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涂地》是一本地理文化隨筆集,全書以非虛構(gòu)的方式,講述了灘涂大地的來龍去脈,人文歷史。古老的江河從千仞高原奔騰而下,一路挾帶著大量的泥沙,最終在黃海岸邊堆積成一片遼闊的灘涂地。而這片土地上更多的河流——由北宋名相范仲淹在沿海灘涂上主持開挖的千年運鹽河串場河,由黃河改道形成的800多公里的廢黃河,貫通魯南蘇北海西平原最終流入大海的灌河,等等,一條條河流如一根根血脈,串聯(lián)起神秘大地,澆灌著累累鄉(xiāng)土,生長生命萬物也孕育了綿長文明。這是作者對于河流、故鄉(xiāng)、大地的備忘錄,更是寫給自然和生命的時間書。
姜樺,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詩集《老吉他》《大地在遠方》《灰椋鳥之歌》《紀念日》《黑夜教我守口如瓶》《調(diào)色師》,散文集《靠近》等。獲紫金山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F(xiàn)居江蘇鹽城。
上輯 灘涂地
003 一粒鹽
017 灘涂地
034 野鹿蕩:大地星空
051 祖宗樹
065 子孫海
079 西溪的背影
093 長河自有回響
104 “大魚”過河
115 響水的水聲
127 鶴影記
下輯 大河邊
147 出沙淤村記
168 單港流水
184 亮月子,上高臺
196 在一條河的東南岸
232 跟著歌聲一路向北
246 站在云梯看向大海
262 少年憶
272 一條河的悲傷
283 西鄉(xiāng)記
298 后記
序
灘涂地情詩
姜樺的散文寫作,是富含詩性的寫作,絕對帶有詩人的天性。詩人的天性是先天的,但離不開后天的磨煉,然后才有姜樺筆下的鹽城。“一粒鹽”,這是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敘述 ;“一粒鹽行走在大地上”,這又是特立獨行到讓人嘆為觀止的想象。一般以為,有這樣一個美妙的開卷,神馳遐想將會接踵而至,敘述中帶有濃郁抒情的畫卷,鋪陳于灘涂地,在黃海的背景上是語言的浪漫。
作者由鹽及海,把我?guī)нM了走向海邊之路,而后卻是如訴家常的敘事,緊接著“一粒鹽行走在大地上”,另行,一個并不是精心設(shè)計而又巧妙的轉(zhuǎn)折:“說是海邊,但從這里出發(fā),向東,起碼要走上數(shù)十公里才能到達海邊。即使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夠真正見到大海。”海邊既到矣,大海何以不得見?因為恰逢退潮,“那些土地,海潮退卻的時候,它們裸露出來。大海漲潮時,又有很大一部分將再次沒入水中”。這一片時隱時現(xiàn)的海邊的新地,姜樺告訴我們叫作“灘涂”。最早,灘涂是淺灘荒野,有蘆葦和荒草,還有野鴨子,等等。人們還來不及發(fā)現(xiàn)灘涂荒野,是思想的發(fā)生地 ;或者說面對這大片灘涂,農(nóng)人想著如何墾拓種地時,《一粒鹽》說 :
……大地生長,大海向東。在大海的波濤逐漸退卻之后,那些白花花的鹽晶也積淀了下來,它們停留在那里,或立,或臥。那些煮海熬波的鹽工,他們在那里生息,繁衍,從一個人的腳印,變成兩個人的小屋,然后,再漸漸成為一個個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落。
最終,成為一座集鎮(zhèn),一座城市。
這個有著2100多年歷史的城市,叫作鹽城。
這是一粒鹽的時間跨度,還有“煮海熬波”的鹽工,小路,小屋,村落而集鎮(zhèn)而鹽城,這一段精美的敘寫,作者用了100多字。我亦愿以自己的文字,敘寫鹽城,可是面對上述詞語,我真的是望而卻步了。
文字簡練而又“筆鋒常帶情感”(梁啟超語)的富于詩性的表達,語言有新鮮出土感,是姜樺作品的一個難能可貴的特色。此種特色帶給讀者的享受,是清新愉悅:“大沙河邊有一排水碼頭。隔著一座低矮的磚橋,兩個自然村落連成一片又相對獨立。橋南頭叫港南,橋北端叫港北……橋北頭的東西街,過去每逢五號、十號,會逢集,一條小街,能聚起街頭街尾,堆上坡下,包括附近七里八村,甚至是廢黃河西的人。人們拎著雞蛋,提著魚蝦,抱著雞鴨,牽著豬羊……水靈靈的紅蘿卜就堆在腳底下,蘿卜纓子是那么新鮮、整齊。”這種江南江北農(nóng)村20世紀60年代前后的生活景象,在姜樺筆下是活生生、水靈靈的,并且組合起多種元素:河、碼頭、橋、東西街、黃河故道、七里八村的農(nóng)人、紅蘿卜、雞鴨豬羊等。我讀到這些文字時,想起了萊奧波爾德的名言:“大地的完整集合。”那是人與萬類萬物的集合,是大地生機的溢出,是生命的廣大和美麗。姜樺筆下的鹽城,在鄉(xiāng)村生活一角中,得而見之矣!姜樺的文字,或者說語言特色,并不是靈光一現(xiàn),而是從灘涂地上生出,挨著蘆芽,帶著春日灘涂冰雪消融萬物生長的氣息:“三月,蟄伏了一個冬天的麥苗開始返青。我們匍匐在麥地上,聽春天的雷聲怎樣敲開青蛙的耳朵,看那些蚯蚓,如何一個翻身就走出泥土……”然后是做風箏放風箏,如同我兒時在崇明島一樣。風箏總是會斷線,“搖搖晃晃地落下去了”。我寫過放風箏的遠去的日子,感同身受矣:“一只風箏是無法決定自己停留的位置的,出于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它在降落。那是宿命。一只風箏的宿命”。
任何一個嚴肅的、真正的寫作人,除了讀書、走進生活、冥思苦想,一生都面對著兩個問題:寫什么?怎么寫?請注意,我說的是“嚴肅的、真正的寫作人”,是可以煮字為生的人。他不屑于也沒有時間拉關(guān)系,拍馬屁,構(gòu)造一個互相吹捧的小圈子。當文壇成為官場,做一個真實的寫作人談何容易!想起梁任公寫陶淵明,三國兩晉之思想界,因為兩漢的支離破碎,“加以時世喪亂的影響”,“士大夫浮華奔競,廉恥掃地”(《飲冰室合集·專集》)。浮華者,浮夸也,嘩眾取寵也;奔競者,奔走也。因何奔走,已述不贅。姜樺用不著奔走,在鹽城,在他生活的地方,他讓灘涂舒展,讓鹽站立、行走,讓橋連接起港南港北,足矣!有這樣的灘涂地,就會有生生不息,就會有愛這片土地的詩人、作家,懂得這片土地,并且用詩的語言,書寫它的故事。詩人,我說的是真正的詩人,只有他們才會生成不一般的境界和語言,并且肩負使命:“詩人是酒神的祭司……在這漫漫長夜,他要走遍大地”(荷爾德林語)?,F(xiàn)在,我可以這樣說了:對于作家而言,“怎么寫”顯然要比“寫什么”來得重要。因為,任何人都不能離開他所處的時代和地理環(huán)境,如姜樺,面對鋪陳著滄海桑田的灘涂地,面對一粒行走的鹽,面對鄉(xiāng)村小橋的連接和交匯,寫什么就不是問題,他迫切需要去做的是“加工我們的語言”(屠格涅夫語)。我們有幾千年的漢語言傳統(tǒng),因著漢文字語言的持續(xù),才有了世界文明古國中唯一的中華民族的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存在。中國的漢字約有 10 萬之多,1988頒布的《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收錄3500字,把這些文字隨機列出,它不可能是一首詩或一篇文章。所有作者的寫作過程,都是整理、組合文字的過程,也就是“怎么寫”的過程。差別在于,可稱為偉大作家者必定是偉大的文字學家,他們對文字的揀選往往有兩個特色:其一,不人云亦云,不與他人同也;其二,有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狈莾H詩詞,一切文學作品無不以境界為最上。山川就是歷史,就是真景物,它就在那里;情感是本能的,雖有神秘性,然人皆有之。無論如何,上述兩者均不缺失,唯一缺失的是恰當?shù)?、?yōu)美的、富有詩性的語言文字的表述。而在這一點上,姜樺恰恰是做得極好的?!包S海岸邊的灘涂,既是堿性十足的咸土地,又是遼闊海域的組成部分。大地滄桑變遷,長江黃河從上游走來,繞過崇山峻嶺,穿透高原厚土,以其巨大的能量,載著流水舟船,帶著兩岸風光,也從北方古老的大地帶來了良田沃土?!庇脴O其簡潔又充滿詩性的語言,姜樺很好地交代了灘涂地的來歷。
有關(guān)語言的重要性,在人類歷史社會學的層面,梁任公《國文語原解》曾指出:文字是“一國歷史及無數(shù)偉人哲士之精神所攸托”。文字關(guān)乎一國歷史,關(guān)乎中華民族的無數(shù)偉人哲士,不推敲文字,不追求詩性即文學性者,可為戒焉!因而以真感情,寫真景物,求有境界,豈非今日之寫作人精神所攸托者乎?讀姜樺的作品,可見的是灘涂地上真實的卻有別于人類自身的那些事物,正是在這樣微妙的大地邊界,展現(xiàn)了姜樺目力、胸襟及文字的過人之處。在《野鹿蕩:大地星空》一文中,他把麋鹿、蘆葦、野鹿、野兔、荒草,乃至大地星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了,他的文字巧妙地超過了那一處邊界,告訴讀者:在人與萬類萬物共生共存的生態(tài)領(lǐng)域,所有的不是人設(shè)定的邊界,而是風景的集散地——四月,“被泥土抬高的野鹿蕩的‘麋鶴營’,幾頭雄性麋鹿屏住呼吸,顫抖的犄角直挺挺地釘在地上,睫毛上掛滿了青草種子,一股濃烈的欲望,伴隨著撲朔迷離的眼神,正滲入春天的深處”。顯然,這些從野草叢中走出來的麋鹿,幾乎同野鹿蕩的春天一齊出現(xiàn),在一個苦寒單調(diào)的冬季之后,春天給予它們新鮮的風景,還有“濃烈的欲望”。欲望是什么?是性命,后來被寫成生命,沒有性何來命?或者,野鹿們是在欣賞春天的風景,在姜樺的敘寫中,這風景是由冬天的“咔吧咔吧”的聲音牽引而至的。這是一種奇怪的聲音,這又是一種帶有生命韻律的聲音,這是麋鹿在嚴寒中脫角的聲音:“夜晚,一輪月亮從野鹿蕩里升起來,圓圓的月亮被勾出一道白色的霜邊。大野安靜,一只只鹿角脫落,也有走著走著就掉了的,但是都會在堅硬的灘涂地上留下空空的回響……”顯然,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是脫落、蛻變和新生交響的夜晚。但這是屬于灘涂地、野鹿蕩和麋鹿們的夜晚。這使我想起,人在夢鄉(xiāng)時,天上地上會有多少秘密和新生出現(xiàn),人不知也,唯月亮和野鹿蕩知道。
姜樺告訴我們,次日早晨,當陽光照耀白霜鋪地的灘涂,拾海人會發(fā)現(xiàn)那些已經(jīng)脫離母體的鹿角,“一律平穩(wěn)倒置”,無悲無喜,平靜如斯。但圍繞著那一只只巨大的鹿角,灘涂地上新鮮的麋鹿蹄印“一只又一只,一圈又一圈”,卻是溫暖的、柔情的,能讓人想起平靜的夜晚,其實并不平靜。姜樺說“那是一只只麋鹿圍繞著剛剛脫落的鹿角向大地致敬,也是它們就著清冷的月光寫給灘涂大地的秘密經(jīng)文”?!昂_叺臑┩康赜肋h散發(fā)著一種水意蒙蒙的氣質(zhì)。”這是姜樺《灘涂地》開篇的句子。讀到這里我的眼前呈現(xiàn)的已經(jīng)是東方的大海、海邊的日出日落。鹽城的灘涂,之所以成為姜樺的灘涂,是因為他對家鄉(xiāng)、對荒野的情懷,并集結(jié)起了野鹿蕩上諸多生命的美好:油菜花、洋槐花、蒲公英、狗尾草和野薔薇。還有退潮時趕海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用隨身攜帶的長長的竹鉤在灘涂上左鉤右刨,東奔西跑里就將一只只海蟶和文蛤捉進自己的魚簍里。追逐著淺淺的潮水……”最后,就不能不歸于那些從真感情中滴落的文字和詞語。在文學被權(quán)力和金錢綁架,在語言粗糙已成為時髦,且能呼風喚雨的當今,《灘涂地》給了我驚喜,且因之而為詩歌、詩性自豪。詩人姜樺是幸運的,他擁有詩人的頭腦,他還擁有生長著萬類萬物,以及生長著只屬于他的語言的灘涂地。
想起了海德格爾引用的荷爾德林的詩:
因為你的夢想,在中午離別之際,
隱秘地,讓我留給你一個信物,
留下口之花朵,任你寂寞地說。
而你,有福的人哪,
沿著河流,也贈送
大量金子般的話語,它們
不息地流入所有地帶之中
“一聲巨大的霹靂,閃電的照耀下大地隆起,那屹立于天際的灘涂地,是祖先的墳?zāi)?,更是云中的天堂。”(《灘涂地》?p/>
灘涂地,就這樣站在那里,向東,眺望著大海;向西,眺望著千年范公堤與串場河。
最后,用姜樺的一段話為此文作結(jié):“這片安靜的海灘還在?!褚?,我們的頭頂停留著一片世界上最黑暗也最寧靜的夜空。”
徐 剛
庚子歲尾,于北京
這是一部兼具內(nèi)容深度和優(yōu)美文筆的人文地理散文集。作家姜樺始終聚焦于他所生長和熱愛的黃海灘涂地,追溯灘涂大地的人文歷史,關(guān)于古黃河、范公堤、串場河……對這片土地上的生靈也充滿人文關(guān)懷,關(guān)于麋鹿、丹頂鶴……不僅是個人鄉(xiāng)情鄉(xiāng)愁的抒發(fā),更是對于歷史、自然的虔誠、敬重和關(guān)懷,視野寬廣,胸懷開闊。
灘涂地
海邊的灘涂地永遠散發(fā)著一種水意蒙蒙的氣質(zhì)。
地處蘇北響水縣城北側(cè)的灌河,是一條潮汐河流,也是當?shù)匾粭l重要的泄洪渠道,因為河床里時常波浪翻涌,蓄積著連天的潮聲,故又被稱作“潮河”。
灌河的下游連著入???。漲潮時,翻滾的河水從一個叫作小蟒牛的地方一路涌來,一直升到岸邊的水泥碼頭,落潮時,河里的水像被誰全都取走了,只留下空空的河床,露出河底巨大的溝槽和粗糙的碎石塊。我就讀的老縣中正是在那條河的旁邊。記得高一下學期,教地理課的丁老師在講解“灘涂”一詞時,還特意將我們班的幾十個學生直接拉到了河邊進行現(xiàn)場教學。落潮的灘涂上有無數(shù)的小動物,小蟛蜞和跳跳魚(彈涂魚),都是喜歡穴居的小家伙。小蟛蜞腿腳細長,腳上帶風,聽到了動靜,不等你發(fā)現(xiàn),遠遠就側(cè)著身體跑遠了,或者瞅準了機會,身體一歪鉆進了附近的洞穴,只在裸露的灘涂上留下一片沙沙之聲。跳跳魚身體光滑,兩邊的鰓向外突出,魚頭呈三角形,兩只眼睛鼓鼓的,像極了螃蟹的眼睛,不需要觸碰,你只看上一眼,那眼珠似乎就能彈出來。跳跳魚的皮似鱗非鱗,帶著褶皺,有些難看,平時,它們依靠胸鰭和尾柄,在水面或者泥灘上爬行跳躍,或者匍匐于泥涂上,靜靜地盯著不遠處,捕食那些發(fā)光的小魚或者昆蟲。遇到危險時,會飛快地跳走,或者立即鉆進泥灘。那一頭扎進泥土的動作,很容易讓你想起它們的另外兩個名字 :泥牛、灘涂虎。
黃海岸邊的灘涂,既是堿性十足的咸土地,又是遼闊海域的組成部分。大地滄桑變遷,長江黃河從上游走來,繞過崇山峻嶺,穿透高原厚土,以其巨大的能量,載著流水舟船,帶著兩岸風光,也從北方古老的大地帶來了良田沃土。
黃河長江搬運來的泥土,入??诘臏\海泥灘,隨著大海與時間的運作,正逐漸與陸地合并,最終形成了東部沿海這一片南北綿延近千公里的灘涂濕地,成為那大海邊的息壤。從地理意義上說,從高原山地走向平原大海,長江黃河只不過是在接受著時光和日月的搬運,使一大片泥土發(fā)生了位移,但從地質(zhì)構(gòu)造學來考證,灘涂的形成無疑是流水巨大的力量對于裸露在大地表層的泥土的一次次劇烈的剝蝕,是一次空前的生命遷徙。流水經(jīng)過高山、深壑、平原、坡地、荒林,一路發(fā)出巨大的轟響。面對熊羆虎豹,它吼叫;遇見駱駝馬匹,它剔盡腳掌上的泥土和瓦礫;遇見河馬和恐龍,它抽掉身上僅剩的骨頭。乾坤大挪移,流水帶走它腳下的泥土和身邊的風雨,一路向東,將良田延至大海,將沃土鋪向天邊。這翻卷的泥土,千百次的曲折流轉(zhuǎn),千百次的回首顧盼,面向大海的兩條大河,它們完成的是一次艱辛之旅也是光榮之旅,是一次不懈的奔赴更是一次莊嚴的朝圣。面對一片突然出現(xiàn)的大海,那片奔跑的泥土突然放慢了腳步 ;面對一群人,它們自己找了一個彎道停下來 ;面對海邊那一朵朵繽紛燦爛的金黃色的野菊花,那片高大的泥土,它們,最終低下了頭——
鹽城沿海灘涂的形成依賴于長期以來長江黃河泥沙的沖擊和堆積。但是另外一條河同樣不可忽視,那就是黃河故道。歷史上的黃河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改道,但基本都是北向流淌,但南宋建炎二年(1128 年)的這一次,為守住城池,東京留守杜充在河南商丘一個叫作民權(quán)的地方,破開高高的大堤,將原本經(jīng)山東入海的黃河,硬生生地拉向了東南,古黃河就此改道,奪淮南下,經(jīng)豫東、魯南,甩頭沖向皖北,匯泗水與淮河,一路進入蘇北,再經(jīng)徐州、宿遷、淮安進入鹽城,過阜寧北沙和響水的云梯關(guān),最終在濱海大淤尖一帶,挾帶著泥沙,東流入海。清咸豐五年(1855 年),黃河再次潰圩改道,復(fù)從北路由山東墾利入海。留在蘇北平原上的這條黃河也就成了實際意義上的黃河故道,被稱作“廢黃河”。
長河千里,黃河的第一片泥土、第一粒流沙何時進入大海,順著??诘幕亓鱽淼禁}城,這段歷史無人知曉,但從南宋改道至今的近 900 年里,黃河故道兩岸大量的泥沙和從長江沖積回流的泥沙一起,匯入了黃海,沉淀淤積,最終使蘇北的海岸線不斷東移。1936 年的一份資料記載,至民國初期,原地處“東海”(黃海)岸邊的鹽城,離海岸已經(jīng)超過70 公里。這足以說明,多年來,蘇北的海岸線一直在迅速外移,陸地在不斷擴展延伸。從如今已位于鹽城市區(qū)中心的范公堤的位置可以估算,在前后 300 多年時間里,從最上游開始,長江黃河搬入黃海的泥沙,已經(jīng)給蘇北平原淤填出 13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僅僅是海岸線就達到 580 多公里。這樣的場面,何其盛大、壯闊!
明代詩人高榖作有《鹽城觀?!?。詩云 :
瓢城東望水漫漫,暇日登臨眼界寬。
萬馬挾兵開地脈,六鰲擎日上云端。
濤聲吹雨滄溟濕,霧氣橫空白晝寒。
塵世不須傷往事,桑田變更幾回看?
作為一座海濱城市,我所生活的地方成陸年代并不久遠,雖然在 5000 多年以前,這里就曾經(jīng)留下過先祖生活的蹤跡,西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 119年),就因鹽而置“鹽瀆縣”,而在東晉安帝義熙七年(411 年)即更為現(xiàn)名。但僅僅是在 1000 多年以前,今天的城市中心,那高樓林立的土地腳下還是一片茫茫大海,修筑于 1024 年的古老的范公堤,就是當年在鹽城西溪擔任鹽官的范仲淹和他的繼任者帶領(lǐng)鹽民建造的捍海堰。
秋風吹送,暑氣消解。站在古老的范公堤上,手扶那些早已被風雨剝蝕的鑄鐵欄桿,借著傍晚的微風,將厚厚的史書一頁一頁向前翻閱,這道為阻擋海潮侵襲而修筑的范公堤,北起阜寧,向南經(jīng)過建湖、亭湖、鹽城、大豐、東臺、海安、如東、南通等地,直抵啟東的呂四港,全長約 300 公里,幾乎縱貫整個江淮海地區(qū)的東部,而那條傍依著范公堤的運鹽河,因為從南向北,貫穿起富安、安豐、白駒,伍佑、新興、阜寧、廟灣等十多個鹽場,也就被叫作“串場河”。
如今,歷經(jīng)千年,奔流不息的串場河早已成為 800 萬鹽城人心中的圖騰。地處水邊,舊時的鹽城更像一個臨水而筑的小碼頭。水邊的鹽城,其城池北窄南寬,就像一只倒扣的水瓢。河道悠長,流水溫潤,一只被對半切開的葫蘆浮游在串場河上,盛魚蝦稻米,盛日月星光,盛那從海水和汗水里取出來的白花花的鹽——鹽城的名字,如削鐵之水,剛?cè)嵯酀?,兼具了流水和海鹽的雙重氣質(zhì)。
范公堤將古老而新生的鹽城大地一分為二,鹽城市區(qū)以東地區(qū)人煙稀少,多的只是那些堿灘薄地,人走在那片土地上,鞋底都會帶出白花花的鹽。在鹽城,那些年過四十、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有很多還習慣將范公堤以東地區(qū)叫作“東?!?,將水網(wǎng)相接的堤西里下河地區(qū)叫作“西鄉(xiāng)”。
清晨,背著趕海的漁網(wǎng)和魚簍,提了一把為對付刺槐而磨得鋒快的砍刀,越過范公堤,隨便尋了一個緩坡,沿著一條小路一直向東走去,一定會有人和你打招呼 :“哦,下海哪?”或者是:“到海里去?。俊倍D(zhuǎn)過身來,肩扛一桿專門用來捕捉黃鼠狼的鐵頭纓槍,出了狹窄的瓢形城池,過了飄散著水腥味的魚市口的登瀛橋,蹚過小海灘,哪怕僅僅是去往城西十余里地的龍岡和河夾寺,你也可以說是“上西鄉(xiāng)”。
隔著一條范公堤,鹽城的“東海”和“西鄉(xiāng)”,地域不同,鄉(xiāng)音不同,種植的莊稼不同,習俗甚至娛樂的方式也不同。早年,“東?!崩锏娜耍矚g唱只有旋律沒有歌詞的漁歌號子。冬天的下午,射陽黃沙港的居民正唱著海門山歌,東臺弶港一帶的漁民掄起的排斧,能在海邊掀起連天的巨浪。而在堤西,很可能正在上演一出被稱作“門嘆詞”的有些悲涼的淮劇。但如今,平原灘涂相連,古老蒼涼的淮調(diào)早已經(jīng)越河過界,一路唱過海堤,唱進“東?!?,唱到了海邊的灘涂。由鹽城出發(fā),經(jīng)過蘿卜花開的南洋岸(南洋)、牡丹綻放的黃家尖(黃尖),沿著南三區(qū)、中路港和新洋港閘口一路向東,越過丹頂鶴保護區(qū)那一片開闊的蒿叢蘆蕩,曾經(jīng)拍打著腳面的大海,已經(jīng)向東退去了足足六七十公里。
地處海邊灘涂,鹽城地勢平坦,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過去,都是一馬平川。在鹽城,一只鳥飛得再遠,一直都可以讓自己處在同一個水平面,翅膀下面就是一片大海,是那片灘涂。經(jīng)過多年的改良,范公堤東的土地,當年的灘涂鹽場,如今早已成為良田沃野,更遠一些,在那些海陸相接的地方,大地叢生著大片的蘆葦,更大的則是一望無際的潮間帶灘涂。漲潮的時候,潮水漫過淺灘,退潮時,大片的鹽蒿和大米草會從潮水里直起腰來。波浪從那些頂著圓鼓鼓的草籽的鹽蒿草的頭頂上掠過去,水花落下,那些草頭會很自然地擺動。在漸漸升高的太陽底下,那些擺動的草頭,仿佛是為了甩掉頭頂那苦澀的海水。
不僅僅是海水震懾著我。我更驚奇于那高高的海堤和海堤上的樹木,那連接著海水的土地,那一條條復(fù)堆河。潮水退去,灘地裸露,野兔、刺猬和牙獐出沒。那海水澆灌的蘆葦茅草,那海堤上的刺槐、楝樹和烏漿果,齜牙咧嘴的野狗追逐著笨拙的豬獾,一只大鳥叼著一只活蹦亂跳的推浪魚,正嘎嘎叫喚著從灘涂的淺水灘中掠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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