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凡一平最新的小說集,收錄其2022年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十一篇。作者通過這些小說講述人生的際遇及人性的掙扎,人物在面對愛情、婚姻、友情、職業(yè)以及煩瑣的日常時,表現(xiàn)出的堅韌、包容、仁愛和溫情令人動容。如《上嶺戀人》 講述了關于遺贈的故事,曾經相戀的兩人因人生的轉折選擇分手,四十四年過去,秦仁飛去世后委托律師將一半的財產贈予韋妹蓮,前提是要確認韋妹蓮仍舊愛自己,但經歷生活磨礪、孩子在外漂泊不歸的韋妹蓮在短暫的震撼后選擇了拒絕……這些故事根植于上嶺,在字里行間閃爍著人的善與仁與小人物細膩的平凡生活。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蟬聲唱》,小說集《撒謊的村莊》《上嶺閹?!贰段覀兊膸煾怠?,散文集《掘地三尺》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
上嶺戀人 / 1
上嶺偵探 / 19
上嶺產婆 / 37
上嶺說客 / 49
上嶺裁縫 / 65
上嶺保姆 / 81
的確良 / 95
桑塔納 / 149
下水道 / 171
靠名字吃飯的人 / 185
黑夜里的歌王 / 207
無
無
無
這里有為愛等待、愛而不得、情深不壽,有陰差陽錯、反目成仇、自食其果;但這里更多的是果敢堅毅、純真善良和溫暖慈愛。
上嶺說客
他一輩子幾乎只做一件事:暈聞。
暈聞是壯語,意思是勸說別人。暈是勸說,聞是人,那么暈聞的人,就是說客。
樊寶沙是上嶺村的說客。他是我堂叔,從我記事起,就耳聞目睹他走村串戶, 去做說客。他憑著一張嘴,或三寸舌頭,說服了一個又一個人,解決了一樁又一樁事情。只要他出馬,殺人的人能放下刀,盜竊的人會交出贓物,騙子和撒謊的人會吐出真話。
我清楚地記得我五歲那年, 樊寶沙去勸阻韋光益和潘秀香夫婦把女兒送人,那過程和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那是寒冬臘月的一天, 我還蜷縮在被窩里, 有人摳我的腳心,弄得癢癢的,我不斷地蹬腿,腳心還在被人摳。通常爸媽把我弄醒和鼓搗起床,都不是這樣的。這人是誰呀?我被迫掀開被子躍起,定睛一看,是堂叔樊寶沙。
堂叔樊寶沙那年大概三十歲,精瘦得像個猴,滿臉胡子,手上和腿上的毛都比別人長,更像個猴。他唯一和常人一樣的地方,是一張嘴。他的嘴,薄薄的兩片唇,干巴巴且紫黑,像是烤煳的紅薯被切開。它在夏天和秋天紅潤一些,像是有油水涂抹,其實沒有,是夏天和秋天氣候濕潤的緣故。到了冬天和春天,氣候干燥、陰冷,嘴就會皸裂,像皸裂的手腳一樣。在饑寒交迫的時候,我們村到處可見這樣的嘴。如果說堂叔樊寶沙的嘴與眾不同,就是他太能說了,太會說了。從他嘴里說出的話,一套一套的,句句管用,像是從倉廩里輸出的糧油,甚至魚肉,讓人不得不服,不可能不受。
堂叔樊寶沙咧著嘴對我笑,說:“想不想吃糖果?”誰不想吃糖?我像看見誘餌的魚,立馬點頭。
“快起來,跟我走?!?p/>
我穿上我認為最好的衣服,從里屋出去,看見堂叔和我父親在說事情,聽不太清,好像是誰家賣女的事,和我將要得糖果吃沒關系。兩個大人見我出來,停止說事,把目光投向了我。堂叔上前來,抓住我的手,牽我走。我假裝不愿意,或裝乖孩子,回頭看父親,征求或請示他同意。父親沒有動作和表情。堂叔見我扭扭捏捏,說:“我跟你爸講過了,借用你一下。”
我以為堂叔是帶我上街,因為街上才有糖果賣。想不到他帶我走往的是與街相反的方向,走著走著,進了村里的某家我后來具體地知道是韋光益的家。
這戶人家我更小的時候應該來過,有些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十分的破陋,房屋的泥墻四處開裂,房梁腐朽,屋蓋的瓦片殘缺不全。房子里除了鍋灶和一張床,一些農具,再也沒有有用的東西。與我家相比,那是差得太多了,我家有三張床,有碗柜、縫紉機和收音機,還有一頭牛。這家這些都沒有,這可能是我后來不再來的原因。我今天跟堂叔來,是因為有糖果吃??墒俏也幻靼?,我有糖果吃跟比我家還窮的窮人家有什么關系?我現(xiàn)在看到這家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張小床,是竹子搭的,歪歪扭扭,快要垮了。
堂叔樊寶沙與韋光益在兩張小矮凳上坐著,面對面。說是面對面,韋光益一直低著頭,像是愧疚或丟臉的樣子。他身著單衣,臟兮兮的,打著補丁,應該四季都穿著這身衣服。他腳穿的是草鞋,鞋繩是橡皮筋,看上去又糙又硬,像是從舊輪胎上剪下來做成的。再放眼看去,房屋里還有人,至少有三個比我大或比我小的孩子,躲在兩個倒扣的籮筐后面,抓著籮筐,在看堂叔樊寶沙和韋光益,或是看我。從長相看,都是女孩子。我認得她們中比我大的大姐,她來我家借過米。眨眼間,發(fā)現(xiàn)還有人,是剛從屋后進來的,一個裹著頭巾的婦女, 我后來知道叫潘秀香,是韋光益的妻子。潘秀香懷里抱著襁褓,襁褓中肯定有嬰兒,剛才我分明聽見屋后有嬰兒的哭聲,有女人音在哄,現(xiàn)在看見了人,沒有了聲音。我發(fā)現(xiàn)女人和女孩們都屏息靜氣,聽兩個男人的談話。
我站在堂叔樊寶沙一側,看見他掃視了一遍房里的三個女孩和潘秀香懷中的襁褓,然后對韋光益說:
“要賣的是哪一個?”
仍低著頭的韋光益說:“不是賣,是送。”“送哪個?”
“不太曉得,我舅娘介紹的,是我舅娘那邊的人家,今天人家就來了?!?p/>
“我的意思是,你四個女孩子,要送哪個給人家?”堂叔樊寶沙說。我從他的話里才知道襁褓里的嬰兒也是個女孩。
韋光益這才抬起頭,視線移向潘秀香懷里的襁褓,像生怕女嬰聽見一樣,只努了努嘴。
“為什么是她?”
“她剛生,不懂事?!表f光益低聲說,“人家好當親生來養(yǎng),大了也不會以為不是父母親生的。”
“這一點你倒是鬼馬?!碧檬宸畬毶痴f,他眼光投向潘秀香,“抱過來,我看看孩子?!?p/>
潘秀香抱著襁褓過來,把孩子呈現(xiàn)在堂叔樊寶沙眼前,也顯露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見襁褓里的嬰兒,小不拉幾,面黃肌瘦,像菜地里被水淹的南瓜。
堂叔樊寶沙看了嬰兒的樣貌,卻說:“這孩子天庭飽滿,眉清目秀,鼻子高挺,耳垂肥大,是富貴相??!”
韋光益露出苦笑和冷笑,像是表示不信。潘秀香的眼睛倒是露出了點亮光。
堂叔樊寶沙說:“起名了嗎?”
“韋四紅。”韋光益說,又搖搖頭,“送人后要改的,至少改姓。”
“生辰八字?”
潘秀香邊想邊報出韋四紅出生的年月日時。我只隱約記得是9月1日8點。韋四紅大概比我小五歲零兩個月。
堂叔樊寶沙用心記下,然后掐指算,嘴里默念著什么,過了很久,才張大嘴巴說:“四紅這孩子八字格局,是專旺格。專旺格中屬稼穡格,格局中有地支三合、三會,而且有食神泄秀,正印護身,格局清純高貴,結合相貌、姓名, 是富貴雙全的命。”他頓了頓,忽然呼喊:“這孩子不能送人呀!”
韋光益一震,看了韋四紅幾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另外的三個女兒。只見三個女兒瑟瑟發(fā)抖,緊緊抱成一團,還在發(fā)抖。
“其他女兒也不能送,一個都不能送!”堂叔樊寶沙斬釘截鐵地說,他站了起來,對除了我以外的人指手畫腳,或評頭品足,意思是韋光益全家的人, 相生相成,缺一不可,闔家團圓,勠力同心,將來才能發(fā)達興家,福蔭后代。他口若懸河,說得頭頭是道。
潘秀香情不自禁親了襁褓中的韋四紅一口,又親一口。她另外的女兒們也都放松了許多。
韋光益仍高興不起來,或者還有煩惱,說:“可現(xiàn)在我們家那么多口人,養(yǎng)不起呢?!?p/>
“這你就短視了,井底之蛙,”堂叔樊寶沙說,“窮和困難是暫時的,天無絕人之路,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對未來的生活要有信心?!彼@時把我拉過來,推到韋光益前面,“曉得我為什么把他帶來嗎?我侄仔。”
韋光益看看我,又看看堂叔樊寶沙,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看看,我這侄仔樣貌,白白嫩嫩,面若中秋的月,色像春曉的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目若秋波, 南人北相——南人北相貴人命,曉得吧?”堂叔一邊摸著我的臉和眼眉一邊夸我。
“曉得,你侄仔命太好了?!表f光益看著我說。
堂叔樊寶沙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他就是你家的貴人,送財童子!”
韋光益瞪大眼睛,說:“怎么講?”
“我這侄仔將來就是你小女兒四紅的老公,你的女婿。他屬龍,四紅屬雞, 雞就是鳳,龍鳳呈祥,我給他們合過命了,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堂叔一邊摸我的頭一邊說,“我哥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比你家好太多了。我哥是小學老師, 領國家工資,我嫂會縫紉,有自己的縫紉機。我哥還準備買自行車了。只要四紅和我侄仔現(xiàn)在就定親,你想想,我哥嫂他們家,能不幫你渡過眼前的困難嗎?”
韋光益的眼睛亮是亮了,卻還有疑慮,說:“好是好,可你哥會同意嗎?”
“正是我哥叫我來的!他不同意我敢亂講嗎?”堂叔樊寶沙大聲說,像是我父親真的委托他一樣。
韋光益哦一聲。
“那你還把女兒送人不?送了這門親就不成了哦, 你家未來就沒希望了哦?!碧檬宸畬毶尺M一步說,像一邊罵人一邊敲打一樣。
韋光益搖搖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我往下會生兒子嗎?”
堂叔樊寶沙愣了愣,然后說:“能,只要你有信心,又有干勁,一定能!”
韋光益眉頭舒展,看上去踏實的樣子。他的妻子潘秀香終于露出了笑容, 像花一樣好看。她襁褓中的女兒韋四紅, 將來會不會也像花一樣好看呢,我想。再看四紅的三個姐姐,她們已經從籮筐那里站起,走過來,從母親懷中接過襁褓,像得個寶似的,輪番地摟抱和呵護她們的妹妹。從韋家出來,我以為堂叔該帶我上街買糖果了。沒想到他說話不算數(shù),耍賴不帶我上街買糖果了。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想想,我今天給你討了個老婆,難道不比一顆糖重要嗎?”
我想想也是,服了他。
從那以后,我真的把韋四紅當老婆一樣看待。還有我的父親母親,也正兒八經地把韋四紅當兒媳,他們時常讓我給她家送米,有肉吃的時候要分她家一半, 每年給她家四姐妹各做一套衣裳。衣裳越做越多,因為韋四紅有了弟弟,而且是雙胞胎。弟弟會走路了,韋四紅不時帶他們在村里走,到學校里來玩。我只要看見,就會過去照顧他們仨,陪他們玩耍。我發(fā)覺,韋四紅比她的兩個弟弟還貪玩,天黑了還不愿意回家。我催她回家,她就生我的氣。她一生氣,我就以丈夫的名義訓斥她,甚至打她,或者揚言休了她,斷了對她家的供給。但是我的打罵和威脅,都不能使韋四紅服從和害怕,她越發(fā)執(zhí)拗和倔強,像一只只顧撒歡的小狗。
我去找堂叔樊寶沙,希望他勸勸韋四紅,不要貪玩,最重要的是要聽話。
堂叔樊寶沙不去勸韋四紅,而反過來勸我,他說:“韋四紅天黑還不愿意回家,那不是貪玩,是想時時和你在一起。你應該感到高興?!?p/>
我想想也是,信了他。
我在迷信和夢想中長大,上初中,升高中。我上初中的時候,韋四紅上小學, 那時候我們便不經常在一起了,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學校。我在菁盛公社中學, 她在上嶺小學,年齡和學業(yè)讓我們分開。韋四紅在上嶺小學是我父親的學生, 優(yōu)異得讓我父親贊不絕口,她除了學習成績好,唱歌跳舞也極具天賦。每當聽到父親對她的贊美,我就甜滋滋的,而不感到擔憂和害怕,仿佛她越優(yōu)秀越美麗,我就越得意。
我真正感到擔憂和害怕,是我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分配到一所鄉(xiāng)中學,當老師。
韋四紅在一部頗具影響力的電影里擔任主演,一炮走紅,成為明星。
這是我擔憂和害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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