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紋章學(xué)》出版于1977年,亦即《胡桃中的世界》面世的三年后,短篇小說集《唐草物語》付印的四年前。本書是澀澤龍彥從“博物志風(fēng)格的文章”到“短篇小說風(fēng)格的虛構(gòu)故事”這一轉(zhuǎn)型期的標志性隨筆集。作為歐洲文化的介紹者,澀澤從20世紀50年代起便開始研究法國文學(xué),并集中向日本讀者引介薩德侯爵、巴塔耶、阿爾托等異色作家的作品,本書則是他首次將目光投向日本。在本書中,澀澤以迷宮、幻鳥、大地母神、夢、付喪神為主題,進行了紋章學(xué)式的書寫,探討東西文學(xué)作品里流淌的想象力內(nèi)核。
(日本)澀澤龍彥(1928—1987),日本現(xiàn)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對三島由紀夫、寺山修司等人影響甚深的“暗黑美學(xué)大師”。他致力于將西方社會中的文化與思想暗流介紹給日本學(xué)界。著有《唐草物語》《虛舟》《高丘親王航海記》等。
洋燈旋轉(zhuǎn) / 1
關(guān)于夢 / 19
幻鳥譚 / 37
姐之力 / 57
付喪神 / 77
關(guān)于時間的悖論 / 95
俄德拉代克 / 113
Vita Sexualis / 129
創(chuàng)造惡魔 / 147
金甲蟲 / 165
環(huán)形的枯渴 / 181
愛的植物學(xué) / 197
后記 / 217
文庫版后記 / 219
無
在澀澤的全部作品中,《思考的紋章學(xué)》無疑稱得上是一個巔峰。
——礒崎純一(澀澤傳記《龍彥親王航海記》作者)
在這本書中,澀澤是在孤獨地用阿波羅的精神探求狄俄尼索斯的領(lǐng)土。
——川村二郎(日本文藝評論家、德語文學(xué)學(xué)者)
到了這本書,澀澤那向來如同萬華鏡般的絢爛,開始向著某個“決定性的瞬間”收攏。
——《東京新聞》“大波小波”專欄
在澀澤的全部作品中,《思考的紋章學(xué)》無疑稱得上是一個巔峰。
——礒崎純一(澀澤傳記《龍彥親王航海記》作者)
在這本書中,澀澤是在孤獨地用阿波羅的精神探求狄俄尼索斯的領(lǐng)土。
——川村二郎(日本文藝評論家、德語文學(xué)學(xué)者)
到了這本書,澀澤那向來如同萬華鏡般的絢爛,開始向著某個“決定性的瞬間”收攏。
——《東京新聞》“大波小波”專欄
1. 《思考的紋章學(xué)》寫于《胡桃中的世界》出版三年后,《唐草物語》成書四年前,是作者“從博物志式的隨筆文章向著短篇小說風(fēng)格的虛構(gòu)作品移行的過程中,一部過渡性質(zhì)的作品”,也是其最初以日本古典為題材的文章合集,更成為此后其屢屢獲獎的虛構(gòu)作品的發(fā)端。
2. 除博爾赫斯、卡夫卡、薩德、普魯斯特、愛倫·坡等此前澀澤隨筆中的??停髡哌€引入了森鷗外、泉鏡花、永井荷風(fēng)、川端康成、柳田國男等日本近代文學(xué)及民俗學(xué)標志性人物的作品,更將思考的觸手首次伸向日本古典。此外,書稿中還涉及《紅樓夢》《莊子》《搜神后記》等中國經(jīng)典作品,以及博爾赫斯以中國古代寓言改編的《皇宮的預(yù)言》等中國題材作品。通過閱讀這部書稿,中國讀者也將收獲對本土題材作品的新的解讀與思考。
3. 本書并不是一部生硬死板的文學(xué)研究,而是澀澤龍彥對東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進行的自由而私人的探索,他并不以文藝評論家或?qū)W者自居,而是將自己閱讀和思考的過程比作描繪美麗紋章,認為“作為隨筆作家,只要讓讀者擁有愉快的閱讀體驗,這就足夠了”。思考的趣味性、書寫的趣味性、閱讀的趣味性,是本書最大的特征和追求。
凝縮了如水晶般堅硬透徹的形象, 16 世紀前半葉的莫里斯·塞夫(Maurice Scève)可謂法國最初的象征主義詩人,關(guān)于他的《女體賦(blason)》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塞夫與吟詠自然的雷米·貝洛(Rémy Belleau)同為我最心愛的 16 世紀詩人,他遠遠領(lǐng)先于巴洛克時代,超越晚輩德龍薩(Pierre de Ronsard)和迪貝萊(Joachim du Bellay)等七星派詩人, 他所擅長的暗喻和修辭技巧甚至可以徑直與約翰·多恩(John Donne)、貢戈拉、圣阿芒(Saint-Amant)的世界緊密相連,我暗自這樣想道。但我在這里想提及的并非塞夫,而是一群 1570 年以后的法國小詩人,他們再次復(fù)興了曾經(jīng)通過以塞夫為中心的里昂派詩人一度繁盛,又因后來的龍薩一派避諱而被忽視的新柏拉圖主義風(fēng)格的女性崇拜思想。其中,尤為獨特的是詩人馬克·德帕皮永(Marc de Papillon),別名拉斯弗雷茲船長,近來因被阿爾貝–馬里·施密特(Albert-Marie Schmidt)收入七星文庫版《十六世紀詩人集》,對他的評價終于水漲船高。一如波德萊爾曾在某處說過的,每個時代的二流詩人都毫不遲疑地帶給我們歡愉,有著一流詩人所不具備的稟賦。
因襲阿爾貝–馬里·施密特的稱謂,可以稱 16 世紀后半葉反七星派的這群法國小詩人為巴洛克詩人,如同諸多柏拉圖神秘主義詩人一般,他們對于女性信奉獨特而情色的教諭,即將女性視為參入宇宙秘儀不可或缺的引領(lǐng)者。他們甘愿承受因女性而飽嘗的禁欲苦痛,但即便如此,他們在面對女性時也不曾讓自己的情欲火焰有所衰微。精神與肉欲成正比,猶如大宇宙和小宇宙的關(guān)系般平行并置。女性是世界的細密畫,女性的肉體,是他們用不知饜足的渴望之眼追尋探索的、近似隱秘樂園的風(fēng)景。
詩歌選集《德洛什夫人的跳蚤》(La puce de Madame Des-Roches,1579)收錄了這一派詩人們的情色詩。雖然單看題目足以帶來疑慮,但我想其中的詩句絕非猥瑣詩一語便能輕易概括。詩人將自己縮成跳蚤大小,在戀人的白皙肉體上縱橫漫步的愿望,如前文所述,就是以新柏拉圖主義哲學(xué)風(fēng)格的女性崇拜思想為基礎(chǔ)的地理幻想。將大宇宙與小宇宙的關(guān)系投射到情色領(lǐng)域,是最無愧于巴洛克之名的幻想。選集中的一位詩人克洛德·比內(nèi)(Claude Binet)的詩文如下:
漲滿似潔白的瑪瑙
兩座山丘若隱似現(xiàn)
你陶然漫步于
純白的原野間
白皙與緋紅的胸脯
人間難尋的美的溝壑
你縱身一躍
落在她可愛的腋下
小小的隱居里
在盛開的數(shù)千株花間
深嗅薔薇花蕾的芬芳
輕輕咬噬吮吸
你品嘗著那枝百合、這枝薔薇
捻手捻腳地
經(jīng)過她的乳房與臀
在她的膝上熟睡貪眠
……
像這樣,將詩人縮小成跳蚤的幻想稱為巴洛克式的幻想,絕非我恣意妄為。就算不是直接化作跳蚤,在比如17世紀的約翰·多恩的《歌與十四行詩》(Songs and Sonnets)中,也有通過對比人類與小動物寫成的、享譽盛名的輕妙小詩《跳蚤》。如此看來,大小的相對性, 或是辯證法式想象力的嬉戲,實屬巴洛克詩歌所獨有,這點也不難理解。《跳蚤》的第一節(jié)開端如下文:
請看這只跳蚤,細看它便會明白
你是在多么小的一件事而拒絕我
這只跳蚤先是吸了我的血,現(xiàn)在在吸你的血
所以這只跳蚤融合了你與我的血
這是罪愆或羞恥嗎
這可以叫作貞操的喪失嗎
……
作者在第二小節(jié)里,更是稱因吸了二人的血而變得鼓脹的跳蚤為“我們婚姻的床、婚姻的神殿”。一看便知,這首詩是對婚姻圣禮的戲仿,然而一味注視作者的揶揄、諷刺與瀆神或許有失偏頗。在同樣收錄于《歌與十四行詩》的《列圣》一詩中,多恩托言于靈鳥中雌雄同體的不死鳥(phoenix)之神秘,高歌那使“兩個人合二為一”的、戀愛中至上的特權(quán)瞬間。他在某種意義上也與克洛德·比內(nèi)一樣,想親自化身為蚤。雖說不死鳥是光明,而跳蚤是暗影,二者不甚相同,但若深究,它們不過是同一原理的不同表現(xiàn)。
誠如所見,詩人將女性視作一個世界或一道風(fēng)景,將自己縮小為渺小生物的這種愿望,是巴洛克時代極為尋常的手法。若能認同這一點,波德萊爾《惡之花》中聞名遐邇的《女巨人》里的夢想,便不再令人驚詫。無論是比內(nèi)夢想著成為跳蚤在貴婦人“膝上熟睡貪眠”, 還是波德萊爾嗜好在青澀的女巨人“乳房的陰影里悠然入夢”, 兩者間相差無幾。 倘若將此命名為“巨女愿望”, 那么波德萊爾這樣的,被如此愿望附體的詩人應(yīng)當(dāng)不在少數(shù)。在《致某位圣母像》一詩里,詩人在自己心中修建的祭壇上,安置了直干云霄的巨大圣母像。讀者可能也注意到,這個可能跟人類一般古老的愿望,在近日,被意大利導(dǎo)演費里尼頻頻搬上銀幕。
究竟為什么,在我們夢想中的性愛關(guān)系里,只有女性變得巨大,而男性變得渺小呢?然而,這個問題可能本身就是愚蠢的。之所以說它愚蠢,是因為只要設(shè)想相反的情況便可立即得知——女性變成小小的跳蚤,在男性巨大的肉體上漫游的意象,既不漂亮,也煞風(fēng)景。首先,在男性的肉體上,并沒有適合小型生物鉆入的、那種原始時代的隱遁之處,沒有能夠無限編織出我們夢想的洞窟。也沒有山、巖石和水,不是嗎?很遺憾,男性的肉體無法成為風(fēng)景和宇宙——這雖是玩笑,但多半是認真的玩笑。
和巨大的白蟻女王一樣,古代末期宗教綜攝(syncrétisme)的時代里,低垂著許多乳房的大地母神像都是巨大的。在《日本靈異記》及《法華驗記》一類傳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千手十一面觀音像,自飛鳥時代以來,也多被制作者呈現(xiàn)為女體。我想,在巴洛克小詩人們和波德萊爾渴求的“女巨人”背后,或許似有若無地搖蕩著人類共通的神話女性形象。
這篇文章題為《姐之力》,事先聲明,這一命名并非由我獨創(chuàng)。其優(yōu)先權(quán)在林達夫手上,我不過是擅自借來一用。不僅如此,還要說明的是,文章的內(nèi)容多源自我與他的談話。
在林達夫關(guān)于柳田國男《妹之力》的短文里,他提及讀到這篇出色的文章時首先想起的,是“法蘭西宗教文學(xué)的三大紀念碑: 帕斯卡《思想錄》、 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諦》和勒南《耶穌傳》”, 更深遠的聯(lián)想, 則是“希臘悲劇中有名的女主人公安提戈涅與厄勒克特拉”?!斑@或許當(dāng)屬于‘姐之力’的主題。思念弟弟的鼓舞者,比男人更堅貞不屈的行動者,這樣的姐姐類型在日本也有森鷗外樂于援用,他的《山椒大夫》以及諸多作品都與此相關(guān)?!彼麑懙馈?p/>
我一察覺到就信手記下,說不定,柳田國男“妹之力”的題名就出自鷗外漁史?!稘辇S》第三十三節(jié)中, 有五百在結(jié)婚前為出入吉原的哥哥向父親求情,“榮次郎借助妹之力免于被逐出家門,暫且謹慎行事,不再外出”。 當(dāng)然, 這是我極不負責(zé)的空想, 如有異議,我可以收回。與秉性頑劣的我不同,柳田或許從來不做從他人的文章里盜取題名的事。
對此先按下不表,確如林所言,至少鷗外所喜的、在多本小說中登場的女性類型,比起“妹之力”, 或許稱為“姐之力”更妥帖些。林用心補充道:“這與該女性的男性親屬年齡長幼無關(guān)。年齡上的妹妹也可能成為‘姐姐’,反之亦然?!边@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進一步來講,即便與男性之間并非血親,精神上的“姐姐”也通??梢猿闪ⅰzt外的小說中,實際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姐除《山椒大夫》的安壽以外,還有《護持院原伐敵》的理世和《最后一句》中的阿一,而《安井夫人》的佐代、《爺爺婆婆》的倫、《椙原品》的品,以及《澀江抽齋》的五百,也都作為妻子發(fā)揮著“姐”之力。
若從精神病學(xué)的角度,審視柳田國男提出的“妹之力”與“妹神”的信仰問題,立刻會使日本人心性深處的姐弟不倫、兄妹不倫的主題浮出水面。精神病學(xué)學(xué)者小田晉說道,在日本,與歐洲對同性戀沖動的抑制發(fā)揮相同作用的,不正是對異性同胞間性愛的抑制嗎?我對這個假說非常感興趣。然而,這一問題與論旨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援用僅作參考而已。
我絲毫沒有為鷗外辯解的意欲。從前我就認為,鷗外寫下多余的文章《因襲歷史與脫離歷史》,對他自己而言,不已是極大的損失了嗎?正是因為使用了“脫離歷史”這樣曖昧不清的詞語,作為說經(jīng)《山椒大夫》的近代版故事而為人熟識的小說《山椒大夫》,才被后世虎視眈眈的學(xué)者與批評家死咬不放,逐一摘出顯眼的薄弱之處。事實上,說經(jīng)中血肉模糊的殘酷場面在小說中已被大幅削弱,特別是天王寺的場景被鷗外舍去后,說經(jīng)固有的邏輯也崩塌了。不過,這是出于將說經(jīng)視為原典,或者說至少將其視作歷史的觀點。如果脫離這樣的觀點,我想情況會迥乎不同。原本是唱導(dǎo)文學(xué),對于通過頻繁使用“可悲可憐”等套語,以催聽眾落淚為目的的說經(jīng)式講談的脈絡(luò),援用原典或歷史的觀念未免有失妥當(dāng)。就算不是原典,稱其為“最古老的 version(版本)”也不為過吧?
昭和四十七年以《日本御伽集》為題再版的《標準於伽文庫》(大正九、十年初版),在這一方面可以告訴我們許多至今不為人知的事情。據(jù)撰寫解說的瀨田貞二所言,包括這個《文庫》, 與小說《山椒大夫》志趣完全相同的兒童讀物,“根據(jù)最近橫山重的調(diào)查, 或許都是從延寶年間的《插圖版山椒大夫》(三卷 )處擷取了要點”。與松村武雄、鈴木三重吉、馬淵冷佑一樣,同為《標準於伽文庫》編撰者的森林太郎,似乎非常積極地參與了這個推動日本民間文學(xué)穩(wěn)固流傳,以為兒童謀福祉的計劃。卷末的解說文章里,推斷出自鷗外手筆的,至少有《傳說篇山椒大夫》一篇。在阿尼姆(Ludwig Achim von Arnim)和布倫塔諾(Franz Clemens Brentano)的邀約下,燃起搜集民間故事熱情的年輕的格林兄弟想必也是如此。
從這篇端正的解說文章中,可以一目了然地讀到,對于鷗外執(zhí)筆《山椒大夫》時無疑查閱過的資料的考證,論述切中肯綮;而對于安壽與廚子王的傳說,除說經(jīng)的正本之外,自古以來,還有數(shù)目繁多的版本口耳相傳。比起論旨曖昧不清的《因襲歷史與脫離歷史》,鷗外不是更應(yīng)該將這篇文章作為辯白來發(fā)表嗎?
雖說如此,鷗外在小說《山椒大夫》里,特地大幅度修改了說經(jīng)正本的框架,他想表達的根本無外乎是長女安壽的生存之道,即林達夫所言的、作者心愛的“姐之力”。安壽決意赴死后, 痛快地被鉸斷黑發(fā)(如厄勒克特拉般!),讓弟弟遁入山間后自己投水而亡的部分——這個將說經(jīng)文本延長數(shù)倍,純屬鷗外個人創(chuàng)作的部分(說經(jīng)中安壽被大夫一家戕害),無疑是這部小說的高潮之一。作者幾番強調(diào)安壽決意赴死時赫赫奕奕的神情。經(jīng)鷗外之手,強調(diào)奇跡與殘酷的這個中世風(fēng)格的陳腐故事,脫胎換骨為贊美“姐之力”的成人童話。不如此想便無法做出自洽的解釋,而此處,已既非因襲歷史,也非脫離歷史。
在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童話中,小紅帽赤裸身體鉆到大灰狼的床上,整個被大灰狼大口吞噬而亡;而在格林童話里,偶然路過的獵人用剪刀剪開狼的肚子,救出被吞入腹中的老婆婆與小紅帽,殘酷的氣息被削弱,變?yōu)槟捴巳丝诘拇髨F圓結(jié)局。我愛佩羅童話里符合中世紀民間傳說的氣質(zhì),單純而荒蠻的殘酷,但也無意因此批評將故事考究地改寫成近代風(fēng)格的格林。
如同格林童話引來批駁,鷗外筆下的新童話同樣難免招致諸多批評。如前文所述,小說《山椒大夫》悉數(shù)刪去大夫被三郎用竹鋸砍殺,以及廚子王站不起身,被土車拉去天王寺,成為百名稚兒若眾的笑談等悲慘場面,只能犧牲作為說經(jīng)之根本的復(fù)仇故事及復(fù)活故事那強烈的暗黑面。然而,反過來看,作品通過近代小說的手法,清晰凸顯了同是說經(jīng)本質(zhì)主題的“姐之力”,向在我們精神深處流淌著的神話女性形象,施與了光明的救贖。這種形象從說經(jīng)中的負片,被反轉(zhuǎn)置換為鷗外作品中的正片,同時開辟了通往普遍性的道路,在這一點上,我認同作者所講的“阿波羅式”的意義。我想認同這點也未嘗不可。
雖說如此,我卻不認為這篇小說在鷗外作品中具有特殊地位。只是,經(jīng)論者之口太多,這部作品成了意識形態(tài)上被圍攻的靶子,我在此不過想提出些許不同的觀點。曾經(jīng)從林達夫處聽來“姐之力”主題的花田清輝驚嘆道:“確實是我未曾夢想過的嶄新說法。”(《方法概論》)對我而言,或許也有不愿讓少年時初讀之際的感動,隨著成年后的讀書體驗風(fēng)化的一種心情。我想,這樣的作品存在也無妨。說到“姐之力”,被溝口健二積極拍成電影的泉鏡花的眾多作品, 如《白絹之瀑》、《日本橋》和《賣色鴨南蠻》,它們在風(fēng)俗乃至心理的意義上,都恰如其分地符合這個稱呼。不,也許可以說,泉鏡花的全部作品,就像是以“姐之力”為果核凝聚而成的一團甘美的果肉。
對于保護了少年特里普托勒摩斯的女神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J. E. 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曾在《希臘宗教研究概論》中寫道:“這種關(guān)系具備守護神的特征,介于母親與愛人之間?!薄安蝗プ非笸瓿勺晕?,而是為了自己選擇身在遠方的英雄,鼓舞他們,并施與保護。此外,不向英雄謀求愛與崇敬,而是期待自己為對方做出凜然的舉動?!边@難道不正是明示“姐之力”神話源泉的文章嗎?
“姐之力”自然是與“妹之力”異曲同工的。照此推演下去,便順理成章與石田英一郎提及的“桃太郎之母”相遇,即陪伴著男性幼神的大地母神形象。不僅是《山椒大夫》的安壽,說經(jīng)中幾乎所有女主人公,無論是《小栗判官》的照手還是《信德丸》的乙姬,都以毅然赴死的自我犧牲,庇護著柔弱無力的男主人公,背負著從不合理的境遇中救出主人公的使命感,與大地母神的形象重合。這形象同時又是身為“變成男子”的菩薩,因此本質(zhì)上也是留存著母性神明慈悲性格的觀音。觀音在被佛教習(xí)合前因襲了大地母神的傳統(tǒng),在西鄉(xiāng)信綱的名著《古代人與夢》中對此有如下論述:
觀音的前身以印度教為媒介,與自中近東至希臘的地母神譜系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這一假說給人以堅實穩(wěn)固的感觸。至少自漢譯佛典以來,在《法華經(jīng)》中,觀音作為菩薩化身成為男子,而在中國和日本又恢復(fù)了其身為女神的本質(zhì),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對于宗教教理從生活中抽象出的事物,民眾幾乎出于本能地遵從自己生活上的欲求,將其奪回,令它再次接近始源。
或許會令人感到意外,我在讀到這篇文章時,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起的, 是那位富有江湖術(shù)士(charlatan)氣質(zhì)的 17 世紀德國埃及學(xué)者阿塔納修斯·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的名字。 早在遙遠的三百年前, 基歇爾就提出中國和日本的觀音與埃及的伊西斯女神同源,這個超乎常軌的學(xué)說驚動了學(xué)界。將封閉在狹窄特殊性中的宗教與文化的歷史,開放給遼闊的普遍性之地平,或許他才是世界上最初的學(xué)者。無論他的意圖如何出于無意識,推論如何恣意,論據(jù)如何模棱兩可,他的直觀能力都深不可測。從許久以前開始,我便懷著特殊的文學(xué)興趣注視著這位名為基歇爾的人物。
主題從巴洛克詩人的“巨女愿望”起,經(jīng)由鷗外的“姐之力”,變成作為大地母神的觀音,我這篇醉漢文章,將在此再度轉(zhuǎn)變方向,將舞臺移至歐洲。
關(guān)于埃及學(xué),基歇爾有三部主要著作:首先是 1636年在羅馬刊行的《科普特概論》;其次是 1652―1654 年在皇帝斐迪南三世的援助下,同樣在羅馬刊行的《埃及的俄狄浦斯》(Oedipus Aegyptiacus,全四卷);最后是1667年在阿姆斯特丹刊行的《中國圖說》(China illustrata)。據(jù)傳這些稀覯珍本部分藏于東京的東洋文庫,我還未曾見過實物。
起初研究科普特語時,基歇爾便萌生了有朝一日要解讀古代埃及象形文字的野心。然而經(jīng)他之手的象形文字翻譯妄誕恣肆,如今看來,他的翻譯就如同商博良(Jean-Fran?ois Champollion)之前的許多學(xué)者那樣,顯然沒有一處正確的??梢哉f在埃及學(xué)研究史中,他的名字占據(jù)了極不名譽的位置。最熱心研讀基歇爾著作《埃及的俄狄浦斯》的人,或許是法國 19 世紀詩人熱拉爾·德內(nèi)瓦爾(Gérard de Nerval)。這部書第一卷中所插入的女神伊西斯的版畫,雖是基于阿普列尤斯《金驢記》的作品,卻為那位畢生追求“巨母”的詩人帶來了極大影響。在最后一部著作《中國圖說》中,基歇爾比較了漢字與象形文字,在此處也構(gòu)建了隨意而獨斷的理論。
簡單介紹一下他那隨意而獨斷的理論。象形文字本是挪亞的兒子們在大洪水發(fā)生的三百年后,為支配世上全部土地而發(fā)明的。其后挪亞之子含的子孫攜埃及人遠征中國,在中國開辟了埃及人的殖民地,埃及文字便傳到了中國。中國最初的皇帝從含的子孫處直接接受教育,因此漢字與埃及文字同源。然而,埃及人只教給中國人用來表達思想與感情時必要的基本文字,后來中國人在習(xí)得知識并獲得進步后,便基于自己的立場,發(fā)明了與埃及文字截然不同的表意文字……
基歇爾從未離開歐洲,更不可能遠渡中國。他從事科普特語研究的契機,是當(dāng)時名聲顯赫的東洋旅行家、意大利人彼得羅·德拉瓦萊(Pietro della Valle)將他從東方帶回來的科普特–阿拉伯語詞典贈予了基歇爾。1644 年時他復(fù)制了詞典,添上了自己的語言學(xué)注解,然后付以出版。自那以后,他成為埃及學(xué)的權(quán)威,受到皇帝庇護,投入到前述巨著的編纂工作中。他原本就是耶穌會會士,關(guān)于當(dāng)時東洋和中國的信息都由他一手掌管,地位上也十分有利。況且他還有淵博的知識和令人敬畏的好奇心。
《中國圖說》是不斷興起的歐洲漢學(xué)的一部紀念碑式作品, 1668 年德語和荷蘭語譯本、 1669 年英語譯本、1670 年法語譯本相繼出版,由此可見其影響之深遠。書中收入的插圖珍奇而空想聯(lián)翩,惹人注目。作為客觀資料的價值雖少,但若是換一個角度來眺望,比如人類的想象力面對未知的事物時,會構(gòu)建出怎樣奇妙的幻影,本書就是妙趣橫生的文獻。
在序文中,基歇爾介紹了自己所使用資料的出處,首先被提及的是意大利耶穌會會士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他有《中國新圖志》等諸多著作,在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師從基歇爾。此外還有在明永歷帝宮廷里活躍的波蘭耶穌會會士卜彌格(Micha? Piotr Boym),和曾駐留中國八年的奧地利耶穌會會士白乃心(Johann Grueber)等人。同時,也有書中雖未被明確記錄,卻被基歇爾大幅利用的信息源,那就是死于北京的利瑪竇(Matteo Ricci)的回憶錄。1615年, 法蘭西耶穌會會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將之翻譯成拉丁語出版。書中有幾處幾乎照抄回憶錄的內(nèi)容,偶爾夾雜些自己的獨斷。而埃及這個詞語的出現(xiàn),可想而知就出自他的獨斷。
《中國圖說》第三部《關(guān)于中國的偶像崇拜》一章中,談到中國有三個宗派,即儒教、佛教和道教。這三個宗派剛好對應(yīng)著三個階級,與埃及國家分為僧侶、學(xué)者和一般民眾三個階級一樣。無論在何種場合,基歇爾言不稱埃及就難受。比如,他寫道,“儒教始祖,哲人王孔子,像希臘人稱為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埃及的托特一樣接受禮拜”。他接著說道:“如同埃及的學(xué)者只禮拜唯一的神,中國的知識階級除孔子之外不設(shè)任何偶像,他們只尊崇被譽為天帝的唯一神格?!?p/>
中國的第二個宗派佛教,如同畢達哥拉斯的宗教一般,相信多重世界與靈魂輪回,基歇爾說。畢達哥拉斯的學(xué)說從印度傳到中國,復(fù)進入日本?!胺鸾痰乃略豪?,充斥著恐怖得遠超想象的大理石制、青銅制、木制和陶制的惡鬼?!睋?jù)基歇爾講,這些也是從埃及經(jīng)由印度傳來的。
有趣的是關(guān)于端坐在花萼上的佛教眾神的敘述。這些神中占據(jù)第一位的是日本的阿彌陀,據(jù)基歇爾講,他等同于埃及的哈爾波克拉特斯,也就是幼童荷魯斯。無須多言,荷魯斯是大地母神伊西斯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生下的兒子,也就是小人神。奧西里斯到很后來才作為伊西斯的配偶登場,荷魯斯則是遠比他父親更古老的神格。荷魯斯一般被描繪為坐在母親膝頭、長發(fā)裸體的孩童形象,而據(jù)亞歷山大城的圣革利免及揚布里柯所言,在埃及他常以坐在蓮花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又據(jù)普魯塔克所言,這位伊西斯的兒子,是新生太陽的象征,被表征為從睡蓮中探出頭來的孩童。以上出自《探求伊西斯》(La Quête d'Isis)的著者尤爾吉斯·巴爾特魯薩蒂斯(Jurgis Baltru?aitis)饒有興味的解說。
然而若仔細觀察刊登在基歇爾的著作《埃及的俄狄浦斯》及《中國圖說》中的阿彌陀圖,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身影是一位雙手執(zhí)念珠,盤腿而坐,身著奇裝異服的東洋人,說是佛像又不合常理。同樣不合情理的,還有端坐在從水中伸出長莖,如睡蓮般奇妙的植物的花上,從頭到腳裹滿衣物,臉部周圍描繪著放射狀太陽光線的中國觀音像?;獱柗Q她為中國的伊西斯。
直到 20 世紀,從巴基斯坦西部的塔克西拉,及阿富汗迦畢試發(fā)掘出的貴霜帝國時代的美術(shù)品中,有許多疑似從亞歷山大城傳來的哈爾波克拉特斯像和伊西斯像。探尋從埃及到印度直至中國的大地母神譜系的人,恐怕會從中尋覓出線索,將其向東西兩個方向延伸解讀。即便在圖像學(xué)上一塌糊涂,我想基歇爾的直覺在大體脈絡(luò)上沒有偏差。
據(jù) J. 維奧(J.Viau)的《埃及神話》中所述,“覺察到賽特的企圖,在孤獨中悄悄長大的伊西斯之子,他在出生時雖羸弱,卻在母親的魔法庇護下,逃過了諸多危難、野獸威脅和臟腑病痛。這種回憶保存在咒術(shù)師們用來治愈病人的咒文里”。這不正是“信德丸”和“姐之力”的埃及版本嗎?
生活在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全能者與18世紀的百科全書派之間,兼具這兩種類型于一身的阿塔納修斯·基歇爾因他獨斷與非科學(xué)的精神,在今天已是被遺忘的思想家,盡管如此,我仍認為他的直覺能力很值得學(xué)習(xí)。他興許懷有“姐之力”是普遍之物的信念。僅這一點,便已勝過任何做學(xué)問的方法,我想這是極為珍貴的。
對歐洲之外的文化,阿塔納修斯·基歇爾不知饜足的好奇心和詮釋方法的任性獨斷,都令我不禁想起那位寫下《詩章》的詩人,20世紀破天荒的東方學(xué)者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他也是為象形文字漢字的魅惑所俘虜?shù)臍W洲人之一。在《比薩詩章》(The Pisan Cantos)中, 為了將收容所里的幽閉生活轉(zhuǎn)化為理想世界,他頻繁為大地母神獻上祝福,喚起觀音的形象。這可是出于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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