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系統(tǒng)論的觀點看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在司馬遷歷史觀中的地位和作用
司馬遷是我國偉大的歷史學(xué)家，他的光輝著作《史記》，敘寫了自黃帝至漢武帝約三千年的歷史，力圖對三千年的歷史圖景作出總結(jié)，并且把著重點放在對漢興以來的當(dāng)代社會圖景作出總結(jié)上。展讀一部《史記》，常常令人想到，是什么樣的歷史觀指揮著他手中那支如椽的大筆？他的歷史觀有哪些要素？這些要素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怎樣的？
首先，司馬遷深受其父司馬談道家思想的影響?！妒酚洝ぬ饭孕颉份d，其父司馬談“愍學(xué)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故論六家之要指，認為陰陽、儒、墨、法、名五家有優(yōu)又有劣，而“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認為道家綜合了其他各家的優(yōu)點，而且富于彈性變化，因此處于一種從容有余的境地，由此道家“其實易行”\[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8—3292頁。。司馬談“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8頁。。唐都是方士，天官是一種星歷的學(xué)問，天官之學(xué)，近于陰陽家，也近于道家，后為道家所奉的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之一?！兑住罚臼堑兰业淖嫦?。黃子，或稱黃生，是個道家。司馬遷是十分贊佩其父的道家立場的，揚雄《法言·寡見篇》載，“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jīng)不如老子之約也，當(dāng)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yè)”\[漢\]揚雄：《法言》，《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第19頁。，這是司馬遷對老子(當(dāng)然屬道家)的稱頌。司馬遷的歷史觀，也流溢出道家思想，班彪稱之“其論術(shù)學(xué)，則崇黃老而薄《五經(jīng)》”\[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班彪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5頁。，班彪之子班固稱其“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8頁。。道家，本是司馬遷的家學(xué)，《漢書·藝文志》說，道家“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32頁。，《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司馬氏世典周史”\[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5頁。。司馬談崇尚道家，有其時代原因。漢初至文、景之世，西漢統(tǒng)治階級的指導(dǎo)思想是黃老之術(shù)，《史記·曹相國世家》載，曹參“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shù)”\[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29頁。；《史記·外戚世家》載，竇太后執(zhí)權(quán)，“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shù)”\[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75頁。。漢武帝喜好儒術(shù)，一即位，趙綰、王臧乘機推行儒術(shù)，而竇太后找茬逼迫他倆自殺，儒術(shù)不得流行；建元六年，竇太后逝世，漢武帝這才征召公孫弘、董仲舒等在全國推行儒術(shù)。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8頁。，其時黃老之術(shù)尚未轉(zhuǎn)入式微，《論六家之要指》，該是黃老之術(shù)尤盛的文、景之世的精神余光。
其次，司馬遷又深受董仲舒的春秋公羊?qū)W影響?！洞呵铩芬粫?，本是魯國的史書，孔子以之為教本教授學(xué)生，自孟子以來，《春秋》即受到儒家的推崇。解說《春秋》的，“漢初，有公羊、穀梁、鄒氏、夾氏，四家并行”\[唐\]魏征等：《隋書·經(jīng)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32頁。，公羊、穀梁立于學(xué)官。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而所謂儒術(shù)，又特別重視董仲舒的春秋公羊?qū)W，“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xué)，比輯其議，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漢\]班固：《漢書·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17頁。。當(dāng)日，春秋公羊?qū)W不單是對歷史的解釋，還是治國之本與做人之道，是對當(dāng)日現(xiàn)實生活的指導(dǎo)，《史記·太史公自序》稱，“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8頁。，即是此意。董仲舒是當(dāng)日春秋公羊?qū)W的領(lǐng)袖人物，他“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以修學(xué)著書為事。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漢\]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27—3128頁。。董仲舒治春秋公羊?qū)W，從學(xué)弟子很多，“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長史，持節(jié)使決淮南獄，于諸侯擅專斷，不報，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漢\]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29頁。。司馬遷亦是董仲舒的受學(xué)弟子，上大夫壺遂問司馬遷《春秋》之義，司馬遷自稱：“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盶[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7頁。董生，即董仲舒，這里明言其受學(xué)的是董仲舒的春秋公羊?qū)W。
司馬遷的時代，不只是指司馬遷生年至死年這段時間，還應(yīng)該前后有所推進與延續(xù)，那么，司馬遷的時代就該是由黃老之術(shù)的極盛、式微至春秋公羊?qū)W泛濫這段時期。黑格爾《法哲學(xué)原理·序言》中說：“就個人來說，每個人都是他那時代的產(chǎn)兒。哲學(xué)也是這樣，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妄想一種哲學(xué)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德\]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xué)原理·序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14頁。司馬遷是跳不出他的時代的。
恩格斯在分析十九世紀(jì)社會主義“理論形式”時說：“它起初表現(xiàn)十八世紀(jì)法國偉大啟蒙學(xué)者所提出的各種原則的進一步的、似乎更徹底的發(fā)展。和任何新的學(xué)說一樣，它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fā)，雖然它的根源深藏在物質(zhì)的經(jīng)濟的事實中。”《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04頁。司馬遷歷史觀的理論形式是否也經(jīng)過一個“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fā)”的過程？這個回答應(yīng)該是肯定的。
根據(jù)以上的敘述，合乎邏輯地引出這樣的問題：第一，司馬遷思想中的道家因素與春秋公羊?qū)W因素的關(guān)系問題。認為司馬遷歷史觀既有道家思想，又有春秋公羊?qū)W思想，單這樣分析未免簡單化了一些；考察此二者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并在其他因素的影響作用下而產(chǎn)生一種新質(zhì)，產(chǎn)生了既不同于道家，又不同于春秋公羊家的司馬遷的獨特歷史觀，這是本文的努力所在。第二，對司馬遷歷史觀的理論形式的考察，還應(yīng)該結(jié)合其對歷史的考信與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這是考察一個歷史學(xué)家的具體內(nèi)容。
所謂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來研究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在司馬遷歷史觀中的地位與作用，首先，我們要把司馬遷的歷史觀當(dāng)作一個系統(tǒng)整體對待。系統(tǒng)論認為，現(xiàn)象和事物不僅其本身應(yīng)該看作是由許多要素與層次組成的一個系統(tǒng)整體，而且還應(yīng)該把這種現(xiàn)象和事物看成是更大系統(tǒng)的要素和組成部分。我們研究司馬遷的歷史觀這個系統(tǒng)整體，從更高一級的層次來說，這種歷史觀又是世界觀的要素與組成部分，因此，我們應(yīng)該把握司馬遷對歷史的考信與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尤其是后者。其次，我們應(yīng)該從司馬遷歷史觀這個系統(tǒng)整體出發(fā)去研究其道家思想與春秋公羊?qū)W思想，而不是單就此二者進行研究。我們不能認為，司馬遷的道家思想與春秋公羊?qū)W思想及其他一些因素的簡單相加，就是司馬遷的歷史觀，正如有人曾舉例指出過，社會的要素與組成部分是家庭，而各個家庭的功能與屬性的簡單相加，絕不等于全社會的功能與屬性。這就是系統(tǒng)論的另一條重要原則：整體大于各部分的和，這就是說，當(dāng)我們在剖析司馬遷歷史觀的道家成分與春秋公羊?qū)W成分的屬性時，我們還未真正把握司馬遷歷史觀的本質(zhì)，我們還須看到它們是處在一種關(guān)系之中，而且這些關(guān)系的總和所構(gòu)成又具有一種新質(zhì)。第三，系統(tǒng)整體對其自身的要素與組成部分產(chǎn)生積極的作用，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必定按照自己的特性來改變道家思想與春秋公羊?qū)W思想的某些性質(zhì)，此二者在構(gòu)成系統(tǒng)時，要失掉某些原來固有的性質(zhì)，而獲得某些新質(zhì)。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闡述自己作《史記》有三個目的：“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頁。。我們也就這三方面用系統(tǒng)論的方法來進行論述。
一、究天人之際
《春秋公羊傳》有許多“災(zāi)”“異”的記載，《隱公五年》載：“螟。何以書？記災(zāi)也?！焙涡葑⒃唬骸盀?zāi)者，有害于人，物隨事而至者?！标懙旅髯⒃唬骸懊x食苗心。”《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8頁上。這是說遇到了蟲災(zāi)，《春秋公羊傳》中，“災(zāi)”，是指一般的自然災(zāi)害?！峨[公九年》載：“三月癸酉，大雨震電。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不時也?！焙涡葑⒃唬骸爸苤拢闹?，雨當(dāng)水雪雜下，雷當(dāng)聞于地中，其雉雊電未可見。而大雨震雷，此陽氣大失其節(jié)?！薄洞呵锕騻髯⑹琛?，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10頁上?！洞呵锕騻鳌分?，“異”，是指自然界不合節(jié)氣、不合常規(guī)的現(xiàn)象，如地震、日蝕、月蝕等?！洞呵锕騻鳌ず涡菪颉贩Q《春秋公羊傳》“其中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90頁。，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是把這種“災(zāi)異”當(dāng)作天的意志來解說的，是上天對人間的一種警告，據(jù)《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董仲舒言：“國家將有失道之?dāng)?，而天乃先出?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盶[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98頁。董仲舒把自然界的天加以目的化使之成為宗教的天，董仲舒又言：“臣謹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盶[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01—2502頁。王是代表天來說話辦事的，故事事要請教于天。他又說：“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fēng)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shè)誼立禮以導(dǎo)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yǎng)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盶[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15頁。這樣天上與人間就對應(yīng)起來，這就是其“天人之際”，這就是其“天人感應(yīng)”。表現(xiàn)在其歷史觀上，他說：“故《春秋》之所譏，災(zāi)害之所以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zāi)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善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yīng)，此亦言天之一端也?！盶[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15頁。他認為一部《春秋》完完全全是觀天之所為而有所褒貶，并且，《春秋》這種對天意人事的記錄也是一部當(dāng)時社會應(yīng)該遵守的法。
司馬遷也是講“天人之際”的，他所說的究竟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
司馬遷極力想把天事和人事分開，《史記·歷書》載：“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zāi)禍不生，所求不匱。”又載：“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擾，不可放物，禍災(zāi)薦至，莫盡其氣。顓頊?zhǔn)苤?，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fù)舊常，無相侵瀆?！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56—1257頁。這樣，天事和人事分得清清楚楚，在司馬遷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天的一種含意即是客觀的自然界。
司馬遷認為天不是有意志的，不是人格神。《史記·項羽本紀(jì)》中評論項羽說：“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9頁。用事實說明項羽的滅亡是其人事的結(jié)果，而不是天的意志?！妒酚洝げ牧袀鳌匪抉R遷在評論伯夷、叔齊的遭遇時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舨?、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此下又舉顏回、盜跖及近世之人的例子，說：“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124—2125頁。駁斥了所謂有意志的“天道”存在的說法，駁斥了所謂天命支配控制人事的理論。
那么，從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看，司馬遷認為的天是什么呢？《史記·律書》說：“昔黃帝有逐鹿之戰(zhàn)，以定火災(zāi)；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于天也?！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41頁。什么叫“勝者用事”？這里的意思是完成大一統(tǒng)的事業(yè)，大一統(tǒng)的事業(yè)是“所受于天”的，是得到天的支持的，這可看作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一個綱，即所謂“天”是指一種歷史規(guī)律，白壽彝先生也說，司馬遷所謂天，在歷史變革方面，往往是指時勢白壽彝：《司馬遷與班固》，載《中國史學(xué)史論集(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6頁。，即是此意?！妒酚洝ち鶉瓯怼氛撉氐慕y(tǒng)一時說：“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執(zhí)利也，蓋若天所助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85頁。秦是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所以天是幫助它的。《史記·魏世家》說：“天方令秦平海內(nèi)，其業(yè)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864頁。秦統(tǒng)一大業(yè)是符合天、符合歷史規(guī)律的，是其他人所不能阻擋的，盡管他們可能是賢臣良將。漢代也是如此，《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稱，劉邦完成了漢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所以，“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60頁。《史記·外戚世家》載，誅滅呂氏家族，鞏固漢代的統(tǒng)一大業(yè)，也可謂之“此豈非天邪？”\[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70頁。如此看來，司馬遷所認為的“天”是一種歷史規(guī)律，而這種歷史規(guī)律，司馬遷又認為是往“大一統(tǒng)”方向發(fā)展的。
司馬遷又指出，雖然領(lǐng)袖人物領(lǐng)導(dǎo)了統(tǒng)一的事業(yè)，是杰出偉大的，但歷史是眾人創(chuàng)造的，統(tǒng)一事業(yè)不是領(lǐng)袖人物一人能夠成功的，《劉敬叔孫通列傳》說：“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細微，定海內(nèi)，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然而劉敬脫挽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叔孫通希世度務(wù)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726頁。
白壽彝先生還說，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天”又有指際遇的意義，即在個人關(guān)系方面白壽彝：《司馬遷與班固》，載《中國史學(xué)史論集(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6頁。，這就是說，英雄人物是因為其活動合乎歷史規(guī)律而成為英雄的?！妒酚洝で爻H月表》載：“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于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鉏豪杰，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鄉(xiāng)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qū)除難耳。故憤發(fā)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60頁。英雄人物不是起自所謂世代接受天命、據(jù)有封地為王的人，而是些普通人，正是秦末的時勢決定了他們的個人遭遇。司馬遷對劉邦手下武將良臣的記載，也一一強調(diào)指出他們先前的貧賤與日后的權(quán)勢，正是大一統(tǒng)歷史規(guī)律的實現(xiàn)，使他們成為英雄的。如《史記·李將軍列傳》中，文帝對李廣說：“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67頁。也正反映出司馬遷這種難能可貴的時勢造英雄的觀點。
由此我們看到司馬遷“究天人之際”，強調(diào)的是歷史規(guī)律，強調(diào)的是人事活動，而不是什么天意，“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漢\]司馬遷：《史記·楚元王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90頁。，國家或興或亡的征兆是人事活動，而不是上天所降的災(zāi)異。這種信人事不信天意鬼神的觀念，又是司馬遷對當(dāng)日社會的考察得出來的。漢武帝“尤敬鬼神之祀”，司馬遷忠實地記載了其屢屢失敗，于是，“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漢\]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03—1404頁。。司馬遷之所以對鬼神持這種不相信的態(tài)度，是他從實踐考察中得出的結(jié)論，他講自己“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漢\]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04頁。，實在是看穿了求神弄鬼者的把戲。司馬遷又考察了當(dāng)日社會信天意不信人事而給人民造成的災(zāi)禍，《史記·河渠書》載，漢武帝元光年間河決于瓠子，“塞之，輒復(fù)壞。是時武安侯田蚡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決而南則鄃無水災(zāi)，邑收多。蚡言于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為強塞，塞之未必應(yīng)天?！麣庥脭?shù)者亦以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復(fù)塞也”\[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09頁。。揭露出宣揚天事只是一些統(tǒng)治階級的私欲表現(xiàn)而已，而武安侯田蚡，好儒術(shù)，就不是當(dāng)日春秋公羊?qū)W的信奉者，“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xué)儒者以百數(shù)”\[漢\]班固：《漢書·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93頁。。
從以上論述中，我們看到，司馬遷論述“天人之際”的最主要特點是認為“天”是一種歷史規(guī)律，它制約著人事活動的成敗禍福，而歷史規(guī)律又是由人事活動組成的，是人創(chuàng)造了歷史，這種認識又是在對歷史的考信與對現(xiàn)實的觀察中得出來的。這就是司馬遷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的“天人之際”。司馬遷從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那兒學(xué)到研究歷史應(yīng)該“究天人之際”，應(yīng)該探求天事與人事的關(guān)系，從根本上講，董仲舒認為天事決定人事，人事要符合天事，從表面上看，司馬遷也要求以人配天，要求人事符合天事，但由于司馬遷與董仲舒對“天”的理解不同，兩人在“天人之際”的問題上是根本對立的，司馬遷只是汲取了其老師人事符合天事的合理表述形式罷了，而其內(nèi)核卻有所改變。
司馬遷又是具有道家思想的，其《悲士不遇賦》言：“無造福先，無觸禍?zhǔn)肌Ｎ匀?，終歸一矣?！盶[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41頁。這即是其稱“老子所貴道，虛無”\[漢\]司馬遷：《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156頁。。老莊一般不強調(diào)天命，《老子》言“天道無為”“道法自然”，《莊子·大宗師》言：“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清\]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25頁。司馬遷汲取道家的“無為”思想是很有意思的，他更進一步，其“天人之際”中，天命是“無為”的，天命是不對人事起作用的，此即是司馬遷道家思想對其春秋公羊?qū)W思想的一種影響與否定。但司馬遷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又不認為人事活動也可以“自然無為”，因此，司馬遷又著重歷史的人事活動與現(xiàn)實的人事活動，這又是其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對道家思想的牽引與改進。
這樣我們就看到，司馬遷汲取了道家思想的“無為”成分，用以否定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天人之際”中“天”的意志、人格與作用；司馬遷又汲取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人事符合天事的合理表述形式，此與莊子天即我、我即天有一定的相似；在對歷史的考信中、在對現(xiàn)實的觀察中，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把“天”當(dāng)作歷史規(guī)律，十分著重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人事活動，這就是其新質(zhì)，也導(dǎo)致了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本質(zhì)——人的活動是受歷史進展規(guī)律制約的，但創(chuàng)造歷史的是人而不是“天”。
無可諱言，對春秋公羊?qū)W“天人之際”的表述形式的運用，表現(xiàn)出司馬遷歷史觀中還有天命的成分，他還不能完全擺脫董仲舒，但我們從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看，這種神秘主義并不占重要地位。
二、通古今之變
《春秋公羊傳》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說：“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96頁上、中、下。本來《春秋》簡簡單單按照周歷計算的正月，被解釋為“大一統(tǒng)”的理論根據(jù)?！洞呵锕騻鳌烦晒迥暧终f“《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nèi)之辭言之？自近者始也”《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97頁上、中。。又認為“大一統(tǒng)”事業(yè)的成就是由小至大、由近至遠的。一部《史記》“通古今之變”，第一個問題也就是要從歷史上推求“大一統(tǒng)”的軌跡，進而為當(dāng)日社會的“大一統(tǒng)”作出解釋。
司馬遷研究了各個歷史時期的不同分裂局面及其走向統(tǒng)一的道路，看到了統(tǒng)一要經(jīng)過一個艱難的歷程?！妒酚洝で爻H月表》說：“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shù)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余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后乃放弒。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tǒng)若斯之難也?！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59頁。建立統(tǒng)一的封建國家，這是歷史賦予漢王朝的任務(wù)，當(dāng)司馬遷之時，漢王朝已成“大一統(tǒng)”局面，作歷史為什么？就是要為這種局面服務(wù)，《史記·太史公自序》載司馬談臨死時諄諄囑咐司馬遷說：“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5頁。司馬遷忠實地執(zhí)行了其父的遺訓(xùn)，擔(dān)當(dāng)起這偉大的職責(zé)，這就是“通古今之變”，把研究歷史與研究現(xiàn)實、為現(xiàn)實服務(wù)結(jié)合起來。
為了論證“大一統(tǒng)”的基礎(chǔ)，司馬遷追溯到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黃帝，《史記·三代世表》上，顓頊、嚳、堯、舜、夏、殷、周，皆是黃帝的子孫后裔，《史記·秦本紀(jì)》又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73頁。，這樣就從民族人種上說明漢代以前各朝代的“大一統(tǒng)”是合理的。司馬遷還論證了“蠻夷”國家的黃帝血統(tǒng)，如“荊蠻”之吳國，是周太王之國；如楚，“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漢\]司馬遷：《史記·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89頁。；又如“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趙氏”\[漢\]司馬遷：《史記·南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67頁。，甚至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漢\]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79頁。。當(dāng)日這些國家都處于漢代的“大一統(tǒng)”之下或漢代正想把其歸于“大一統(tǒng)”之下，如匈奴，這就為漢代時我們偉大祖國各地區(qū)統(tǒng)一找到了血統(tǒng)上的根據(jù)，因此，漢代的“大一統(tǒng)”就是合理的。
“大一統(tǒng)”局面形成了，就應(yīng)該得到鞏固，對外來說，就要安定邊境，保證這個“大一統(tǒng)”，“況乃以中國一統(tǒng)，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內(nèi)輯億萬之眾，豈以晏然不為邊境征伐哉！”\[漢\]司馬遷：《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27頁。對內(nèi)來說，就要防止分裂，保證這個“大一統(tǒng)”。司馬遷一方面肯定漢代開國將帥韓信、魏豹、彭越為建立“大一統(tǒng)”國家而立下的功績，對他們最終被誅殺的遭遇表示同情；一方面又斥責(zé)其分裂行為，稱韓信，“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漢\]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630頁。稱魏豹、彭越“懷畔逆之心，及敗，不死而虜囚，身被刑戮，何哉？中封已上且羞其行，況王者乎！”\[漢\]司馬遷：《史記·魏豹彭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595頁。什么行為值得羞愧？分裂之行??！司馬遷又屢屢指責(zé)漢代時一些諸侯國“僭于天子”“擬于天子”，認為諸侯國的職責(zé)就是“務(wù)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漢\]司馬遷：《史記·淮南衡山王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98頁。，是“以鎮(zhèn)撫四海，用承衛(wèi)天子也”\[漢\]司馬遷：《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02頁。，因此，他對當(dāng)時的“削藩”與“推恩”等諸項削弱諸侯的政策給以很大的注意。
從漢代“大一統(tǒng)”出發(fā)，司馬遷又主張經(jīng)濟上的“大一統(tǒng)”，他認識到“大一統(tǒng)”對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的意義，主張工商業(yè)的國有政策，對諸侯國在經(jīng)濟上要予以限制?！皡怯性フ驴ゃ~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劉濞正是以經(jīng)濟上的分裂與割據(jù)作為其反叛的基礎(chǔ)，“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漢\]司馬遷：《史記·吳王濞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22、2836頁。，所以，為了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中央政府必須牢牢地控制住經(jīng)濟上的“大一統(tǒng)”。
一部《史記》“通古今之變”的第二個問題，還就是要從歷史與現(xiàn)實論證歷史的發(fā)展線索，司馬遷認為歷史發(fā)展具有“循環(huán)”意義。循環(huán)思想，《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張葆全：《老子今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74頁。認為宇宙的運動方向是循環(huán)的。循環(huán)論的歷史觀，以陰陽家鄒衍的“五德終始”說為首始，從具體事物之間的“五行相勝”推廣到朝代更替，司馬遷評鄒衍的理論說：“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xué)者所共術(shù)，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盶[漢\]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44頁?！拔宓陆K始”說既稱“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說天的旨意是歷代興廢的根據(jù)；又稱“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秦\]呂不韋：《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諸子百家叢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4頁上。，人們又可以預(yù)知朝代的興廢，不管什么天意不天意了，天意只是“五德終始”法則的體現(xiàn)者，這樣，“五德終始”說本身就留給后人或否定天命或肯定天命兩條背道而馳的發(fā)展道路。
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主張?zhí)焓怯钪嫒f物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人的創(chuàng)造者，“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00頁。，天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董仲舒的學(xué)說中本有陰陽家的成分，其“以《春秋》災(zāi)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漢\]司馬遷：《史記·儒林外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28頁。，“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漢\]班固：《漢書·五行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317頁。，他把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改造成為一種天支配下的歷史進化論。《春秋》本分春秋一代為所傳聞之世、所聞之世與所見之世三個時期，公羊家進一步把這三世解釋為亂世、升平、太平三個時期，“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所聞之世，見治升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0頁中。，認為歷史是由亂到治的發(fā)展，這是歷史進化論。但應(yīng)當(dāng)指出，董仲舒的這種歷史進化論是建立在對所謂“微言大義”的虛妄的闡發(fā)上，而不是對歷史事實的忠實記載，比如那“所見之世”的魯國昭、定、哀三公時代，極其混亂，是完全扯不上“太平之世”的，這完全是為附會漢武帝時代的“大一統(tǒng)”而妄造的言論。
司馬遷的歷史觀也有循環(huán)意義，《史記·歷書》載：“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蓋三王之正若循環(huán)，窮則反本。天下有道，則不失紀(jì)序；無道，則正朔不行于諸侯。”\[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58頁?！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載：“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以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循始?！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93—394頁。這些都明顯受到歷史循環(huán)論的影響。但司馬遷認為這種歷史循環(huán)論不是在天意的支配下進行，而是歷史自己的進展法則，這種循環(huán)論的歷史進展法則雖然不能真正闡明歷史進程，卻擺脫了天意的控制，真正回到歷史自身上來。尤為可貴的是，司馬遷在循環(huán)論的歷史進程中突出“變”與“改弊”。《史記·六國年表》極力稱道秦代制度的變革，“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86頁。。但僅是如此，雖然得以成功“大一統(tǒng)”，卻不能鞏固“大一統(tǒng)”，鞏固“大一統(tǒng)”還須“改弊”，“周秦之間，可謂文弊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漢\]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94頁。。因此，“大一統(tǒng)”的實現(xiàn)與鞏固須經(jīng)歷“變”與“改弊”兩個進程，故漢“得天統(tǒng)”，成為歷史的循環(huán)進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秦則未能如是。司馬遷又說“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9頁。，在全面考察歷史時，也要強調(diào)從“變”的角度來進行。
司馬遷追求“通古今之變”，既要從古推今之變，又要從今推古之變，所以，他所考察的不是被時間與地點所局限的歷史片段，而是整個歷史的發(fā)展進程，所以他寫的是通史，是上至黃帝，下至當(dāng)代約三千年的通史。因此，在歷史編纂上，他批判了幾種錯誤的做法：“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wù)綜其終始；歷人取其年月，數(shù)家隆于神運，譜諜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盶[漢\]司馬遷：《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11頁。從中我們看到，司馬遷強調(diào)的是“務(wù)綜其終始”，《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也說“咸表始終”\[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77頁。，這應(yīng)該看作是對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把歷史進化論建立在虛妄的解說，如“斷其義”而“騁其辭”基礎(chǔ)上的一種反動。
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大一統(tǒng)”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說：“《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jì)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盶[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23頁?！按笠唤y(tǒng)”，是為其神學(xué)目的論服務(wù)的，是要創(chuàng)立一種宗教，創(chuàng)立一個至上神，讓它來統(tǒng)治國家，統(tǒng)治人民，這個至上神得以統(tǒng)治的基礎(chǔ)是“大一統(tǒng)”，這個至上神的形成過程也就是“大一統(tǒng)”形成的過程。這個至上神就是皇帝，在此“大一統(tǒng)”中，君權(quán)上升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我們認為從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看其“大一統(tǒng)”論，“大一統(tǒng)”，這是司馬遷所總結(jié)的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是司馬遷研究上自黃帝、下至漢武帝時三千年歷史的結(jié)果，而不是如董仲舒似的從《春秋》的字里行間所得到的哲學(xué)結(jié)論，不是主觀臆測的虛誕無稽之說；“大一統(tǒng)”，司馬遷認為是種種人事活動的努力使之形成與鞏固，而不是如董仲舒所說是天意的安排；“大一統(tǒng)”，是當(dāng)日的社會現(xiàn)實，又是司馬遷的社會理想，其《史記》也就是從當(dāng)日“大一統(tǒng)”探求歷史的必然，而不是像董仲舒一樣去追求一種神秘化的宗教。司馬遷的“大一統(tǒng)”，又是對道家的反對，《史記·貨殖列傳》就批評了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其言：“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赜么藶閯?wù)，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盶[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53頁。
董仲舒為了強調(diào)漢代“大一統(tǒng)”的不可改變性，說“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天不變，道亦不變”\[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18—1519頁。，在他那里，歷史是凝固不變的。從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看，司馬遷也強調(diào)“大一統(tǒng)”，但他恰恰認為“大一統(tǒng)”是在“變”與“改弊”之中實現(xiàn)的，他是要“通古今之變”，這種“變”的觀念倒是汲取了道家的傳統(tǒng)，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就說道家是“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是“無成執(zhí)(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盶[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9、3292頁。這種“變”的觀念，在司馬遷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即成為他認為歷史是在不斷的“變”中形成，“大一統(tǒng)”局面也要憑借對前代的“變”與“改弊”來實現(xiàn)。
董仲舒宣揚“大一統(tǒng)”，還要求思想上的“大一統(tǒng)”，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服務(wù)?！妒酚洝ざY書》載漢武帝制詔御史：“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也。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宏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60—1161頁。明確指出要為漢立傳，為自家法，要統(tǒng)一思想，董仲舒就用“大一統(tǒng)”投合了漢武帝的口味。在司馬遷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大一統(tǒng)”只是一種社會局面，而對當(dāng)日獨尊儒術(shù)的“大一統(tǒng)”思想來說，司馬遷本人倒是很有點異端思想的人，他有自己的思想，班固稱他“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7—2738頁。，班彪、班固是堅持當(dāng)日正統(tǒng)思想的人物，班彪自稱“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漢\]班固：《漢書·敘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07頁。，班固奉命撰集的《白虎通義》，即是皇帝親臨裁決的正宗經(jīng)學(xué)，班彪、班固的指責(zé)，正表明司馬遷對當(dāng)日“大一統(tǒng)”思想的反動。
這樣，我們就看到，司馬遷汲取了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大一統(tǒng)”歷史觀念，而摒棄了其“大一統(tǒng)”的種種目的論，否定了道家“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司馬遷汲取了道家“變”的觀念用之于自己的歷史觀，否定了董仲舒“天不變，道亦不變”體現(xiàn)歷史上的形而上學(xué)論?！巴ü沤裰儭?，一是“通”，一是“變”。由是，司馬遷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認為，歷史是形成與鞏固“大一統(tǒng)”的合乎規(guī)律的過程，這個過程得以運動與實現(xiàn)的條件是“變”與“改弊”，這樣，司馬遷就揭示出一連串歷史偶然性后面的歷史必然性，這就是司馬遷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高高地凌駕于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之上的新質(zhì)之一。
三、成一家之言
《春秋》者，《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稱“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09頁。，《史記·天官書》稱“孔子論六經(jīng)，紀(jì)異而說不書”\[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43頁。。《春秋》的簡單記事，這就給后人解說留下很大的余地，《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所謂“定、哀多微辭，主人習(xí)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34頁上、中。，這是說自己解說錯了還不自知。對《春秋》的解說，本憑借儒生的口授流傳下來，這就有因為傳的人不同而義理不同的可能，春秋公羊?qū)W派又尤好奢談名理，好借所謂“微言大義”來發(fā)揮自己政治上的一些理論，因此，春秋公羊是具有某種批判精神的，是“成一家之言”的，前面所談到的把春秋歷史分為據(jù)亂、升平、太平三世，就是其為了附會自己的政治理想而發(fā)揮批判之一例。又如《春秋公羊傳·莊公四年》載，“九世猶可以復(fù)仇乎？雖百世可也……先君之恥，猶今君之恥也，今君之恥，猶先君之恥也”《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26頁中。。這種批判性的發(fā)揮，即為漢武帝開戰(zhàn)匈奴尋找理論根據(jù)?！稘h書·匈奴傳》記載：“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盶[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76頁。因此可以這么說，《春秋》是作為史的，《公羊傳》是解說談義的。況《春秋》本身也表現(xiàn)出一種批判精神，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7頁。。他十分推崇《春秋》有觀點、有是非的做法。
司馬遷作史“成一家之言”，也提倡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也提倡批判精神，《史記》一方面在體例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批判精神，一方面更在內(nèi)容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批判精神。班彪曾批評《史記》說，“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jì)，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又進項羽、陳涉而黜淮南、衡山，細意委曲，條例不經(jīng)”\[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班彪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7頁。。其實，這正是《史記》用《春秋公羊傳》之例表達其褒貶之處，《春秋公羊傳·莊公十年》解釋《春秋》的稱謂：“州不若國，國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薄洞呵锕騻髯⑹琛罚d《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32頁上。《史記》中以稱子最尊，稱字次之，正符合《春秋公羊傳》之義。詳見陳直《漢晉人對〈史記〉的傳播及其評價》，載《中國史學(xué)史論集(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8—249頁。
在體例上，《史記》每篇都有論，對所敘述的歷史事實與人物加以評論批判，這是把《春秋》的史與《公羊傳》的義結(jié)合起來的做法?！妒酚洝返脑u論批判，又不僅僅限于論中，其在敘寫時常常隨時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顧炎武曾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29頁。
正是由于具有一種批判精神，所以司馬遷敢于對當(dāng)日皇帝漢武帝以“尤敬鬼神之祀”的譏諷，也敢于記錄汲黯當(dāng)面譏諷武帝的話，“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漢\]司馬遷：《史記·汲鄭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06頁。；他也敢于對漢代開國皇帝劉邦的人品處處流露出輕蔑與不滿。
由于具有這樣一種批判精神，司馬遷才敢于正面贊頌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陳涉，并把他列入世家之中，“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fēng)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0—3311頁。，稱“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漢\]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61頁。，充分肯定陳勝的歷史地位，把他當(dāng)作開辟歷史新時代的人物。
正是由于有這樣一種批判精神，司馬遷才敢于寫歌頌布衣之徒的《游俠列傳》，稱道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81頁。。為此，班固批評司馬遷是“進奸雄”。
正是由于有這樣一種批判精神，司馬遷才敢于大書其當(dāng)代史，對當(dāng)日社會作出評論，班固說他“其言秦漢，詳矣”\[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7頁。，他自己也說，“及孝惠訖孝景間五十載，追修高祖時遺功臣，及從代來，吳楚之勞，諸侯子弟若肺腑，外國歸義，封者九十有余。咸表始終，當(dāng)世仁義成功之著者也”\[漢\]司馬遷：《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77頁。，“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dāng)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漢\]司馬遷：《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78頁。。這就與孔子為“免時難”\[漢\]班固：《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頁。，而少言當(dāng)代所見之世不同，“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dāng)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漢\]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19頁。。董仲舒春秋公羊的批判精神體現(xiàn)在好談名理、追求“微言大義”上，但多虛妄任意地解說歷史事實或者借天意來表達，如其多講災(zāi)異，就是皇帝很專制，沒有人敢于批評，可以用災(zāi)異來告誡皇帝。嚴(yán)格地說，這只是捕風(fēng)捉影、主觀附會而已，可能被皇帝及時人所接受，但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從司馬遷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看批判精神，它是建立在“實錄”的基礎(chǔ)上的，是建立在翔實的歷史材料基礎(chǔ)上的。揚雄《法言·重黎篇》說：“太史遷，曰實錄?！盶[漢\]揚雄：《法言》，載《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第32頁。班固說：“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盶[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8頁。司馬遷亦引用孔子的話表明自己的“實錄”態(tài)度：“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稱自己作《史記》，既“罔羅天下放失舊聞”，又要“論考之行事”\[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7、3319頁。，他出游各地時常找知情人考察歷史人物事跡的真實性，如對荊軻刺秦王，司馬遷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盶[漢\]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538頁。司馬遷對自己拿不準(zhǔn)的事件，或闕如存疑，或存兩說，等等。這樣，我們看到了一個“良史之材”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與一個政治家政治觀系統(tǒng)整體的不同，這種不同導(dǎo)致了其相同的要素在其不同的系統(tǒng)整體中所體現(xiàn)出的質(zhì)的不同。
每個系統(tǒng)都導(dǎo)向一定的目的，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目的是要批判劃一各家說，建立一個天上太一至上神與地上太一至上神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神說，司馬遷《報任安書》說，作《史記》是“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頁。，追述歷史走向“大一統(tǒng)”的淵源與漢代立業(yè)的根據(jù)，因此，司馬遷批判精神的標(biāo)準(zhǔn)在于人物與事件是否有利于“大一統(tǒng)”，是否符合歷史進展規(guī)律。所以他批判評論魯仲連說，“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wù)f于當(dāng)世，折卿相之權(quán)”\[漢\]司馬遷：《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79頁。；“大義”，即秦帝的統(tǒng)一事業(yè)，這是符合歷史前進趨勢的，司馬遷明確指出他所要贊揚的是其不畏強暴大人的蕩蕩豪氣，而不是“不合大義”之處。又如他批判評論呂后，“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漢\]司馬遷：《史記·呂太后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12頁。。他贊揚的是呂后對統(tǒng)一事業(yè)的鞏固作出的努力，但在敘述具體事件時又揭呂氏的殘忍、奸詐等。
司馬遷的批判精神，還受到其父司馬談的影響。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就是對當(dāng)日各種思想的批判。司馬談臨終前叮囑司馬遷要用批判精神來處理歷史資料，他說，“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5頁。，這里的所謂“論”，就是要有批評?！肚f子·齊物論》認為，事物本無是非，所以辯論之勝負，全與是非無關(guān)，所以也無所謂什么辯論，所謂道家的自然無為，亦有如是的意義在內(nèi)，在司馬談那兒，這種無批判、無抗?fàn)幰研胁煌ǎ抉R遷就更不是如此了。
司馬遷的批判精神，又是其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與體驗中形成的。漢武帝時代，經(jīng)濟繁榮，奢侈之風(fēng)亦興盛起來，“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當(dāng)此之時，網(wǎng)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xiāng)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漢\]司馬遷：《史記·平準(zhǔn)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20頁。，司馬遷敏銳的眼光看出了潛伏的社會危機。果然，武帝“及晚節(jié)，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漢\]司馬遷：《史記·汲鄭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13頁。，“外攘夷狄，內(nèi)興功業(yè)，海內(nèi)之士力耕不足糧馕，女子紡績不足衣服”\[漢\]司馬遷：《史記·平準(zhǔn)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42—1443頁。。武帝崇尚春秋公羊?qū)W中被董仲舒所發(fā)揮的刑名之學(xué)，任用酷吏，刑法橫行，張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漢\]司馬遷：《史記·酷吏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39頁。，“究之其盛行者，特酷吏藉(公羊?qū)W)以濟其酷”\[清\]皮錫瑞：《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頁。，甚至有什么“腹誹之法”\[漢\]司馬遷：《史記·平準(zhǔn)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34頁。。司馬遷要把這些現(xiàn)實狀況都寫進《史記》中去?！袄盍曛湣睂λ抉R遷思想上是一個根本轉(zhuǎn)變，《報任安書》說，在此之前，他自許“慷慨之士”，“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但就因為據(jù)實情為李陵講了幾句好話，“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司馬遷被下獄，“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被處腐刑，平日聽到與看到的酷吏的種種暴行，此時此刻，落到他本人的頭上。自此以后，他的心境有了很大的改變，“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25—2736頁。?！妒酚洝分械呐芯?，尤其是對當(dāng)代社會的批判，對皇帝的諷刺，與此不是沒有關(guān)系的。黑格爾《歷史哲學(xué)》說，臣屬對封建統(tǒng)治者“這種忠誠乃是建筑在不公平原則上的一種維系，這種關(guān)系固然具有一種合法的對象，但是它的宗旨是絕對不公平的；因為臣屬的忠誠并不是對國家的一種義務(wù)，而只是一種對私人的義務(wù)——所以事實上這種忠誠是為偶然機會、反復(fù)無常和暴行所左右的”\[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歷史哲學(xué)》，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49頁。。司馬遷的情況不正是這樣嗎？因此，此時此刻，他只有對“大一統(tǒng)”漢朝的忠誠，而減弱了對皇帝私人的忠誠，這就是他為什么對漢王朝“大一統(tǒng)”歌頌而對皇帝譏誚的原因，是現(xiàn)實生活教育了他，也是現(xiàn)實生活使他的批判力更準(zhǔn)確，更有力，更有現(xiàn)實性。一部《史記》，正如其《報任安書》所說，是“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頁。。
從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看，司馬遷的批判精神，是對道家“自然無為”的一種反動，它汲取了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批判精神，而摒棄了其批判的內(nèi)容，而這一切，又是在對歷史的考信與對現(xiàn)實的觀察與體驗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因此，他這種滿含批判精神的“成一家之言”是有充分的合理性的。一部《史記》，在封建社會正統(tǒng)派看來，時時具有對封建正統(tǒng)的離心作用，卻贏得廣大有識之士、廣大人民群眾的熱愛。
依上所述，我們得出什么結(jié)論呢？我們說，司馬遷的歷史觀中有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的成分，但是，司馬遷并不是吸取了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的全部，而只是汲取了其部分要素，被司馬遷所汲取的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的部分要素又是相互制約與相互影響的，這種相互制約與相互影響又與司馬遷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歷史的考信相互制約與相互影響，在制約與影響中，形成了司馬遷歷史觀的系統(tǒng)整體，而其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一經(jīng)形成，又指導(dǎo)著司馬遷所汲取的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的部分要素，指導(dǎo)著他對歷史的考信與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使它們在其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發(fā)揮作用，這也是新質(zhì)產(chǎn)生的過程。
當(dāng)然，司馬遷學(xué)問淵博，見識深廣，又深富創(chuàng)造性，他的思想淵源也不僅限春秋公羊?qū)W與道家，他的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還有其他一些要素與組成部分，但是，一來我認為上述二者是其歷史觀系統(tǒng)整體中較為重要的要素與組成部分，故評述之；一來限于本人的才力與本文的篇幅，也就先評述到這一步。
一九八三年六月初稿，一九八六年四月第二稿
(原載《寧夏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1986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