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課∶中國文脈十五講》是一部極具獨特風格的國學入門書,對近代以來仰西方鼻息的中國文學研究方法進行反思,意在恢復風雅傳統(tǒng),重接中國文脈。本書從《詩經》講到明清傳奇,依本儒家詩教觀,指出詩古文辭才是中國文學的正脈,風雅是中國文學的根本特征,對中國文學的主流文體和主要作家作出全新的闡述。勇于自信,新見迭出。對讀者理解傳統(tǒng)中國文學有較高的啟發(fā)作用。
徐晉如,詩人、詞人、古文家?,F(xiàn)執(zhí)教于深圳大學文學院。著有《懺慧堂集》《綴石軒論詩雜著》《高貴的宿命——一個文化遺民的怕和愛》《長相思——與唐宋詞人的十三場約會》等。與陳永正教授共同主編《百年文言》。
一 君子之學
二 不學詩,無以言
三 騷人播芳馨
四 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
五 驚心動魄,一字千金
六 樂府動清聲
七 六朝麗體昔風流
八 上下千年文第一
九 唯陳言之務去
十 立天下之節(jié),成一代文章
十一 詩至唐而盛
十二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上)
十三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下)
十四 樂府之變調,風騷之流派
十五 唱不盡興亡夢幻
附錄:
中文系何為?
國文自修極簡必讀書目
序
龔鵬程
世上的書億億萬,值得讀的其實沒多少,至于說能對世道人心有所補益、影響良善,那就更難。本書允為其一。
書從《詩經》講到明清傳奇,試圖重新建立中國的文脈。
近些年,社會最大的進步,是體會到并承認中國文脈已斷,不再如飲狂泉而不自知。所以能發(fā)覺目前之雜亂無章、粗鄙無文即由于文脈已斷;又因頗為亂象所困,故深感有整治恢復之需。
然而,恢復已斷的文脈雖已是社會共識,卻積重難返,當年斬斷文脈之因素和主張仍然盤踞要津。而那原初的文脈,既已斷了或淡了,現(xiàn)在人意識中自然也就沒有或模糊了,還要怎么恢復?
這都是橫梗在眼前的問題,事實上也就是徐晉如這本書寫作的契機。故此書既必是傳世之作,也是當機之作。與他這本書對應的,是另一本“經典之作”,影響了一百年的胡適《白話文學史》。此書之所以是現(xiàn)代經典,在于它逆轉了文學的概念、顛倒了文學的論述,替中國文學另造了一個身世。
中國文學,《昭明文選》早就說得清清楚楚:“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口語之美,跟文筆是兩回事,所以《文選》不選。文學,顧名思義,即文字構成的藝術。
胡適卻來個大顛倒,不但將口語拉入文學陣營中,且要說它才是文學史之主流。與此配合的,尚有一個“民間出身論”,謂文學皆起于民間之口語或歌謠,其后才漸被文人學去了,予以加工。但一加工,就成了仿品或次品,而僵化而死亡。他們的道理千千萬,而且已講了一百年,不必我再復述。但我就問一句:若如其說,何不徑稱為“語學”或“言學”“說話術”而偏要稱為文學?
語學、言學、說話術等等,不是我的杜撰,西方所謂“修辭學”指的就是這個。柏拉圖說是用語言討好聽眾的雕蟲小技,亞里士多德說是勸說之手段。從法庭攻防、市政辯論到悲劇演出,都仰賴此術,而以悲劇為尤要。
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以及大部分雙管樂和豎琴等各種摹仿的藝術中,亞里士多德最重視悲劇。悲劇雖有情節(jié)、性格、言詞、思想、形象和歌曲等六元素,但以語言為最要。甚至悲劇本身就是語言構成的藝術:“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語言?!保ā对妼W》)
所以,由語言構成藝術,總名為“語學”或“言學”是沒問題的。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原來含義也即如此。當年翻譯引進此書時,采用的是《毛詩序》“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所以才把語學翻譯成詩學。結果反而常引起困擾,因為悲劇、史詩等跟中國人講的詩,實是兩回事。
西方后來之所謂文學,乃是將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等語言藝術用拼音符號記錄下來。因言語隨風而逝,需要記錄下來才能流傳。
然而這就是文學嗎?《昭明文選》早有答案:言語之美,也很不少,可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跟文字藝術終是兩途。
照這么說來,西方就沒有文學啦?
然也!
西方只有拼音符號,沒有文字。其拼音符號只是日本的平假名、片假名,韓國訓民正音,我國注音符號、漢語拼音之類東西,可以記錄語言,達成部分類似文字的功能,但它最多只是“假名”不是“真文”。真文以及真正的文字系統(tǒng)是中國獨有的。所以西方沒有文學,就如他們不可能有書法藝術那樣。
藝術都是依其文化本性來創(chuàng)造的,民族里沒有的,就造不出來。我們談論一切,都不能忘了這個常識,魚不羨慕鳥,鳥也勿追隨著魚。
例如中國沒有暗箱式思維模型,自然發(fā)明不出照相術、透視法之繪畫、電影,也不會有光影藝術、彩繪玻璃。同樣,西方也只能有羅蘭·巴特說的“字母藝術”,而無書法。
文學,中國以詩賦為代表,西方絕對沒有賦這樣的文體,也不能有對聯(lián)、律詩,因為這些格律不來自音樂和語言,乃是文字的構造。
可惜,《白話文學史》和白話文學運動以來,常識沒人管。魚老是羨慕著鳥、學習著鳥,或要以語言代文字(白話文運動已有林紓“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之評,后來更逐步走上行拼音、廢漢字的路子),或哀嘆為啥沒有翅膀(為什么中國沒有史詩、沒有悲劇……)。這樣,文脈焉得不斷?
中國歷來不是沒有語言藝術及其傳統(tǒng),但那只是旁支,且最后被并進文字藝術,跟西方完全兩樣。
從世界其他文明說,人類用以傳情達意的媒介與符號,都是先有圖像、聲音、語言,然后才有記錄聲音語言的符號。大多數(shù)民族(我國也有幾十個)則根本還沒來得及發(fā)展出這種符號。
中國不然,文字是獨立的符號系統(tǒng),跟語言有關卻不附屬于語言,性質不在于記錄語言。其起源,說得早,是伏羲畫卦,一畫開天,或原始真文,創(chuàng)生天地。不但比聲音、圖畫、語言更早,也更根本。聲音、圖畫、語言等其他符號絕對無此地位—近時法國的德里達解構西方文化,認為整個西方乃是言語中心主義(又稱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故應建立文字學。其對照系統(tǒng),正是中國—說得晚,也是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而倉頡被稱為史皇,各地都有拜他的廟。
由文字到文學,中國的文學源頭是《詩》《書》。書當然由文字書寫而成,即使是盤庚遷殷之辭、牧野誓師之語,也都是文告,而非傳語,故亦成為后世文章寫作之典范。南朝裴子野、北朝蘇綽都有學《大誥》之議;就是韓愈,也要“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進學解》)。
詩呢?《白話文學史》已降,都像發(fā)現(xiàn)了寶一樣,努力說它是民間歌謠。這在西方人看來,當然是無疑的,荷馬史詩也是這樣民間傳唱,后來才錄成文本。所以西方漢學界以口傳文學理論來研究《詩經》,從葛蘭言(Marcel Granet)到王靖獻、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早已蔚為傳統(tǒng)。中西一唱一和,說得跟真的一樣。
可是《詩經》有雅有頌,一是宗廟祭祀、一是朝廷禮樂,它們當然不出于民間。風呢?開篇第一首就是“鐘鼓樂之,琴瑟友之”。此,君子之學也,又怎么可能是民歌?再說,當時詩與禮樂偕行,亦是常識,宣傳《詩經》是民歌的人總是連常識都顧不上。
更重要的是:《詩》跟《書》一樣,主要是書寫之文,而非口傳歌述。
早先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即已說過,真本《尚書》的章節(jié)跟《詩經》的頌詩,可能被轉錄于木質文書之前,早已被鑄于銅器之上。押韻和四言句式在西周最早期的銘文中就有了,共王、懿王以后愈加規(guī)范,銘文愈來愈長,也愈來愈詩化。跟《詩經》的詩篇,有些甚至是同一事的不同書寫,像《江漢》和《兮甲盤》的關系就十分密切。
因此,《詩經》的詩,更可能如唐人寫成詩以后“付之管弦”那樣,非口語歌謠之紀錄。事實上,包括宋詞元曲明清傳奇,文人創(chuàng)作,寫付歌兒,一直是常態(tài),柳永之生平、書會才人之際遇,無不可以印證此點。采謠諺入詩,只有竹枝詞這類特例。而即使是竹枝,采謠諺入詩時均有礱裁,使其文化、雅化、格律化。
整個語言藝術系統(tǒng)均如此。例如史是書寫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就是語言的,稱為小說。小說要發(fā)展,一是要有司馬遷這樣史家,把“其文不雅馴”的部分改寫入史;二是自己朝雅化的方向發(fā)展。秦漢之小說,發(fā)展為魏晉六朝之《語林》《笑林》《世說新語》,轉倉促之語詞為優(yōu)雅的文辭,繼而再發(fā)展成以史筆見長的唐傳奇,即是如此。宋代以后,說話人的話,也同樣逐漸書本化,形成話本。然后更倒過來,不說話而說書了。如演義、子弟書,或遍布各地書場的大鼓書、說書,均如此,自我轉化以融入文言傳統(tǒng)。
文言,就是語言的文雅化。在現(xiàn)實的語言層面其實也如此,所以我們的語言很早就分化為日常俗語和“雅言”兩類。雅言,即語言朝文字的類化,讀書人,從孔子以來皆雅言詩書,故形成一種讀書音,成為后來官話、普通話的前身,與方言俗語相區(qū)隔。
為什么要這樣雅化?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徐晉如所說:人若自甘卑鄙下流,那就罷了,若還想脫離禽獸境地,當然須讓自己有點文化。文化是什么?就是以文化之,化掉鄙俚之氣,修身讀書,慢慢成為君子。
人如此,語言文字也一樣,鄙俗漸漸升進到平實,質樸漸漸升進到有文采,令人見之怡悅,是一定的進程??鬃诱劦酵饨晦o令時說,“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講的也是這樣的進程。
因此,重新調整視閾,了解文脈、接上文脈,既是文學,也是人學。愿讀此書者,于此能善體會之,然后順著徐晉如的講解去具體理解各時代文學作品即可。
我極為贊賞徐晉如所作的一項努力,為了最大限度地貼近古典文脈,他一直在填詞、寫舊體詩、作古文。他另類的、不合時宜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國文課》里呈現(xiàn)了價值——《國文課》洋溢著喜人的體悟,有他的灼見,更有他的會心。
——畢飛宇
本書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罕見的里程碑式的著作。中國古典文學及其圣賢才子的精神氣象,借助于晉如優(yōu)雅精當?shù)奈淖值玫搅丝涨暗年U發(fā)。讀者可藉之以重新理解中國古典文學,重新審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更重要的,重新打量世道人心及其完善之路。
——余世存
晉如讓文脈這一條看不見的文學金線變得清晰可見,此書不止是晉如苦心孤詣之作,也是一件大功德。因為正是中國文脈使我們古老的文化一直保持著生機,讓我們古老民族圓融而健康地成長。
——馬未都
我未曾見一個同時代人,比徐晉如對中國古典文學有更執(zhí)著的追尋、更真摯的熱愛、更深切的感悟。這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文學史,而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中國文脈的心路歷程。在一個斷裂和碎片的時代,徐晉如貫通古今的尋道之旅會給我們帶來各種共鳴、啟示和激勵。
——嚴鋒
晉如是我的北京大學校友。燕園留下了這位才子身著長衫,長嘯短吟,嬉笑怒罵的身影。在我心目中,晉如是傳奇。他仿佛并不只屬于我們這個時代,而是自由灑脫地來往穿梭于中華千年文脈之中,啜飲著古圣賢釀就的甘露。文學對于晉如,不是課題,不是研究對象,而是生命。晉如直探中華傳統(tǒng)文學的本原,進行不受時空所囿的創(chuàng)作,讓過去已久的光投射入今世?!秶恼n》承載了晉如課己課人的苦心孤詣,功德無量,識者珍之。
——錢文忠
這是一部充滿原創(chuàng)性、顛覆性的文學史,也是一部中國古代文學經典作品的賞心之作。它書寫了中國士人高貴心靈的歷史,描繪出風雅中國的壯麗畫卷。帶我們揭示了三千年中國文學的精神主脈,瞻仰文人的生命格調,探尋中國文化脈絡。
只論是非,不論利害
盡管蘇軾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卻依然不能一騁其志。根源便在于,他對道的堅守,使得他始終不能為當?shù)勒咚p擢。蘇軾服膺圣道,終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這也是千百年來一直受人熱愛的原因。
——編者按
蘇軾在神宗朝,就開始了他的艱難顛沛的生涯。
神宗熙寧二年(1069),蘇軾父喪畢,服滿回朝,參知政事王安石一向不喜其議論與己相違,遂安排他以殿中丞、直史館授官告院,成為負責文武官員委任及封贈的閑官。但蘇軾仍要抗疏言事,敢言的聲華,動于朝野,司馬光亦自謙敢言不及蘇軾、孔文仲。
熙寧三年,殿試始用策論,神宗本想差蘇軾任考官,但王安石認為蘇軾“所學乖異”,不可衡士,遂差充殿試編排官。如果是一般的官員,也就淵默自處了,蘇軾卻以舉子的口吻,痛陳是非,言無顧忌。當年以策論取士,入甲科者語多諂諛,蘇軾不勝憤懣,以為“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遂自為策論以直言切諫。他直指神宗“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為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于疏遠愚陋者乎”(《擬進士對御試策并引狀問》),如此諤諤敢言,需要驚人的勇氣。他所謹守不移的道,就是他的磐石般堅誠的信仰。正因心中把定了信仰,這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如他自己所說,“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忘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神宗、王安石與蘇軾之間的根本歧異,在于前二者追求功利,而蘇軾卻信仰“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大學》);前二者相信國富則民豐,君強則邦固,蘇軾卻信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神宗出的策題里問:“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后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yè),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蘇軾答道:
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庇衷唬骸盎诒?,舍己從人?!庇衷唬骸柏э@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痹姇Q,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
蘇軾引據(jù)經典,說明凡治世秉政之君臣,必心存畏敬,決不至妄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這“三不足”,翻用的是王安石的名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神宗得此策,以示安石,安石強按怒火,言道:蘇軾雖有高才,但所學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遂有此跌宕之文。并請神宗貶黜之。當時兩朝元老,向神宗舉薦安石的曾公亮趕緊說:蘇軾不過有些不同意見,哪里就有什么罪過呢?過了幾天,王安石又來找神宗說:
陛下何以不黜軾,豈為其才可惜乎!譬如調惡馬,須減芻秣,加棰撲,使其貼服乃可用。如軾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絀其不逞之心,安肯為陛下用!且如軾輩者,其才為世用甚少,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清黃以周等輯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七)
你不服,就要打到你服。蘇軾這樣的絕代仙才,在王安石眼中,只與馬匹等價。馬性活潑,不肯就范,就不給它飯吃,就要鞭打,直到它肯聽話。一副專橫的面孔。王安石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見:呂公著、韓維,是安石藉以立聲譽的;歐陽修、文彥博,曾向朝廷力薦安石的;富弼、韓琦,曾為安石上級而有擢拔之恩的;司馬光、范鎮(zhèn),平日與安石處朋友關系很好的,一概排斥不遺馀力。歐陽修見朝政日非,乞致仕,馮京請神宗挽留,王安石竟說,歐陽修附麗韓琦,吹捧韓琦是社稷之臣,這樣的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何用?神宗乃許歐陽修退休。其人之剛愎涼薄,可見一斑。對向日之恩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他素蓄不滿的蘇軾了。
王安石這樣的性情,以為文人,每能著為出人意表之奇文;以為執(zhí)政大臣,適足為天下之害。正因他不能兼聽,身邊也就聚攏了一群阿諛的小人,最后身為所信任的呂惠卿所賣。古來專制者,莫不如是,最終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
神宗雖信用王安石,但畢竟性情平和得多,對蘇軾未加怪罪。熙寧四年,王安石欲行新法,擬變科舉,興學校,他的主張是聲病偶對之文,無益于圣王之道,不如專意經義,要罷詩賦及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又認為貢舉不足以取人材,須另興建學校,以培養(yǎng)之。神宗詔令都堂集議,蘇軾認為不能以“有用”“無用”評判教育的內容,他說:“自文章而言之,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保ā蹲h學校貢舉狀》)他指出,自唐以來,以詩賦得為名臣者不可勝數(shù),近世士人希迎有司,剽竊經史以為己之所論,有司如何分辨?且策論無規(guī)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其弊有甚于詩賦。如楊億文章華靡,為政則無愧忠清鯁亮之士,孫復、石介,明經通義,施之政事,則迂闊矯誕之士而已。
蘇軾的見解極其深刻。自孔子開始,儒家就極重視詩教,因詩賦是人的性情的體現(xiàn),難以作假,而思想立場卻是可以偽裝的。臨民者如果沒有淳厚的性情,只會殘民虐民,以滿足其功利。且詩賦乃雅言,以詩賦取士,必驅使天下士子追求高雅,而一旦習慣成自然,入仕后自然常懷謙抑之心。為官者如鄙陋無文,做事大多胡來。
蘇軾舉仁宗朝推行慶歷新政,立學失敗為例,說明變更成法,是“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之舉。蘇軾問道:“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yōu)?所得文武長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辨?”只此數(shù)語,足令神宗動顏。蘇軾更指出,王安石欲廢詩賦,專取策論之議,只會選拔出希迎上意之人,而無以獲致真正的人才。他指出:“夫欲興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孟子所謂‘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之所向,天下趨焉。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逼笫劳凰迫司?,最喜以圣王自任,自己盡可以窮奢極侈,卻要天下人恭默受訓,如果不是遭遇神宗,而是遇上明之朱元璋,清之雍正、乾隆,只此數(shù)語,蘇軾就可能人頭落地了。
神宗得蘇軾此狀,即行召見,溫勉有加。雖仍頒諭罷詩賦,用策論,但興學校之議未遽施行。蘇軾又上《諫買浙燈狀》,反對朝廷減價采買浙燈四千馀盞,說:“陛下游心經術,動法堯舜,窮天下之嗜欲,不足以易其樂,盡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憂,而豈以燈為悅者哉。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而極天下之養(yǎng)耳。然大孝在乎養(yǎng)志,百姓不可戶曉,皆謂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畜之彌年。衣食之計,望此旬日。陛下為民父母,唯可添價貴買,豈可減價賤酬?”狀上,神宗即下詔罷之。
神宗天性好學,為太子時,請問常至日晏忘食。在神宗去世后,宣仁太后告訴蘇軾,神宗飲食停箸,多看蘇軾文字,常常感嘆:“奇才,奇才!”對于蘇軾的才具,神宗衷心欣賞,對于蘇軾的切直敢言,神宗也未必反感。但何以蘇軾在神宗朝一貶再貶,更因烏臺詩案,險些丟了性命呢?何以在神宗去世,哲宗因年幼未得親政,宣仁太后攝政的元祐年間,蘇軾亦不能見容于與王安石政見相左的司馬光等人?這是由蘇軾的性情所決定了的。蘇軾死后,蘇轍為祭文,稱其“剛而塞”,即守死善道,終身不遷之意。蘇軾一生,只論是非,不論利害,唯道之所存、心之所安是求,故而坎壈終身。
蘇軾所守之道,與神宗、王安石之道,適成冰炭,以故其志抑不得申。蘇軾與歷史上因為自身性格弱點而郁郁不得志的才人完全不同,他的性情極真淳,為人極謙和,全無恃才傲物之氣。其著《賈誼論》,感慨“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認為“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梢娖淞⒄撝液?,用心之良苦。他分析說:“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比肭槿肜?,是深明人性的通透語。他甚至為賈誼擘畫:“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痛哭”,指的是賈誼《治安策》中的名言:“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p/>
從蘇軾論賈誼,可知其明于出處之道,也懂得包容、妥協(xié)。哲宗元祐年間,蘇軾致書張耒,論王安石之強天下同于己,曰: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答張文潛縣丞書》)
他認為有影響力的人,要尊重人們思想、學問的不同,如腴美之地,百草競繁,荒鹵之地,則僅生茅草蘆葦。這樣的見解,出諸民主之世的政治家,毫不為奇,乃竟出于君主專制時代的蘇軾,是何等之光耀!
但是,盡管蘇軾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卻依然不能一騁其志。根源便在于,他對道的堅守,使得他始終不能為當?shù)勒咚p擢。亦正因他守死善道,在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上臺,全盤推翻王安石所變之法時,他又不顧利害,為王安石的免役之法作辯護,遂又為舊黨所不容。
《宋史》本傳評曰:
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鄙褡谟葠燮湮?,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一句足令讀者下淚。蘇軾之所以是我們所熱愛的蘇軾,便在于他服膺圣道,終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選自徐晉如《國文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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