媚之”,以此名歌妓寓所,可見不凡。舊樓經(jīng)翻修后仍具明清民居風貌,正門雕欄玉砌,高懸“媚香樓”三個大字,樓旁才是李香君三進兩院的故居,樓檐下掛著“李香君故居”的牌子,大院和后院的河廳改建為餐廳與舞臺,提供美食與古樂,中堂展示孔尚任《桃花扇小引》篆體摘句,后院憑欄可以遠眺,并備有船塢直通秦淮河,可供游人泛舟。后進建成展覽廳,展示事跡與文物,成為旅游景點,游客如織。后院有今人所書楹聯(lián):“新世紀重建媚香樓,表復社清操,憶當時風月秦淮,應讓佳人獨步;好傳奇艷說桃花扇,演南明故事,維昔日文章雪苑,堪稱國士高才”,說出昔日的雅趣,并能喚起游人對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集體記憶。樓上則是李香君的起居廳房,布置雅致,紅衾綠枕之外,尚有古董字畫,令人幻想三百年前嬌小秀麗的佳人。媚香樓與秦淮河好像已經(jīng)成為一座“紀念碑”,背負著揮之不去的集體記憶。在此集體記憶里,最纏綿難忘的就是風月與興亡,而此風月與興亡又聚焦于同一歷史時空。明季秦淮風月之盛,正如前明遺老余懷詩所寫:“六朝佳麗晚煙浮,挈阮彈箏上酒樓。小扇畫鸞乘霧去,輕帆帶雨入江流。山中夢冷依弘景,湖畔歌殘倚莫愁。吳殿金釵梁元鼓,楊花燕子共悠悠?!?p/>
凄艷與悲壯的集體記憶源自明末清初士人們的文筆,他們用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記錄了親身經(jīng)歷的風月與驚心動魄的興亡感嘆。蓋自明朝中葉以后,由于商業(yè)的興隆,生活比較富裕,文人學士的思想亦趨開放,享受逸樂之余,不免隨性適欲,勿受禮教拘束,于是院妓興隆。娼妓古稱倡伎或俳優(yōu),乃指從事音樂歌舞之人,與現(xiàn)代用語娼妓顯有落差。秦淮院妓,尤其是舊院名姬,除天生麗質(zhì)外,多以才藝見稱,如成化年間的楊玉香天生麗質(zhì),而又才藝超群,且喜讀書,不與一般俗人來往,往往獨居一室;有錢的貴公子若慕名前來,即使花費千金,難以贏得一笑。所謂名妓,莫不有所擅長,或琴棋、歌詠,或書法、繪畫、詩詞,故賣藝重于賣身,絕非赤裸裸的性交易。名妓入座后,酒闌之余,皆能書寫小令。事實上,明代妓女能詩者不少,朱彝尊所編《明詩綜》,選錄妓女詩作三十四首,只是一小部分而已,連造詣頗高的柳如是的詩作都未收入。而一般文人學士吟風弄月、作章臺之詠,成為時尚;以歌妓為題材的作品,亦能登大雅之堂,作者更不避名號,如吳梅村的《圓圓曲》、侯方域(朝宗)的《李姬傳》、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張岱的《二十四橋風月》等,不僅膾炙人口,也能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顯然與純談風月的《北里志》等作品,有天壤之別。于此可見,晚明士人到舊院狎游,并非僅僅是為了滿足肉欲,男女雙方常能在心靈上互動,兩情相悅,于沉迷逸樂、放浪形骸之余,亦追尋精神上的舒解,感情上的慰藉。舊院也因而成為一種“文化交際場所”,文士在此“妖冶之奇境,溫柔之妙鄉(xiāng)中會舊友、結新知、開詩會、吟詠唱和,以至品評時政,商討國事”。明季士人與歌妓的關系,諸如侯方域(朝宗)之與李香君、錢謙益(牧齋)之與柳如是、冒辟疆之與董小宛,皆如情人、如夫妻。誠如今人黃裳所言,在三百年前,狎妓非士大夫惡德,且為韻事。秦淮一隅,水軟香溫,流連其中者大半皆“名士”也,既有“秦淮四媛”,亦有“四公子”,“遺事皆流傳人口”。盛極一時的秦淮風月因南明的出現(xiàn)而更加絢爛,南北士人匯集于金陵勝地,但弘光朝猶如曇花一現(xiàn),迅即敗亡,于是兒女情長融入國破家亡的氛圍中。風月引人遐想而興亡感人肺腑,兩者混而為一,最能動人情思。這種情思經(jīng)過親身經(jīng)歷者刻骨銘心的感受,留下記錄,行諸文字,傳之后世,后人續(xù)發(fā)隔世幽情,借藝術創(chuàng)作,將這一段歷史記憶深植人心,成為難以磨滅的集體記憶。然而集體記憶并不等同真實的歷史,但其來有自,有其形成的原因與過程,值得深究。歷史記憶往往由動人的文筆而非客觀的史筆所鑿造;故就影響力而言,文筆固勝于史筆,而史筆之客觀公正又不時遭到質(zhì)疑,糾正錯誤記憶的史筆是否能取代不實的記憶,也不無可疑。秦淮風月與南明興亡的歷史記憶,雖常相左右,卻非盡真實的歷史,也就不足為異。
明季的秦淮風月
秦淮河流經(jīng)南京城,南京古稱金陵,明初定都于此,更使此古都首次成為全國的京城。金陵的形勝雖然沒有截云斷霧的高山,然林莽綿蒙,煙容嵐氣,呈現(xiàn)蒼郁氣象。每極目遠眺,無論是晨曦或落暉,都令人心曠神怡。此地雖無冷泉瀑布,然河流環(huán)繞,更有大江自西而來,水勢浩淼。至于澄湖清潭,練明鏡澈,堤岸花竹,更是清秀綽約。市內(nèi)云樓佛廬,屋宇相望。名勝之外,亦多古跡,諸如齊梁宮殿、晉宋庭園,足以遙想當年的絢爛。南京又有石頭城之稱,楚威王滅越后,置金陵邑于石頭而得名;群山環(huán)繞,玄武、莫愁兩湖輝映其間。玄武湖乃開城北之渠后,引水而成;莫愁湖在城西,水面廣闊,風起荷菱之香。秦淮河環(huán)城而流,與太湖水系縱橫相連,形成披山帶河的壯麗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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