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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葉蟲與其他故事
你从未听说过的伟大作家! 早逝天才唯一遗作,“美国版《都柏林人》”
ISBN: 9787559847027

出版時間:2022-04-01

定  價:52.00

作  者:(美)布里斯·D'J.潘凯克 著; 姚向辉 译

責  編:谭宇墨凡,苏骏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外国随笔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学/外国随笔
裝幀: 平装

開本: 32

字數: 152 (千字)

頁數: 288
紙質書購買: 天貓 有贊
圖書簡介

本書是美國作家布里斯·D'J·潘凱克僅有的一部作品,共十二篇短篇小說。這些故事都以作者的故鄉(xiāng)西弗吉尼亞州為背景,帶有濃重的地域特色。癡迷于三葉蟲化石的男子和假期返鄉(xiāng)的前女友外出約會,觸發(fā)了關于時間與命運的遐想;采煤工人沒能留住一心要遠走的妻子,宿醉后提著槍獨自上了山;雪夜,一個遠足的青年搭上一輛鏟雪車,司機心中的秘密卻比嚴寒更令人生畏……作者以海明威般的冷靜克制書寫了美國南方小鎮(zhèn)中普通人的傷痛和記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者簡介

布里斯·D'J·潘凱克(Breece D'J Pancake,1952—1979),美國作家。去世四年后所有作品出版。深受美國南方文學影響,被認為是比肩海明威和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天才。姚向輝,英語譯者,譯有《你一生的故事》《教父》等。

圖書目錄

前 言(詹姆斯·艾倫·麥克弗森)

三葉蟲

空 谷

一個永遠的房間

獵狐人

一次又一次

印 記

斗 士

受人尊敬的死者

必定如此

我的救贖

在枯樹間

冬季第一天

后 記(約翰·凱西)

后 記(安德烈·杜伯斯三世)

序言/前言/后記

三葉蟲

我拉開卡車的車門,踏上鋪磚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個兒被打磨得圓滾滾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嶇不平,屹立于泰茲河中像個小島。超過百萬年的歲月打磨出這個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個角落尋找三葉蟲化石。我想著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處,未來也將一直如此,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夏季霧氣蒙蒙。一群椋鳥從我頭頂掠過。我在這片鄉(xiāng)村出生,從未正經想過離開。我記得老爸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我。它們無比冰冷,從我身上帶走了某些東西。我關上車門,走向小餐館。

我看見路面上有塊水泥補丁。它形狀像佛羅里達,我想起我在金妮的畢業(yè)紀念冊上寫的話:“我們將以杧果與愛為生?!焙髞硭鹕黼x開,扔下我一個人——她扔下我去南邊已經兩年了。她寄明信片給我,正面印著鱷魚摔跤 手和火烈鳥。她從沒問過我任何問題。想到我寫的話,我覺得自己特別傻,我走進小餐館。

店里空蕩蕩的,我在空調冷氣里坐下來。廷克·賴利的小妹給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點像金妮的,都從臀丘到雙腿畫出漂亮的弧線。臀部和雙腿就像登機舷梯。她回到柜臺前,繼續(xù)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對她微笑,但她是個禍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這兩樣你讓我拿著窗簾桿遠遠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條老黑蛇當鞭子使,甩斷了鬼東西的腦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滾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時候如何能讓我氣得發(fā)瘋,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電話給我。她老爸開車從查爾斯頓的機場接她回來。她已經覺得無聊了。咱們能聚聚嗎?當然。喝兩杯啤酒?當然。還是那個老科利。還是那個老金妮。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我想對她說我老爸去世了,老媽正在想方設法賣掉農場,但金妮就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聽得我寒毛直豎。

就像杯子讓我寒毛直豎一樣。我望向杯子,它們掛在店頭旁的木釘上。杯子上貼著姓名,積滿了油脂和灰塵。杯子一共有四個,其中一個屬于我老爸,但讓我寒毛直豎的不是它。最干凈的一個屬于吉姆。干凈是因為他還在用,但它和另外三個一起掛在那兒。望向窗外,我見到他正在過街。他有關節(jié)炎,關節(jié)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離嗝屁還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見他的杯子掛在那兒讓我寒毛直豎。我走到門口去扶他進來。

他說:“快去說點真心話吧?!崩献ψ鱼Q住我的胳膊。

我說:“不能搞她?!蔽?guī)退纤母吣_凳。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圓滾滾的石頭,拍在吉姆面前的柜臺上。他用枯瘦的手轉動石塊,仔細研究?!案棺憔V,”他說,“很可能是二疊紀的。又輪到你請客了?!?我贏不了他。這些東西他全認識。

“我還是找不到三葉蟲化石。”我說。

“還剩一些,”他說,“但沒多少了。附近的露頭巖,年代都比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來咖啡,我們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廚房。真是個好屁股。

“看見了?”吉姆朝她擺擺頭。

我說:“芒茲維爾糖蜜?!蔽以谝挥⒗锿饩湍苷J出禍水妞。

“媽的,當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紀從沒攔住過你老爸和我?!?p/>

“真的?”

“當然。不過你必須算好時間,提起褲子剛好能趕上當天的第一班貨運列車?!?

我望向窗臺。那兒星星點點地躺著蒼蠅的枯干尸體。“你和我老爸為什么離開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皺紋松弛下來?!皯?zhàn)爭?!彼f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說:“他再沒回去過?!?

“我也一樣。倒是一直想回去來著,或者去德國——只是隨便看看?!?

“是啊,你們在戰(zhàn)爭中把銀器和各種好貨埋了起來,他答應要帶我去看看?!?

他說:“易北河上。現在多半已經被人挖出來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窩,蒸汽環(huán)繞我的面龐,我感覺頭痛即將到來。我抬起頭,想問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廚房里咯咯笑得正歡。

“他就是在那兒受傷的,”吉姆說,“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為他死了,但他醒了過來。說:‘我走遍了整個世界。’還說:‘吉姆,中國可真美啊?!?

“夢見的?”

“誰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這些了?!?p/>

廷克的妹妹拿著咖啡壺來找我們討小費。我問她要阿司匹林,看見她鎖骨上有顆青春痘。我不記得我見過中國的照片。我望著小妹的臀部。

“特倫特還想要你家那塊地造廉租房?”

“沒錯,”我說,“老媽也多半會賣給他。我沒法像老爸那樣經營那地方。甘蔗長得一塌糊涂?!蔽液韧晡夷潜Х?。我厭倦了談論農場。“今晚和金妮出去。”我說。

“替我給她這個。”他說,戳了一下我的襠部。我不喜歡他這么談論她。他注意到我不喜歡,詭笑隨之消失。“幫她老爸搞了很多天然氣。他老婆離開前,他也算一號人物?!?

我在高腳凳上轉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試著開玩笑。“你太難聞了,殯儀館老板會跟著你的?!?

他大笑:“知道嗎,你生下來是全世界最難看的一個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門。我聽見他對小妹喊:“寶貝兒,過來一下,給你說個笑話?!?

天空中有一層薄霧。熱浪穿透我皮膚上的鹽,繃緊皮膚。我發(fā)動卡車,沿著公路向西駛去,公路修建在泰茲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寬,連陽光都驅不散的滾滾黃霧籠罩著兩側的山巒。我經過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立下的鐵牌:“泰茲河峰,由喬治·華盛頓勘測?!蔽以诮ㄖ锫柫⒅幰姷教锏睾团H?,想象它們多年前的樣子。

我拐下主路,開向我們家。云朵使得陽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塊地方。他手腳攤開躺在厚厚的草叢中,他以前受傷時留下的一小塊金屬鉆進了大腦。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草葉在他臉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來到高聳的谷倉旁,發(fā)動拖拉機,開到我家田地盡頭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兒抽煙,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彎成緊密的曲線,但它們身上長滿了土色的疤痕,葉子因為枯萎病而發(fā)紫。我懶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沒必要擔心枯萎病。遠處有人在砍木頭,飄來斧子砍進木料的回音。陽光炙烤山坡,熱浪騰騰,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風口,鳥兒躲在樹冠中,我們一直沒有為了擴展牧場而砍掉那些樹。我望著坑坑洼洼的古老邊界立柱。屬于流浪漢和士兵的日子結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來自一棵洋槐,將會在那里挺立很久。幾朵凋謝的牽?;ㄅ矢皆诹⒅?。

“我真的不擅長這個,”我說,“一件事你不擅長,累得要死要活也沒用?!?p/>

砍木頭的聲音停了。我聽著螞蚱摩擦翅膀,瞇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頭尋找枯萎病的蹤影。

我說:“是的,科利,你沒法在一堆馬糞里種菜豆?!?

我在拖拉機底盤上碾滅煙頭。我可不想引起火災。我按下啟動鈕,顛簸著在田地里轉圈,然后開下逐漸干涸的溪流的淺灘,過河開上另一側的緩坡。烏龜爬下木頭,掉進凝滯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機。這兒的甘蔗情況同樣不妙。我抬起手,揉著后脖頸上的一塊曬傷。

我說:“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記農田和兩側的山巒。在我和這些器具出現之前很久,泰茲河曾在這里流淌。我?guī)缀跄芨杏X到冰冷的河水和三葉蟲爬過時造成的刺癢。發(fā)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來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動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親是甘蔗林里一團卡其色的云,金妮對我來說不過是山梁上黑莓叢中的苦澀氣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烏龜。河岸下,白鮭的身影一閃而過。斑駁的水苔之中,我看見漣漪擴散,那是一只烏龜躲進了水里。蠢東西是我的了。水洼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陽光照出剛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烏龜游向一截木頭的根部。我亂插了幾下,感覺到魚叉在抽動。一只聰明的烏龜,但依然是個蠢東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賭它能咬掉魚鉤上的雞肝,但它在我揮動魚叉的時候游進樹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發(fā)現這是一只鱷龜。它把粗短的脖子扭過來,企圖咬斷魚叉。我把它放在沙灘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殼,用力向下壓。肥胖的脖子立刻變細,長長地伸了出來。魚叉插出來的傷口只流了一點血,但我一下刀,涌出來的鮮血就積成了血泊。

一個聲音說:“科利,抓了一條龍?”

我嚇得一哆嗦,抬頭向上看。原來是放債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裝,站在河岸上。他臉上有一塊塊的粉色,陽光把變色鏡映成了黑色。

“我時不時就想吃兩口?!蔽艺f。我繼續(xù)劃開軟骨,向后剝皮直到龜殼處。

“哎,你老爸就愛吃龜肉?!蹦腥苏f。

我聽著甘蔗葉在下午的陽光中沙沙作響。我把內臟扔進水洼,其余的部分裝進麻袋,重新爬上淺灘。我說:“有什么事找我嗎?”

他開口道:“我在路上看見了你,下來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我的出價怎么樣?!?

“昨天我說過了,特倫特先生。賣地由不得我來決定?!蔽曳啪徴Z氣。我不想傷感情:“你得找我老媽談?!?

血從麻袋滴到土里,塵土變成暗色的泥漿。特倫特把雙手插進口袋,扭頭望向甘蔗地。烏云遮住了太陽,我的莊稼在云影中發(fā)出綠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這一個真正的農場了?!?特倫特說。

“干旱沒弄死的也會毀在枯萎病手上。”我說。我把麻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敗退。我正在讓這個人步步緊逼,推著我團團轉。

“你母親怎么樣?”他說。他戴著變色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挺好,”我說,“她想搬家去阿克倫?!蔽页砗ザ淼姆较蛩α艘幌侣榇瑤椎窝獮R在特倫特的褲子上。

“不好意思?!蔽艺f。

“會洗干凈的?!彼f,但我希望不會。我咧咧嘴,看著烏龜張開嘴巴的腦袋躺在沙灘上。“咦,為什么選阿克倫?”他問,“那兒有親戚?”

我點點頭?!八依锏?,”我說,“她會接受你的出價的?!睙霟岬脑朴把蜎]了我,我的聲音仿佛耳語。我把麻袋扔進拖拉機,爬上去轉動啟動搖柄。我感覺好些了,前所未有。熾熱的鐵皮座位隔著牛仔褲燙我的屁股。

“在郵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確實是個美人兒?!?

我揮揮手,幾乎是微笑著掛擋,轟隆隆地開上土路。我經過特倫特積滿灰塵的林肯車,漸漸遠離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記了;陳年種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簽字,就全都可以忘記了。我知道責備會永遠落在我身上,但這不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的錯?!澳隳兀俊蔽艺f,“那天一整個上午你的半邊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醫(yī)生。不,先生,你必須去盯著你的傻兒子,免得他種歪地里的莊稼?!蔽议]上嘴巴,否則我會像白癡似的說個不停。

我把拖拉機停在通往谷倉的墊高土路上,扭頭望向甘蔗田另一頭的河床。昨天特倫特說他會用泥土填滿河谷。這樣房屋就會位于洪水之上了,但另一方面又會抬高洪水線。在那些房屋之下,我的烏龜們會變成石頭。 我們的海福特牛在山坡上啃出了一塊塊黃褐色的禿斑。 我看見老爸的墳,不知道水位升高后會不會淹沒它。

我看著牛群嬉戲。大概是快下雨了。牛群嬉戲往往預示著下雨。有時候它們也會在下雪前嬉戲,但大多數時候是下雨前。老爸用黑蛇打得我靈魂出竅之后,他把黑蛇掛在柵欄上。但沒有下雨。 那天牛群沒有嬉戲,天沒有下雨,但我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被蛇抽就夠疼了,我可不想挨皮帶。

我盯著那座山丘看了很久。我和金妮的第一次就是在那座山丘頂上的樹林里。我想到當時我們是多么親密——也許現在仍然親密,誰知道呢。我想和金妮走,在任何一塊野地里散開她的頭發(fā)。但我能看見她在郵局里。我敢打賭她在給佛羅里達的某個男人寄明信片。

我繼續(xù)駛向谷倉,把拖拉機停在棚子底下。我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注意到衣服的接縫從肩膀上滑開了。要是我坐直,就能把衣服重新撐起來。烏龜在麻袋里蠕動,龜殼磕碰魚叉的聲音聽得我寒毛直豎。我拎著麻袋走向水龍頭,去清洗獵物。老爸一向喜歡用龜肉做燉菜。在我發(fā)現他倒下前的一個小時,他還說了很多燉菜和叢林里的事情。

我想著等金妮過來,不知道會是個什么光景。希望她別口若懸河說個沒完。也許這次她會帶我去她家。要是她母親不是老爸的表親就好了,她父親肯定會讓我進門的。去他媽的。但我可以和金妮說話。天曉得她還記不記得我們?yōu)檗r場盤算的計劃。還有我們想生小孩。她 經常嘮叨著孔雀什么的。我會給她弄一只來。

我笑著把麻袋扔進銹跡斑斑的水槽,但谷倉里的氣味——干草、牛群、汽油——提醒我:我和老爸一起建造了這個谷倉。我看著每一顆釘子,扎得心里鈍鈍地痛。

我洗干凈龜肉,放在從舊床單上扯下來的一塊布上。我從四個角折好布包,走向屋子。

天很熱,但有風,吹得廚房窗戶上的紗窗嗒嗒作響。我在屋里能聽見老媽和特倫特在前門廊上交談,我留著窗戶沒關。他說的還是昨天他給我灌的那碗迷魂湯,我敢打賭老媽就快淪陷了。她多半在想,去了阿克倫可以和她的親戚們喝茶聊天。她從不聽別人在說什么。除了我和老爸的話,別人無論說什么她都說好的。和老爸結婚前,她甚至投票給胡佛呢。我把龜肉倒進煮鍋,拿了瓶啤酒。特倫特在拿我說事了,我豎起耳朵。

“我保證科利一定會贊成。”他說。我在他的聲音里依然能聽見山地人的鼻音。

“我跟他說了,薩姆能把他弄進古德里奇 ,”她說,“他們會教他一門手藝的?!?

“阿克倫有很多好樣的年輕人。你知道他會過得更快樂的。”我覺得他的聲音像是來自該死的電視機。

“唉,他就喜歡陪在我身邊。自從金妮去上大學,他就沒出過遠門?!?

“阿克倫有一所大學?!彼f,但我關上了窗戶。

我靠在水槽上,用雙手搓臉。我的手指間浸透了龜肉的氣味。和水洼是同一種氣味。

穿過通往客廳的門,我看見了老爸為我做的化石收藏架。亮閃閃的黑色玻璃背后插著白色標簽。有一半藏品是金妮幫我找到的。要是我去大學念了書,回來后就可以在氣井接替吉姆了。我喜歡保存多年前曾經活過的小小化石。但地質學對我來說啥也不是。我甚至連一塊三葉蟲化石都找不到。

我翻動肉塊,聽著門廊上的響動或交談聲,但什么都沒聽見。我向外看。一道閃電剝除了院子里的暗影,在洞窟般的谷倉里留下一條黑色的印痕。凝滯的空氣中,我搓掉皮膚上的泥垢。我拿著晚飯走上門廊。

我俯視山谷,最初的鐵軌鋪設之前,野牛曾經在那里吃草?,F在公路覆蓋了鐵軌,車輛在風中來回馳騁。我看著特倫特的車倒出去,駛向東面的鎮(zhèn)子。我不敢立馬去問他有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把盤子放在老媽的鼻子底下,但她揮揮手表示不要。我坐進老爸的舊搖椅,看著暴風雨來臨。塵卷風在小徑上亂吹,楓樹的嫩枝落在院子里,白色的底面翻了上來。路的另一側,我們家的防風林彎下腰,成排的雪松同時向四面八方傾倒。

“要來場大的了?”我說。

老媽不說話,用殯儀館的扇子給自己扇風。風吹得她的頭發(fā)層層分開,但她還是發(fā)瘋似的扇動那塊紙板上的耶穌像。她的表情變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她已經不是壁爐架上照片里的年輕女人了。她不再歪戴著老爸的軍帽站在那兒了。

“他在的時候我希望你出來的?!彼f。她望著路對面的防風林。

“昨天我聽他說過了?!蔽艺f。

“不是這個意思,”她說,我看著她的眉頭皺起來了一點點,“就好像吉姆打電話問我們要不要豆子,我只能叫他去教堂的時候給我放在車上。男人和寡婦打交道,我保證會有人傳閑話?!?

我知道吉姆說起話來像個沒腦子的老屁蟲,但他恐怕不會強奸我老媽或者怎么她。不過我不想和她爭論?!昂冒桑蔽艺f,“這地方歸誰了?”

“現在還是咱們的。明天之前什么都不用簽?!?

她不再搖動耶穌像,扭頭盯著我。她開口道:“你會喜歡阿克倫的。老天,我敢打賭瑪西的小女兒會很高興認識你。她也經常到處去找石頭。另外,你父親一直說等你長大,能管理農場了,我們就搬到阿克倫去。”

我就知道她要說這些。我只是閉緊嘴巴。雨下起來了,叮叮咚咚敲打屋頂的鐵皮。我看著狂風掰斷樹枝。遠山背后,蒼白的電光劈裂天空。這場暴風雨只是從我們這兒擦過。

金妮的運動轎車在路上向東疾馳而去,經過時按響喇叭,但我知道她會回來的。

“和她媽一個樣,”老媽說,“心急火燎地往啤酒館趕?!?

“她都沒怎么見過她媽?!蔽艺f。我把盤子放在地上。金妮想到了要按喇叭,我很高興。

“要是我和氣井的哪個工頭私奔了怎么辦?”

“老媽,你不會這么做的?!?

“也是,”她說,看著車輛來來往往,“在芝加哥開槍打死了她,然后自殺了?!?

我望向山巒和時間的另一頭。我看見如云的紅發(fā)披在枕頭上,子彈打得鮮血四濺。另一具尸體蜷縮著,熱乎乎地躺在床腳下。

“大家說他殺人是因為她不肯嫁給他。在他口袋里發(fā)現了兩枚結婚戒指。暴躁的意大利小子?!?

我看見警察和記者擠在狹小的房間里。喃喃交談聲飄進走廊,但沒人仔細去看死去女人的臉。

“唉,”老媽說,“還好他們都穿著衣服?!?p/>

雨勢漸緩,我在門廊上坐了好一會兒,望著路邊的菊苣隨風搖曳。我想到我認識的離開這些山巒的每一個人。只有吉姆和老爸回到這片土地上,耕耘經營。

“看,柳絲霧?!崩蠇屩钢缴?。

雨點滴落,滲下去冷卻土地,霧氣隨即升起。霧氣仿佛小小的鬼魂,盤卷著鉆進樹木和溝渠。陽光企圖穿過這片云霧,但只在緋色的天空中造出一團晦暗的棕色斑塊。無論霧氣飄到哪兒,光線都會變成發(fā)亮的橘紅色。

“想不起來老爸管它叫什么了?!蔽艺f。

光彩變幻,交換色調。

“他最愛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管公貓叫‘肏母貓的’。”

我跟著回想?!坝衩灼小劝易印‰u叫‘仔雞兒’。”

我們放聲大笑。

“唉,”她說,“他會永遠和咱們在一起的?!?

椅子扶手上黏糊糊的油漆塞滿了我的指甲縫。我在想,她可真會攪和一頓好好的免費大餐。

金妮又在主路上按喇叭了。我起身準備進屋,但我抓住紗門,想找點什么告訴老媽。

“我不會去阿克倫生活的?!蔽艺f。

“那么,先生,你打算去哪兒生活?”

“不知道?!?p/>

她又開始搖扇子了。

“我和金妮去兜兜風。”我說。

她不肯看我?!霸琰c回來。特倫特先生不會為了酒鬼等到很晚?!?

屋里靜悄悄的,我能聽見她在外面吸鼻子。但我他媽能怎么辦呢?我飛快地去洗掉手上的龜肉味。水流下來的時候,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我頂嘴了。我之前從不頂嘴。我很害怕,但顫抖停止了??刹荒茏尳鹉菘匆娢翌澏?。我徑直走向主路,一次都沒回頭去看門廊。

我上車,讓金妮親吻我的面頰。她看上去不一樣了。我從沒見過她身上的這些衣服,另外她的首飾也太多了點。

“你看著不賴,”她說,“一點兒沒變?!?

我們沿著公路向西開。

“咱們去哪兒?”

她說:“找地方懷念一下舊時光?;疖囌驹趺礃??”

“沒問題,”我轉身拿了一罐瀑布城啤酒,“你把頭發(fā)留長了?!?

“喜歡嗎?”

“嗯,喜歡?!?p/>

我們開車。我望著彩色的霧氣,光線在改變色調。

她說:“今天晚上有點怪,對吧?”聲音像是從她鼻子里冒出來的。

“老爸管這個叫‘傻瓜之火’還是什么的?!?

我們在舊火車站旁邊停車?;疖囌镜拈T窗基本上全用木板封死了。我們喝啤酒,看著天空中的色彩漸漸變成灰蒙蒙的暮色。

“你看過你的畢業(yè)紀念冊嗎?”我喝完我那罐瀑布城。

她瘋狂大笑?!爸绬?,”她說,“我都不知道我把那東西塞到哪兒了?!?

我感覺太難過了,連一個字都不想說。我望向鐵軌另一頭種著梯牧草的田地。那兒有氣井,氣泵抽出古老的天然氣。天然氣燃燒成藍色的火焰,我心想,不知道古代的太陽是不是也是藍色的。鐵軌向遠方延伸,在棕色的暮靄中匯集成一個點。道閘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氣罐車在支線上等待。生銹的車輪和鐵軌結在了一起。我在思考我到底為什么想搜集三葉蟲化石。

“石營鎮(zhèn)今晚有大活動。”我說。我看著金妮喝酒。 她的皮膚可真白,在夕陽中泛著黃色的光彩,最后一抹陽光把她的紅發(fā)映成火花。

她說:“我這么靠近氣井,老爸會暴跳如雷的?!?p/>

“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來,咱們下去走走?!?

我們下車,她貼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像緞帶似的撫過我手背上的靜脈。

“你回來待多久?”我說。

“這兒就待一個星期,然后去紐約和老爸待一個星期。我等不及想回去了。一切都那么好?!?

“你找到男人了?” 她看著我,露出她特有的好玩笑容?!皩?,我找到男人了。他研究浮游生物?!?

從我頂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害怕,但這會兒我又感覺受到了傷害。我們來到氣罐車旁,她抓住豎梯,爬了上去。

“就是這樣對吧?”她的樣子很好笑,她蜷成一團,像是跳上了疾馳中的火車。我哈哈大笑。

“要扒就扒靠近車頭的那一側。要是滑下來,你會被甩出去。你這么扒車會被吸到底下去的。再說也沒人會扒氣罐車?!?

她爬下來,但沒抓住我的手?!八裁炊冀探o你了。他怎么死的?”

“一小塊彈片。從打仗那會兒就在他身體里了。鉆進了他的血管……”我打個響指。我想說下去,但畫面無法變成語言。我看見自己崩離四散,每個細胞都離其他細胞幾英里遠。我把它們壓回去,在黑黢黢的草地跪下。我把尸體翻過來,面朝上,我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很 久,最后合上它們。“你從不提起你媽?!蔽艺f。

她說:“我不想說?!比缓笈芟蚧疖囌疽簧却蜷_的窗戶。她向內張望,然后轉向我?!霸蹅兡苓M去嗎?”

“進去干什么?里面什么都沒有,除了稱貨物的地秤?!?

“因為很嚇人,很好玩,我想進去?!彼芑貋?,親吻我的面頰:“我看夠了這張陰沉沉的臉。給我笑!”

我認輸了,走向火車站。我拖了一把朽爛的長凳到破窗底下,站上去爬進屋里。我抓住金妮的手,扶著她進來。一塊玻璃碴兒劃破了她的前臂。傷口很淺,但我還是脫下T恤,裹住她的胳膊。鮮血把衣服染成紫色。

“疼嗎?”

“不怎么疼?!?我看見一只泥蜂落在玻璃碴兒上。它沿著邊緣爬行,鋼藍色的翅膀輕輕扇動。它舔食金妮被玻璃剮掉的皮肉。我聽見它們在墻里活動。

金妮走到另一扇窗戶底下,湊到三合板上的節(jié)孔前向外看。

我說:“看見第二座山上的綠色光點了嗎?”

“看見了?!?p/>

“那是你家屋頂上包的銅。”

她轉過來,盯著我。

“我經常來這兒?!蔽艺f。我呼吸著有霉味的空氣。我從她面前轉過去,從那扇窗戶望向伙伴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視線。暮色中的伙伴山顯得愈加龐大,我想著鎮(zhèn)子周圍我從沒涉足過的那些山丘。金妮走到我背后,咯吱咯吱地踩著碎玻璃。受傷的胳膊抱住我,那一小塊 血跡涼絲絲地貼在我背上。

“怎么了,科利?咱們?yōu)槭裁床徽尹c樂子?”

“還是個小混賬的時候,我試過離家出走。我步行穿過這座山另一側的牧場,一個黑影從我身上經過。我對天發(fā)誓,我以為那是一只翼龍。其實只是一架飛機。我嚇得要死,就回家去了?!蔽覐拇翱蛏蟿兊裘撀涞挠推?,等她開口。她靠在我身上,我深深地吻她。我的雙手握住她的纖腰。朦朧的暮色中,她的脖子似乎白得過分。我知道她不理解我。

我慢慢地把她放在地上。她的香味升向我,我推開幾個板條箱,騰出空間。我沒有等待。她不想做愛,只是想打炮。行啊,我心想,沒問題。打炮。我把她的褲子脫到腳踝,插入她。我想著廷克的妹妹。金妮不在這兒。我身子底下是廷克的妹妹。一道藍光從我身上掠過。我睜開眼睛,看著地板,聞到木頭被雨水泡濕的怪味。黑蛇。他只有那次非得抽我一頓不可。

“帶我和你一起走?!蔽艺f。我想感到抱歉,但我做不到。

“科利,別這樣……”她把我向后推開。她的腦袋在剝落的油漆和玻璃碴兒之間轉動。 我盯著遮蔽她雙眼的空洞陰影看了很久。她是我很久以前認識的某個人。我有一分鐘都不記得她叫什么了,然后記憶回到我的腦海里。我靠墻坐下,我的脊梁感到酸痛。我聽著泥蜂筑巢的聲音,用一根手指撫摸她的咽喉。

她說:“我想走了。我胳膊疼。”她的聲音從胸膛深處傳來。

我們爬窗出去。枕木上方亮起一盞黃燈,道閘咔咔扳動。遠遠地,我聽見火車駛來。她把T恤還給我,坐進她的車里。我站在那兒,盯著衣服上的血斑。我覺得無比蒼老。等我抬起頭,她的車尾燈已經模糊成霧氣中的濕紅光斑。

我繞到月臺上,跌坐進一張長椅。晚風吹涼了我的眼皮。我想到那是唯一一次飛機從我頭頂上掠過。

我想象我父親——一個年輕的流浪漢,密歇根的夕陽照得他瞇起眼睛,湖水在他背后。他面容堅毅,因為他在那么多地方掙扎求生了那么多個日子,我突然明白了,他錯就錯在不該回來,在小丘上豎起那根洋槐立柱。

“有沒有注意過,下過雨以后只有藍色螢火蟲會飛出來?幾乎沒見過綠色的出來?!?

我聽見火車駛近。她 開得飛快沒錯。盲目地拖著重負,一點也不疲累。

“唉,你知道泰茲河曾經肯定是條大河。只需要站在伙伴山上眺望河谷,你就會知道?!?p/>

她發(fā)出的噪聲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皮膚上。她的光芒在霧氣中犁出一道寬闊的缺口。一個人只要腦子還正常,就不會企圖去扒這列火車。她打定主意,不接受你的挑選。

“吉姆說它曾經流向西北偏西,直到流進圣勞倫斯河。河里以前有雀鱔,有十,不,二十英尺長。他說現在河里還有?!?

可愛的老吉姆,說這種話多半在扯謊。我望著火車隆隆駛過。一根舊枕木受到車廂的重壓,一下一下地吐出泥水。她太快了,我沒法跳上去。就這么簡單。

我站起來。我要回家過夜。我會在密歇根閉眼休息——也許甚至在德國或中國,此刻我還不知道。我開始走路,但我并不害怕。我感覺我的恐懼如漣漪擴散,蕩漾過百萬年的時光。

編輯推薦

★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庫爾特·馮內古特、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等文壇大家 鄭重推薦

布里斯·D’J. 潘凱克的聲音非常獨特:堅定、銳利,充滿現實的質感,急切且令人難以忘懷。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我向你保證,他就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作家,最真誠的作家。

——庫爾特·馮內古特

這位年輕作家才華橫溢,人們會忍不住將他的處女作與海明威的相提并論。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 以冷硬之筆書寫愛與被愛的永恒欲望,照亮我們內心深處幽暗的角落

潘凱克在風格上頗受海明威、奧康納影響,他不懼以蒼涼、暴烈的故事“冒犯”讀者,以篇篇精妙的短篇杰作,揭示我們渴求愛與被愛的永恒欲望,我們易犯錯的血肉之軀,我們對救贖的不朽向往。

★ 獨特的地域風情與精妙的邊緣人群像,被評論界譽為“美國版《都柏林人》”

潘凱克筆下的西弗吉尼亞,正如??思{筆下的美國南方,正如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

古老的山丘,貧瘠的空谷、生銹的拖車、悲傷的小餐館、幾乎廢棄的礦村,以及那些被時間困住的畸零人——礦工、海員、獵手、貨車司機。

其獨特的敘事氛圍和強有力的地域感可比肩現代文學大師,將閱讀升華為一種堅實、感人并且永恒的文學體驗。

★ “美國文庫”(Library of America)權威收錄,正式列入美國文學正典

潘凱克作品出版后,每次再版都掀起新一輪的閱讀熱潮與文學界的關注。

2020年10月,以保存美國文學遺產為目的、公認的美國文學權威叢書“美國文庫”收錄潘凱克作品集,為潘凱克作品位列文學正典蓋棺定論,預示其在未來勢必成為世界性的文學遺產。

★ 《教父》譯者姚向輝傾心精譯,簡體中文版首次引進出版,近四十年后終與中文讀者相遇

本書英文版于1983年上市,近四十年后,簡體中文版首度翻譯出版。以冷峻譯筆著稱的名譯者姚向輝傾心翻譯,精妙呈現原文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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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00細長小開本,單手可握;簡潔無負擔的單封平裝,適合隨身攜帶;內頁書紙蓬松柔軟,順紋易翻。

精彩預覽

三葉蟲

我拉開卡車的車門,踏上鋪磚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個兒被打磨得圓滾滾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嶇不平,屹立于泰茲河中像個小島。超過百萬年的歲月打磨出這個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個角落尋找三葉蟲化石。我想著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處,未來也將一直如此,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夏季霧氣蒙蒙。一群椋鳥從我頭頂掠過。我在這片鄉(xiāng)村出生,從未正經想過離開。我記得老爸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我。它們無比冰冷,從我身上帶走了某些東西。我關上車門,走向小餐館。

我看見路面上有塊水泥補丁。它形狀像佛羅里達,我想起我在金妮的畢業(yè)紀念冊上寫的話:“我們將以杧果與愛為生?!焙髞硭鹕黼x開,扔下我一個人——她扔下我去南邊已經兩年了。她寄明信片給我,正面印著鱷魚摔跤 手和火烈鳥。她從沒問過我任何問題。想到我寫的話,我覺得自己特別傻,我走進小餐館。

店里空蕩蕩的,我在空調冷氣里坐下來。廷克·賴利的小妹給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點像金妮的,都從臀丘到雙腿畫出漂亮的弧線。臀部和雙腿就像登機舷梯。她回到柜臺前,繼續(xù)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對她微笑,但她是個禍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這兩樣你讓我拿著窗簾桿遠遠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條老黑蛇當鞭子使,甩斷了鬼東西的腦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滾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時候如何能讓我氣得發(fā)瘋,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電話給我。她老爸開車從查爾斯頓的機場接她回來。她已經覺得無聊了。咱們能聚聚嗎?當然。喝兩杯啤酒?當然。還是那個老科利。還是那個老金妮。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我想對她說我老爸去世了,老媽正在想方設法賣掉農場,但金妮就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聽得我寒毛直豎。

就像杯子讓我寒毛直豎一樣。我望向杯子,它們掛在店頭旁的木釘上。杯子上貼著姓名,積滿了油脂和灰塵。杯子一共有四個,其中一個屬于我老爸,但讓我寒毛直豎的不是它。最干凈的一個屬于吉姆。干凈是因為他還在用,但它和另外三個一起掛在那兒。望向窗外,我見到他正在過街。他有關節(jié)炎,關節(jié)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離嗝屁還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見他的杯子掛在那兒讓我寒毛直豎。我走到門口去扶他進來。

他說:“快去說點真心話吧?!崩献ψ鱼Q住我的胳膊。

我說:“不能搞她?!蔽?guī)退纤母吣_凳。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圓滾滾的石頭,拍在吉姆面前的柜臺上。他用枯瘦的手轉動石塊,仔細研究。“腹足綱,”他說,“很可能是二疊紀的。又輪到你請客了?!?我贏不了他。這些東西他全認識。

“我還是找不到三葉蟲化石。”我說。

“還剩一些,”他說,“但沒多少了。附近的露頭巖,年代都比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來咖啡,我們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廚房。真是個好屁股。

“看見了?”吉姆朝她擺擺頭。

我說:“芒茲維爾糖蜜?!蔽以谝挥⒗锿饩湍苷J出禍水妞。

“媽的,當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紀從沒攔住過你老爸和我?!?p/>

“真的?”

“當然。不過你必須算好時間,提起褲子剛好能趕上當天的第一班貨運列車?!?

我望向窗臺。那兒星星點點地躺著蒼蠅的枯干尸體?!澳愫臀依习譃槭裁措x開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皺紋松弛下來?!皯?zhàn)爭?!彼f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說:“他再沒回去過?!?

“我也一樣。倒是一直想回去來著,或者去德國——只是隨便看看?!?

“是啊,你們在戰(zhàn)爭中把銀器和各種好貨埋了起來,他答應要帶我去看看?!?

他說:“易北河上。現在多半已經被人挖出來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窩,蒸汽環(huán)繞我的面龐,我感覺頭痛即將到來。我抬起頭,想問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廚房里咯咯笑得正歡。

“他就是在那兒受傷的,”吉姆說,“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為他死了,但他醒了過來。說:‘我走遍了整個世界?!€說:‘吉姆,中國可真美啊?!?

“夢見的?”

“誰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這些了?!?p/>

廷克的妹妹拿著咖啡壺來找我們討小費。我問她要阿司匹林,看見她鎖骨上有顆青春痘。我不記得我見過中國的照片。我望著小妹的臀部。

“特倫特還想要你家那塊地造廉租房?”

“沒錯,”我說,“老媽也多半會賣給他。我沒法像老爸那樣經營那地方。甘蔗長得一塌糊涂?!蔽液韧晡夷潜Х?。我厭倦了談論農場。“今晚和金妮出去?!蔽艺f。

“替我給她這個?!彼f,戳了一下我的襠部。我不喜歡他這么談論她。他注意到我不喜歡,詭笑隨之消失?!皫退习指懔撕芏嗵烊粴?。他老婆離開前,他也算一號人物?!?

我在高腳凳上轉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試著開玩笑。“你太難聞了,殯儀館老板會跟著你的?!?

他大笑:“知道嗎,你生下來是全世界最難看的一個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門。我聽見他對小妹喊:“寶貝兒,過來一下,給你說個笑話?!?

天空中有一層薄霧。熱浪穿透我皮膚上的鹽,繃緊皮膚。我發(fā)動卡車,沿著公路向西駛去,公路修建在泰茲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寬,連陽光都驅不散的滾滾黃霧籠罩著兩側的山巒。我經過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立下的鐵牌:“泰茲河峰,由喬治·華盛頓勘測?!蔽以诮ㄖ锫柫⒅幰姷教锏睾团H?,想象它們多年前的樣子。

我拐下主路,開向我們家。云朵使得陽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塊地方。他手腳攤開躺在厚厚的草叢中,他以前受傷時留下的一小塊金屬鉆進了大腦。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草葉在他臉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來到高聳的谷倉旁,發(fā)動拖拉機,開到我家田地盡頭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兒抽煙,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彎成緊密的曲線,但它們身上長滿了土色的疤痕,葉子因為枯萎病而發(fā)紫。我懶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沒必要擔心枯萎病。遠處有人在砍木頭,飄來斧子砍進木料的回音。陽光炙烤山坡,熱浪騰騰,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風口,鳥兒躲在樹冠中,我們一直沒有為了擴展牧場而砍掉那些樹。我望著坑坑洼洼的古老邊界立柱。屬于流浪漢和士兵的日子結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來自一棵洋槐,將會在那里挺立很久。幾朵凋謝的牽?;ㄅ矢皆诹⒅稀?

“我真的不擅長這個,”我說,“一件事你不擅長,累得要死要活也沒用?!?p/>

砍木頭的聲音停了。我聽著螞蚱摩擦翅膀,瞇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頭尋找枯萎病的蹤影。

我說:“是的,科利,你沒法在一堆馬糞里種菜豆?!?

我在拖拉機底盤上碾滅煙頭。我可不想引起火災。我按下啟動鈕,顛簸著在田地里轉圈,然后開下逐漸干涸的溪流的淺灘,過河開上另一側的緩坡。烏龜爬下木頭,掉進凝滯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機。這兒的甘蔗情況同樣不妙。我抬起手,揉著后脖頸上的一塊曬傷。

我說:“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記農田和兩側的山巒。在我和這些器具出現之前很久,泰茲河曾在這里流淌。我?guī)缀跄芨杏X到冰冷的河水和三葉蟲爬過時造成的刺癢。發(fā)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來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動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親是甘蔗林里一團卡其色的云,金妮對我來說不過是山梁上黑莓叢中的苦澀氣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烏龜。河岸下,白鮭的身影一閃而過。斑駁的水苔之中,我看見漣漪擴散,那是一只烏龜躲進了水里。蠢東西是我的了。水洼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陽光照出剛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烏龜游向一截木頭的根部。我亂插了幾下,感覺到魚叉在抽動。一只聰明的烏龜,但依然是個蠢東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賭它能咬掉魚鉤上的雞肝,但它在我揮動魚叉的時候游進樹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發(fā)現這是一只鱷龜。它把粗短的脖子扭過來,企圖咬斷魚叉。我把它放在沙灘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殼,用力向下壓。肥胖的脖子立刻變細,長長地伸了出來。魚叉插出來的傷口只流了一點血,但我一下刀,涌出來的鮮血就積成了血泊。

一個聲音說:“科利,抓了一條龍?”

我嚇得一哆嗦,抬頭向上看。原來是放債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裝,站在河岸上。他臉上有一塊塊的粉色,陽光把變色鏡映成了黑色。

“我時不時就想吃兩口?!蔽艺f。我繼續(xù)劃開軟骨,向后剝皮直到龜殼處。

“哎,你老爸就愛吃龜肉?!蹦腥苏f。

我聽著甘蔗葉在下午的陽光中沙沙作響。我把內臟扔進水洼,其余的部分裝進麻袋,重新爬上淺灘。我說:“有什么事找我嗎?”

他開口道:“我在路上看見了你,下來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我的出價怎么樣?!?

“昨天我說過了,特倫特先生。賣地由不得我來決定?!蔽曳啪徴Z氣。我不想傷感情:“你得找我老媽談?!?

血從麻袋滴到土里,塵土變成暗色的泥漿。特倫特把雙手插進口袋,扭頭望向甘蔗地。烏云遮住了太陽,我的莊稼在云影中發(fā)出綠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這一個真正的農場了?!?特倫特說。

“干旱沒弄死的也會毀在枯萎病手上?!蔽艺f。我把麻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敗退。我正在讓這個人步步緊逼,推著我團團轉。

“你母親怎么樣?”他說。他戴著變色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挺好,”我說,“她想搬家去阿克倫?!蔽页砗ザ淼姆较蛩α艘幌侣榇?,幾滴血濺在特倫特的褲子上。

“不好意思?!蔽艺f。

“會洗干凈的?!彼f,但我希望不會。我咧咧嘴,看著烏龜張開嘴巴的腦袋躺在沙灘上?!斑?,為什么選阿克倫?”他問,“那兒有親戚?”

我點點頭?!八依锏?,”我說,“她會接受你的出價的。”熾熱的云影淹沒了我,我的聲音仿佛耳語。我把麻袋扔進拖拉機,爬上去轉動啟動搖柄。我感覺好些了,前所未有。熾熱的鐵皮座位隔著牛仔褲燙我的屁股。

“在郵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確實是個美人兒?!?

我揮揮手,幾乎是微笑著掛擋,轟隆隆地開上土路。我經過特倫特積滿灰塵的林肯車,漸漸遠離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記了;陳年種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簽字,就全都可以忘記了。我知道責備會永遠落在我身上,但這不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的錯?!澳隳??”我說,“那天一整個上午你的半邊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醫(yī)生。不,先生,你必須去盯著你的傻兒子,免得他種歪地里的莊稼?!蔽议]上嘴巴,否則我會像白癡似的說個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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