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橫翠微
李敬澤
那天， 舒潔兄告我， 他完成了長詩《母親 》， 托我寫一篇序。
由那時起到今日， 已將近兩年。 疫情之下， 諸 事無定，《母親 》的出版一再延宕。 我為《母親》 寫的序也拖到了今日， 在我的拖稿史上創(chuàng)了一個紀(jì) 錄，但這另有緣故，與出版無關(guān)。
事先不曾想到， 為《母親》寫幾句話竟如此艱 難。 這兩年里， 幾次從文檔中找出《母親 》， 從頭 再讀， 想把那篇早就應(yīng)下的序?qū)懗鰜怼?但讀著讀 著，便覺天蒼蒼、野茫茫，中心如噎，此生、命里 的無邊事、 無數(shù)話被這詩放了出來， 漫天飛雪無從 收束，不能成文。幾次如此，開個頭，廢然而止。 我曾力圖作為一個“批評家”超然地談?wù)撨@部《母親》。比如，這是一部如此浩大的抒情長詩，作 為長詩， 它竟基本上不訴諸敘事， 而純?nèi)问闱椋?它 是草原上的長歌長調(diào)， 如此悠揚， 如此飽滿， 這情 感的長河是詩的奇觀。
我還可以說， 這部現(xiàn)代的抒情詩， 竟是一次漫 長的祈禱——這種“祈禱”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了與現(xiàn)代詩 歌傳統(tǒng)的某種斷裂。 這個抒情主體， 他為自己確定 一種低伏的位置， 對著母親、 對著天地低伏， 他是 如此有限，唯其有限，他浪于大化，領(lǐng)會無限。如 果說， 現(xiàn)代新詩的抒情正脈在于主體的發(fā)明，《母 親》卻是回到了中國抒情的隱秘根基——那不過是 天地間、生死間，人的纏綿悱惻、無名無主的感嘆。 敬文東先生曾說中國詩學(xué)是感嘆詩學(xué)，《母親 》的 詩學(xué)也是感嘆，感嘆而祈禱。
我還可以說， 在這首長詩中， 我明確地感受到 舒潔作為蒙古人的熱血。 蒙古人的聲音， 它的調(diào)性 和速度、 它的力量和寬闊有力地進入漢語， 由此再 度證明， 作為一個偉大的共同體， 少數(shù)民族的聲音 和書寫對于漢語至關(guān)重要。
我還可以說， 這是一部現(xiàn)代的《奧德賽》——請不要拒絕比較， 在比較中， 我們才能知道我們 何以是我們。 和《奧德賽》一樣，《母親》終究也 是還鄉(xiāng)， 也是人在大地上的流浪。 對奧德修斯來 說， 游子不能還鄉(xiāng)， 或由于卡呂普索的挽留或由于 海妖塞壬的歌聲， 這都是此時此刻的此在的誘惑， 由此，《浮士德》其實已經(jīng)隱伏于《奧德賽》?！叭?果我對某一瞬間說： 停一停吧， 你真美麗！”這時， 浮士德博士是另一個奧德修斯， 那個最終拒絕還鄉(xiāng) 的人。而在《母親》中， 每一個瞬間都是此在， 也 是還鄉(xiāng)，“胡馬依北風(fēng)， 越鳥巢南枝 ”。 它確認(rèn)流 離——如同確認(rèn)我們之出生——同時， 以長久的遙望、依戀和傾訴重建自己的內(nèi)在根性。所以，這必定是抒情的，不是敘事的；它是情感的流溢，不是行動的戲劇。
……
但是， 我無法深入地談?wù)撨@些話題。固然是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讀者，我并沒有做出分析和判 斷的充分的知識準(zhǔn)備和詩學(xué)修養(yǎng)——每次談詩， 我 都要隆重強調(diào)這一點， 這是坦誠地道出實情， 也是 為了防御， 這是卑微的空城計， 盡管并沒有人真想攻進我的城池。
但更重要的是， 我無法僅僅把《母親》當(dāng)作一 部別人的作品。 舒潔在歌詠他的母親， 但是， 他的 詩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這才是困難所在。 幾年來， 我一直想為我 的母親寫些什么， 但最終沒有寫出。 我發(fā)現(xiàn)這是困 難的艱難的， 我有無窮的話要說， 但我無話可說， 或者，任何言說都是無力的，都覺得，還有更要緊、 更根本的話無從說出。 母親是我們生命中的自然和 根本， 以至于， 我們其實無力深究， 找不到觸及自 然和根本的語言。
或許吧， 終有一日我能寫出來， 寫出我的母 親。但是，也可能，我永遠不會寫，把一切留在文 字之前，珍存于沉默和遙望。
正是因此， 我對舒潔的《母親》深懷敬畏。 我 知道， 這有多難， 舒潔其實是經(jīng)歷了一次生命內(nèi)部 的“奧德賽 ”， 這巨人般的兒子， 歷盡艱險， 尋找 自己的母親。
對此， 作為讀者， 作為一個為人子者， 我滿懷 感激。 很多次， 面對離去的母親， 我只是想起一句詩： 卻顧所來徑， 蒼蒼橫翠微。 現(xiàn)在， 幾次重讀《母親》，我想，有這樣一個詩人，他竟寫了翠微之 詩。他的詩是我們的詩，他的母親是我們的母親。
2021 年 4 月清明初稿
4 月 12 日改定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