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得主、著名海外華文作家張翎最新中篇小說精選集,包括《如此曙藍》《何處藏詩》《戀曲三重奏》三部中篇小說?!度绱耸锼{》借由兩位“鳳凰男”始亂終棄的故事外殼,通過亡靈敘事與情節(jié)逆轉(zhuǎn),實現(xiàn)女性的自我救贖與成長?!逗翁幉卦姟芬栽姼璐?lián)起一個抱團取暖的故事,兩個被生活逼迫到犄角的人磕磕碰碰一起生活,進而相互了解、萌生愛情?!稇偾刈唷分v述的是女主人公的三段情緣,每一段都帶有一定的社會烙印,摻雜著希冀、失落、困頓、清高、孤獨等諸多情緒。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現(xiàn)定居多倫多市。出版作品有《如此曙藍》《廊橋夜話》《勞燕》《流年物語》《余震》《金山》《雁過藻溪》等。曾獲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評委會大獎、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海外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重大文學(xué)獎項。馮小剛導(dǎo)演電影《唐山大地震》改編自其小說《余震》。
世上情緣:關(guān)于《如此曙藍》的雜想(序)
如此曙藍
何處藏詩
戀曲三重奏
世上情緣:關(guān)于《如此曙藍》的雜想
張翎
《如此曙藍》(《收獲》原發(fā)篇名為《拯救發(fā)妻》)的寫作過程實在是時空錯亂,經(jīng)歷了多倫多、三亞、溫州三個城市,在新冠疫情大爆發(fā)的驚惶之中,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整個時段里,思維都隨著地點的變換和疫情的發(fā)展,處于混亂甚至撕裂的狀態(tài)。到今天再看一遍,感覺還是一地雞毛。
小說的情節(jié)內(nèi)核基本上是順著兩個人物展開的,一個是加拿大老富豪的妻子史密遜太太,另一個是中國新富豪的妻子曙藍。兩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借著一則出售寶馬豪車的廣告和一個大雷雨之夜在多倫多的相遇,演繹出一些可以有多種解釋的沖突和一個似是而非的結(jié)局。
史密遜太太的靈感來自九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國辛辛那提大學(xué)讀書時的一件舊事。當時在中國留學(xué)生圈子里傳著一樁奇聞,有人在當?shù)氐挠⑽膱蠹埳峡吹揭粍t以五十美金的價格轉(zhuǎn)手一輛寶馬豪車的廣告,以為是玩笑,打電話過去,還確有其事。原來售車的是一位大富豪的妻子,她發(fā)現(xiàn)丈夫和秘書有了私情,就以白菜價一件一件地出售丈夫的珍品,以示報復(fù)。那時的留學(xué)生們都窮得叮當響,有車的人不算很多。即使買了車,也都是那種公里數(shù)很高、只值幾百塊錢的老爺車。這樁傳聞的真實性最終也沒有得到證實,但光聽著就已經(jīng)滿足了我們當時淺薄的好奇心。
曙藍的靈感來自當下。曙藍當然是個虛構(gòu)的人物,但她也不是空穴來風。這一二十年里,在我所居住的多倫多城里出現(xiàn)了一些被富豪丈夫送往國外居住的妻子們,俗稱富婆、息婆或款婆。這些人已經(jīng)被成見牢固地貼上了一些標簽:炫富、揮霍、無聊、無知、傲慢……商標一旦被貼上,所有歸在這個群體里的人似乎很難有機會翻身。但我也觀察到了這個群體并非千人一面,也有一些例外。有一些人能和國內(nèi)富豪群體的生活方式作適度切割,相對平靜地接受了丈夫的情感變遷,低調(diào)地開啟屬于自己在異國的獨立生活:學(xué)習(xí)英語,進修學(xué)位或者證書,找工作,把孩子送到普通公立學(xué)校,在自己上班的時間里雇小時工照看孩子……曙藍就是這些例外中的一員。在我的小說里,她是她們的綜合體。
《如此曙藍》講述的是一個發(fā)生在兩個年代兩個族裔中的婚變故事,也可以說是在兩條線上發(fā)生的發(fā)妻故事。兩個故事的大致框架早就有了,我的難題是怎么讓這兩條線交集,產(chǎn)生某種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交集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讓兩個女人產(chǎn)生共同的仇恨,對丈夫,對小三,或者對催發(fā)婚變的環(huán)境,也可以把婚變演繹成一個勵志故事,兩個被棄的女子在人生的某一點上相遇,由于同病相憐而開始互助,最后用自身的財富和成功來報復(fù)男人的負心。當然,也可以把小說寫成一個父母離婚的孩子眼中的控訴,或者一個單身母親在異國他鄉(xiāng)遭遇的種種難處,等等等等。哪條路似乎都行得通,只要我肯堅持,最終條條路都能抵達羅馬。
我在腦子里設(shè)想了一兩條路,但走著走著,就厭倦了,不想再走下去。我感覺這些路都被別的腳踩過,太平實,太保險,無非是為了達成某種心理安慰,滿足某種內(nèi)心期待??墒牵覟槭裁床豢梢赃x擇一條遠離期待的路呢?我完全可以不要安慰,不要勵志,也不要復(fù)仇,不求實現(xiàn)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對結(jié)局的企圖,只想借故事的外套營造一種氛圍,生出一些疑惑不安。憑什么小說非得達到某種訴求,圖謀一種終結(jié)感呢?假如出發(fā)時不想著羅馬,途程就可以自由。
《如此曙藍》寫到一小半的時候,我的想法變了,我變得只想描述,而不去關(guān)心描述到底要達到什么目的。也許,描述本身就是目的。我不再想完全依賴常識、感知和經(jīng)驗來寫這部小說。我打算抽去邏輯,模糊一些依靠經(jīng)驗和認知建立的界限。我想在那樣的模糊空間里重新塑造故事,把原本不在一個維度上的東西攤在一個平面里,讓它們自由穿越。
于是,就有了《如此曙藍》的最后版本。
《如此曙藍》寫完后,我發(fā)給幾個肯對我說真話的朋友私下里看過,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問我:史密遜太太真死了嗎?假如她早死了,她怎么可能幫助曙藍?曙藍自己呢,到底是死還是活?小書看見了她的父親,是因為她也死了嗎,因為只有死人才能看見死人,對嗎?……
我的回答既不是Yes,也不是No,而是Maybe(也許),因為我自己也沒有明確答案。我只能告訴我的朋友們:能不能把這部小說當作夢境來解讀?因為夢境沒有邊界,也沒有邏輯。在抽去了邏輯的夢境里,我們能看見一些醒著時看不見的東西,穿越某些清醒時固若金湯的界限,比如生和死、想象和現(xiàn)實。
《如此曙藍》現(xiàn)在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以小說集的形式推出, 這個集子里還包括了我的另外兩部中篇小說《何處藏詩》和《戀曲三重奏》。這三部作品講的都是世上男女情緣,角度卻各不相同?!逗翁幉卦姟分v的是艱難時期的感情,一個愛在廢紙巾上涂寫詩句的落魄男子,在不同的時間段里遭遇了兩個報恩的女子,一個以自己的生命,另一個用自己的身體。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情,但卻是感情的一種決絕表達方式,市井氣中又捎帶著一點點離地一兩寸的書生氣和俠義感。而《戀曲三重奏》里的男女,卻絕對是世俗的,一個背井離鄉(xiāng)身處異國的女子,一生遭遇了三段情緣:第一段是大學(xué)里的青澀果子,尚未到收獲季節(jié)便已落地銷殞;第二段是滾滾紅塵中一次彼此方便的機緣,她的一絲才情,遭遇了他的許多財富;第三段情緣幾乎沒有詞語可以形容,是在孤獨、同情、相憐和荷爾蒙相互交織的灰色地帶里生長出來的一個怪物。
這三部小說都講到了異鄉(xiāng)男女的萍遇,今天看來,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之間的不同。人還是那些人,市井的或者貌似清高的,孤獨的,困頓掙扎的,尋求的,失落的,等等,但我看他們的眼睛卻有了變化。我知道是時間在作祟。一部小說里出現(xiàn)的情節(jié)不見得都是和作家自己相關(guān)的事,虛構(gòu)是小說家最常用的工具,但一個作家在編織小說時不可避免地會帶上自己的視角。我們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所以世界會帶著我們的眼睛所納入的獨特角度和色彩,我們的眼睛賦予了筆下人物質(zhì)感。但時間改變眼睛,眼睛改變視角,視角改變?nèi)宋锏那榫w和情感。這三部小說之所以不同,是因為我的眼睛在不同的視角里看到了不同的人,或者說,在同樣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同的側(cè)面。我變了多少,我的人物就變了多少,把這三部發(fā)表日期各自相隔差不多十年的小說放在一起,多少也能找到一些歲月變遷留下的蛛絲馬跡吧?是為序。
張翎用精致的語言講靈幻的故事。因為,雖然有風雨有黑夜,有背叛有困窘,人們?nèi)匀粫陉柟饫锟粗⒆哟碉w蒲公英。她把美麗的波光寫在時間的河上。
——駱玉明
張翎的小說大氣、從容、深情,而且有一種沉實而安靜的品質(zhì)。她以自己的專注和柔韌,守護傳統(tǒng)價值的光輝,敬畏一切人性的美德,也為它的裂變、劫難作證,并從個人和民族的創(chuàng)傷記憶中領(lǐng)悟生命之重。
——“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授獎辭
張翎的語言細膩而準確,尤其是寫到女人內(nèi)心感覺的地方,大有張愛玲之風。當然,張翎不是張愛玲,張翎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莫言
人們總在說現(xiàn)實主義。而現(xiàn)實主義怎么做?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shù)品質(zhì)和工作倫理,從張翎這里可以看到。
——李敬澤
張翎是一個特別有膽氣的作家,她持續(xù)直視生命褶皺深處的創(chuàng)傷和疼痛;同時她也是一個特別有溫度的作家,她筆下的人物無論深陷多么幽深的苦痛,最終都能帶著光實現(xiàn)自我的一個更新。
——馮小剛
我很喜歡張翎老師對作品非常精細的處理節(jié)奏,讀起來會覺得每一個情節(jié)的推進都理所當然。
——笛安
◆莫言、李敬澤、馮小剛盛贊作家,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得主、《唐山大地震》原著作者張翎最新中篇小說集。
◆夢與醒之間的人世窄途,燭照生命的異域萍遇。不同的婚戀故事,相似的惶惑情緒。小說集包括《如此曙藍》(《收獲》原發(fā)篇名為《拯救發(fā)妻》)、《何處藏詩》、《戀曲三重奏》三部中篇小說。
◆同名中篇小說《如此曙藍》借由兩位“鳳凰男”始亂終棄的故事外殼,通過亡靈敘事與情節(jié)逆轉(zhuǎn),實現(xiàn)女性的自我救贖與成長。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駱玉明撰文推薦。
最初幾年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是和諧的。激情談不上,激情不是任何一個配偶可以給予的,配偶能給的只是短暫的欣賞和長久的容忍。他們至少是有共同的目標的:撫養(yǎng)孩子,供房貸,照顧雙方父母。元林和曙藍都同意孩子不能由老人帶,因為老人在孩子身上留下的痕跡,需要孩子的父母清理一輩子。他們照常上班,把小書作為一個包裹,在托兒所、幼兒園和小保姆之間來回傳送。金錢是一張可粗可細的砂紙,磨去了人際關(guān)系中大大小小的溝壑,造就了一個感恩戴德的婆婆和一個放心的岳母。婆婆、岳母和故土一起被他們留在了遠方,以供平常日子里懷念,節(jié)假日時拜訪。他們不用像他們的同學(xué)朋友那樣,由于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狀況而把老人招來身邊替代保姆。于是,婆婆的挑剔終究沒有機會顯現(xiàn)給曙藍,岳母關(guān)于鳳凰男的種種疑慮終于也沒能落到實處。那幾年里曙藍見識了日子的瑣碎,但沒有觸摸到日子的粗糲,粗糲是后來才來的,來得很突兀。
沒有人能把婚姻最初的狀態(tài)維持下去,即使是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也止于婚禮。日子是河流,人站在水中,水時時刻刻在朝前流,人時時刻刻在蛻皮長大變老。人留不住水,水留不住人,人也留不住自己。
曙藍以為街面上流傳的鳳凰男故事只是一種拿出身論英雄的刻薄責難,她沒有看穿元林皮囊之下血肉里藏得很深的那點自卑,也沒能把零星的現(xiàn)象追溯到本質(zhì)的源頭。她不知道從鳳凰男到英雄是一個貫穿一生、有始無終的浩大換血工程。元林需要向世界證明身世之說的荒謬,向他的父母,向他的妻女,向他的叔叔伯伯,向每一個童年時打過他的男孩,向每一條小時候咬過他的狗,向每一個曾經(jīng)拒絕借錢給母親的鄰居,向每一棵見過他流淚的樹木,向所有不愿和他約會的女同學(xué),向那些用不屑的眼神打量過他的商場導(dǎo)購……證明了一次,不夠,還想證明第二次。證明了第二次,還有第三次。欲望也是毒癮,掉進去的過程很短,爬出來卻需要一生。先是濃密的發(fā)際線,再是結(jié)實的胸肌和小腹,再是光滑的額頭,再是淚腺,再是皮實的睡眠……元林一樣一樣地把自己賠給了路途。等到他再無可賠的東西時,他壓上了靈魂。
這都是曙藍后來才醒悟的,而當時,她卻以為他僅僅是賠上了忠誠。她從未真正理解過元林,她認為的理解其實只是誤解。那些在他出差時鉆進過他被窩的女子,他從來不記得她們的臉,更不用說名字。他從她們身上擷取的,只是身體的歡愉和激情。那些女人經(jīng)過他的身體,卻從來沒有經(jīng)過他的腦子和記憶。他用金錢購買她們的一個個夜晚,就如同他去商場購買一件家里缺失的貨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從未出過軌,他對婚姻從頭至尾忠誠。
當然,那是元林的想法,不是曙藍的。
曙藍看到那些蛛絲馬跡之后,沒有去質(zhì)問元林,她不想把猜測坐實。曙藍唯一想做的,是逃離。當她告訴元林她想出國讀書時,她以為她要費上一番唇舌。她事先想好了周全的對策,包括理由,包括用詞,包括語氣和態(tài)度,沒想到元林立刻同意了,并積極著手替她辦理各樣手續(xù)。
“也該留一條后路?!痹终f。她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他說的是他的身家性命,她卻以為他想要空間和自由。他們總是誤會著彼此,他們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陌生人。
她以為只有光亮才能制造陰影,可是她沒想到黑暗也能制造影子,影子比黑暗更黑。
今晚她決定去見他,沒有通知律師,也沒有通知他。想象著提姆見到她時的驚訝表情,她忍不住想笑。幾個月沒見,他左眼瞼之下的那塊色素沉淀一定又變大了幾分,而他的前列腺,肯定也比先前老了,也許老了幾年。前列腺的衰老不是勻速運動,過了六十,那便是自由落體,帶著滑坡般可怕的加速度。她睜著眼睛都能想起他站立在馬桶跟前,抖索著兩腿中間那根像變質(zhì)了的香腸似的玩意兒時的樣子。他從未想過關(guān)上廁所的門,他沒想在她面前掩飾自己,因為她是發(fā)妻。發(fā)妻知根知底,男人在發(fā)妻面前即使是穿著燕尾服也是赤身裸體。
曙藍咚的一聲跌坐在馬桶上,伸出兩個指頭測量著自己的脈搏。先是左手,再是右手。噗。噗。噗。她覺出了細微的跳動??墒?,那真是脈搏嗎?視覺和聽覺都背叛了她,憑什么她還信得過觸覺?
或許,停電的那個夜晚,她看不見元林,是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元林還活著。
或許,元林和她都已經(jīng)死了,只有小書還活著。
或許,元林和她都活著,死的是……
曙藍不敢再想下去。她站起來,走出去,用涼水洗了一把臉。不知道那對母女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廁所里非常安靜,有一只馬桶的水箱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鏡子的玻璃面上有兩個幽黑的破洞,正往外汩汩地冒著涼氣。她拿手紙去堵,才猛然意識到那是她的眼睛。
都是陽光惹的禍。就是車頂上反射過來的那一縷陽光,割傷了曙藍的眼睛,把她從鋪著速度和激情的高速公路上拽下來,推入充斥著保險汽油維修停車費這樣乏味想法的爛泥淖中。世上許多重大決定,起因都是米粒一般大小的偶然事件,比如舞鞋上的一個洞眼,就能瞬間把一個芭蕾舞娘變成一個毫不起眼的售貨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把潔西后來的生活釘在售貨員這個位置上,盡管潔西完全可以是一名律師,一名教師,甚至是一個她母親憎惡的保險銷售員。也許,世上壓根兒沒有什么偶然。每一樁偶然的身后,其實都有一長串的必然在推動??墒侨四芸匆姷?,只是那個最終定格的瞬間,而不是身后那個冗長的過程。
生命中所有的陷阱都是來自同情和沖動。那個女人可以偏離軌道,她卻不能。她有她的標準,鋼絲一樣冰冷而不容彎曲的標準。這輛寶馬,還有這一屋已經(jīng)包裝或尚未包裝的物件,都只能以象征性的價格,出售給某一個類型的女人。落在她標準范圍之內(nèi)的女人,必須是單身,獨自維生,不被男人供養(yǎng)也不供養(yǎng)男人。她只能依賴面談的那一刻鐘,至多半小時,來篩選那些女人。她問她們的問題,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她能從中不露痕跡地得到她所需要的信息,卻又不至于讓人抓著把柄,惹出各種與膚色性別年齡糾纏不清的歧視指控。二十多年的秘書職業(yè)至少讓她掌控了在效率和法律中間走鋼絲的本領(lǐng)。這個叫藍的女人沒有戴結(jié)婚戒指,衣服明顯地在洗滌劑里走過了多個來回,顏色和針腳都已磨損,她看起來急需一輛僅僅作為交通工具使用的二手車。但這個女人沒有給她機會進入她的生活,她甚至沒來得及在她的生活表層淺淺地刮破一層皮。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有沒有男人,她不能用這輛寶馬縱容這個女人去幫助一個男人,讓男人慢慢滋生出足夠的力氣,來一腳踢開這個女人。
她聽見黑暗中響起一聲冷笑,那是清醒的自己在嘲笑糊涂的自己。清醒的自己告訴她這個女孩不是潔西,一切關(guān)于信任的聯(lián)想都是黑暗造成的騙局。黑暗的手強壯粗莽,不講道理,黑暗把陌生人肆意推搡在一起,黑暗消滅形狀也消滅距離。但是光明可以瞬間改變一切,黑暗世界里的一切秩序在光明面前都不堪一擊。一盞燈就可以立刻讓黑暗中聚集的人作鳥獸散,叫黑暗中建立的親密變得扭捏。
即使是這樣,那又如何?她聽見糊涂的自己在辯駁。糊涂的自己勸說她不妨享受一下黑暗制造的騙局,因為片刻的溫暖也勝過永恒的冷漠。她蹲在地上,摟著女孩,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絲略微粗重的呼吸,也會叫懷里這團溫熱生出疑慮。她終于明白,此刻她需要這個女孩,遠勝于女孩需要她。
這個問題女孩已經(jīng)被問過多次了,被老師,被臨時照看她的小姐姐,被同學(xué),被同學(xué)的媽媽,被房東,甚至被素不相識的路人。每一次,她都會保持沉默??墒沁@一次,她不想沉默。她不敢沉默。她覺得只有持續(xù)地說話,才可以留住這個幾乎陌生的女人。與恐懼相比,饒舌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你不會知道我名字里的那個史密遜,是史密遜百貨公司的史密遜。你也不會知道,在成為史密遜太太之前,我的名字是海倫·辛普森,就是那個著名的男裝品牌辛普森定制的辛普森。當然,你也不會知道辛普森定制,因為它紅透半邊天、在每一本時尚雜志上都有插頁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辛普森定制四十年前就消失了,不是因為經(jīng)營不善,而是因為它更改股權(quán)和經(jīng)營方式,成為了史密遜百貨。辛普森定制不是被史密遜百貨吞并的,史密遜百貨當年還只是一間四面漏風的貨倉。史密遜百貨之所以能成為史密遜百貨,是因為有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人,把父親留給自己的祖?zhèn)鳟a(chǎn)業(yè),轉(zhuǎn)手交給了自己的丈夫。這個愚蠢的女人,在應(yīng)該自己掙錢的時候,扔了自己的面包,在丈夫的廚房里討面包吃。她做膩了丈夫的秘書,把自己閨蜜丈夫的侄女推薦去頂了自己的職。她想都沒有想過,那個剛斷了奶的丫頭,會推開辦公室的門,直接上了史密遜先生的床。史密遜太太現(xiàn)在馬上要從自己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家里搬出去,把位置騰給那個可以做史密遜先生孫女的繼任。”
女人的話像一駕裝了太多貨的馬車,女人的聲帶拖不動那樣的重量,女人聽起來隨時要散架。
“所以,史密遜太太,哦不,我是說前任史密遜太太,想在那個幼兒園小女孩搬進來之前清空歷史。沒錯,我就是想惹史密遜先生生氣,世上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個更叫我解氣的了??墒牵乙膊粌H僅是為了讓他生氣。一個女人愚蠢過幾十年之后,總會長點小見識。我仔細挑選著史密遜先生的心頭所愛,把它們一樣一樣地交給合適的人。我是說,合適的女人。那些玩意兒是可以化作學(xué)費,化作交通工具,化作和世界討價還價的資本的。得了我一點小好處的人,說不定就能聽進一兩句真話。我只想告訴那些女人:誰的錢也不如自己的錢牢靠。當然,這些事你是不會知道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你的宇宙就是別人的地獄。那是薩特的話,至少,是他的意思。你知道薩特是誰嗎?”
“知道一點?!笔锼{輕聲回了一句,沒有多少底氣。人真是宇宙嗎?曙藍問自己。宇宙太高深了,她不懂。但她知道人都是氣泡。每個人裹在自己的氣泡里行走,誰都看見誰了,誰又都看不清誰,除非兩人相撞,把氣泡撞癟了—那人也就沒了命。人不能沒有氣泡,氣泡是用來掩飾真相、保護性命的。人的氣泡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太厚了看不清路,太薄了輕輕一碰就破。
“藍,其實那天,我已經(jīng)決定把車送給你了?!笔访苓d太太說。
“為什么?”曙藍驚訝地問。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關(guān)心我安全的人?!笔访苓d太太說。
曙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史密遜太太,我要不起那輛車。”
“我已經(jīng)不是史密遜太太了?,F(xiàn)在的史密遜太太,是那位剛剛脫下了尿布的人。你不如就叫我海倫吧。再換多少任史密遜太太,海倫還是海倫?!?p/>
“海倫,這個城市這么大,小書可以打的,也就這么一個電話。”兩人都沉默了。兩個氣泡相互走過,距離有點近,這樣的距離讓人不安。
“我可以把那輛車借給你開的,我來付保險?!焙愓f。
曙藍的回答慢了半拍:“我不能要。在世上混,欠的每一筆債都是要還的?!?p/>
“按照負負得正的規(guī)則,兩個地獄相遇,會不會成為一個天堂?”海倫走到門外,又轉(zhuǎn)過身來,問曙藍。
“不會,只會成為一個更大的地獄。”曙藍說。
那個綁架了她的人,是一個叫小書的八歲女孩。那女孩到底是她宿命中的天使,還是魔鬼?也許,在某些時候,天使和魔鬼原本就是同義詞。
原來,她站在懸崖邊上,離墜落已經(jīng)那么近。一尺?一寸?還是一分?這一場大停電,或許不是意外?;蛟S,上帝在打盹兒的間隙中,偶然想起用一場停電來救人一命。就像有的戰(zhàn)爭,就是為了成全或者拆毀一樁愛情。有時候,傾國傾城只是為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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