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冉正萬的中短篇小說集,共收錄《喚醒》《一只闊嘴鳥》《詩人與香菇》《高腳女人》《十字弩》《慢生活》六篇作品。從“自我堅守”的主旨出發(fā),結(jié)撰了六個不同的個人世界,背景跨越歷史和未來,探索個人對于信念的堅守、良知的堅守、美好人性的堅守……以細膩溫和兼具空靈想象力的敘述,直面生活現(xiàn)實,著力表現(xiàn)人生百態(tài)、世間悲喜的“原生態(tài)”,傳達在混沌的世界里,每個個體自身既是潛伏者也是掩護者,保持清醒、有所堅守才是根本之道的理念,讓大眾在他人的故事中反芻自己的生存際遇。
冉正萬,1967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文學黔軍”的重要力量。獲貴州省首屆政府文藝獎、花城文學獎新銳作家獎,短篇小說《樹上的眼睛》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其作品多取材于貴州本土民間文化,野性、神秘、傳奇、質(zhì)樸。代表作有《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銀魚來》《洗骨記》《紙房》等。
目 錄
喚 醒 1
一只闊嘴鳥 57
詩人與香菇 77
高腳女人 131
十字弩 151
慢生活 205
不敢馬虎(代序)
不敢馬虎,是我寫作的態(tài)度。
我的寫作來源于我對故鄉(xiāng)的眷念和鄙視。即使夢見皇帝登基,也是在我老家的土地上舉行,而不是在皇帝的都城。當然,我從沒夢見過皇帝,也沒夢見過皇帝登基。
那是一片憂郁的土地,一種與生俱來的情緒暗藏在每個故鄉(xiāng)人的心頭。他們很少高聲喧嘩,很少嬉鬧,很少唱歌,這是過于理性、缺乏活力的鄉(xiāng)村。我鄙視故鄉(xiāng)的落后與孤獨,我眷念她的寧靜和與世無爭。你留在這里,你的靈魂要去哪里隨你的便;你把靈魂留在這里,你的身體要去哪里隨你的便。這是我故鄉(xiāng)對每個出生在那里的人的忠告。
他們中有文盲,也有多少認識幾個字的人,但很少讀書,對我的寫作從不關(guān)心,也沒有必要關(guān)心。我是因為感激他們才寫作,感激他們的純樸、低調(diào)、聰明、虛偽、自私、傻頭傻腦、自以為是,并因此吃虧上當。
這真是我寫作的根源嗎?不是,我是因為自視過高,因為心虛才寫作。他們怎么樣,其實我并不清楚,就像有時候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樣。
幾十年來,我努力寫作,討好賣乖,努力把自己放進現(xiàn)代社會,接受嘲笑和屈辱,同時去埋怨這樣埋怨那樣?;仡^一想,如果加入家鄉(xiāng)的文盲隊伍,受到的打擊將會更加嚴重。于是繼續(xù)努力。
我是為尋找自己而寫作:我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
這詭異的命題才是我寫作的根源。別樣的思維讓我倍感沉重,有時忍不住耍耍賴皮,玩下小聰明,以為如此可以從自己的困境中解脫。但得不償失,自己依然在困境中。
我老實下來,安靜下來,繼續(xù)追問:我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讀著《喧嘩與騷動》,我特別理解昆汀、凱蒂、杰生和班吉明。但有時也想,去你的《喧嘩與騷動》,叫昆汀和凱蒂見鬼去吧,偉大的作品不可能只有這一部。
毛姆說契訶夫的為人好像性情開朗和講求實際,但作為一個作家卻是抑郁和消沉的。我覺得這仿佛也是在說我,一條從冉的泉眼里流出來的、叫正萬的河流。
很多人以為我一直在寫我的故鄉(xiāng),其實不是。如果你讀過我所有作品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我是把整個人類社會當成我的故鄉(xiāng),而不是某塊郵票那么大的土地。
我在黔西南看到黃金開采的盛況,于是把老家的人放進一片礦區(qū),然后演繹他們的悲歡離合。這是我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紙房》,至今已逾十年。
在遵義毛石鄉(xiāng),我看見小孩裝在玻璃瓶里的透明魚,這魚是從溶洞里流出來的。溶洞的水量非常大,霧氣蒸騰,天氣越熱,水霧越濃。我老家一個嘴巴似的巖洞,讓人充滿遐想。我把這些要素放在一起,經(jīng)過四年馬拉松似的胡思亂想,寫出了長篇小說《銀魚來》。
十多年前,我在黔東南聽說過一個小故事。黔東南是貴州民風最純樸的地方,土改時期,當?shù)厝瞬幻靼资裁词堑刂?,什么是貧下中農(nóng)。他們一直自給自足,都有土地,貧富差距并不大。但土改工作隊不允許,要求他們必須像別處一樣,也要有地主,也要有貧農(nóng)。當?shù)厝瞬恢篮螢榈刂?,以為是個社會職務,通過推選,村里一個為人好、大家都尊重的人當選。這人謙虛一番,也就答應了。幾年后,他才知道地主不好當,但已經(jīng)沒辦法了,一當就是三十年。一直覺得這個故事有意思,但我知道,僅僅靠這一個故事,寫個短篇都很難。幾年后,我在鳳岡縣采風,到一個叫梯子巖的地方,懸崖峭壁之上有個村莊,村里有塊石碑,說這些人是明王朝一位帶刀侍衛(wèi)的后人。他被人追殺,躲到這個四面環(huán)山的地方。現(xiàn)在修了一條公路上去,邀我采風的人想要我們對懸崖上這條公路發(fā)出感嘆。我覺得凡是人力能做到的事情,并不讓人感到意外。公路修通后,有人在半山一個溶洞里養(yǎng)娃娃魚。嬰兒期的娃娃魚特別怕吵鬧,要在水無比干凈,沒有其他動物(特別是人)氣息的地方才能生長發(fā)育。長大后對環(huán)境要求卻又極其簡單,比其他任何一種魚都好養(yǎng)。村民用木盆、水缸都能養(yǎng),可以養(yǎng)在床前,養(yǎng)在廚房。當時覺得挺有意思,想寫一部關(guān)于養(yǎng)殖與商戰(zhàn)的小說。寫了幾千字,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我應該觸碰的東西,明白后立即刪掉。兩年后,把選地主和懸崖上的村莊結(jié)合在一起,寫了長篇小說《天眼》。寫完第一章,我就知道這比寫?zhàn)B娃娃魚容易。
迄今為止,我自己比較滿意的小說是沒有人提及的一部小長篇。有一次乘車經(jīng)過正在修建的環(huán)城公路,看見有人提著一個人形何首烏叫賣,宣稱這是施工員剛剛挖出來的,長成人樣,肯定有益壽延年的功效。我不禁大為驚奇。但車上有好事者悄悄告訴我,這是人工培植的,并且是從別處拿來的,和修路的工人沒有關(guān)系。沒想到騙子這么厲害,為了發(fā)財,竟想出這么絕妙的辦法。經(jīng)過五年的構(gòu)思和一支禿筆的經(jīng)營,我寫了長篇小說《什么是你的》,把人性的貪婪和聰明寫得風生水起。這部長篇雖然發(fā)表了,我估計讀者不會超過十個人,這么多年,我只聽到三個人向我提起過。
原本打算寫三部,把已經(jīng)發(fā)表的這部取名《什么是你的·人書》,再寫《什么是你的·獸書》和《什么是你的·神書》,這種寫法沒人看好,寫作的勇氣大受打擊。
寫作的意義何在,其實很少有人問我。倒是自己從沒停止過追問,尤其是長篇小說寫作。這是我必須思考的最基本的問題。不過從沒找到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隨著思考的深入,似乎越來越接近寫作的最終目標。但同時也清楚,你只能努力接近這個目標,不可能真正抵達,這也許正是寫作的魅力和動力。
“蓋聞二儀有像,顯覆載以含生;四時無形,潛寒暑以化物。”這是《圣教序》里面的句子:聽說天地有形狀,所以顯露在外,覆蓋并且承載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因為四季沒有形狀,所以深藏著嚴寒酷熱來化育萬物。文學不可與天地四時相提并論,但其運行規(guī)律是可以類比的。沃爾夫在他的處女作《天使,望故鄉(xiāng)》里說,現(xiàn)世每一分鐘都是四萬年歷史的結(jié)晶。日復一日,人們蒼蠅般地飛向死亡,尋找歸宿,其間的每一片刻都是窺視整個歷史的一扇窗戶。學者孔飛力則指出:我們說,我們不能預見未來。然而,構(gòu)成未來的種種條件都存在于我們周圍。每次讀到這些句子,我都會放下書本沉思。如何看清此在,又如何向后人標記出管線走向,似乎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小說不是統(tǒng)計學,不講任何科學依據(jù),它只能靠隱喻和暗示把一個觀察者的思想儲存在字里行間。
我們都是未來的祖先,未來的讀者在等著我們。我們不可能脫離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可能一死了之。那么,謹慎寫作的必要性顯而易見。此時寫下的句子,有可能成為善知識,也有可能成為惡知識。最麻煩的是,善惡不能靠此時此地來判斷,而是要通過從此以后永遠的檢閱。
我懂卡夫卡為什么要在臨終時叮囑布羅德燒掉他所有手稿。他不愿自己的文字在世間生根發(fā)芽,因為他無法確定這些文字的善惡。以前,有自以為是的評論者說:作為一個在文學上失意的人,燒掉手稿完全合情合理。這是多么簡單和粗暴的結(jié)論。希望死后燒掉手稿的作家遠遠不止卡夫卡一人。有誰敢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的文字必須傳世并且是可供后人借鑒的善道?
真正的寫作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個體的體驗雖然豐富,但不敢說這就是直義和見解。寫作不是大徹大悟者所為,破除迷妄者不需要留文字,因為文字的局限已經(jīng)不能準確傳達其真味。所以寫作是小思小悟,并且是容易興奮容易激動藏不住知見的人,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知見公之于世。如薩拉馬戈所說,我們都是充滿欲望的可憐巴巴的魔鬼。對我而言,恰似我小說中所寫的山魈。
我一直在寫,不過是希望廣種薄收,讓后人有所認同,有所欣悅。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生根,能夠給人一點點希望,不要因為世事的無常就茫然無計。事實上,這也是托詞,還活著,就得有所作為。不可馬虎,也不敢馬虎。
正萬的小說,在于它的可感性,視覺、聽覺、嗅覺,用心的人可以感觸到。它本身不會言明是非對錯,只是惻隱地低唱來自生活皺褶的歌謠。——作家李修文
冉正萬的小說具有一種強烈的異質(zhì)性與個人性。他用我們都使用的漢語,描述了不同的生活。既經(jīng)歷自己,也經(jīng)歷他人?!骷尹S驚濤
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文學黔軍”的重要人物冉正萬優(yōu)秀作品集結(jié)
探討重要的人生話題:在變化的世界里,如何保持清醒?如何堅守自我?
設計簡約,制作精細,簾影紙護封,盡顯雅致之風
詩人與香菇
(節(jié)選)
平洋叫人來找我,要我給來的人設計包裝盒。我告訴他,雜志社的美編只會書刊設計,沒設計過包裝盒。平洋說,包裝盒不是更簡單嗎?他霸道地補了一句:這么多年的朋友,這點小事算什么呀,你就不要推了,又不是要你親自做,叫你手下做不就行了。
平洋是我在地質(zhì)隊工作時認識的,他在黃金部隊當文書,黃金部隊是武警部隊,也搞地質(zhì)勘探,我們在業(yè)務上沒有合作,共同的愛好讓我們成了朋友。他寫詩,我寫小說。我離開地質(zhì)隊后還在寫,盡管江郎才盡,心里總是不甘。他離開黃金部隊后不寫了,不是對寫詩失去興趣,是興趣太廣泛。在部隊時,有規(guī)章制度作桶箍,平靜如水,失去桶箍后,浪潮迭起,興趣廣泛得讓人吃驚。他買過一條橡皮船,從小區(qū)門前的河流起漂,這條河是長江的二級支流,他準備從我們這個城市漂到長江。結(jié)果漂了一個小時就爬了起來。他住這個城市的上水,小區(qū)門前的水還算干凈,漂到市中心,臭得他屁滾尿流,急忙上岸。有一次,他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家。早上念念經(jīng),下午讀讀書,晚上,哥倆聊天喝酒,多好的生活啊。我說,出家人是不能喝酒的呀,殺盜淫妄酒,五戒。他說,那算了。
放下電話不到兩分鐘,平洋介紹的人就來了。這人讓我大吃一驚,又高又瘦,身高至少兩米,脖子比腦袋還長。我暗想,難道前世當長頸鹿?我第一次沒在高個子面前感到自卑,并且非常擔心他一不小心折斷脖子。他彎腰進來時,就像老蛇進洞,前半截進來了,后半截還撅在外面。他把圖片拿出來,是香菇,看上去沒什么特別之處。名字怪怪的,叫麻子香菇。我不便多問,把美編叫過來,安排她記下長頸鹿的要求。
長頸鹿不善言辭,這點和我很像。他坐著比我站著還要高,手指像筷子一樣長,沒肉,我懷疑是指間肌肉萎縮,而不是因為瘦。任何東西到他手里都縮小了一半。美編過來時他已經(jīng)坐下了,即便坐下也嚇了她一跳。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聽我吩咐,接過照片和文字材料轉(zhuǎn)身離去時臉紅到耳根,就像剛剛見到了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猜她下班后一定會和閨蜜見面,不把今天的奇跡說出來,她會坐立不安的,說不定還會猛吃,過幾天又后悔不迭。長頸鹿請我抽煙,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見我專門買的。我不抽煙,不知為什么卻接了過來。他把煙夾在中指和食指指根,就像指頭無力或者縫隙太大夾不住,只能夾在指根。他的手叫爪子更確切,徒手抓乒乓球比賽,可打遍天下無敵手。他沒有火,我也沒有。從其他辦公室找來火機點上后,我和他都松了口氣。他把煙吐在大手里,再從漏縫的指骨間冒出來,以免煙噴向我,其實我和他相距至少三米。我告訴他,設計最快要明天才能做好,他點了點頭,沒有告辭的意思。下班時間已到,他是不是要請我吃飯?我可不想和陌生人吃飯,何況是一個引人注目的陌生人。他突然像生病了一樣,手腳抖個不停,這么抖下去會散架的,我忙問他要不要上醫(yī)院或者要不要吃藥,如果他隨身帶有藥的話。他連連擺手,憋不住說了出來,問印這個要多少錢。交流了好一陣才明白,他以為設計和印刷是無縫工序,在我們這兒就能全部做完。我告訴他我這里只負責設計,印刷得找印刷廠。既然是平洋叫你來的,設計不要錢。印刷廠也可以幫你聯(lián)系,價格你自己談,印量越大單價越低。他感激地看著我,把爪子放嘴上,吧嗒了幾下,煙沒吸進去,長臉左拉右扯,像準備調(diào)集千軍萬馬與這支不聽話的煙決一死戰(zhàn)。我忍不住想,他是生菌子的菇木變的吧,被種香菇的女主人喚醒,抖掉滿身香菇站起來,待在與世隔絕暗無天日的地方生機勃勃,一旦走出菇房就死翹翹。
美編捂著嘴竊笑著問我要電子圖片,長頸鹿正好站起來,要把剛才一屁股下去時坐在下面的雜志拿開。這是我午休時躺在沙發(fā)上讀的一本雜志,退過我的稿,因此懷著小人心理,看著長頸鹿把它壓在屁股下面卻不以為意。沒料到他拿開它這么費力,幾十斤重似的。我沉浸在對長頸鹿的巨大同情中,覺得美編不是要電子稿,是要再次證實她的眼睛,雖然我明知設計要圖片電子稿,我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敢尖叫,那她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哪怕她是雜志社最漂亮的女生。長頸鹿沒有電子圖片,不知道什么叫電子圖片。美編認真地問我怎么辦,我叫她用相機翻拍,今天一定要加班做好,人家這么遠來,不能讓他等到明天。她點頭答應的樣子美若天使。
煙燒到指根,他的手指太僵硬太不靈活,無法一下把煙蒂甩掉,把他燒痛了。說不定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煙。痛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擺脫尷尬和羞赧。他嘿嘿笑著,用另一只手把煙蒂頂了出來。
“你今天住哪里?”
“我才來?!?p/>
“坐班車來的?”
“平洋老師的車。”
“他去那里干什么?”
“扶貧?!?p/>
“在哪里扶貧?”
“無岃?!?p/>
“無岃?無岃是哪里?”
“牛欄江?!?p/>
就不能多說幾個字。牛欄江我曉得。有點遠,云貴交界,來此七百公里,自己坐車不可能這么早趕到我辦公室。我這才意識到,那張手寫的、有商品名稱和產(chǎn)地信息等的材料一定是平洋寫的。包裝設計、商標注冊什么的也是他在幫他張羅。
“平洋呢?”
“我不曉得,他叫我來找你。”
“他把你送到樓下的?”
“送到你門口?!?p/>
“這家伙,到了我門口都不進來!”
“他著慌?!?p/>
“慌什么,火燒他屁股?”
“嘿嘿?!?p/>
我去隔壁看美編進展,還沒進去,身后傳來咚的一聲,看到門口黑影一閃。我立即轉(zhuǎn)身,不知為什么快不起來,待我撲到門口,看見長頸鹿半躺在地上。他本想跟過來一起看看效果,誰知頭撞在門楣上了。真是嚇人,滿臉鮮血,我忙拿抽紙給他擦血,不過更擔心的是他的脖子。我的驚叫聲引來了所有加班的人,有人說打120,有人說拆下門當擔架,還有人拿來創(chuàng)可貼。傷口足有兩寸長,創(chuàng)可貼根本用不上。長頸鹿從暈厥狀態(tài)中醒過來,努力地扭著屁股想歪到沙發(fā)上。我輕輕扶著他的頭,不敢用力,怕折斷他的脖子。還好,他終于坐到沙發(fā)上,脖子沒斷。他的身高讓所有人驚嘆,他們?yōu)榇擞终f又笑,是他們加班的意外收獲,比給加班費還高興。我把一卷紙按在他傷口上,叫人和我一起送他上醫(yī)院。我看過兩只長頸鹿打架的視頻,它們互相甩頭,撞擊脖子,并不激烈,但失敗者倒地后站不起來。這位頭上開裂的長頸鹿肯定沒有真正的長頸鹿強壯,出門、進電梯,我們一齊喊,低點,再低點,同時下意識地想要跳起來擋住門楣。
醫(yī)院沒那么長的床,我估計沒哪個醫(yī)院會有。還好醫(yī)生總是辦法最多的人,他讓他半截身體搭在床下,半截搭在床上給他縫針,醫(yī)生做手術(shù)的樣子像在維修石拱橋。一直以來,我總是對我的身高感到自卑,悄悄打聽過哪里能買到內(nèi)增高鞋,此時此刻,看著長頸鹿導風管一樣長的褲腿,暗想矮個子也好也好。我抽空給平洋打電話,抱怨他怎么不和長頸鹿一起來,把他丟到樓下就溜了,他對城市一點不熟悉。平洋說,他找轉(zhuǎn)業(yè)后開公司的戰(zhàn)友去了,希望戰(zhàn)友替長頸鹿支付包裝盒的印刷費。我告訴他長頸鹿受傷了,很嚴重。平洋一下急了,忙問怎么受的傷,傷情如何,他馬上趕來。
縫了七針??p好后用紗巾纏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傷口有那么長,我真懷疑醫(yī)生把他打扮成阿拉伯人是為了搞笑。我當時沒笑,過后只要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笑。平洋來了,長頸鹿一見到他,就像走失的孩子見到母親一樣,長腿長手像蜘蛛腿一樣同時彈了彈,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我們扶長頸鹿上車。平洋確實細心,他開了輛商務車,把椅子拆掉一排,讓長頸鹿坐在地板上,要不然他根本坐不進去也坐不下。地板上墊了一把谷草,我要是這么坐,二十分鐘都受不了,長頸鹿坐了七百公里,七個小時,骨頭沒散架真是奇跡。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血,平洋說甭管它了,找不到衣服給他換,到住的地方給他搓一搓,天氣這么熱,一會就能晾干。我問長頸鹿身高多少,平洋說兩米二七。天啦天,比姚明還高。他要把屁股翹在屋子中間,頭才不會撞上門楣。剛才不小心撞上去,一定是地上的漂亮雜志讓他踩滑了,否則不會摔倒。那些雜志封面和內(nèi)頁都是銅版紙,和香蕉皮一樣滑。
無論走到哪里,我們都會引人注目。我有點惱火,長頸鹿那么高,我那么矮。平洋一米七五,我們站著不動,就像兩根壯實的樁子保護一根細細的旗桿。平洋說他最近在山洞里藏酒,每個山洞里藏一壇,等他老了,每個山洞住一陣,這個山洞的酒喝完了去下一個山洞,等到把這些酒喝完,死在某個山洞里,那就是最后的歸宿?!耙潜粍e人找到喝掉了呢?”“我藏的沒人找得到?!薄熬团碌綍r自己也找不到。”“我做了記號,只有我看得懂?!薄暗饶憷狭?,醫(yī)生說不能喝怎么辦?”“醫(yī)生的話不能全聽?!薄澳悄愕煤煤帽pB(yǎng),保證老了還爬得動?!薄艾F(xiàn)在我盡量少喝,等我老了再喝?!痹娦挠涝谘?,我暗想?!安亓硕嗌??”“幾十壇?!薄安粔虬?,一壇喝十天,幾十壇喝幾百天,從七十歲開始喝,八十歲還不死,那得多少壇?”“也不是天天喝嘛,心情好就喝,不好就不喝。我在張?zhí)煜榧夷堑胤讲氐米疃?,他們靠得住,不會有人偷我的。?p/>
長頸鹿的名字叫張?zhí)煜?,太普通了,我覺得還不如叫長頸鹿。
坐下吃飯時,平洋嘻嘻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說你不是經(jīng)常去扯風嗎?你安排下,我?guī)闳執(zhí)煜榈睦霞页讹L。他嘲笑我,故意把采風說成扯風。不是嘲笑采風本身,是嘲笑我借采風之名為雜志社賺錢。為了把雜志辦下去,我的臉皮越來越厚,經(jīng)常巧立名目干這干那,說是為了文化事業(yè),其實是為了大家的工資和福利。
“他們那地方的人都像他這么高嗎?”
“和我們差不多,像他這么高的就他一個?!?p/>
平洋說,“他們那地方”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塊壩子,更不在河邊,而是一個巨大的天坑。這個天坑藏在貴州和云南交界的深山里,就像月亮落下來砸了個坑,月亮變成水變成霧回到天上,天坑卻再也不能復原。幾千萬年過去了,天坑里發(fā)出危險的藍光,自負、自戀,既可怕又神秘。航拍照片上,天坑仿佛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天坑下面有森林,有泉水,有溶洞,換言之,天坑里的一切不是用來嚇人的,只是不想和天坑之外有瓜葛。
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幾十年前,長頸鹿的父輩們得了麻風病,有關(guān)部門讓民兵把十幾個公社的麻風病人集中起來,用籮筐吊著放到天坑底下,然后往下撒消毒粉。民兵連長允許他們把想帶的家產(chǎn)都帶下去。他們不帶也沒人要,他們住過的房子、用過的水井、栽下的果樹,凡是被他們摸過的東西,包括他們摸過的錢,都成了邪惡之物,人人唯恐離它們不夠遠。他們離開后,為了徹底清理麻風病毒,民兵連長下令把他們的房子燒掉,水井填平,果樹自生自滅。
天坑四周成了禁忌和禁區(qū),沒人愿意接近,談論時也心照不宣地用隱語,就像直接說出來會引火燒身似的。只有不知底細的鳥兒在越來越蓊郁的樹林里歌唱。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獵人被巖羊引誘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天坑里有人,他們居然沒有死,居然全都還在里面,居然悄悄在天坑里面種莊稼。
平洋笑著講述時,我總是忍不住看坐在對面的長頸鹿,想著食物進入他的嘴,從長長的食管下去,半天才落進胃里,是多么漫長啊。如果他吃面條的話,面條是直直地垂落下去呢,還是盤旋著落下去?他天真地看著我和平洋,偶爾補充兩句。他的舌頭的長度很正常,但是能與我們交流的詞匯不多。
被發(fā)現(xiàn)后又過了幾年,有關(guān)部門組織醫(yī)療隊下去檢查,他們的麻風病已經(jīng)痊愈。得過病的人留下殘疾,但體內(nèi)不再有麻風病毒,在天坑里出生的人和我們一樣正常。幾十年只有十一個人死去,也是因為年老自然離世。
他們在天坑里養(yǎng)豬、養(yǎng)羊、種苞谷、種土豆、種青菜。他們還在天坑里修路,一條窄窄的小路盤旋而上,盤到三分之二處,有一個偏巖腔,擴整后在懸崖邊上砌石墻,因為最接近坑口,是天坑里最明亮的房間。他們把石屋當成學校,教室只有一間,有人路過還得從教室中間穿過。學生最多時有七個,教室里擠得滿滿當當?shù)?。長頸鹿是這所學校第一屆畢業(yè)生。說第一屆其實不準確,學校不分年級,也不管年齡,沒有畢業(yè)時間,患麻風病的老師把帶到天坑里的書教完,學生就該畢業(yè)了。長頸鹿只會用樹棍在地上寫字,學校沒有紙和筆,珍貴的紙筆一直留在教室上方的一個石縫里,連老師都舍不得用。小路修到離坑口還有兩米的地方不修了,環(huán)天坑修了一圈。他們是不允許到天坑外面去的。民兵連長像炸雷一樣的聲音還在坑口上方回蕩:你們敢爬上來,不要怪我的子彈不長眼睛!長頸鹿和同學攀著石縫爬到坑口往外張望過,眼里只有樹,沒有天坑里的樹高,但比天坑里的樹粗壯。
平洋激動時手舞足蹈,長頸鹿的眼睛跟著他的手轱轆轱轆轉(zhuǎn),像動漫里等著說傻話以便襯托主角聰明的小伙伴。他的話倒也不傻,只是沒平洋精彩。
“爬上去一點都不難,可我們都不敢?!遍L頸鹿說,“我們小時候玩得最多的是假扮大人,假裝成了家,假裝有了孩子,假裝有做不完的事情,故意問這問那,假裝打聽對方的親戚叫什么名字,有好久沒來了,在哪個生產(chǎn)隊。要不就學大人種莊稼,天坑底下泥土太少,大人種的每一棵莊稼我們都看得見?!?p/>
平洋說他們現(xiàn)在不種莊稼了,全都種香菇,天坑下面到了冬天最冷時也有七八度,又沒有風,一點也不冷,夏天最高氣溫二十幾度,真正的冬暖夏涼,特別適合香菇生長。他們被發(fā)現(xiàn)時香菇不多,自給自足,種多了沒用。自從開始拿到上面來銷售,天坑外面的人也跟著種,售賣時全都冒充無岃天坑的麻子香菇。兩者差別非常大,真正的麻子香菇不是一般香菇,是花菇,是香菇中的上品,菇質(zhì)肥厚,曬干后菌蓋上白中帶黃的裂紋像盛開的菊花。個頭比普通香菇小,但菌褶更細更白更干凈,香味更濃郁。天坑里有野生香菇,以前并不清楚野生和栽種的區(qū)別,或許真沒多少區(qū)別,現(xiàn)在區(qū)別越來越大,不是口感,是價格。平洋因此叫天坑里的人趕緊注冊商標,設計有專利權(quán)的包裝盒,把假麻子香菇打壓下去。天坑最初住的是麻風病人,不好直接說,隱晦地把天坑里的香菇叫作麻子香菇。我認為不應該叫這個帶有侮辱和歧視性的名字。平洋說這個名字已經(jīng)出名了,叫別的名字不好賣,沒人要。我無可奈何地罵娘。問長頸鹿怎么看,他說不曉得。每件事拆開看都理所當然,連在一起卻又那么荒謬,難不成這才是世道和生活?
即便醫(yī)療隊檢查后沒有麻風病,天坑上面的人還是不準他們搬出來。除了怕麻風病毒,還有私心作崇——土地和山林分了好多年了,再要把自己的土地山林重新分配給他們,在坑上人就像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啊。長頸鹿說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天坑外面的樹全部被砍掉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土地承包到戶時發(fā)生的事情,當時山林分不分各執(zhí)一詞,于是各家各戶拼命砍,不管有沒有用,無論大小,全都砍倒扛回家去,把山坡剃了個光頭。
“最初幾年還被開墾成玉米地,為了多收幾斗苞谷,他們不怕麻風病。不是因為貪婪,是餓怕了。肚子不餓了,皮膚餓、眼睛餓、靈魂餓?!逼窖笳f,語氣一點不像寫過詩的人,像看不起人的知識分子。
“即使給我們土地和山林,我們還不一定要呢?!遍L頸鹿搖晃著腦袋,不屑地說,“我們在下面住慣了,住得好好的?!蔽野迪?,有塊紅玻璃別在紗布上就更像了。如果他是真正的阿拉伯人,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
“在天坑看月亮都不一樣,很想寫詩,可看了半天一句也寫不出來?!逼窖笮α诵?,“我的靈感全都跑到酒杯里去了?!?p/>
我無法想象他們被吊到天坑時的心情,無法想象這幾十年是怎么過來的,當然也無法預料他們將來的生活,反正覺得這不對頭,不是正常的事情。就像長頸鹿的衣裳,既不能說是中式衣,又不能說它是汗衫,這是一件對襟布紐扣、沒有袖子、沒有衣領(lǐng)、粗針大線的衣裳。最奇特的是兩邊下擺的口袋,深得出奇,可以放面粉、大米、香菇、豬崽,甚至有可能放得下牛犢。但這畢竟不能算是一件好看的衣服。
“傷口還痛嗎?”平洋關(guān)切地問。
“痛倒是不痛,就是腦殼有點重?!遍L頸鹿雙手捧了一下腦袋。
“是紗布太厚的原因,還是因為流血過多?”我問他。
“我不曉得。”他說。
“那早點休息吧,躺到床上就不重了?!逼窖笳f。
我們帶長頸鹿去雜志社附近的小旅館,床太短,老板娘哈哈哈地笑著說可以加茶幾。但房間太小了,長頸鹿的頭和腳都將頂在墻上,睡在里面就像給房間加了一根橫梁。這些他都可以克服,衛(wèi)生間他進不去,即便不洗澡,解手也沒辦法。這個衛(wèi)生間比雞窩大不了多少。我們只好把他帶走,去找衛(wèi)生間大點的酒店。
三天后,平洋把包裝盒和長頸鹿塞進雙排座,沒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另外開了輛車,跟著平洋去“扯風”。平洋特地帶了壇陳放了兩年的白酒,說今晚上在天坑里好好喝。“本來是不喝的,但和你在一起,必須喝,不喝不行?!比章鋾r分,終于到達無岃天坑。這個岃字我是第一次見,念影,無岃就是無山脊。天坑四周確實沒有山脊,是丘陵地帶。當編輯時間長了,總是忍不住想修改別人的句子,覺得不如叫無影天坑更好。
當?shù)厝舜蟾畔氚堰@里打造成旅游景點,路旁的標牌看上去有點舊。但長頸鹿說這是去年秋天立的,殘缺的標語還能猜出原意:游秘境天坑,品農(nóng)家美味;麻子香菇香飄四海;發(fā)展旅游,共同致富。天坑里的小路也被修整過了,一邊上一邊下,還加了護欄。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成功,是忌憚麻風病,還是天坑本身沒有吸引力。就像我對自己作品的判斷一樣,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問題出在哪里。自以為很好,讀者不買賬;自以為一般,讀者更不買賬。失敗情緒貽害無窮,但就是不曾驕傲過一回。
天坑里有十一戶人家,他們對我和平洋的到來不冷不熱,并沒有因為平洋給他們送來了免費包裝盒就格外熱情。習慣成自然吧,被隔絕被遺忘了幾十年,和外面的世界不再來往,那種飽含陽光的熱情是不可能有的,我想。每家每戶都種香菇。麻子香菇出名后,他們就不再種糧食,也不再喂養(yǎng)牲畜了。香菇背到天坑外面的烘房烘干后再背下來,擺在天坑中間的臺子上供游人選購。以前要背到鄉(xiāng)場上去,現(xiàn)在用不著了,因為供不應求。懸崖上的學校還在,煞有介事地掛著天坑小學的牌子,桌椅也在,天坑里的孩子早就不在這里上學了,他們?nèi)o岃鄉(xiāng)上幼兒園那天起,就永遠離開了無岃天坑。
所有人說話都很小聲,小心翼翼,就像怕大聲了把懸崖上的石頭震下來。說不定真能震下來,有幾塊大石頭看上去搖搖欲墜。站在天坑里面,有種站在地心的感覺。天空是圓的,似乎一下高了許多,也亮了許多??拥子泻脦讐K巨石,巨石之間的大樹又細又高,它們?yōu)榱思橙£柟?,忘了長粗,只知道拼命往天上生長。還好里面不會有暴風雨,它們從未折斷過。這些樹是最近十年長出來的,以前每一寸泥土都被他們用來種莊稼,不允許樹和雜草生長。他們沒挨過餓,但也沒放開大吃大喝過,每天只吃兩餐。最艱苦的時候,土豆不削皮,玉米要連同玉米芯一起吃。
天黑下來后,天坑里安靜得像在天堂。
天坑里有供游人住宿的六間小木屋,因為地盤所限,每間屋除了一張床,只能擺下一個洗臉盆,沒有桌椅。我很難說我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個地方,這里清靜得讓人心跳加快,讓人恐慌,讓人想說話又無話可說。我覺得這個地方很有旅游價值:無論是麻風病不治而愈,還是他們在天坑的神秘生活都是奇跡。平洋說:“不能以風景之名,讓他們重回忍耐之中。外人的好奇心,對他們是一種恥辱,在這里搞旅游開發(fā)不人道?!蔽艺f,不人道的東西也值得一看,至少可以讓人思考。他狠狠地橫了我一眼。
晚飯前長頸鹿帶我參觀了他的家和菇房。房子緊靠懸崖腳下,屋頂是雜草、樹枝、碎布,自石壁斜下來蓋成一面坡,與雙坡屋頂比起來不但難看,也低矮了很多。我說這遮不住雨呀,長頸鹿說再大的雨落到天坑都變小了,被懸崖撞碎了,變成粉狀的雨,除了四月八的大雨,其他時候都能遮住。他的床長得像龍舟,被子很薄很干凈。他們被吊到天坑后,衛(wèi)生成了首要需求,比吃和穿還重要。天坑里有一股筷子粗細的泉水——難道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水從離坑底兩米高的石縫里迸出來,散開后消失在天坑底部的亂石叢中。他們把泉水箍成兩個水池,位置高的那個舀來飲用,下面一個用來洗涮。洗涮過的水不允許流走,挑來淋他們的栽種。半崖上掛著籮筐,當初吊他們下來的籮筐被他們裝上土掛在懸崖上,每個筐種一窩土豆。每天都得有人爬上去澆水?,F(xiàn)在掛著的是假的,當年的竹筐早爛掉了。假籮筐是塑編的,里面種的是耐旱的天竺葵,缺乏管理,長得瘦癟癟的,一副死給你看的模樣。菇房就在住房一側(cè),用草簾子隔開,更簡陋。掀開簾子,一股熱烘烘的香味和霉味同時撲面而來。長頸鹿說大家能夠活下來,是父輩把能帶的勞動工具都帶來了。在民兵連長的恩典之下,還帶了幾十筐土。第一代天坑人仍然活著的還有三位,長頸鹿特地帶我去看望他們,其中一位兩個拇指禿掉了,能做所有的事情,早就習慣了沒有拇指的生活。最恐怖的一位,麻風病毒吃掉了他的鼻梁骨,鼻子塌陷后上嘴唇變長了,越看越像大猩猩。他們被參觀過無數(shù)次,謙虛地微笑著,為自己還活著感到慚愧。“什么藥也沒吃嗎?”“吃的,開始幾年天上有磺胺飛下來?!薄笆鞘裁磿r候開始好的呢?”“我們也不曉得,反正下來沒過幾年就好了。”
長頸鹿的女人像貓一樣安靜,對我和長頸鹿視而不見,他們的三個兒女帶著青春去了遠方,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很少回來。他們到底在哪里,過得怎么樣,長頸鹿也說不清楚。天坑里手機不能用,又不敢到鎮(zhèn)上去給他們打電話,害臊,怕橫眉冷眼?!胺凑譀]什么好說的,不打也行咯?!薄安幌胨麄儐??”“嘿嘿,想也是想的?!彼暮俸俨皇切Γ瞧髨D掩飾他的無奈和憂傷。
我們在天坑正中間的亭子里吃飯,天坑外要再過一個小時才天黑,而里面已經(jīng)是真正的夜晚。兩年前通上電,但天坑里的人不適應亮晃晃的電燈,能不開燈就不開燈,天色擦黑就睡覺。亭子里這一盞孤燈形同鬼火,顯得弱不禁風。平洋說今后這里就是他的家,他將終老在這里?!澳悴卦谀切┥蕉蠢锏木圃趺崔k?”“逗你的,其實我只在天坑里的山洞藏得有?!薄皯撛谶@里搞一場詩歌朗誦會?!?p/>
酒至半酣,平洋朗誦詩歌。沒有詩集,手機又沒信號。我能朗誦的是當年上學時要求背誦的幾首古體詩,新詩一首也記不得。而平洋的記憶讓人吃驚,很多人的詩他都記得,隨口就來,這些新詩是他在黃金部隊時讀的,這么多年沒忘。當他朗誦到“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啊,我也為你祝?!睍r,他沒有任何征兆地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我被平洋莫名的悲傷感動,喝干碗里的酒,然后流著淚一遍遍說: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長頸鹿也哭了,他的哭聲像山洪咆哮。在天坑里,我們的柔腸讓我們成了不寫詩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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