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前三十年的自傳。趙先生在語言學領(lǐng)域是卓然大家,學術(shù)泰斗,不世出的語言天才。在這本自傳中,趙先生用散淡平實的白話文將成長經(jīng)歷娓娓道來。而且在這本小書中,趙先生還幽默地夾雜了大量語言學的典型例子,讀來饒有興味。
趙元任(1892—1982),生于天津,祖籍常州,趙宋皇室后裔。4歲識字,7歲受業(yè),從小就打下了良好的國學根底。1910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庚子賠款第二批留美官費生。同年赴美,與胡適一起入康奈爾大學就讀。1914年獲學士學位,并留校攻讀哲學。1915年轉(zhuǎn)哈佛研究院修哲學。1919年獲哈佛哲學博士學位。第二年回國任清華心理學及物理學講師。1925年清華國學院成立,聘他與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為“四大導師”。1929—1938年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研究員兼語言組主任。此后,先后在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1945年曾當選為美國語言學會會長。1982年病逝于美國。他被稱為“中國語言學之父”。
編者的話
趙如蘭女士序
趙如蘭女士致編者函之一
趙如蘭女士致編者函之二
書前張源譯………
關(guān)于我的姓和名張源譯………
第一部分 早年回憶………
一、 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二、 我的家跟我住的家
三、 我小時候兒說的話
四、 上學念書
五、 變亂跟變故
六、 回南邊
七、 到了常州
第二部分 第二個九年張源譯………
一、 引言
二、 家鄉(xiāng)生活
三、 危機與災難
四、 在蘇州度過一年
五、 初入學?,蕃?p/>
六、 南京三年
七、 “第二次”逗留北京
第三部分 在美十年張源譯………
一、 引言
二、 在康奈爾的幾年
三、 哈佛研究院
四、 風城芝加哥
五、 在柏克萊的一學期
六、 在康奈爾教物理
七、 為羅素任翻譯及結(jié)婚
第四部分: 閑話常州
附錄
一、 趙元任小傳關(guān)志昌………
二、 語言學大師趙元任及其著作湯晏………
趙元任被譽為“中國語言學之父”,國內(nèi)已經(jīng)推出了《趙元任全集》,這本自傳也以各種形式在海內(nèi)外出國多個版本。今次版本取自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之中文善本,列入我社“故藏”品牌。
編者的話
中國語言學大師趙元任先生于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在美國逝世。趙先生生前曾以英文撰寫“早年自傳”(Yuen Ren Chao s Autobiography, First 30 Years, 1892—1921)三章,第一章敘述前十年之生活片斷,第二章敘述幼年家鄉(xiāng)生活及在南京求學情形,第三章則描寫在美留學及返國與楊步偉女士結(jié)婚經(jīng)過。第一章“早年回憶”趙先生自已又以中文寫出,刊載中文與英文拼音合刊之《中國話口語讀物》(Readings in Sayable Chinese)上?!秱饔浳膶W》雜志曾在第十五卷第三、四、五、六期予以選載。第二、三兩章原為英文,本社特請張源先生譯出,刊載于《傳記文學》雜志第四十卷五、六及第四十一卷一、二、三、四各期。此三章為趙先生前三十年的自傳,茲特將此三章合并印成此書。有關(guān)趙先生三十歲以后的傳記資料,趙夫人楊步偉女士所撰《一個女人的自傳》與《雜記趙家》二書(均為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均有部分記載,讀者自可參閱。
本書第四部分“閑話常州”為趙先生所著“中國話口語讀物”之一部分,內(nèi)容亦與其生平有關(guān)。至于附錄兩文,即趙先生小傳及其中英文著作目錄,尤有助于對趙先生一生之了解,特一并附載于本書之后,以備讀者參閱。
一、 東一片ㄦ西段ㄦ
人人大概都有這種經(jīng)驗: 回想到最早的時候ㄦ的事情,常常ㄦ會想出一個全景出來,好像一幅畫ㄦ或是一張照相似的,可是不是個活動電影。比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四歲住在磁州的時候ㄦ,有個用人抱著我在祖父的衙門的大門口ㄦ,滿街擺的都是賣瓷器的攤子,瓷貓、瓷狗、瓷枕頭、瓷鼓——現(xiàn)在一閉眼睛——哪怕就不閉眼睛——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樣??墒沁@一景的以前是什么事情,后來又怎么樣,就一點ㄦ影子都沒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ㄦ,我們下半天常常ㄦ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面在一張條幾上。沒人看著。趕我一走到那ㄦ,一個貓在那ㄦ不滴ㄦ不滴ㄦ的吃起來了。我就說:“貓雌我的滅!”后來好像他們給我又盛了一碗面,可是我不大記得了。
還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時候ㄦ就會回想到的。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門里。我記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們四個人在左邊ㄦ一個跨院ㄦ里賞月。我說“左邊ㄦ”,因為從住的地方ㄦ望外走,那個院子是在左邊ㄦ。那么平常衙門的房子照規(guī)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邊ㄦ那個跨院ㄦ當然就是東跨院ㄦ了。我還記得院子當間ㄦ有兩個大花臺,每個花臺當間ㄦ有一棵樹,是桂花ㄦ是什么記不清了。我記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的亮,好像人跟東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照這樣算起來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墒浅宋覀兯膫€人站得花臺的南邊ㄦ賞月,什么事情也不記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呂爺種葫蘆——呂爺是我們家里的一個男用人。那時候ㄦ我們大概是住在保定。說起種葫蘆來,當然總是好幾個月,再不橫是一夏天的事了。可是這一籬笆的葫蘆,從栽子ㄦ到長大,開花ㄦ,結(jié)果,我就只記得兩幕。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綠芽ㄦ,呂爺在那ㄦ給他灑水。再一幕就是滿籬笆掛的都是葫蘆了。當間ㄦ開的是什么樣子的花ㄦ——照理應該是白花ㄦ吧?可是一點ㄦ也不記得了。所以這回事情,雖然占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記得里頭兩景,所以還就是兩張畫ㄦ似的。
后來我大了一點ㄦ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不全是一張一張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動電影了。比方我五歲住保定的時候ㄦ,有一個叫周媽的老媽子,他是看我的老媽子。有一天他在院子里在一個大木盆里洗衣裳。衣裳蘸了水,洗的時候ㄦ一揉,不是常常ㄦ會弄成鼓出來的氣泡ㄦ嗎?我老喜歡看周媽弄。他要是不弄泡ㄦ了,我就叫他弄,我說:“我要敵動達道!”意思是說:“我要一弄大泡ㄦ!”其實我那時候ㄦ已經(jīng)會說話了,就是要成心裝小,所以要裝假ㄦ著說不清楚話似的。那回我還記著周媽蹲得衣裳盆子的東邊ㄦ或是東南邊ㄦ,我站得盆子的北邊ㄦ看——因為北邊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總記著東南西北是哪ㄦ。這一幕固然已經(jīng)是活動電影了,里頭的事情都有點ㄦ變動了,可是前后是跟什么別的事情接起來,就一點ㄦ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一幕我記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動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預備從祁州搬到保定。大家整天忙著齊行李,捆箱子,到了夜里睡覺的時候ㄦ,除了鋪蓋沒打以外,什么都歸置好了,所以到處屋子里都是空空的,都不像個家里似的了。我雖然一小ㄦ跟著家里差不多每一兩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著家里這么變了樣子,總覺著有點ㄦ擔心。我還記得我跟我媽睡在一間大屋子的東北角ㄦ的大床上,我睡得外邊ㄦ,媽睡得里邊ㄦ,一盞油燈點著。平常睡覺誰先睡著誰后睡著軋根ㄦ就不覺得??墒悄翘焱砩习?,我一看見媽睡著了,我就大哭起來了。媽被我這么一鬧醒了連忙問我說:“什么事?怎么啦?”我說:“媽先睡著了嚜!”這個解釋現(xiàn)在想想——甭說現(xiàn)在,就是不久以后,也覺著很可笑,可是當時我覺著媽先睡著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ㄦ給邋了下來了似的,就覺著孤凄的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憶是在冀州看月蝕。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記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歷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初三)。生的以前他們還預備了針,打算給我扎耳朵眼ㄦ,因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個女孩ㄦ的。趕一下地,旁邊ㄦ的人就說:“哎呀,敢情還是個小子吶!”這大概是我生平聽見的第一句話。
可是這些自然都是后來人家告送我的話,哪ㄦ能算我真記得的事情吶?這回在冀州看月蝕啊,那是有真憑實據(jù)的日子了。我記得那時候ㄦ我祖父做冀州直隸州的知州。我那時候ㄦ照中國算法是七歲,那么應該是在一八九八左右。那回的全蝕是在晚上吃晚飯的時候ㄦ。這就有法子考了。按我的朋友黃授書先生的考據(jù),那次月蝕一定是在陽歷十二月廿七日格林維基天文時廿三時卅八分,算起來就是在中國廿八日晚上七點鐘左右,跟我記著的時候ㄦ完全符合了。算日子么,該是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十六。照那時候ㄦ的規(guī)矩,凡是天狗要吃月亮或是要吃太陽了,大家就得拿著鍋呀,桶子呀,桶啊,乓呤乒啷的打,好把那天狗嚇的把月亮要不太陽又吐出來了。當?shù)胤焦俚?,像我祖父做知州的,又得穿起袍褂來一次一次的行禮,外頭掛著許多旗子幔子咧什么的,像過年似的那么熱鬧。我不記得他們放鞭炮沒有,可是記得他們吹號(注二)打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叢家里住的地方ㄦ走到外頭祖父坐堂的地方ㄦ,我從右邊ㄦ出來往左看,就是往東南看,看見那月亮好像月牙ㄦ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ㄦ。趕月牙ㄦ越變越小,后來小到應該沒了的時候ㄦ,他并沒有沒,反倒變成了個紅紅的一個大圓的,看著都怪害怕的。那時候ㄦ自然也沒人給我講什么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個ㄦ月亮照紅了。橫是那時候ㄦ就是有人講給我聽,我也聽不懂的??墒悄顷囎游覍μ焐系臇|西總是喜歡看,也喜歡跟人家問。這一次看月蝕的經(jīng)驗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剛才說的那些想得起來的事情不管里頭是有變動的還是不動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并且最后講的看月蝕的那一幕還是查得出日子來的吶。但是另外有一種小時候ㄦ的回憶,雖然記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頭ㄦ的事情,是常常ㄦ有的,許多回的,做慣了的事ㄦ。比方我們家里每到過年的時候ㄦ到處都札了彩,家里還掛了祖宗的影像。對我們小孩ㄦ?zhèn)冺斠o的自然是有“好得ㄦ”吃,糖啊,干果子啊,團子啊,常常ㄦ吃到給肚子吃壞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還有過年的時候ㄦ各種的玩ㄦ的事情: 放花呀,放風箏啊,擲骰子啊,先是大人們玩ㄦ,趕大了一點ㄦ就我們自各ㄦ也玩ㄦ。頂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學。從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學。那時候ㄦ我們又沒禮拜,又沒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陽,八月半中秋,有時候ㄦ還有九月九重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過年才放這么長的假。所以在我們小孩ㄦ?zhèn)兊男睦镱^總覺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我總記著我小時候ㄦ過完了年沒多久,也許還是夏天,有時候ㄦ過了年才兩三個月我就走出走進的跟我媽鬧,說:“怎么老不過年?怎么老不過年?”——“剛過了年嚜,怎么又要過年?”過了一陣子我又哼嘰哼嘰的鬧著說:“老不過年!老不過年!”這句話不光是現(xiàn)在寫那些時候ㄦ的事情才回想起來的,后來到我大了一點ㄦ,十幾歲的時候ㄦ也常記得這句話,并且還覺著很可笑。
還有一樣事情我小時候ㄦ常常ㄦ有可是說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ㄦ不肯上床去睡,他們大人們就說:“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頭ㄔㄨㄔㄨ子來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他們也不告送我什么叫ㄔㄨㄔㄨ子,橫是聽他們說的那種害怕的聲音,想來ㄔㄨㄔㄨ子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過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怎么覺著我認出來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了。那時候ㄦ我們平??傸c著油燈過夜。晚上做事就把燈心掭出來一點ㄦ,睡覺要是點著燈過夜,就把他掭小一點ㄦ(要是跟洋蠟比起來還不到一半ㄦ那么亮)。那么燈心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游,所以在頂篷(注三)上就有繞來繞去的黑影子。我就認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ㄦㄔㄨ來ㄔㄨ去的了。頂奇怪的就是我雖然一小ㄦ就膽ㄦ小,怕鬼怕黑什么的,可是他們拿ㄔㄨ子嚇唬我,我并不大害怕,有時候ㄦ還覺著有點ㄦ好玩ㄦ吶。
我們在北邊常常ㄦ攢古錢玩ㄦ。大人換了一吊一吊的錢來,我們小孩ㄦ?zhèn)兙汪[著要先讓我們解開了找古錢。有時候ㄦ連我媽都夾得里頭湊熱鬧。那時候ㄦ一吊錢雖然不滿一千個制錢,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后來“說大話用小錢”管一百錢就叫“一吊”。一吊錢里頭找找總找到有個把很古的錢,像豐通寶的錢。這雖然是宋神宗時候ㄦ的錢(元豐是西歷一〇七八到一〇八六),可是還是很多。我們認古錢有個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ㄦ有字沒有。反面ㄦ是滿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錢,反面ㄦ沒字的就是古錢——除了寬永錢也不是清朝的錢,也不是古錢,是日本的錢,不知道怎么到中國來了這么多。
玩ㄦ錢玩ㄦ錢,有一晚上差一點ㄦ玩出了大事情來。我小時候ㄦ平常不大拿玩意ㄦ擱得嘴里的。不知道怎么那天晚上我把三個錢含得嘴里,一吞吞得嗓子里,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了,也說不出話來了。好像我起頭ㄦ是在院子里,我連忙走進屋里叫我媽,可是一點ㄦ聲音也叫不出來。媽看見我臉都憋的通紅的,我說不出話,就指指我的嗓子。他拿指頭望里一摳,我一惡心,就把三個錢惡出來了。要不是那么一來,這會ㄦ也許不會還在這ㄦ講這回事情了。
又有一樣ㄦ我??匆姷氖虑椋褪俏易娓冈诩街萑紊系臅r候ㄦ,我常常ㄦ躲得旁邊ㄦ后頭一點ㄦ看他審堂,還有娘ㄦ?zhèn)儴嫠麄円渤6愕门赃叏婵?。我祖父做人非常忠厚,所以對犯罪的人,能寬赦的總是寬赦他們的。不過有時候ㄦ自然也得有刑罰。最常用的刑罰就是打板子。平常說就管他叫打屁股,其實是拿竹板子打腿。起頭ㄦ看了總是可憐那個犯人,有時候ㄦ還引起來身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后來看慣了就漸漸ㄦ的麻木了。
過了一陣子我看他們用刑罰的時候ㄦ又留心到一件事情。我老聽他們說,要是犯人出得起幾個錢吶,他們有法子把衙門里的差役買通了,等到挨打的時候啊,可以打輕點ㄦ并且還可以少打幾十板,所以打板子數(shù)數(shù)目的時候ㄦ總用些亂七八糟的說法,要是半當間ㄦ偷偷ㄦ的掉了多少下ㄦ,橫是誰也聽不出來的。我起頭ㄦ聽了覺著他們說的一點ㄦ不錯,因為我聽著打板子的數(shù)數(shù)ㄦ,數(shù)的是很怪。開頭ㄦ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一下ㄦ一數(shù),底下可就是一種奇奇怪怪的數(shù)法了。他們不好好ㄦ的數(shù)“十一,十二,十三,”的那么數(shù),他們叫的是:“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一二,三二十三,五二十六……”我乍一聽簡直不懂??墒锹犃藳]幾回我就聽出來是怎么回事ㄦ。說起來也夠容易的。十下ㄦ以內(nèi)自然就是數(shù)一個字打一下ㄦ。從十一起,每個數(shù)目得說兩個字,那么要是接接連連的數(shù)下去“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那不是沒工夫ㄦ喘氣了嗎?所以他們就每隔一個數(shù)目省掉一個“十”字,這么樣該說“十一十二”就只說“一十二”,該說“十三十四”就只說“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趕過了二十,又多出一個字來怎么辦吶?他們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說成半拍子,比方21,22,23,24……29,30,31,32,33,34……就說成:
我后來就留心聽聽,聽他們到底有沒有成心作弊跳著數(shù)的事情。前前后后的總聽了有不少次吧。因為我祖父雖然不喜歡用刑罰,可是他也做了不少時候ㄦ的官,在冀州也做過兩任,所以我聽打板子的機會的確是不少,可是我聽來聽去聽他們沒有一回數(shù)錯了的,也沒有一回數(shù)漏了的。后來我告送他們大人們說我聽得出來打板子的并沒有亂數(shù)亂叫,可是他們總說:“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么?”
還有一樣ㄦ我做了許多回可是記不清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天亮起來看太陽——有時候ㄦ天不亮就起來了。我也不記得是怎么起頭ㄦ的。睡睡睡夠了就一人ㄦ輕輕ㄦ起來到院子里玩ㄦ了。我那時候ㄦ很小,可是我很小就會自各ㄦ穿衣裳,所以一點ㄦ也不用大人照應。早晨看早霞,覺著好像比晚霞還好看。其實晚霞多半ㄦ比早霞的顏色還濃一點ㄦ,可是我當時覺著早晨的天更好看。看著太陽一點ㄦ一點ㄦ的現(xiàn)出來。我就釘著眼睛那么看,看到眼睛都花了。后來大人知道了說:“你不能對著太陽那么看,回頭會把眼睛看瞎了的!”可是不知道什么緣故眼睛一點ㄦ也沒壞。后來過了好幾年,大概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ㄦ,害過兩年眼睛(大概是沙眼),不過也許是從別人過來的,不一定是看太陽看的吧?
后來不記得誰給了我一個三寸來大的一面放大鏡。有了這個玩意ㄦ天亮看早霞看太陽就更有的玩ㄦ了。玩ㄦ了不久也沒人教我,也沒人告送我,我就找出了好幾種法子來玩ㄦ。比方拿放大鏡看遠東西就糊涂,可是把他拿的離眼睛遠一點ㄦ,東西就變成了倒的了,房子咧、云彩咧、樹咧、人咧、什么都是倒的,并且都小得好玩ㄦ。后來我又會拿一張紙擱得放大鏡底下,那么那些東西的倒影子就都現(xiàn)得報紙上了。這里頭有一樣ㄦ不是我自各ㄦ試出來的,大概是跟呂爺學來的。因為呂爺抽旱煙(注四)。從前洋取燈ㄦ(注五)少,抽煙的身上總帶著打火石跟紙,用一個鐵東西打出火星ㄦ來取火??墒怯袝r候ㄦ呂爺就用個放大鏡把太陽的影子照得紙上,那紙就著起火來了。我學會了這個玩ㄦ法就到處燒東西玩ㄦ。幸虧沒燒了什么要緊的東西或是闖了什么禍。還有一樣ㄦ真是運氣的事情,就是我拿著那個放大鏡照東西看正的看倒的,不知道怎么沒拿他對著太陽看太陽在眼面前倒過來。要是那樣ㄦ一試的話,沒準ㄦ會把個眼睛燒瞎了也說不定吶。也許因為我已經(jīng)對著燈光或是別的亮東西試過,已經(jīng)覺著亮的不得了,所以不敢再對著太陽那么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差不多玩ㄦ放大鏡的那陣我又試出一種看東西玩ㄦ的法子。北邊房子的墻上不是多半ㄦ用花紙糊的各種花樣ㄦ嗎?我在離墻三四尺的地方ㄦ老看著那些花樣ㄦ,看久了不望近看望遠看,忽然那些花樣ㄦ一分一合變成了又遠又大的花樣ㄦ了。又有時候ㄦ眼睛往近里看,那些花樣ㄦ又一分一合變成了離墻只一半ㄦ遠的小花樣ㄦ臨空那一層飄著了。按光學上說起來,這是眼睛望兩邊ㄦ分或是眼睛望里做對眼ㄦ就會看成這種一層一層的花樣ㄦ。不過當時我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喜歡這么玩ㄦ就是了??墒呛脦啄暌院?,回到常州我大叔從哪ㄦ帶了些重目鏡的畫片ㄦ來給大家看。他們搶著用那副雙鏡頭看,我就會不用東西,拿著照片ㄦ把眼睛望兩邊ㄦ一分就看成起鼓的ㄦ。
又有一樣ㄦ我小時候ㄦ常干可是雙不記得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喜歡看雷雨。我哥哥姐姐們比我大,聽了打雷都有點ㄦ害怕,可是我不光是不害怕,還喜歡看打閃聽打雷,要是下大雨那更好。院子里有一點ㄦ濕,我就盼望著那水快點ㄦ積起來,到滿院子都是水看不見地就好玩ㄦ了。那時候ㄦ北邊的房檐子也不大用隔漏的。所以一下起雨來,解房頂ㄦ上一排一排的瓦就流出一長條ㄦ一長條ㄦ的水下來,到了地下就打出一個圓圈ㄦ套一圓圈ㄦ的水波浪ㄦ來。要是晚上下大雨自然就沒得這些看的,可是我小時候ㄦ就喜歡睡得被窩ㄦ里聽外頭打雷下雨。因為北邊的夏天不算頂熱,碰到下雨的時候ㄦ晚上還蓋得住被。我每次總覺著外頭越是又濕又涼,我在被窩ㄦ里就睡的又干又暖和。所以看太陽聽雷雨都是我一小ㄦ常干常愛干的事ㄦ。
還有一種——我也不能管他叫一景或是一幕,也不能算常干或是常見的事情,是一種常有的一種滋味??墒亲涛妒菄L的,很難說的,不知道我說得明白說不明白。我想要說的是一種平常過日子的滋味,就是在平常日子里頭的一個日子,沒什么事情要著急的,也沒什么專門要指望的事情,覺得也不是怎么高興,也并不不高興,大半ㄦ覺著自己人還挺舒服的,可是又覺著像有一點ㄦ沒落ㄦ似的。時候ㄦ多半ㄦ在一個不冷不熱的一個下半天,并且是晴天,很少在上半天,從來不在晚上。這種“平常”日子的滋味雖然常常ㄦ有過,可是有幾回我自己當時覺出來我是有這個平常日子的滋味了。一回是在保定也不在祁州,我七八歲的時候ㄦ,好像是一個刮大風有沙土的日子。我在院子里看天都有點ㄦ發(fā)黃,其實這種日子也不算太“平?!?,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覺著:“哦,平常過日子就是這么樣ㄦ?!币院笥峙鲆娪浀糜羞@樣ㄦ滋味是離開北邊以后的事情了。一回是在常州家里大客廳的院子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六年左右。又一回是在南京江南高等學堂的寄宿舍的院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八年,那時候ㄦ風里還吹來遠處軍營里吹號的聲音。還有一回是在南京蘭家莊甲二十四號自己房子的書房里往外頭看天上的云字頭ㄦ,大約在西歷一九三六年。別的時候ㄦ自然也常常ㄦ過過平常的日子,可是我記得這幾回我當時就覺著:“現(xiàn)在是過平常的日子?!闭f了這么半天不知道說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
〔注一〕這一篇早年回憶里用的詞句,完全是當年平常說話通行的話,所以后來才通行的一些所謂新名詞本文都不用。例如從前不說“特別”,只說“格外”、“更加”之類。但是當年用而后來不用的詞句也盡量少用,除非從前有而后來沒有的事物(例如“知州”)提起來只好用舊名詞。所以全體看起來,這篇文字是比較無時間性的近代的中國話。
〔注二〕“吹號”就是吹一種長的銅喇叭。
〔注三〕從前北邊房頂里面不用頂板,多半是紙糊的,所以叫“頂篷”。
〔注四〕火柴,洋火舊名稱叫“洋取燈ㄦ”或“取燈ㄦ”。
〔注五〕“抽煙的”其實是“抽煙的(者)的”的意思。不過照一般習慣這種“的的”相連就會套起來成一個“的”。這種作用在語言學里叫haplology,例如從前Anglaland后來變成England也是這種套音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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