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幾回掩卷哭曹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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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1768 年，世界上正在發(fā)生這樣一些事：
莫扎特一家在歐洲大陸進(jìn)行旅行演出，這是他們出發(fā)的第 5 年，天才作曲家在他新寫的交響曲中第一次用了小號和定音鼓；歐洲大陸的東面，6年前替俄羅斯人民做出選擇的索菲亞公主，戴著從丈夫頭上搶來的皇冠，用一場又一場開 疆拓土的戰(zhàn)爭，正在把自己變成葉卡捷琳娜大帝；英倫三島 上，英國國王收到了來自新大陸殖民地馬薩諸塞的請愿書，要求廢除“湯森稅法”，雖然他無奈廢除了大部分征稅項目，但保留下來的那項茶葉，依然在數(shù)年后讓萊克星頓打出了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第一槍；探險家布干維爾登上了塔希堤島，宣布它為法國殖民地，5年之后，島上美麗的紅嘴秧雞留下了滅絕前的最后記錄……
亞洲大陸的東部，是擁有 1400 多萬平方公里疆土的清王朝。在這里，這一年的紀(jì)年是乾隆三十三年。
作為帝國統(tǒng)治者的愛新覺羅·弘歷，把去年在清緬戰(zhàn)爭中因觀望不救導(dǎo)致明瑞戰(zhàn)死的額爾格抓回京師凌遲處死，命傅恒為經(jīng)略，阿里袞、阿桂為副將軍，再征緬甸。這一年，他還處置了涉案金額高達(dá) 1900 萬兩白銀的兩淮鹽政貪污案中的一干官員。翰林學(xué)士紀(jì)昀罪雖不至絞監(jiān)候、秋后決，但也被發(fā)配新疆。紀(jì)曉嵐心態(tài)還算不錯，在烏魯木齊游玩，寫下了“游人倘有風(fēng)沂興，只向?qū)④娊栳Ｍぁ钡脑娋洹?
紀(jì)曉嵐的詩，為 200 多年后的水磨溝風(fēng)景區(qū)預(yù)備下了推廣文案。而在北京城中另外一個人寫的詩，為我們留下了關(guān)于《紅樓夢》這部書——除小說抄本以及所附批語之外——最早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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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名叫愛新覺羅·永忠。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十四子胤 ，父親是胤 的次子弘明。
經(jīng)由各類清宮電視劇的科普，估計很多人對四爺家的內(nèi)親外戚熟悉得堪比清史專家，九王奪嫡的劇情可自行腦補——請不要補太多。雍正在位的時候，這位十四爺先是被派去守皇陵，后來被削爵圈禁壽皇殿。
雍正十三年八月，乾隆皇帝登基，三個月后就放了這位十四叔，封弘明為貝勒。
永忠生于雍正十三年六月，祖父獲釋歸家、父親受封時他還在襁褓之中，祖父“矢報圣恩”，所以以“忠”為其命名。
塵世間受了挫折，斷了價值實現(xiàn)的道路，但終究是富貴中人，不必為衣食奔走，安頓身心反而成了問題，慣常地，是到莊禪那里去尋道路。
胤禵與高僧交往，弘明也是如此，永忠跟著祖父、父親，少年時就常在旁邊聽他們與高僧詩偈唱和，講論佛法。
這個禪，參得如何，不可知?？从乐易约旱奈淖?，《粹如純禪師語錄序》中這樣說：
余自童時既承先王祖訓(xùn)誨，以佛法不可思議，留心梵典，向上提撕，故于佛理入之最深。然管窺識小，理障情惑，總未能直踏重關(guān)。雖荷剩山老師殷勤授記，究之自信不及，猶門外漢也。水邊林下，時遇高人，茶話之余，必伸參請。1
祖父教誨，還有剩山和尚做他的老師，他還覺得自己是“門外漢”，話說得溫文，很有分寸?！袄碚锨榛蟆保哺爬ǖ猛桩?dāng)，謙遜卻也不失貴胄身份?！袄碚稀保f明還是讀書的，不是正經(jīng)一心要做和尚；“情惑”，指的是還有紅塵眷戀，不會像寶玉那樣傻乎乎地嚷嚷什么“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從永忠的文字可以感覺出來，他很聰明，即便不拘謹(jǐn)，但肯定不是偏激桀驁之人。
永忠喜歡參禪，還很多情。
22 歲那年，他寫的《悼亡詩》，后來拿去給友人看時在詩下加眉批，說明為原配卞氏所作，自稱為“情種”。在他的詩稿中，“情”字隨處可見。
題為《畫桃花扇》的絕句：“桃花自是多情種，寫上招涼小扇頭。卻憶李家香扇墜，春風(fēng)獨守媚香樓?！?
這寫的是孔尚任《桃花扇》里的故事，“香扇墜”，是李香君的昵稱，古人肉麻起來是不是也很有想象力？
1?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第 61 —62 頁。
2? 同上書，第 819 頁。
再舉一例，《贈幻翁家佩香小史陳瑤卿》是首較長的歌行，其中有這樣的幾句：“花非花，色非色，異樣柔情爭解得？芳華十五小腰身，一笑亦足傾人國……欲進(jìn)不進(jìn)身遲回，若遠(yuǎn)若近煩疑猜。道人已是無情物，轉(zhuǎn)使心花為汝開。”1
詩好不好另說，情有多深也難判斷——反正我讀來真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忍著引這些例子，只是想說明，在永忠當(dāng)時的交際圈中，允許他把自己表現(xiàn)得如此“多情”。這些詩是他發(fā)的“朋友圈”內(nèi)容，有些還是與朋友的“合照”，顯然這是永忠和他的朋友們都認(rèn)可、欣賞的正面社交形象。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這一年，永忠34歲了。
13 年前，他的祖父胤禵去世；1年前，他的父親弘明去世。
永忠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乾隆帝封他為輔國將軍——這個將軍并不是傅恒那樣要上戰(zhàn)場的將軍。父親去世后3年，乾隆還將授他右翼宗學(xué)總管。他的一生將在詩酒、書畫、禪道、戲曲小說的陪伴下，平安終老。
如果不是在 34 歲那年寫下了三首與《紅樓夢》有關(guān)的絕句，他肯定會跟無數(shù)愛新覺羅家的王孫公子一樣，再有格調(diào)也不會被人記得。他不是納蘭性德，沒寫出“夜深千帳燈”這等水準(zhǔn)的句子。但因為那三首絕句，到了 1990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巴巴地趕著把研究者費心搜羅來的詩稿《延芬室集》2 影印出版了。
那 三 首 絕 句 的 題 目 叫 作《 因 墨 香 得 觀 紅 樓 夢 小 說 吊 雪芹》：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1?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第 818 —819 頁。
2?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笑語私。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來眼底復(fù)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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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紀(jì)末，永忠的詩文作為《紅樓夢》研究資料得以存世——影印手稿可以保持眉批和箋注的原有位置，中間會有涉及紀(jì)年和人物的關(guān)鍵信息；而在18世紀(jì)中葉，永忠和他朋友們的喜愛，卻在關(guān)鍵時刻保證了還未獲得完整書籍形態(tài)的《紅樓夢》，最初得以存活。
這三首詩編在戊子年內(nèi)，題目下有注：“三絕句”“姓曹 ”。又加注了一句話：“瑤華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
永忠注中引的是瑤華的原話，瑤華自己的親筆批注就寫在這一頁的眉端。
永忠把自己乾隆三十二年（1767 年）之后的詩作，編了七卷，送給瑤華批閱。
1? 同上書，第 778 頁。
2?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第 778 頁。
瑤華是誰？
瑤華也姓愛新覺羅，是康熙二十四子誠親王胤祕的次子，名叫弘旿，字仲升，還有一字為恕齋，自號瑤華道人。他是永忠的堂叔。這位瑤華叔叔在書畫上有些名聲，看了送來的詩稿，就在上面寫了不少讀后感。
最后還寫了一段總結(jié)發(fā)言，夸永忠是“吾輩諸子中巨擘”——這些詩里面參禪的那些寫得好，另外一些似乎不太好了，你不嫌棄來找我商榷，我就在你的詩稿上直接寫批語了，至親骨肉，你一定會原諒我的狂妄的，哈哈哈。1
瑤華與永忠不只是叔侄，顯然還是朋友。而且“吾輩諸子”，是為“巨擘”圈定了范圍。像他們這樣身份的天潢貴胄，別人的贊許里，多少是對作品，多少是對身份，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數(shù)兒。
那位名滿天下的隨園主人，與這位供奉內(nèi)廷的貝子“道人”有文字往來，曾托人寄《隨園詩話》給瑤華，瑤華也寄詩給袁枚，還送了他一方玉界尺，袁枚就在《隨園詩話增補》里嘆息“路遠(yuǎn)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又贊瑤華“能兼三絕詩書畫”。
我們再來看題目中的那位墨香。
墨香也姓愛新覺羅，名額爾赫宜，字墨香。他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的四世孫。他比永忠小 8 歲，但顯然是氣味相投的好朋友，知道他喜歡情詩，永忠寫給去世妻子的詩，就是拿給他看的，還問他：你說還有超過這樣的感情的嗎？
1? 瑤華跋語原文：“大作七卷，細(xì)味三復(fù)，不忍釋手。真吾輩諸子中巨擘。間有寓意禪宗者，猶能入妙。第其間應(yīng)酬往返，或不經(jīng)意，或隨一時興會而成者，未免瑾瑜微瑕。蒙不棄商之于我，一一于予卷中直書之。至親骨肉，庶可諒余之狂妄云耳?！保ㄓ乐遥骸堆臃沂壹罚虾９偶霭嫔缬坝”?，1990 年，第1185 頁。）
《延芬室集》緊接著“哭曹侯”的三首詩是《墨香索女兒香戲綴此詩》，我們看一首感受一下這位墨香公子：“荀令衣香三日留，知君少年愛風(fēng)流。女兒香是珠娘采，莫使人疑韓掾偷。”1
永忠用“韓壽偷香”的典故取笑墨香，你年輕風(fēng)流，可別讓人聞見你身上的香氣，懷疑你像韓壽那樣翻墻進(jìn)去，與人家的女兒偷情，第二天身上香味猶在，老爹聞到，當(dāng)場破案！
我們來整理一下，在這個“皇家非主流文藝青年群”里，墨香弄來了一個市面上看不到的手抄本給永忠看，辭藻新雅，滿紙香艷，是他們愛的調(diào)調(diào)兒，卻比他們表達(dá)得高明萬分，永忠不由得對作者萬分崇拜。
這個手抄本，就是小說《紅樓夢》。
當(dāng)然不是一兩個人知道《紅樓夢》，那位略顯持重的瑤華叔叔也是知道的。他不想看，害怕有“礙語”——我很樸素地認(rèn)為：這個“礙”，就是“礙口”的“礙”。指的是讓人不好意思的話。他聽說《紅樓夢》寫兒女之情，就以為寫的是“羞羞”的事，所以就“怕怕”地不看了。
殊不知他這兩字“礙語”，惹下后世汗牛充棟的筆墨官司：到底是“綺語”還是“反語”，兩邊都是深文周納，振振有詞。但凡想想，若真如后世那些聰明子孫解的那般，這兩字足以說明早就有不少人知道《紅樓夢》一書內(nèi)蘊仇恨、劍指宮闈，瑤華叔叔擔(dān)心“有礙”，卻無礙他夸獎永忠贊作者贊得妙，這般精神分裂也是罕見。他聞之久矣——只怕聞的是紅樓“艷”名。
1? 永忠：《延芬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 年，第 779 頁。
當(dāng)然，這只是“我覺得”——別人也有別人的“我覺得”。
不過誰覺得都不重要，顯然，乾隆沒覺得“有礙”，所以皇家的文藝青年們，依舊拿著這件帶著“先鋒”“非主流”氣質(zhì)的文藝作品的“品鑒版”“非售品”，在朋友圈里“秀曬炫”。自詡風(fēng)流多情的永忠、墨香輩，把那惹來嫌疑的香氣，換成了他們的“社交貨幣”。
他們知道小說的作者姓曹，叫作雪芹，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永忠以不曾與之相識為恨事。墨香是否見過曹雪芹，不可得知，但他的兩位年紀(jì)比他大的侄子，卻是認(rèn)識這位曹雪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