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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大雪落滿耶魯——蘇煒自選集
哈佛大学傅高义教授、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联袂推荐!耶鲁大学最佳教学奖获得者、旅美作家苏炜的散文,抒情和哲理相融合,典型的学人散文,有着浓郁的人文背景和学人情怀。
ISBN: 9787559850300

出版時間:2022-09-01

定  價:69.00

作  者:苏炜 著

責  編:吴义红 杨广恩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中国现当代随笔

讀者對象: 文学爱好者

上架建議: 文学/中国现当代随笔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87 (千字)

頁數(shù): 408
紙質書購買: 天貓 有贊
圖書簡介

本書是旅美作家蘇煒的散文自選集。作為一位中國文化孕育出的知識分子和溝通中西文化的學者,作者有著濃郁的學人情懷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透過作者感情飽滿而不失張力的文字,在回首過往歲月、詠懷文化觀照、抒寫異域風情中,讓人感受到思想的力量和作者的人文關懷。本書將抒情和哲理交匯,文學與世情交融,給讀者一種文化苦旅般的精神體驗。

作者簡介

蘇煒,旅美作家。1953年生于廣州,畢業(yè)于中山大學中文系,后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1986年回國工作,1990年定居美國,現(xiàn)為耶魯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高級講師。出版有長篇小說《迷谷》,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面對》《站在耶魯講臺上》《走進耶魯》《耶魯札記》,人物傳記《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等。

圖書目錄

輯一 數(shù)峰無語

琴臺煙雨行…………003

凜凜猶生…………011

赤壁懷大蘇先生…………021

東坡書院三鞠躬…………031

“我的”西南聯(lián)大…………043

敦煌夢尋…………054

輯二 關河晨望

學生的三句話…………071

“教書比天大”…………075

“一個不小心……”…………079

一點秋心…………082

秋心再題…………085

濕眼讀杜詩…………088

講臺與蝴蝶…………091

輯三 春風一紙

雪浪琴緣…………101

金陵訪琴…………115

易水訪硯…………132

臺北訪茶…………140

天地之門…………144

記住那雙腳…………151

秋光神筆…………158

西湖晨茗…………161

輯四 昨夜幾枝

“人生緊要處”的引路人…………169

大個子叔叔…………180

藍手…………185

書箱渡海…………188

膠杯豬肉…………191

對著大山讀書…………194

隊長的眉頭…………197

班長的身手…………200

巴灶山的蛇神…………203

輯五 江湖相忘

雁猶如此…………213

香椿…………216

綠腰長袖舞婆娑…………225

張門立雪…………232

我的“美國父親”…………242

豆青龍泉雙耳瓶…………247

佛拾…………261

詩人之矛…………271

猶子之誼…………299

小鳥依人…………317

舊游時節(jié)好花天…………339

后記 光亮種種…………361

序言/前言/后記

代序 講臺的詩與香味

——耶魯二十年記

“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最美的音樂是慈悲?!?p/>

——羅曼·羅蘭

講臺,或者說耶魯講臺,于我,是一道什么樣的風景呢?

耶魯行走二十年,這是最近時時浮上我心頭的一個念想話題。

“奇葩”兩朵

那樣的無眠之夜,幾乎是二十年來四十個學季重復上演的“永恒”記憶:二十年前受聘于耶魯,第一次面對春季開學,馬上就要登上耶魯講臺的前夜,通宵輾轉無眠,興奮得無法入睡,睜著眼睛從烏鴉黑熬到魚肚白。那時臨時租住在校園近旁的高層公寓,緊鄰耶魯醫(yī)學院,聽了一夜救護車聲在窗底下嘯叫,腦子里過電影似的,往返回放著自己與耶魯結緣的種種偶遇奇遇。人生經歷中的千回百轉、溝溝坎坎,好像一條從大山奔突而出的小溪流,又幾經峰巒屏障、沙漠阻隔而幾乎枯竭斷流,而今終于匯流到大海上了。眼看,耶魯這片港灣護衛(wèi)著的蔚藍大海就展開在面前,馬上就要沐浴、翔泳其間;微末如塵如土的自己,馬上就要站到這個世界殿堂級的講臺上了,又怎么可能不欣然惶然躍然沛然——而興奮而激動而惶惑不安呢?!漫漫長夜,閃爍的星空可以聽見我的心跳。詫怪的是,連我自己都很難解釋清楚,這樣的無眠之夜,從此仿佛就成了耶魯開學前夜的一種定格——自那時起迄今,二十年來,無論春、秋學季,只要在開學前一夜,我就一定會經歷這么一個輾轉無眠、腦子過電影的通宵。身體里的生物鐘好像會告訴控制睡眠機制的大腦皮層:溪流出山,大海又要在前了!微軀在下,圣臺又要在上了!你該要重新調動自己、振作自己、抖擻自己了!以至老婆、親友、同事,都熟知了我這個奇怪的“開學失眠癥候群”。近兩年開學第一天,同事見面總會笑瞇瞇問道:蘇老師,是不是昨晚又沒睡好呀?見我雞啄米似的尷尬點頭,他們就會一笑而過,已經習以為常了。今年秋季開學第一天,我任教的高年級中文課上竟來了好些“新鮮人”(freshman,新生),問他們耶魯開學第一天的感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睡不著覺哇!昨晚一整夜都沒合眼!我告訴他們:不奇怪,蘇老師跟你們一樣,二十年來,每到開學前夜,就一定會興奮得終夜失眠。頓時,他們瞪大了一雙雙燈籠似的大眼睛,像打量著一個長不大的“彼特·潘”,我便朗聲笑道:因為和你們一樣,蘇老師,永遠都是耶魯校園的“新鮮人”哪!

看官或曰不信,則還有更奇的一事:耶魯所在的美東新英格蘭地區(qū),每年春秋兩季,正是姹紫嫣紅的季節(jié)——春天的青枝綠芽、新蕾嫩蕊,秋天的漫山紅葉、醉紫沉紅,都帶來一場場過不完的畫廊盛景、賞不盡的視覺盛宴??墒牵瑓s也正是如我等的敏感癥患者,一年中最為難熬的辰光。春秋兩季的花粉過敏、塵毛過敏,總弄得你眼淚鼻涕稀里嘩啦,三天兩頭地萎靡不振??墒?,奇了,每年一到這兩個折騰的季節(jié),吃藥打針都不頂事兒,唯一可以解救我的“對象”,就是——講臺。無論是早晨出門多么的噴嚏連連、雷霆震天,涕淚橫流加昏頭昏腦,只要一踏進耶魯課室,一站上教席講臺,這一切就會戛然而止,自然消失——馬上,鼻子歸鼻子眼睛歸眼睛的,喉頭潤澤,氣管通暢,人五人六的,從孔孟老莊到魯迅莫言,一切就全都順當下來了。連說帶讀,呱啦呱啦。滿堂那些圓瞪瞪的藍綠“燈籠”們,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蘇老師”半分鐘前的窘相。不過呢,下課鐘點一到,一腳踏回自己的辦公室,沒待關上門,那番才剎住閘的噴嚏雷霆、鼻涕瀑布,馬上就又稀里嘩啦、轟天辟地地冒涌出來、震蕩起來。更奇的是,身體這架生物機器,不光過敏癥會挑著時間、地點發(fā)作,連冷熱相交季節(jié)難免發(fā)生的頭疼腦熱、傷風感冒,也同樣會挑選著日子來。查查過往記錄,敝人任教耶魯二十年,竟是滿當當?shù)摹叭谏蠉彙薄m然并非完全無病無災,卻從未因身體的微恙而耽誤過一次課堂上課。何故耶?說來也怪,只要踏上講臺,身體指針就會自然調整到健康尺度;每年必有的小病小災,“它”都必定會“選”在假期發(fā)生——短則雙休周末,長則寒暑假期,身體選著日子地“不舒服”,二十年間,竟無一例外!迄今,我已經算是耶魯東亞系中文項目年資最老的教員了,與同事聊起此“二十年全勤記錄”卻不敢自炫自夸,總是解嘲地說:或許,敝人就是教書的命吧!不然,講臺,教席,怎么可能就成為阻擋生理頑疾的天然屏障呢?

講臺,古人稱之為“杏壇”——“杏花春雨江南”。耶魯,二十年了。國內的同齡人早已享受離退的安逸,自己卻沒有絲毫“老”“退”的欲念。真的,我最近也時時在問自己:耶魯這個講臺,究竟有什么樣的魅惑風景,讓你如此“反?!保绱恕捌孑狻?,如此沉迷不已呢?

雪野履痕

總是想起雪地上那行無人重復踏過的腳印。

耶魯?shù)靥幟绹鴸|北新英格蘭,是風雪之鄉(xiāng)。冬天長達四五個月,每每一個冬季要來個十幾場大風雪。幾年前我換了房子,新居離公交巴士站很近。于是就干脆放棄了開車,日日以公交巴士往返耶魯教課。尤其在風雪天,每天早早地頂著漫天星光穿過小路步向巴士站,黑暗中只見眼前一片茫茫白雪,身后卻留下自己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每次下班歸來,早晨踏出的腳印還清晰留在雪野上,晶瑩而寧謐,透著藍光,也帶著幾分神秘。我常常會停下來,默默注視一眼這道無人重復踏過的行跡,再小心繞道而行,讓皚皚雪野上,印上一往一返的兩串清晰腳印。

或許,人生的風雪來路上,這是命運的某種暗喻吧?那兩串晨昏不愿重疊的腳印,是在詰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吧?

……人潮。旗幟。風起。云涌。死去。活來。從武斗、下鄉(xiāng)的熱血汗淚,到鄉(xiāng)讀、高考的廢寢忘食,學刊、社群的高蹈輕狂,再到負笈出洋、帶頭海歸的義無反顧,以及沙龍夜談、水庫裸泳伴隨著的“發(fā)燒”與“新潮”……穿越20世紀七八十年代諸般熱浪熱潮熱血而來的這具皮囊肉軀,已然進入“發(fā)蒼蒼,視茫茫”的年頭。曾經有過的真實或虛幻的英雄主義已經遠去,“最后一個(一代)理想主義者”的自慰式套話也已經說膩說倦。千帆過盡而識大海,潮水退去而見礁石。耶魯,就是命運賜予我的那個帶著美麗港灣的大海;講臺,就是海嘯洪濤退下后留給我攀緣倚靠的那塊礁石。

記得20世紀90年代初,當時二度去國不久,我曾在美國的《中國時報周刊》(后休刊)上發(fā)表過一篇題為《正午的地獄》的短文。借用意大利哲學家葛蘭西的一段“夫子自道”,表述了一點自己的時潮感悟——葛蘭西說,當年在社會變革狂潮中折羽、被關在牢獄里的羅馬知識分子每每最害怕的,是監(jiān)獄里那段正午時光。因太陽當空、熾熱在心卻無所事事,人生毫無著力之處而變得狂躁不安,只好用互相斗毆來發(fā)泄,那是他們的“正午的地獄”。我在短文中說:作為漂泊海外的讀書人,回到書本、回到專業(yè),是擺脫這個“正午的地獄”的唯一可行之道。在我自己,則是回到寫作,回到母語中文,在自己熟悉的領域里開拓耕耘,才能找回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我萬沒想到,這篇隨寫隨丟的短文(近年好些友人問要,我卻至今無法找到),好幾位今天已在各自專業(yè)行當里蔚為大家的海外友人都不時提及,當年拙文曾對于他們在人生拐點中,重新確認自己的抉擇所起到的某種奇特作用。

普林斯頓大學當時既處于時代風潮余波的中心位置,亦是海外中文教學的領頭羊和大本營。早在1986年夏我成為最早的“海歸”回國前夕,我就曾在留美的母校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頂替當時突然因為出任文化部長而無法出訪的王蒙的訪問教職,出任加州大學中國現(xiàn)代小說課程的暑校講師。當時的講課效果頗佳。有了這個經驗的提示,我于是確定——以自己中文系出身的本行專業(yè),未來在大學教授母語中文,作為在此邦安身立命的去處。從1991年開始,我利用普大的訪問學者身份,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全程旁聽普大的中文教學課程。海外中文教學(包括任何的外語教學),其實是一門需要各種專業(yè)知識與技術訓練的大學問(并非如一般坊間所言:會說中文的自然就會教中文)。最幸運的是,領我上路的頭兩位恩師,都是海外漢語教學界“殿堂級”的人物——林培瑞老師和陳大端老師。尤其是已逝去多年的陳大端老師,可謂今天在海內外“漢教”界已名滿天下的“明德學派”的“祖師爺”——他是號稱美國語言教學“黃埔軍校”的美國東北部維爾蒙特州(Vermont)的明德學院(Middlebury College)中文暑校的創(chuàng)校校長,也是所謂“明德教學法”的創(chuàng)始人。他當年手書給我們的“中文教學的十要十不要”,一直被我視為皋陶圣喻般的珍貴教誨。我還記得其中最重要幾個的“要”和“不要”,如:一定“要”重視漢語四聲音調的教學,以學生發(fā)音標準作為整個漢語教學的基礎(這與今天語言學界流行的“功能學派”——只強調功能使用效應而忽略標準發(fā)音——大異其趣)。另外,遇到教學難題,“不要”這樣回答學生:“按習慣就是這樣說的?!薄安灰痹谡n堂上對學生說:正在使用的教材有多么不好(實際上,幾乎從來沒有過一本“完美”的漢語教材),等等。

從那時開始,我堅持旁聽普林斯頓大學的中文課程教學——從一年級林培瑞老師,二年級周質平、王穎老師,三四年級唐海濤老師到五年級袁乃瑩老師,一邊學習低、中、高年級現(xiàn)代漢語到古文言的教學,一邊開始申請美國大學的中文教職。當時美國的中文教學尚處在低潮狀態(tài),僧多粥少。四五年間的各種申請先后碰壁——最接近成事的,甚至有面試兩次的,如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紐約皇后學院、密歇根州立大學……最后都因種種因素而功虧一簣。我沒有放棄,屢戰(zhàn)屢敗卻屢敗屢戰(zhàn)。更根據(jù)自身條件和中文教學的特點,加重了中、高年級的課程旁聽和教學訓練。也許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吧——正在普大訪學研究資源行將告罄的當口,我人生最重要的伯樂與恩師——時任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主任的孫康宜老師,出現(xiàn)了。

我們相遇相識于美東一個學術會議上。她是會議的主題發(fā)言人之一,我則被邀請擔任一個論題的講評人。聽說我一直在申請大學的中文教學工作,孫老師給予我許多肯定和鼓勵。在她的牽線與推薦下,當耶魯中文教職出缺的機緣出現(xiàn)時,她提醒我及時申請,同時我也經歷了整個試教、面試的全過程,最后,1996年10月的一個深夜,我接到了孫老師欣喜相告的電話:你被耶魯正式錄用了!聘書不日內即會寄到。當時,我和妻子興奮得相擁而泣!我還記得,在耶魯旁聽完我試教的課程后,鄭愁予老師曾一再表示驚喜和贊許:看來你經驗老道,很有課堂教學的“sense”(感覺)呀!含笑謝過這位后來成為我的好友同事的著名詩人,我默默回味著那句老話:機會,是留給那些準備好的人的。以后多次在全美中文教學會議上遇見王穎老師,我都一再由衷向她致謝(她開始為此詫異不已)——因為正是在赴耶魯試教的當時,我正在普大旁聽她任教的二年級中文課程。而耶魯面試要求我試教的,恰好就是二年級華裔班的課。我從她課堂上學到的句型語法的訓練方法、與學生的互動招數(shù),等等,馬上就現(xiàn)學現(xiàn)賣,“熟練”呈現(xiàn)到耶魯課堂上了!

“耶魯幾乎是完美的。唯一的缺點就是:門太重?!边@是每年新生開學時的一個笑談,也是一句真實的抱怨——耶魯幾乎每一座大建筑的每個門,都是精雕細刻、縷金鑲銀的厚重,每每沉得讓好些弱小女生畏難。做“耶魯紳士”的第一課,就是要學會如何搶先一步,為隨到的女生女士推開沉門。跋涉過諸般人生風雪,耶魯校門——那道無形的、森嚴沉重的大門,在諸方“命運紳士”那一雙雙帶著憫惜溫熱的大手“搶先一步”的推助下,終于,向我敞開了。

“澄齋”與“品味中文”

我把自己在耶魯?shù)霓k公室命名為“澄齋”(請張充和先生題寫的齋名),家居則曰“袞雪廬”(用曹操傳世的唯一手跡拓片“袞雪”),大抵都與“雪”的意蘊有關,那是任教耶魯許久之后的事了。耶魯二十年,這個“澄齋”里過往過無數(shù)學生、訪客,也留下過無數(shù)故事、傳奇。如今書籍、教案紛亂雜沓的書架、案桌上,這里那里,重疊陳放著歷年學生送的一個個小謝卡、一件件小禮物。幾乎每一個被我保留下來的物件,都藏著一個動人有趣的“本事”。有一副對子叫“澡雪情懷,幽蘭香氣”,我的二十年耶魯故事,就從這些散發(fā)著幽蘭香氣和澡雪光華的“本事”說起吧。

書架上,這幅鑲在小鏡框里黑紅基調的小圖,是一位洋學生送給我的畢業(yè)禮物。那是她手繪的小說插圖,畫的是蘇童《妻妾成群》中三太太梅珊的形象——梅珊早晨在宅院唱完戲后,披著黑長戲服翩翩走來的情景。飄忽的衣紋空白間,留下了一行豎寫的中文小字:“仿佛風中之草。”當時,接到這位名叫“湯凱琳”的洋女孩專程送到辦公室的這件小禮物時,除了感謝她的誠摯用心和繪事精妙之外,我本來沒太放在心上。及至打開她貼在畫框后的小謝卡,上面一行小字讓我大吃了一驚:“Thank you for save my life.”(感謝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的命”?!這幅小說人物插畫,難道會和“救命”有什么關聯(lián)嗎?不錯,這幅插圖確實緣起于我教的“中國當代小說選讀”課里的開篇——蘇童《妻妾成群》的選段“梅珊”。那行關于“風中之草”的文字,也是我在課堂上曾經給學生加以特別解說的。它與“救命”相關的困惑,直到學期末我請學生們一起到我家包餃子,向湯凱琳低聲問詢,她才略帶靦腆窘困地告訴我——“蘇老師,你可能想不到,就是你在課堂上教會我們的‘品味中文’,真的saved my life(救了我的命)!”

——哦,“品味中文”。原來,在選修我教的這門課之前,湯凱琳剛剛自休學一年的憂郁癥困境里走出來。在開課第一天,我就提出了這門課的教學目標——除了通過高級的文學閱讀材料,讓學生掌握高水平的漢語閱讀和寫作技能以外,“Taste Chinese”(品味中文)——讓同學們體會漢語之美,學會比較“好中文”與“差中文”的區(qū)別,是我給自己設定的另一個教學目標。說起來,如何品評語言表述的優(yōu)劣,這是學習任何一門外語在進入高層次后最高難的部分。多少年前就有好幾位西方資深漢學家(也是翻譯家)跟我談過這一困境:中國朋友常告訴我們——當代作家×××的中文不如汪曾祺的好,或者巴金和魯迅的中文其實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作為“老外”的他們,哪怕學中文的資歷足夠深,就是不容易品味出來。其實,外語學習的道理都一樣——就英語而論,海明威與??思{的英文孰優(yōu)孰劣?《紐約客》的好英文和《紐約時報》的好英文有什么區(qū)別?——“二語習得”不到一定的段數(shù),你分辨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于是,“品味中文”,就成為我教的這門文學閱讀課上一個與學生熱烈互動的話題。臺灣作家張大春曾經對蘇童有過一個盛贊:“蘇童,是張愛玲之后最有敘述魅力的一支筆?!蔽以谡n堂上挑出《妻妾成群》中“這樣走著她整個顯得濕潤而憂傷,仿佛風中之草”這個句子,做詳細的剖析,結合著改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里梅珊唱戲的畫面,讓學生品味其中漢語表述的妙處。

——奇跡就是這樣發(fā)生的:湯凱琳告訴我,每次我和同學們一起在課堂上有滋有味地“品味中文”,她在沉浸其中的同時,也會問自己:我為什么不可以也“品味一下自己的人生”(taste my life)呢?——她發(fā)現(xiàn),自己學了中文之后,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中文斑斕多姿的成語故事,在中國暑期中文班留學的種種新鮮見聞故事,中國人豐富而曲折的生活情態(tài)——這個新世界對于她是多么奇異、浩大,需要她打開心胸,放開眼界去學習、去留心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比較下來,自己因為耶魯校園的壓力而生的種種重度憂郁煩惱,實在不算什么了!就因為這樣,“品味中文”,讓湯凱琳走出了憂郁癥困惑,拓開了自己一個全新的視野和世界,重新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動力。(耶魯畢業(yè)一年后,湯凱琳請我為她寫推薦信,她最后考取了美國西部某大學的中國文學博士項目,決定今后以中國文學為自己的終身志業(yè)。)

是的,“品味中文”,也是品味人生,可以獲取全新的生命動力。而我——這位“蘇老師”,何嘗不是從每一次與學生們“品味中文”的課堂互動中,更加貼近了自己的母語,意外領略到母語諸般身在其中常常容易被忽略的精妙之處?比如,每次向學生細品中國成語“相濡以沫”,講到莊周寓言里那兩條“涸轍之魚”,倚靠相互的唇沫存活的故事,我都會看見滿堂那一個個閃著異彩的“燈籠”們的動情動容;當說解“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背后寓含的深意時,你甚至會看見某些善感的學生眼里瑩瑩閃爍的淚光!還有“風花雪月”“青梅竹馬”“羞花閉月”“沉魚落雁”……那一個個帶著色彩、畫面、動作、詩境、故事的漢語日常用語,他們會在與自身母語(比如英語)的比較下,嘖嘖驚嘆中文的奇麗、奇艷和奇?zhèn)?,而讓講臺上的“蘇老師”驀地仿佛墜入某種語言的神奇幻境!

遠離了故土卻更加貼近了原鄉(xiāng)故土,品味淺近的日常漢語卻讓你更加親近、貼緊了自己美麗深邃的母語——調動起內心的美來教學,用內心的美來感受母語、品味中文,然后再用內心的美、中文之美感染學生,如是,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可以澄懷觀道,都可以花雨滿天。“品味中文”,何嘗不讓你品味出另一種人生況味、另一番人生感悟,升華到另一個次元的人生境界?!

“Mr.全力以赴”的通天寶典

書架上,擱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圓棒球。上面題著一行拙嫩的中英小字:“To:蘇老師 From:馬元邁 一帆風順! 非常感謝你?。?!”這是中文名字叫“馬元邁”的耶魯棒球隊隊員送給我的小小畢業(yè)禮物。這個小棒球,卻留下了“蘇老師”講臺上,另一個被“經典化”的好玩故事。

若干年前的新學期開學的一個下午,我的恩師、我們東亞系德高望重的孫康宜教授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告訴我有一位大三的洋學生申請修讀她的“中國古典詩詞”課,這門課雖然以英語授課,卻需要學生具備中、高年級的中文閱讀水平。詢問之下,這位同學只學過一年中文,他的漢語程度還不足以應付這門課程的需要。孫老師笑著說:“沒想到,這位學生連著用中文成語跟我說,孫老師,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我已經大三了,只有您的這門課適合我的課程表安排,我會全力以赴的,請您一定收下我!”孫老師感嘆道,“因為他接二連三的‘全力以赴’打動了我,我決定收下他,可是,卻一定要請你幫我一個大忙。”

“他已經‘全力以赴’了,我還能幫你什么忙呢?”我笑著問。

孫老師說:這個學生目前的中文水平,確實還跟不上這門課的需要。就因為他說的“全力以赴”讓我心軟了,我要請你給他一個“獨立學習”的輔導,為他開開“小灶”。

就這樣,這位中文名字叫“馬元邁”的牛高馬大的“Mr.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先生”——這是我給他的新命名),在新學期同時成為孫老師和我兩個人的學生。他每周二午后先到我的辦公室上獨立輔導課,再接著上周三孫老師的主課。孫老師課上需要閱讀的中文材料,都會提前一周在我的小課上為他預習一遍。他的“全力以赴”果真不是一句虛言。他是大學棒球隊的隊員,每周至少有三四個下午的訓練時間??稍谖业恼n上,我要求他提前朗讀、背誦、默寫的中文詩詞,他果然一絲不茍、一課不落地全都做到了。我知道他隨后在孫老師的古典詩詞課上表現(xiàn)踴躍出色,寫出了一篇漂亮的英文論文,得了一個“A”。大四那年,他修讀了我的“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選讀”全年課程——也就是說,他只“正式”修過一年中文課,經過在孫老師的課和我的“獨立學習”課上的“全力以赴”,就跳到了我的屬于五年級中文程度的文學閱讀課上,同時也因此獲得了他修讀的雙學位中的中文專業(yè)學位。就因為這個中文專業(yè)的學位專長,這位耶魯棒球隊隊員畢業(yè)后,馬上就被美國職業(yè)棒球協(xié)會(MLB)看中,把他派駐中國北京,成為MLB(美職棒)駐中國的代表。MLB意圖追隨NBA(美職籃)在中國運動市場風行的經驗,在中國推廣美式棒球。若干年前我在北京遇見過馬元邁,這位一身“洋基”棒球服、曬得滿臉黧黑的大高個子告訴我:中文已經成了他最有用的人生利器。他現(xiàn)在正日日在北京的中小學操場上灑汗訓練中國孩子打棒球,好像還娶了一位中國太太,已經在北京安家落戶多年?!疤K老師,耶魯畢業(yè)后,我可一直都在‘全力以赴’?。 彼χ抑貜瓦@個“?!?。

自此,這個“Mr.全力以赴”的故事就成了“蘇老師”課堂上的勵志經典(“蘇老師”確實以擁有眾多“經典故事”著稱呢)——每一學期開學的選課周,這個故事就會在選課學生中流傳一遍。我會不時眨著眼睛提問學生:你們知道要征服老師,同時征服這門中文課的通天寶典,是什么嗎?學生們就會捏著四聲參差的嗓門怪叫:“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那個為張愛玲灑淚的學生

若干年前,在短文《濕眼讀杜詩》中,我曾記述過一位讀杜甫詩落淚的耶魯洋學生——韋德強;如今此刻,還在耶魯校園大四畢業(yè)班上就讀的柯亞華,則是另一位在中文課堂上當眾灑淚,令舉座動容的洋孩子。

那天,在我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選讀”課上,我讓學生們背誦作為課外閱讀短文的張愛玲的《愛》。課堂背誦,本來是低年級語言課的訓練內容;可在我這門高級文學閱讀課上,我同樣要求學生們把一些經典作家的經典名句背誦下來,默寫出來。比如魯迅《故鄉(xiāng)》里的“地上的路”,蕭紅《手》里的結尾片段,等等。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那天,我點名請柯亞華站起來背誦這一段張愛玲的名句。他操著略帶四聲不準的流利中文,一開口就語帶情感,念到“輕輕地問一聲”,他的話語忽然哽咽起來,含著眼淚把余下的句子讀完,他坐下了,一時竟淚流滿面!全班同學都肅靜下來。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很快平復下情緒,抹抹眼睛,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班上的同學卻為他的動情投入,噼里啪啦鼓起掌來。

我示意同學們止住掌聲,繼續(xù)點名輪流背誦,讓課程安排正常繼續(xù)下去。

課后,柯亞華主動找我聊天,約我一起在學生餐廳用午飯。他沒有跟我細說張愛玲句子觸動他流淚的背后故事,卻用了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字眼——“殘忍”,與我討論張愛玲的中文表述風格。“殘忍,本來不是我說的,是導演An Lee(李安)說的。他在導演《色戒》時通讀了張愛玲的小說,就這么說:張愛玲的中文寫得很‘殘忍’?!边@位跟我說著“殘忍”的胡子拉碴的美國大孩子,卻顯出少有的溫情細膩,“我讀了張愛玲別的小說,她的文字總能像刀子一樣割人,說不上怎么地就啪啪啪打在你心上,所以我很理解李安說,張愛玲的中文,真的很殘忍?!?p/>

這是一位典型的耶魯學生——滿校園都是“文青”氣息的耶魯,這種極度的敏感與善感,同時善于將之轉換為諸般才華與動力、仿佛變得三頭六臂似的能干的學生,可謂比比皆是。柯亞華現(xiàn)在主修東亞研究專業(yè),并兼修電影戲劇課程,正在自編、自制、自演一部關于失憶癥引發(fā)的驚悚題材的電影(我剛剛看過此電影的預告片);同時還跟隨一位人類學系教授在拍攝一個關于香港的文獻紀錄片?!啊疑线^的一些中國課程,那里有數(shù)據(jù),但沒有人,”有一回,他這么說,“蘇老師,可在你的課上我學到的中國和中國人,都是活的。我最喜歡了解活的中國,活的中國人。”為了這個“了解活的中國人”,柯亞華已經連續(xù)兩年夏天待在云南西雙版納哈尼族的村子里,做人類文化學方面的研究題目,幫助當?shù)亟⒐嶙灏⒖ㄈ说牟┪镳^?!鞍婕{一個地方就住著好多個不同的民族,幾乎每個村子、每個集市,都有不一樣的風景?!庇幸换?,他繪聲繪色向我描繪,“我在楚雄的一位彝族老師,把我?guī)У經錾饺ミ^彝族的火把節(jié),我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個星期,啊呀呀,涼山真窮呀,可彝族文化那個壯觀,那個好玩啊……他們都不把我當老外,我光著腳在火光里跟他們喝酒,唱歌,跳舞……”他的眼眸里忽然閃出火光來,“蘇老師,你相信嗎?我還跟他們學會了做地道的回鍋肉、紅燒肉和水煮魚!”

“是嗎?”我也瞪大了眼睛——據(jù)說,這幾樣最普通常見的中國菜品,卻是最考廚師功力的。

“我知道,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紅燒肉做法,但川菜的回鍋肉,卻必須是用同一樣的工序、火候、調料,才能做得地道的。”他說得有板有眼,“哎,對了,我的哈尼族朋友還教會我做一種阿卡人的煎蛋,”他咂吧著嘴唇,好像那誘人的美食就在眼前,“用細香蔥、雞蛋和魚醬、小蝦,裹著一起煎出來的蛋卷,那個噴香啊,那是我吃過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惜回到美國,我也試著做,那種野生的細香蔥,哪怕跑到這里的港店也沒有,無論如何做不出那種味道來……”

他顯出沮喪的樣子,我卻似聞到了他話語間溢出的,那股帶著云南山野氣味又帶著火辣辣青春氣息的異香……

自然,我們已經約好了:下學期,我為他開一門“從曹禺、高行健到賴聲川”的“獨立學習”中文課;他呢,要給我做一頓包括他拿手的回鍋肉、紅燒肉、水煮魚和哈尼煎蛋的中國飯。

那個“波蘭媽媽”的擁抱

一個簡單的作文題目——“搬家”,這本是讀完魯迅的《故鄉(xiāng)》后,我給學生布置的中文作業(yè)——就引出了這么一兩個、三五個讓你震撼、盈淚,甚至寢食不安的動人故事,這,其實是我在耶魯教學生涯里的常態(tài)。

古人云,“教學相長”,說的是教和學兩方面相互促進與提高。語出《禮記·學記》:“是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痹谝敚敖倘缓笾А?,正是時常逼臨我講臺、書桌上的大課題,也是催策我上緊發(fā)條、不可怠懈的最大動力。耶魯以重視本科生教學著稱,同時也以本科學生的優(yōu)質出挑、風格殊異聞名。每年的課堂上,你都會發(fā)現(xiàn)那么一兩個、三五個讓你眼前一亮的天才學生;每學期讀改學生的作文,聆聽學生的課堂口頭報告(Presentation),你總會驚艷于他們的“超水平”發(fā)揮,為他們似乎在剎那間迸發(fā)出來的絢麗才情與生命光華而動容、而感佩不已。我教學生,學生教我。每回給學生改作文和點評他們的口頭報告,我都似乎在和學生做心魂的對話,涉獵進不同的知識之流,體味著不同的人生感悟。每次講評完,我會由衷地對學生說:其實,你們教會我的,一定不會比我教你們的少。

下面這個“搬家”故事,就是一個最真實的“學生教我”的故事。

這位白人學生叫“握路卡”,很奇怪的一個中文名字。據(jù)說是他高中的中文課老師給他起的,是他本名“盧卡斯”的諧音。他說他早就知道這個中文名字很奇怪,但他不愿意改,“奇怪沒什么,我的人生就很奇怪,我就喜歡這個奇怪?!遍_學第一課這樣做完自我介紹,他不單看見了“蘇老師”,也看見了滿堂同學的“奇怪”的眼睛。

可是作為學生,握路卡倒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幾乎可算最典型的“高大上”類型的“耶魯學生”了——將近一米九的高個頭,雄山大岳的眉目五官,站在那里,帥氣挺拔得像一棵秋日的銀杏。個性又謙虛和暖,開朗喜慶,課堂上隨時聽到他的主動發(fā)問和朗朗笑聲,學起中文來則處處體現(xiàn)出他一流的語感和學習悟性。言談舉止,他更像一個翩翩貴家大公子。所以,我完全沒有打開他的作文《搬家》時的心理準備。

原來,他出身于一個波蘭移民的單親家庭。四五歲時隨母親自波蘭移民美國。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從不向他提及父親。記憶中他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搬家。初到異國他鄉(xiāng),舉目無親加上言語不通,年輕的母親一人打三份工,艱難拉扯著他和他的雙胞胎弟弟長大。因為家境貧寒,母親的工作又很不穩(wěn)定,他們只能頻繁地搬家。作文里,他描述了他搬住過的各種房子:從貧民區(qū)地下室到有錢人家的傭人房;從寄人檐下受到的冷眼,到兄弟倆從小自立打工,堅持十幾年每天天沒亮的凌晨送報生涯,這些,他在作文里都略筆帶過,而把筆墨重點,放在他最近一次的搬家上。

可以想見,看見母親含辛茹苦打工煎熬,雙胞胎的弟兄倆更加努力自強,上進爭氣,在整個中小學課程中拔尖登頂,最后分別考進了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沒有辜負母親多少年來為他們辛苦付出的汗淚心血。他們兄弟倆一夜之間成了當?shù)氐囊勖餍?,是?shù)十年來所在的公立中學和當?shù)夭ㄌm社區(qū)唯一兄弟倆同時考進常青藤大學的學子。萬萬沒想到,這本來是家庭和社區(qū)的天大喜訊,卻驟然之間,成為壓在他母親和兄弟倆頭頂?shù)囊粋€天大的夢魘。一個溫飽有虞的貧寒家庭,雙胞胎兄弟倆同時被耶魯、哈佛錄取的驚世奇跡,從夸贊、羨慕到嫉妒、冷眼,也就是中文里俗稱的“紅眼病”,竟?jié)u漸轉換為這個小小的波蘭移民社區(qū)里各種難聽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謠言蜂起:說母親是靠著跟人睡覺把兩兄弟“睡”進哈佛、耶魯?shù)模雀袑W的Counselor(升學顧問)睡,再跟哈佛、耶魯來的面試官睡,“耶魯、哈佛學費那么貴,兩兄弟上學的錢從哪里來?還不是靠她睡出來的?”等等,等等。甚至有人在路邊搖下車窗,當著兄弟倆的面譏諷道:為什么你們從來不知道父親是誰?這就是你母親當初逃離波蘭的原因!譏笑聲中,車子絕塵而去。兄弟倆為此惱恨不已。每天從外面同學慶賀他倆“金榜題名”的歡喜聚會后回到家中,就看見母親在以淚洗臉。他們這時才恍然明白:這些惡毒的流言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握路卡在作文里準確使用了這個中國成語)。原來,以往,兄弟倆每次在學校的競賽得獎、登報嘉獎,等等,移民小社區(qū)里這類難聽的耳語流言就會暗暗泛濫一次。母親常常因此而受到某些人的羞辱,甚至被打工同伴孤立,只是母親怕兄弟倆受到傷害而一直隱忍不語。握路卡在作文里寫道:我從來沒想過,我們兄弟倆每一次的努力成功,都反過來成為壓在母親頭頂上的烏云和石頭,變成母親一次次受欺辱的理由。這一回,眼看著母親被惡毒流言傷害得身心俱損,精神頹靡,“我們應該搬家!這樣的社區(qū)氣氛有毒,隨時都在傷害你,媽媽,我們要馬上搬家!”考上哈佛、耶魯?shù)哪莻€夏天,大學開學前,這是兄弟倆每天面對母親的痛苦淚水時都要討論的話題。可是,母親卻一再搖頭——她的英文不好,移民小區(qū)畢竟是她自己熟悉的母語環(huán)境;況且兩個兒子同時上大學更增添了經濟負擔,此時家里,已經沒有可以應付搬家的余錢了。因此,自從兄弟倆分別進入哈佛、耶魯就讀之后,他們就默默節(jié)省著大學給的全額獎學金和助學金,同時利用各種打工、競賽獲獎的機會為母親搬家攢錢,終于在去年夏天——他們大三那一年的暑假,兄弟倆在鄰近的住區(qū)找到一所好公寓,幫助母親搬離了那個人情涼薄、充滿了冷語惡箭的渾濁社區(qū)。

讀到文末的句子,“我們一家,就這樣終于從××××搬走了。我不愿意猜測,搬家汽車開走那天,周圍那些緊閉的窗戶后面是一雙雙什么樣的眼睛?我也不知道,這次搬家,究竟是給母親帶來了幸福,還是更多的痛苦?……”我的淚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何謂“世態(tài)炎涼”?這個匪夷所思的“因成功而受辱”的搬家故事,讓我想起了自己人生經歷中也曾體味過的某種殘酷世相。我怎么可以想象:在握路卡平日俊朗和暖的面容后面,竟隱藏著如此艱辛坎坷的成長歷程和令人傷懷的“出色”痛楚!這是一個怎樣寵辱不驚的母親,才可以培育出這樣兩個堅韌前行、出類拔萃的兒子?兄弟倆又該要有多么堅強浩大的“內宇宙”,才能承受住這樣“奇怪”的——因為自己的出色反而使母親一再受辱的痛苦經驗?!

不必說,握路卡這篇《搬家》的作文,我給出了那次作文的全班最高分。那天課上的作文講評,征得他同意,我向全班同學復述了握路卡的這個奇特的搬家故事,誦念了他文末那幾行讓我落淚的句子。可以想象,課堂上當時那片肅然的氣氛里,瑩瑩的目光中,涌動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波流。我對握路卡說:五月底的畢業(yè)典禮,請你一定要讓我見見你的了不起的哈佛弟弟,和你的偉大得讓人心疼的波蘭媽媽。同學們一時轟然而起:我們也要見!我們也要見?。?p/>

還有一點余話:握路卡大學畢業(yè)前夕,已經接到兩個公司的正式錄用通知,他需要在一兩天內做出選擇答復。他為此專程登門向我咨詢:這兩家公司,一家很大,在行業(yè)內很有名,能被錄用本身就代表一種成功,但待遇偏低;另一家中型公司尚在草創(chuàng)初期,不那么有名,但發(fā)展空間很大,待遇也比較高?!疤K老師,我真的拿不定主意,我究竟該選哪一家?”這一回,“蘇老師”倒是直接“入俗”了,毫不猶豫地建議他:就選那家待遇高的中型公司!沒錯,待遇高,對于你握路卡現(xiàn)在,非常重要!不必比較“成功”與“發(fā)展空間”之間的差距——走到今天,你握路卡的人生已經很成功了,我堅信無論把你放在哪里,你都一定會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的!但待遇高,這是目前你的“剛性需求”——你和弟弟都一定要盡快找到一個“待遇高”的工作,盡快讓你經受磨難多年的母親脫離貧苦,過上真正幸福美好的生活!

握路卡聽從我的建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5月初夏,耶魯畢業(yè)典禮日那個清爽朗晴的午后,握路卡專門領著他的母親和他的同時也在哈佛畢業(yè)的弟弟,在一個小型音樂會開幕前跟我見面。我沒想到,這一對長相酷似的雙胞胎兄弟卻性格迥異——哥哥握路卡外向開朗,弟弟丹尼斯卻內向少言;而擁有這樣兩個牛高馬大的出色兒子的母親,竟是如此地矮小瘦弱,身量幾乎只有兄弟倆的一半!我和這位滿臉滄桑的小個子波蘭媽媽緊緊相擁。她摟著我,喃喃地用帶口音的、不算流利的英語,向我說著道謝的話,最后告訴我:很快,他們又會搬一個新家了……

母親的話音很平靜。抬起頭我看見,握路卡兄弟倆,此時眼里都溢出了淚花。

不算結篇

“詩與遠方”,是近時的流行語。上面零星拉雜的講述,是不是也可以讓您聞見耶魯講臺上點點溢出、裊裊飄來的某種“詩與香味”呢?

孟子說:“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蹦堑谌N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的意思是說教育家比皇帝還要快樂。他這話絕不是替教育家吹空氣,實際情況,確是如此。

我常想:我們對于自然界的趣味,莫過于種花。……凡人工所做的事,那失敗和成功的程度都不能預料;獨有種花,你只要用一分心力,自然有一分效果還你,而且效果是日日不同,一日比一日進步。教育事業(yè)正和種花一樣:教育者與被教育者的生命是并合為一的;教育者所用的心力,真是俗語說的“一分錢一分貨”,絲毫不會枉費;所以我們要選擇趣味最真而最長的職業(yè),再沒有別樣比得上教育?!?p/>

人生在世數(shù)十年,終不能一刻不活動,別的活動,都不免常常陷在煩惱里頭,獨有好學和好誨人,真是可以無入而不自得,若真能在這里得了趣味,還會厭嗎?還會倦嗎?

上面詳引的,是梁啟超先生于1922年4月10日在“直隸教育研究會”的一段演講詞。最近剛剛從友人傳來的一篇網(wǎng)文上讀到,卻像是從自己心里自然流出來的,讓我聞見了“種花人”(也是“種樹人”)手上帶出來的那股花樹的異香。

——是的,異香。一個誤打誤撞穿越過諸般劫難、社會跌宕的愣小子,驟然人五人六誠惶誠恐地登上了世界級殿堂的講臺教席;一支多年習慣耕犁硯田墨池的拙筆,忽然掄起黑板前吆喝吃灰的粉筆,從“波潑摸佛”講到“魯郭茅,巴老曹”,再到“入世出世,有為無為”……那是人生的山蔭道上陰晴互換花木回旋散發(fā)的暗香濃香,那是歲月醇酒和青春乳漿混合著流布的馨香秘香,那是露滴芽蕊雨融大地喚醒的草香泥香,更是海河相匯東西交融的剎那迸發(fā)的熏香奇香……

耶魯確是一片詩的土地。她的在常青藤盟校里罕有的“四美學院”(音樂學院、戲劇學院、美術學院、建筑學院),為這座被世人稱為“絕世美顏”的古雅校園,氤氳上一重如歌如詩如傾如訴的溫婉情調;而永遠名列前茅的法學院、醫(yī)學院、商學院、林學院,當然更有人文學院,又在剛性耀眼的盔甲戰(zhàn)袍里,流溢出醇釅的書卷氣息和浪漫氣息。從二十年前踏足斯土,我就知道我來到了一片可以有夢想有懷抱有寄托有空間有沉思有歌吟有付出有回報的神奇的土地。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說過:“能像我一樣全身心地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是巨大的幸福,我的頭腦里永遠忙于種種音樂想象。”

誠哉斯言!二十年來,被學生需要,成為我的耶魯幸福感的最大源泉——每個學期,我甘愿不計算正式課時地為有需要的學生開“獨立學習”輔導課;每個周五下午,我義務為耶魯學生開的公開書法課總是滿員超員,弦歌不斷……在我,這是一個可以和年輕生命共進又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空間,這是一片美和愛可以越分越多(而不是像金錢和利益越分越少)的凈土,這是一個“讓一個人活出千軍萬馬的模樣”的舞臺,同時,還是一個可以讓我“保留對世界最初的直覺”(詩人學妹馬莉語)的靈魂的窗口。是的,這確是我由衷敬畏和感恩的——夫復何求?在耶魯度過的雖有瑕疵卻絕無遺憾的二十年,這篇“超荷負載”的文辭,就算是我這一位微末的“耶魯人”(Yaris)寫給耶魯和耶魯講臺的禮贊吧!

擱筆之時,恰值2017年深秋。我不妨以耶魯?shù)闹袊鴮W生新近發(fā)布的他們自創(chuàng)的耶魯學歌(耶魯中國學生會會歌,作詞:田園,作曲:楊斯思),作為此文的收篇吧——

新英格蘭最美一片葉,落在面前,你仰起臉,看白云在風中變。

你告別背后的夏天,收藏起從前。書頁之間,聽大雪落滿窗沿。

還是一樣的風,吹過百年心潮翻涌,吹入歲月懵懂,尋找那笑容和光榮。

你做一場遙遠的夢,在這座天堂中。

你曾說真理與光明,是你背井離鄉(xiāng)的理由。雖然人間煙火多煩憂,雖然光陰總難留。

迎著冷風你張開手,擁抱風雨和自由。我們走過冬夏與春秋,向前奔不回頭。

喧鬧草地初春時節(jié),許多笑顏,藍色海洋里,往事一幕幕重現(xiàn)。

初爬東石那個夜晚,繁星漫天。像在訴說,多少滄海桑田。

還是一樣的風,吹過百年心緒翻涌。醒在這黑夜中,你已經不能再懵懂。

當你離開這場美夢,請道聲珍重。

雖然人間煙火多煩憂,雖然光陰總難留。

迎著暖風你張開手,擁抱風雨和自由。我們走過冬夏與春秋,向前奔不回頭。

人來人去你問是否,沒人能在這里停留,但只要曾同愛與同愁,就永遠如摯友溫柔。

告別青春我的朋友,沒人能在這里停留,我們走過冬夏與春秋,向前奔不回頭。

告別青春我的朋友,請?zhí)痤^,向真理走,就會自由。

2017年10月31日于耶魯澄齋

(此文曾刊《江南》2018年第一期)

序一 我們的“中國兒子”

——為蘇煒的中文著作序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中心前主任

傅高義(Ezra F.Vogel)

當1980年我第一次能夠踏入中國去做研究的時候,我和我太太Charlotte Ikels(艾秀慈)教授住在廣州的中山大學。我們作為大學的客人在中大校園住了兩個月。在那期間,我們可以參加中山大學的一些活動,并對廣東做一些初步的研究,參觀學校、公社和工廠。

就在1980年的那個夏天,我有機會認識了一些中山大學的教授和學生。蘇煒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蘇煒當時是中文系文學專業(yè)的,他是學生文學雜志《紅豆》的主編。他很有文學才情,已經發(fā)表了一些短篇小說。我和我太太看到,那時的蘇煒有很多朋友,在中山大學的各種活動中表現(xiàn)很活躍。那時候,正是1977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恢復高考不久,一些大學的教材還沒有全面修訂,大學的許多建筑也比較老舊,正在修復中。蘇煒向我們介紹了大學生的生活。那時八個學生住在一間宿舍里。學生的伙食非常簡單,穿著也非常樸素。西方流行的東西還沒有被介紹到中國。每天早晨都聽到高音喇叭在播報新聞。校園里沒有電視,當然更沒有手機。

在我們抵達中國之后的那些年里,幾乎所有的大學生都是高中畢業(yè)那一年進入大學的。但是蘇煒卻不同,他在那個年齡時像很多其他同齡人一樣正在農村插隊,他和眾多在農村插隊的學生一起準備高考,最后通過考試才進入了大學。雖然蘇煒的年齡比那些高中一畢業(yè)就上大學的學生大一些,但是他的氣質仍然像一個年輕的男孩子。他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總是帶著渴望學習的光芒。

蘇煒成長于廣州一個大家庭。我們后來有機會認識了他的家人。他們當時住在廣州一個比較簡陋的家里。他的家人看起來都是知識分子,他兄弟姐妹中的大多數(shù)都考上了大學。[ 這一點并不準確——蘇煒。

]當時的大學生都很害羞,不習慣也不太敢跟外國人打交道。蘇煒卻很愿意與我們見面,幫助介紹中國的情況,告訴我們他的“下鄉(xiāng)知青”的經歷。他解釋說,他當“下鄉(xiāng)知青”,是因為他當時被下放到海南島的一個農場。我和我太太后來得到許可,可以去海南島參觀;而蘇煒也被允許陪同我們一起去海南,回訪他當時下鄉(xiāng)的一個有名的國營農場。那里有一個國家熱帶研究所,位于蘇煒下鄉(xiāng)的農場附近,對許多國營農場的橡膠樹進行研究。

蘇煒帶著我一起回到了他曾經下鄉(xiāng)的村子。那是蘇煒離開四五年以后第一次回去。當一個老農看到蘇煒時,立刻大叫“蘇煒!”然后緊緊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個多年不見的兒子。他看到蘇煒非常高興,蘇煒也非常高興。他們真的像是分別了多年的父子一樣。

我在中山大學認識蘇煒幾年以后,蘇煒作為中國文學專業(yè)的學生進入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習以后,他取得了良好的成績獲得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許可。他來到哈佛大學并得到了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 后一點記憶有誤——蘇煒。

]

蘇煒在哈佛大學兩年多的時間里,住在屬于我和我太太的房子的一個房間里。那時我自己的孩子都已經上了大學住在別的地方。我和我太太真的把他視為我們的兒子。即使蘇煒已從中山大學畢業(yè),并且獲得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碩士學位,他仍然保有一個年輕男孩子的活力和好奇心。那時蘇煒又繼續(xù)發(fā)表了一些小說,他用中文和我談話,通過幫我閱讀他寫的小說,來教我學習中文。在哈佛期間,蘇煒有很多朋友都是中國學生。他的房間成了中國同學晚上聚會的最佳地點。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美國的生活和在中國的經歷。

蘇煒還在繼續(xù)寫他的小說和散文。我和太太都為他能在耶魯大學教授中文感到非常驕傲。我從我們的耶魯朋友中聽到,他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老師。我們也為他的長篇小說被翻譯成英文并正式出版感到異常興奮,同時我們也為他中文精選文集將要出版,感到由衷的興奮和驕傲。我們仍然認為他是我們的兒子——“干兒子”。[ 傅老師最后寫上了這個中文詞“干兒子”——蘇煒。

]

2018年5月23日于哈佛

序二 我所認識的蘇煒

耶魯大學 孫康宜

蘇煒是1997年春季開始到我們系里(耶魯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教書的。多年來我一直很佩服蘇煒,尤其他最近又榮獲耶魯大學的理查德·布魯海德最佳教學獎(Richard H. Brodhead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所以打從心底我為他感到驕傲。正巧幾天前,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多馬先生來信,邀請我為蘇煒的新書寫序,因此我希望借此機會談談我所認識的蘇煒。

首先,我佩服蘇煒,因為他不但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已出版過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同時也是個少有的模范老師。我之所以稱他為“模范老師”,并非僅指他在教學上所付出的那種不尋常的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是以愛心來教育學生的。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蘇煒曾把自己作為老師的心情比成“秋心”:“秋天,是一種老師的心情,也是一種父親的心情。學生來了,去了,聚了,散了;樹葉綠了,紅了,開花了,結實了,我們,也就漸漸步上人生的秋季了……但是,秋收冬藏的日子,同時也是昭示來年的日子……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文化生命在另一個生命里的延續(xù)吧。”

蘇煒對教學所持的這種“秋心”可以說是由種種師德凝聚成的一顆熱心,其中既有教學的耐心和責任心,也有他對與他交往的很多人都常有的關心和愛心。凡跟他選過課的學生,大多能感受到蘇煒這種愛教書、更愛交結學生的特殊情懷。許多耶魯學生都說,他們因為選了“蘇老師”的中文課而“愛上了中文”,甚至改變了他們的學業(yè)選擇和生命情調。此外,蘇煒還自動給學生們開課外書法課,并且來者不拒,令學生們感激萬分。有一位名叫屈光平的美國學生就曾在信中寫道:“我們學生們大概不知道我們有多么幸運。”

所以這次蘇煒得到教學獎,大家都不感到驚訝。5月初,當蘇煒得獎的消息剛傳下來,全體師生一致感到由衷的喜樂。其中系里的另一位杰出高級講師周雨(William Zhou)先生(他曾在十二年前榮獲理查德·布魯海德最佳教學獎)也在給我的來信中稱贊蘇煒:

有關蘇煒榮獲教學獎的事,我一直要告訴您:我很為他感到高興,而且這個獎賞完全是他所應得的。他是我平生所見最有獻身精神的老師。他對學生總是無私地奉獻精力和時間,難怪學生們都愛他。(I meant to write to you about Su Wei’s winning of the teaching prize. I am so happy for him and he very well deserves it. He is the most dedicated teacher I have ever met in my career. He is so selfless when it comes to giving his energy and time to his students. No wonder his students love him.)

此外,系里另一位高級講師康正果先生(已榮休),也同時賦詩祝賀:

耶魯同事蘇煒獲優(yōu)秀教學獎日,有蝴蝶飛止,久留不去,拍照出示微信朋友圈。賦詩祝賀:

蝶來人正喜,春去樹常青。

非做莊周夢,光天化日靈。

阿蒼熱淚眼,動輒欲盈眶。

歲月熬磨久,甘泉回味長。

康正果詩中所述“阿蒼熱淚眼,動輒欲盈眶”正好說中了蘇煒一貫的赤子之心。就我所知,蘇煒曾“捧著一顆心”閱讀一位中國作家的文章;他曾被鄭振鐸冒著生命危險去保存民族典籍的熱情感動得“淚水濕潤了”眼眶;他也為另一位中國作家的回憶文章“動容落淚”。又,蘇煒平生最喜歡晚清詩人龔自珍,特別欣賞他那“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境,但卻沒有龔自珍那種“空山徙倚倦游身”的落寞之感。

就因為蘇煒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所以他充滿了好奇心,而他的日常生活也就有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每天都在努力深入了解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他甚至努力向他的耶魯學生們學習,他一邊耐心地修改他們那些可愛的病句——例如“我很病”,“我一定要見面她”,“我對他不同意”,“我要使平靜別人的痛苦”等,一邊被他們的精彩故事感動得“淚光瀅瀅”??傊?,蘇煒從他的美國學生身上讀到了西方人的單純、質樸和誠實。

值得欣慰的是,多年來蘇煒花在學生方面的精力并沒有白費。他的許多學生都已“開花了,結實了?!逼渲幸粋€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他的學生溫侯廷(Austin Woerner)。溫侯廷的中文程度好得令人驚訝,而且他原來就有英文寫作“天才”之譽。溫侯廷目前執(zhí)教于杜克—昆山大學(Duke Kunshan University),而年紀輕輕的他,早已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翻譯家。去年他剛發(fā)表了翻譯蘇煒《迷谷》一書的英譯本(書名是:The Invisible Valley),最近又完成了詩人歐陽江河的詩集英譯。此外,溫侯廷的作品早已發(fā)表在《紐約時報雜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詩歌》(Poetry)、《亞裔文學評論》(The Asia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Kenyon 評論》(the Kenyon Review)等著名雜志上,其前途未可限量。不用說,蘇煒對他學生的非凡成就感到十分欣慰。

必須提到的是,本書收集了不少蘇煒本人在耶魯教學的各種心得和樂趣。其中文章之生動、語言之富吸引力,令我想起美國作家彼得·赫斯樂(Peter Hessler)于2001年出版的一本名著《河城》(River Town)。彼得·赫斯樂在該書中描寫了他到四川教中國學生學習英文的種種經驗,書剛一出版就得到《紐約時報》和《泰晤士報文學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等報的好評。著名作家哈金也極力贊賞該書,說彼得·赫斯樂的書“坦白、熱情、極富洞察力”(“suffused with candor, compassion, insights”)。蘇煒的文章,雖篇幅較短,但也同樣寫得“坦白、熱情”和富有“洞察力”。更讓人感到鼓舞的是,蘇煒和彼得·赫斯樂都同樣透過他們的語言教學改變了學生們的“生命”。我尤其欣賞蘇煒的這句話:“進入一個語言,就是進入另一條生命的河流?!边@正好是對蘇煒本人教學及生命體驗的最佳闡釋。

我衷心盼望讀者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也能以充滿“坦白、熱情”和富有“洞察力”的心懷讀出蘇煒的“生命”體驗。

2019年5月27日寫于美國耶魯大學

名家推薦

在 1980 年夏天,我有機會認識了中山大學的學生蘇煒,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很有文學才情,發(fā)表了一些短篇小說。他一直保有一個年輕男孩子的活力和好奇心。他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總是帶著渴望學習的光芒。到耶魯大學教授中文后,蘇煒還在繼續(xù)寫他的小說和散文。我和太太都為他的長篇小說被翻譯成英文并正式出版感到異常興奮,同時我們也為他中文精選文集將要出版,感到由衷的興奮和驕傲。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中心前主任 傅高義

多年來我一直很佩服蘇煒,尤其他最近又榮獲耶魯大學的理查德·布魯海德最佳教學獎,所以打從心底我為他感到驕傲。我衷心盼望讀者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也能以充滿“坦白、熱情”和“富有洞察力”的心懷讀出蘇煒的“生命”體驗。?????

——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榮休講座教授 孫康宜

編輯推薦

耶魯大學中文教師、旅美作家蘇煒的散文名篇自選集,題材選取寬泛,時空跨越度大,涉及自我成長、社會變遷、異域生活、文化洗禮、師友行狀、親情世態(tài)等,文字充滿詩韻、哲趣而不失張力,富有文化內涵和文學氣韻,是典型的學人散文,有著濃郁的人文背景和學人情懷。

精彩預覽

是的,“品味中文”,也是品味人生,可以獲取全新的生命動力。而我——這位“蘇老師”,何嘗不是從每一次與學生們“品味中文”的課堂互動中,更加貼近了自己的母語,意外領略到母語諸般身在其中常常容易被忽略的精妙之處?比如,每次向學生細品中國成語“相濡以沫”,講到莊周寓言里那兩條“涸轍之魚”,倚靠相互的唇沫存活的故事,我都會看見滿堂那一個個閃著異彩的“燈籠”們的動情動容;當說解“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背后寓含的深意時,你甚至會看見某些善感的學生眼里瑩瑩閃爍的淚光!還有“風花雪月”“青梅竹馬”“羞花閉月”“沉魚落雁”……那一個個帶著色彩、畫面、動作、詩境、故事的漢語日常用語,他們會在與自身母語(比如英語)的比較下,嘖嘖驚嘆中文的奇麗、奇艷和奇?zhèn)?,而讓講臺上的“蘇老師”驀地仿佛墜入某種語言的神奇幻境!

歐陽修《秋聲賦》云:“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斑斕秋色中,我舉著相機,在取景框里收入遠處妻子頑強攀緣的背影,忽有一悟:古人悲秋,是感其霜紅若花之后的木落凋零;其實,木落凋零背后,卻孕育著天地間一場浴火重生的涅槃——霜紅似火,落葉蕭蕭;繁華落盡,必會再萌新芽新蕊;落紅化春泥,春泥養(yǎng)護來年的春草,春樹,春花……秋光,正是一次復旦輪回的重生之旅!不期然地,那片郁結心頭的霧霾,似乎也被綺色佳這支秋光神筆,一點點化開了,點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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