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由《鳳凰琴》《村支書》《民歌與狼》《我們香港見》《城市眼影》五篇中篇小說構(gòu)成的文集,既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世界,如貧困鄉(xiāng)村教育問題、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問題;又展現(xiàn)了城市世界,如職場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勾勒出社會世相和普通大眾的生活狀態(tài)。其中《鳳凰琴》描寫了一群山村小學(xué)民辦教師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真實地反映了我國偏遠(yuǎn)山區(qū)教育的落后和民辦教師生存的艱難,高度贊揚了他們辛勤耕耘,默默奉獻的精神,是一曲鄉(xiāng)村教師的生命贊歌……
小說整體敘事嚴(yán)謹(jǐn),故事性強,情節(jié)具有懸疑色彩,語言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使人讀之欲罷不能。
劉醒龍,湖北黃岡人,現(xiàn)為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代表作有中篇小說《鳳凰琴》《分享艱難》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一棵樹的愛情史》、長篇散文《上上長江》、長詩《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各類單行本約百余種。有作品翻譯成英語、法語、日語、韓語、越南語、印地語、阿拉伯語、黑山語等。長篇小說《圣天門口》獲第二屆中國小說學(xué)會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蟠虺》獲2014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散文《抱著父親回故鄉(xiāng)》獲第七屆老舍散文獎,中篇小說《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獲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根據(jù)其小說改編的電影《鳳凰琴》《背靠背,臉對臉》曾獲國內(nèi)外多項電影大獎。
目錄
鳳凰琴
001
村支書
081
民歌與狼
147
我們香港見
258
城市眼影
372
?
無
《鳳凰琴》涉及教育、官場、職場等諸多方面,既描繪了鄉(xiāng)村世界,又?jǐn)⑹隽顺鞘猩畹膹?fù)雜與窘迫。小說整體敘事嚴(yán)謹(jǐn),故事性強,情節(jié)起伏跌宕,語言平實而又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使人讀之欲罷不能。作者劉醒龍作為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和新鄉(xiāng)土小說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始終立足于對人的關(guān)注,具有強烈的社會責(zé)任感和人文情懷。
村支書
1
鄉(xiāng)財政所的所長今天親自來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幾年前興建望天畈水閘時,財政所給村里的一筆五千元貸款。村里一點錢也沒有,連招待客人的錢都沒有,本來就惱火的財政所長在方支書家里吃了一餐家常飯后,走時更惱火,竟然當(dāng)著方支書的面,到村部旁邊的小餐館里,買了酒菜獨自補給一番。方支書在外面耐心地等所長出來,再與其道別。隨后方支書獨自來到水閘上,正趕上村民文小素在那里撬石頭,將本來就破破爛爛的水閘又撬出一個大窟窿。文小素還說話氣他,說集體都沒了哪來集體財產(chǎn)。
方支書回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很暗了。他臉上也積滿厚厚的烏云。妻子正在做飯,實則是熬粥。方支書有胃病,很嚴(yán)重,一日三餐只能吃稀的,害得兩個兒子盼吃干飯就像盼娶媳婦一樣。妻子見丈夫兩肩扛著烏云進屋來,連忙低頭用火鉗夾了一大把柴草往灶里塞,裝作沒注意他回來了。
方支書眼角一掃就明白妻子是怕招惹他,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氣,說:“這是灶,不是化尸爐,柴火要節(jié)約點燒,現(xiàn)在不是過去,沒人把你當(dāng)支書娘子供起來,給你送柴送菜的。三把兩把地將這點柴燒光了,往后打算吃生的?”
這時,母親從屋里走出來,病懨懨地喚了一聲:“建國兒,妻子多燒一把柴,少燒一把草,與你這個大男人相什么干?你在外面受了氣是啵?那也不該往家里人身上發(fā)作呀!你成天忙工作,家里哪宗事不是靠你妻子撐著。你得多謝她才是!”
方支書想了想,說:“是我不好,我不該公私不分?!?p/>
母親又說:“你看你,男人就該像個男人,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不用說出來,說出來會損害自己的威信,你說是不是,媳婦兒?”
“是的,媽。”做妻子的只能低聲應(yīng)一句。
方支書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吃飯時,一家五口悶悶地低頭將各自碗里的粥喝得嘩啦一片響,桌子中間只有一碗腌辣椒。方支書的筷子沒處伸,終于說了句:“怎么不弄點別的菜?”
妻子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菜園里的菜都快干死了。干了兩個多月,我顧得了田里就顧不了園里,想保飯碗就丟了菜碗?!闭f著說著,妻子眼里就滾出一陣淚珠來。
方支書放下碗筷,對兩個兒子說:“你們今天有家庭作業(yè)嗎?”
兩個兒子齊聲回答說:“有?!?p/>
方支書不再說什么,站起來,挑著一擔(dān)水桶出了門。
菜園在山根上。這時月亮還在山背后歇著,星星出來了很多,卻沒有多大作用。
看不清妻子在菜園種了些什么,但他感覺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葉子都枯得像烤熟的煙葉,手指一捻就成了一堆粉末。地干透了,方支書接連挑了十幾擔(dān)水澆上去,地里仍像水澆到火堆里那樣響著吱吱的拼命吮吸聲。
這時,村里的大喇叭在山頭上叫起來,要村里的支委都去村部開會。這個會是下午他生氣時布置下的。
方支書又挑了一擔(dān)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當(dāng)?shù)诙€人進會場時,他還在想,其實自己可以再挑兩擔(dān)水再來。第三個到會場的是村會計。會計兼著廣播員,但剛才的通知是會計的妻子播送的。會計的妻子是外鄉(xiāng)人,說話聲音很親切,所以一向反對說話洋腔洋調(diào)、只認(rèn)準(zhǔn)鄉(xiāng)音好聽的村里人,破例接受了這個聲音。會計前兩年在外跑單幫,自從娶回這個川妹子,便不再出門了。當(dāng)初支委們開會確定誰當(dāng)會計,方支書拍板定下來后,長嘆了一口氣說,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單幫的人,有一個洗手不干,愿意長待在家里,這會計的事就輪不到他干。會計進屋后,忙給方支書遞煙,又從隨手帶來的兩只開水瓶中的一只里倒些水出來,給方支書泡了一杯茶,還順勢附在方支書的耳邊說:“這瓶水是剛燒的,開一些。”方支書極威嚴(yán)地望了會計一眼。會計趕忙一笑,轉(zhuǎn)身給旁邊一位倒茶,用的卻是另一只篾片殼的開水瓶,先前一只是綠塑料殼,上面用紅油漆寫著一個喜字。
大家喝著茶,聽方支書說今年天氣有點反常,干旱來得這么早,恐怕不久要發(fā)大水的,大家聽了直點頭,會計還附和說:“七八年沒發(fā)大水。是該發(fā)一回大水了?!?p/>
方支書對這話很不滿意,將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正要發(fā)作,婦聯(lián)主任小林進來了。
小林生孩子不久,長得有點胖。她沖著方支書笑了笑說:“我遲到了。”
生氣了的方支書也笑笑說:“不遲不遲,你又當(dāng)了一回朱建華,得個第三名呢!”
會計給小林的茶也是用綠塑料殼開水瓶里的水泡的。
大家都知道小林從入黨到當(dāng)支委,都是方支書暗中操縱的。方支書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受到外地改革的影響,也在村里提倡一些新事物。他說,支委里面得有一個有公關(guān)能力的女的。方支書并沒有點名說誰,但大家都明白這是指在鄉(xiāng)業(yè)余劇團待了三年的小林。小林人長得好,又會說話,為人處世很得體,是男人都有幾分喜歡她。所以選她當(dāng)支委也算不上是長官意志搞假民主,選她當(dāng)支委的那次支部大會,她得了二十票,只有幾個女黨員沒投她的票,當(dāng)然這是大家私下猜測的,不然她的票數(shù)就會超過方支書。小林給了會計一些笑,大半張臉卻朝著方支書。
會計很滿足,高興地說:“聽說朱建華退休不跳高了!”
方支書又變臉說:“朱建華是你爹還是你老子,退個屁的休!那叫退役!”
會計嚇了一跳,端著開水瓶的手有些顫抖。方支書這時想起一件事:“你的賬都做好了?”
會計更加惶惶地說:“還差三元七角錢對不上,其他都沒問題了?!?p/>
方支書說:“你是不是買了一包蝴蝶泉抽了?”
會計忙說:“那會出現(xiàn)赤字,可我這是錢多了?!?p/>
方支書說:“這就怪了,那你早點回家去查查吧!”
會計說:“不怕不怕,等散會了我再加夜班?!?p/>
小林心直口快:“一百幾十斤一個的男人,熬幾夜怕什么。方支書當(dāng)年帶隊修水利,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事?!?p/>
于是,方支書就不再盯著會計,自己戴著手表不去看,卻問小林:“幾點了,怎么人還沒過半數(shù)?”
小林說:“九點四十分。來時我順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門忙生意去了,剩下文村長。文村長一定會來的。咱們邊開邊等吧,文村長一來就可以過半數(shù)了?!?p/>
方支書想了想說:“那就邊開邊等吧!”說著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開會了,二叔!”
二叔睜開眼說:“三個人怎么開,最少也得四個人才能過半數(shù)呀!”方支書說:“文村長馬上就會來的?!?p/>
二叔說:“他來個鬼喲!”
方支書一驚:“怎么回事?”
二叔說:“我家老四天黑前見他躲在一輛販茶葉的汽車?yán)?,去武漢了?!?p/>
聽得此言,方支書的心頭火頓時可以煮熟一只牛頭。過去兩年,他曾在會上三令五申,村里的主要干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文村長雖然帶頭違反紀(jì)律,他卻不能像對待會計那樣隨心所欲,再大的火也得放在心里窩著。文村長和他一起代表著這個村的兩大姓,搞不好會出宗族問題。他忍了又忍,同時望了幾次小林。
小林說:“有事不能做決定,議一議不要緊的?!?p/>
方支書點點頭,以示贊許。他說:“這樣一件事。望天湖水閘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從那里路過時,見到有人在水閘上撬石頭呢,走攏去一看,是文小素。我問他撬石頭干什么,他說是給自己的田修個放水缺。我說你怎么可以在水閘上撬石頭呢,這是挖集體的墻腳。他說集體這個墻早就沒有了,空留這個墻腳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塊石頭,我記得就是當(dāng)年修水閘時,將二叔的腿砸斷了的那塊。那時候,我才三十五歲?!闭f著話,就有一絲傷感從他眼里流出來,悠悠地飄向小林。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沒有接話。方支書繼續(xù)說:“一連幾多年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大家都將水閘的作用忘了。說實話,還得感謝文小素,要不是他撬石頭,我也會疏忽的。所以我才留心看了一圈,結(jié)果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破壞成這個樣子了,大水一來非垮不可。得趕緊想辦法修一修?!?p/>
四個人占一間大屋子本來就很空寂,方支書的話一停,五月的風(fēng)便喧嘩起來,鬧得窗戶上過冬的紙也發(fā)了癲狂,噼噼啪啪的音響像是抽打誰的瘦臉,生脆得很。
這時,外面山頭上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一陣嚓嚓的電流聲。以為又要播緊急通知,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喇叭響了一陣就沒動靜了,小林他們轉(zhuǎn)而將目光看著方支書。村里的規(guī)矩,廣播任何通知一定要方支書點頭才行。方支書于是懷疑地盯著會計。會計嘴里嘟噥:“這個臭婆娘,手癢也別去玩廣播呀!”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是他們兩口子約定的暗號,喇叭響聲從一下到五下,都有具體的規(guī)定和內(nèi)容。剛才只響一陣,是表示家里來了重要客人。
見沒人說話,方支書就點小林的名,要小林說。小林朝二叔那里略一推辭,回頭還是自己開口說:“修水閘關(guān)鍵是要有錢,五千元大概差不多吧。從哪里弄這一大筆資金呢?我看得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元就行?!?p/>
二叔一聽,搶著說:“每人四五元,人口多的家庭就是六七十元,誰負(fù)擔(dān)得了?這樣大的事還得依靠集體?!倍寮业娜硕?,他算的是自己家里的賬。
會計插嘴說:“都快半年了,賬上一個錢也沒有,來客抽煙都是賒的,這么大的水閘可賒不來?!?p/>
二叔見會計頂自己,很不高興地說:“這是支委會,你連黨員都不是,插什么嘴!”
方支書的內(nèi)心打算被小林先說出來,本是一件很默契的好事,接下來自己再借題發(fā)揮,就能充分體現(xiàn)出他的民主作風(fēng),而不是文村長總在背后議論的家長制一言堂。會計的話,并不難聽,二叔一生氣,他也忽地生起氣來,會計當(dāng)著別人面暴露村里的一窮二白,這不是在丟一把手的臉嘛。他將茶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放。茶杯竟沒放穩(wěn),嘩啦一聲歪了,一股熱水瀉在小林?jǐn)R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小林哎喲叫了一聲。方支書連忙捉住那只手,問:“要緊嗎?不要緊吧?”
小林咬著牙只搖頭不說話。會計見狀,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干那只手上的茶水,又從賬柜頂上拿出一只很臟的煤油燈,擰開燈頭,倒了些煤油在那只手上,并說:“好了,保證沒事。不會起泡的。”
方支書怔怔地看著會計做完這些,竟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后來,他感到自己的掌心里有種東西在輕輕掙扎,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小林正在往回抽那只被自己緊緊握著的手。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頭,他趕緊松開,停了停才說:“其實搽肥皂比搽煤油好?!?p/>
小林說:“都一個樣。”說時,手背已變得通紅。
方支書很快鎮(zhèn)靜下來,說:“明天派人將文村長找回來,后天晚上開黨員大會,動員集資修水閘。今天的會就到這兒吧!”
二叔說:“你可不能將這說成是支部的意見?!?p/>
方支書聽到這話像是嗆了一口水,嗓子眼兒癢得很,卻說不出話來。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幾口人,每次集資總是他帶頭反對。方支書盼著小林幫忙說句話,小林疼痛鉆心,思緒全是亂的,只知道在背后催促著讓快些走。
方支書在小林幽香的身影里走了很長一段路后,才拐上另一條小路。水桶還擱在菜地里,他計劃給菜地澆上二十擔(dān)水,開會前已澆了十二擔(dān),還有八擔(dān)必須補上。他是先聽見水響,后認(rèn)清妻子的,也許是水一響他就感覺到是妻子在替他給菜地澆水了,反正那響聲讓他明顯加快了腳步。
黑暗中,方支書去接那條扁擔(dān),無意中碰上妻子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只破布鞋底,還能當(dāng)成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擔(dān)。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后,扁擔(dān)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緊緊抓住妻子的手,使勁撫摸著。妻子臉上出現(xiàn)兩塊晶瑩。方支書以為妻子動感情了,輕輕地卻又是深深地說了句:“我不是個好男人,讓你吃苦了!”說得自己也心酸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撫摸,弄開了妻子手上的裂口。為了不辜負(fù)丈夫那難得的溫情,妻子拼命將疼痛的哎喲聲全部摻進淚水里。
方支書將水挑回來,妻子就一瓢瓢地灑成扇形,往菜葉上澆去。水光很好看,一閃一閃的,像燈光下新媳婦微啟微閉的白牙。水聲也很好聽,撲撲撲地,像隔窗偷聽的新媳婦鋪床時拍打枕被的聲音。再挑起一擔(dān)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時,他心里想起一句黃梅戲唱詞,“你挑水來我澆園”,還忍不住哼出聲來。七個字唱了四個,腳背上突然一陣刺痛,低下頭時,正好看見一條長長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幾下。
方支書很緊張,一扔水桶,高聲叫道:“哎喲喂,蛇咬我了——”
菜地里的妻子聽到喊聲,慌慌張張跑過來,見丈夫坐在田埂上,抱著自己的腳,拼命地往外擠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丈夫的腳,塞進嘴里死死地吮吸。方支書這時候竟然會想:小林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又想,不過小林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苗子,不愿做某件事時,并不讓人覺得生氣,人也正派,跟文村長完全不是一回事。
妻子這時已解下褲腰上的布帶,將他的腿扎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里走去。
在路上,方支書對著妻子的背說:“跟了我這多年,你后悔嗎?”
等了半天,他仍沒聽到回答。
妻子腳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將遠(yuǎn)近垸里的一盞燈震熄。方方扁扁、紅紅綠綠的窗戶一個接一個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后,只剩下會計家的窗戶還掛在亮閃閃的電燈上。方支書真想去看看,會計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賭錢,又礙于腳仍在疼。
2
會計并沒有打牌賭錢,他家里來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腿耸抢啥悇?wù),村里人背后都喊他老狼。會計和郎稅務(wù)是老交情,還在他做生意時,郎稅務(wù)就從不收他的稅。會計沒有直接向稅務(wù)所做過一分錢的貢獻,但是郎稅務(wù)年年總要給會計送一張交稅先進個人的獎狀。外人以為會計想入黨、想當(dāng)干部進村委會,真的及時交齊了各種稅,實際上,會計是靠出賣鄰居們的經(jīng)濟情報而當(dāng)上先進的。他經(jīng)常將哪家賣了些什么、販了什么、做了些什么生意、賺了多少、蝕了多少等情況偷偷告訴郎稅務(wù),郎稅務(wù)上門時便有的放矢,將人家的來龍去脈說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賴也賴不了。交了稅的人,唯有背后罵幾聲老狼解解氣。郎稅務(wù)公開介紹經(jīng)驗時,絕不吐露會計的事,只說要注意收集經(jīng)濟情報。所以,這個秘密從沒有人察覺。
會計進家門后見來客是郎稅務(wù),先是一怔,隨后又暗暗高興,不待詢問,就將文村長今天偷運了一車茶葉到外面去賣的事說了出來。以前文村長也做過別的生意,會計知道卻一次也沒有告訴郎稅務(wù),這一次不一樣,他心里對文村長慪著一大包氣。
二十多天前,文村長引了幾個人到村部,說是縣委政研室下來搞調(diào)查的,要會計去準(zhǔn)備一桌飯菜。會計知道這些人全是文村長的高中同學(xué),在幾家工廠當(dāng)工人,其中一個的確抽到政研室?guī)瓦^幾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廠了。會計不好當(dāng)面戳穿,只好到餐館里約了一缽子魚頭豆腐湯和半斤花生米。吃飯時文村長臉色還好,對同學(xué)們說:“鄉(xiāng)下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憶苦飯吧!”那些人剛走,文村長就變了臉,罵道:“你這個雜種,敢丟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職!”會計忍讓地說:“賬上早沒錢了?!蔽拇彘L又罵:“有錢還要你干什么?有錢我還不知道怎么用?”后來,會計在方支書面前委屈地說:“當(dāng)干部的不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利益,還沖著部下發(fā)橫!”說著還要交出財務(wù)印章。方支書挽留幾句,他就改變了念頭,依然將印章帶回家里。
郎稅務(wù)聽會計一說,非常高興,說:“有這一筆,我一個月的稅收任務(wù)就完成了?!闭f著就掏了二十元錢,說是就湯下面,今晚這餐飯就算他請會計了。
酒酣耳熱之際,會計說:“你千萬莫以為我這樣做是搞經(jīng)?!备憬?jīng)是土話,就是搗鬼?!拔医野l(fā)他,是想讓他得到一個教訓(xùn),重新做人,當(dāng)個好干部?!?p/>
郎稅務(wù)說:“是搞經(jīng)又怕什么,你是為社會主義而搞經(jīng),要大搞特搞才對。話說回來,你們文村長如果像方支書一樣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方支書強多了。你說說,這地方誰有他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軍車來幫他運茶葉。下午,我們在鎮(zhèn)上設(shè)卡時,刮風(fēng)似的闖過一部軍車,我們心里都懷疑,可是不敢上去攔——媽的,這一回非要將這家伙罰個日落西山?!闭f著又從皮夾子里撕下一疊稅票,白送給會計,讓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收到了算作獎金歸會計拿去。
會計說:“文小素家還是你親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給我吧!”
郎稅務(wù)說:“由你挑吧,都行。我知道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對付,我不怕,我就喜歡和這種角色斗,才過癮。像方山泉那種人,錢收得再多再及時,連一點勝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來?!?p/>
會計不回話,先給對方斟了一大杯酒,再瞅空偷偷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后叫著干了。
郎稅務(wù)說:“你的酒怎么冒氣?”
會計說:“鄉(xiāng)下深夜電壓高,電燈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p/>
一聲碰響,兩只酒杯就干了。
到撤酒席時,郎稅務(wù)已經(jīng)是醉醺醺的一個人了,卻搖搖晃晃地要會計領(lǐng)他上方支書家去。
會計說:“都半夜了呢!”
郎稅務(wù)說:“才吃晚飯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頭啵!”
會計堅持說:“明天再去吧!”
郎稅務(wù)說:“革命工作哪能分什么白天黑夜今天明天,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氣。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領(lǐng)導(dǎo)我不怕,他管不著我的一根卵子毛?!?p/>
會計沒辦法,只好陪著他出門去。
此時已是半夜兩點多鐘了,連路旁的大石頭都開始響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顆顆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讓給了剛剛升起的月亮。地上很涼,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里面鉆。
會計知道方支書可不是隨便打攪的。方支書總是胃疼,到下半夜才能睡著,所以過了半夜,村里人是不會去碰他的門檻的,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才例外。會計打定主意,就在外面和郎稅務(wù)泡到天亮。剛走到垸邊,一陣涼風(fēng)吹來,會計說:“我得回去添件衣服?!边M屋后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裝模作樣披了出來,竟不見郎稅務(wù)了。找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郎稅務(wù)蹲在一個草堆后面,月光照見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只白臉盆。會計懶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見動靜。他捂著鼻子走攏去細(xì)看,才知道郎稅務(wù)蹲在那里睡著了。會計喊了七八聲,郎稅務(wù)才應(yīng)了一聲。他無可奈何地扶起郎稅務(wù),并幫忙系好褲子,等他將自己的腰豎起來,郎稅務(wù)又站在那兒睡著了。
會計想了想,有了個主意,他貼著郎稅務(wù)的耳朵說:“老狼,我有錢也不會交這個稅,退一步說,真要交也不交給你!”
郎稅務(wù)霍地醒了,邊睜眼皮邊吼:“你敢抗稅,我饒了你,國法饒不了你!”睜開眼后,見身邊只有會計,便問,“我做夢了?”
會計說:“你是做夢了?!?p/>
郎稅務(wù)又問:“這半夜你帶我去哪兒?”
會計說:“送你回家?!?p/>
郎稅務(wù)走了幾步,回過神來說:“不對,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個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須?!?p/>
見騙不了他,會計只好帶他上路。當(dāng)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雜蛇多。郎稅務(wù)一聽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說自己平生只怕兩種東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遠(yuǎn)不要緊,兩只腳不走路要它們干什么。郎稅務(wù)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非??尚?,會計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幾乎就要倒下,會計有點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稅務(wù)的身子就此整個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脫。
走了一段,會計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點走到方支書家門口。
這么艱難地挨到天亮,終于走完本該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憊不堪地喚一聲方支書時,會計看見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只狗叼著滿地亂竄。
方支書此時已經(jīng)醒了,正在看自己的腳腫成什么模樣。昨夜妻子將他背回家后,又跑了幾里路,上衛(wèi)生所買了一些蛇藥,吃的吃,敷的敷,然后就坐在床里邊守著。方支書尚未看清,妻子先對他說:“這藥真靈,一點也沒讓腳腫起來。”方支書仔細(xì)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數(shù),只是不好在妻子面前說破,承認(rèn)并沒有被蛇咬,可能是讓雜刺刺了一下。
這時,會計在外面叫門。
方支書聽了很高興,忙叫妻子去開門。
妻子一點也不高興,開門時一臉的怨氣,說:“支書被蛇咬了,你們也不讓他歇口氣?!?p/>
會計驚得嘴張開老大,幸虧方支書在里屋說:“不要緊,是條嫩蛇,不太毒,沒什么危險,進來說話吧!”
聽到蛇咬了人,郎稅務(wù)的酒徹底醒了,進屋后很乖巧地慰問了幾句,才談?wù)隆?p/>
方支書聽說文村長那車茶葉即便不罰款,也得補交一萬元左右的稅款,心里怦地動了一下,忍不住搶過話題問:“你是準(zhǔn)備單獨處理,還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
郎稅務(wù)說:“當(dāng)然,我找你就是要你們支持?!?p/>
方支書說:“那好,我有個建議,所謂放長線釣大魚,就是說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將文小素這些好辦的事辦了,回頭再一齊用力攻克堡壘?!?p/>
郎稅務(wù)說:“恐怕還是領(lǐng)導(dǎo)帶頭的好,文村長的大錢都交了,群眾的小錢還有不交之理?”
方支書說:“文村長是代表著一個集體,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頭上,恐怕影響不好?!?p/>
郎稅務(wù)知道方支書當(dāng)干部的年數(shù),資格老,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強答應(yīng)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工夫,會計溜到外面的代銷店,買了兩瓶麥乳精和兩瓶罐頭,提回來悄悄地交給方支書的妻子。不知情的方支書板著臉吩咐他陪郎稅務(wù)去文小素家收稅,人走后,才知道會計送了慰問禮。他對妻子說:“別人的東西一兩一寸也不能要,就會計的東西可以留下,他不會私人出錢,他會找老狼幫忙報銷的?!闭f完就開始吃稀飯,并順便問了一下兩個兒子的功課。兒子們像約定好了,齊聲說自己頭昏影響學(xué)習(xí)。
妻子說:“真是不懂事的東西,像是餓牢里放出來的,四只窟窿盯住麥乳精不放。沒你們的份兒。一瓶給你奶奶,一瓶給你爸爸?!?p/>
方支書說:“就給他們一瓶吧,我這胃,再好的東西吃下去也不吸收,白浪費?!?p/>
吃過飯,方支書就鉆進房里,翻開筆記本,準(zhǔn)備明天黨員大會上的報告。他一邊梳理著村里發(fā)生的、必須在會上點名的好事和壞事,一邊盤算,如何將郎稅務(wù)想收繳文村長的那筆茶葉稅款,弄到村里的賬上,那樣修水閘的錢就不用另想主意了。
快中午時,小林聽說方支書被蛇咬了,帶著兩斤豬肉來看他。正巧方支書妻子出門挑水去了。小林也不作聲。操起菜刀砧板將豬肉切碎,放進鍋里,又舀了幾瓢水,再往灶門里塞了幾塊柴,這才進房里和方支書打招呼說話。
說著說著,方支書一愣,問:“咦,哪來的肉香?”喊妻子不見人應(yīng),喊母親,母親也出門去了?;仡^見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說:“你想將生米做成熟飯也沒有用,她回來了我就讓她退錢給你。”
小林繼續(xù)笑,說:“我還沒吃早飯,我是做給自己吃的,借你的鍋碗瓢盆用一用。”
方支書也笑起來:“你怎么也變成女潑皮了!那好,肉沒吃完不準(zhǔn)回去?!?p/>
小林大膽地說:“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p/>
方支書無奈地說:“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時,再還禮也行?!?p/>
吃中飯時,方支書一家都很高興,方支書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談文村長販茶葉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來了主意,說我們可以動員文村長將賺的錢捐些出來,這樣文村長就可以不交稅,村里就可以將水閘修好,還可以維護文村長和支部的名聲。方支書忍不住當(dāng)面夸小林年輕聰明。
這話讓方支書的妻子突然不高興起來,推說頭昏,端著碗坐到灶后的小凳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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