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風格獨特的短篇小說集,收入《落葉繽紛》《大水》等27篇小說。作者以獨特的筆觸,生動鮮活地描繪了特色各異的多種生活畫面,從農村原野寫到政府機關,從僻地鄉(xiāng)間寫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識分子,也有鄉(xiāng)民、軍人,時間脈絡上,從當今延伸到抗戰(zhàn)時期。作品內容豐富而色彩斑斕,文字汁液飽蓄,既有生活的真實,又有唯美主義的追求。故事切入快、推進緩,收束利落,有一種徐緩有致的節(jié)奏、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敘事風格,在溫情的訴說中愈加突出鮮明。
劉致福,1963年6月出生于山東省威海市。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5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在《人民文學》《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等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四十余萬字,著有小說集《大風》、散文集《馬里蘭筆記》《冷峻與激情》《井臺戲臺》等。
001 油畫
015 尋找惠蘭
032 雷電波爾卡
050 閑章
067 落霞
082 大水
100 山歌
122 蜜月旅行
141 五月花開
159 四重奏
172 澗
180 出島記
185 杏樹
192 苦戀?玉鐲
202 空巷
206 玩笑
210 暈眩
230 良宵
241 老歌
257 落英繽紛
291 蝴蝶
308 舞蹁躚
330 糧食
342 戀歌
354 夏夜漫長
372 河套
378 綠海?綠海
391 白花
400 秋霧
411 后記
序
張煒
如果沒有灼熱的難以觸碰的情感藏在心之一角,一個寫作者是難以啟步往前的。隨著文字的展開和蔓延,故事會變得多起來,題材也會大大豐富起來。但是內在的熱力總是從一個源頭不曾間斷地散發(fā)出來,以至于成為他講述的主要推動力。這是生命的熱情,或叫熱能。每個人最初的那片記憶是不同的,這是心靈世界的不同。所以在精神的園地上總有不同的生長,有迥然有別的個人經驗,這才使我們的閱讀有了興趣和意義。
我們正在讀的這部小說集就是一個極好的案例。它呈現(xiàn)出多種生活畫面,從農村原野寫到政府機關,又從僻地鄉(xiāng)間寫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識分子和鄉(xiāng)民、軍人;從時間脈絡上看,也拖曳得很長,甚至從當今延展到了抗戰(zhàn)時期。這些文字色彩斑斕,搖曳多姿,汁液飽蓄,絕不干澀。這是一個聽聞廣博的有閱歷的人,在告訴我們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轉達他個人的興味和見識。
不過我們掩卷而思,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滋生出來。那是一直縈回其中的聲音:女性的稚弱之聲。雖然這些篇什遠非全部講述女子的幽怨,也不是纏綿的兒女之情,但是卻有一種柔弱或纖細的異性心緒,牽住了通篇的神經。這好像一部散散的長篇一樣,整個看是一個大故事,通融在一種大氛圍和大氣氛之中,令人沉浸,有些著迷。
那些值得珍惜的田野女子、青春和往昔,最終是無法告別的。能夠分開的只是自然地理的距離,而不是心情和憶想。寫這樣的情愫,溫習這一類感受,對作者來說,成為寫作的意義和基礎。事實上,在一部分未曾丟失良能的創(chuàng)作者那里,情感與故土之根真的是這樣強韌和綿長。就是這些使我們感動,因為這是生命中共鳴力和共振力最強的部分。
我們從中讀到了太多的心愛與思念,還有死亡和不幸。這二者都是不可遺忘難以遺漏的,是生活的真實??梢娒琅c美的殞亡,對作者形成了很大的刺激。唯美唯情主義的傾向,在所有的藝術家那里都是存在的。這樣的特征,會讓他們敏感而豐贍,永不貧瘠。我們常常聽到一種嘆息之聲,隱于全書。作者正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以便完整地講出一個個并非吉祥和圓滿的“實在”,在他人或世俗的嘈雜中偶有停頓,然后伸出食指,指點一些關節(jié),為聽者解開一個個扣結。他采用的方法看似傳統(tǒng),實則已經被網絡時代的急切所打擾,需要一再地繞開種種厭煩和急躁的眼色,一遍遍從頭開始。
一種徐緩有致的節(jié)奏、一種非常個人化的口吻,就在溫情的訴說中漸漸形成。單就某一篇來看,故事也許不夠曲折和婉轉,但也十分別致;合起來看,它們則是足夠復雜斑駁的。大致像一個個片段,連綴成為一場漫長的追憶。切入快,推進緩,收束利落。細節(jié)如同生活本身一樣黏稠、流暢和自然。這其中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并沒有刻意經營的痕跡,沒有后現(xiàn)代的飄忽,盡管時代留下的荒誕性還是存在的。這里的許多文字凄美蒼涼,如《尋找惠蘭》;還有一點詭異,如《油畫》;另一類則有點慘烈悲傷,如《蜜月旅行》;更多的還是時代的、人生的哀痛,如《落英繽紛》和《大水》。
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的確給人很深刻的印象。她們一般沒有時下流行的夸張表情,卻是逼真可信的人、現(xiàn)實中的人。她們像水一樣明澈、柔順,洗滌著滋潤著,卻從不被人珍視。有人默默憐惜著她們,她們則身不由己地過著辛苦的日子。這是一種宿命。愛情就是分離和遠遠的注視,就是對往昔的回望,就是和青春一樣不可追還的歲月。小說對這樣的情與境不做直接的圖解式描述,而是自然而然地化進形象的深處,變成一股磁力在文字中吸引閱讀。女性的目光和煦溫暖,普照著這個世界,所以這個世界才讓人流連。
作者的文筆主要投放于鄉(xiāng)村生活,再由此伸延到其他方面。從時間上看以當下為主,但又多有回閃。這樣的時空交織便有了渾然立體的呈現(xiàn)。他的散文風格,使之具備松適平淡的敘事特征。他的直率性,又使故事有了別樣的說服力。在多有驚悚和機心的網絡言說之期,他樸素的文筆功夫就顯得愈加可貴。
他是在不事聲張的狀態(tài)下,將多情的個人關照推送過來。他所探究和分析的人性與生活的角落,其實是感人至深的。
他的表達風格總體上屬于簡約派。他的散文和小說常常形成互文關系。他的觀念和視角不僅沒有常見的那種概念化,也沒有一個時期腌制出來的文藝流行腔。
他是在深愛中節(jié)儉、謹慎地使用文字的優(yōu)秀著作家。
2021年7月29日
這些文字色彩斑斕,搖曳多姿,汁液飽蓄,絕不干澀。這是一個聽聞廣博的有閱歷的人,在告訴我們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轉達他個人的興味和見識。——張煒
劉致福善于從偶然事件切入講述獨特的人性故事,現(xiàn)代魔幻與傳統(tǒng)白描兼容并用,強化了作品的思想含量、人性深度和藝術張力,彰顯出獨有的藝術魅力和深入人心的力量。——吳義勤
劉致福小說有對大地與人的開闊觀照,更有對田野生命的細致體察。深沉內斂的修養(yǎng)、簡練干凈的文風和質樸真實的情韻,使作品雜糅了傳統(tǒng)與當代的精神形態(tài),向后憶念和向前探尋互文。讀來如同與一位厚誠的老友對晤,談說無盡的同惜同思同望的痛和愛?!?zhàn)軍
劉致福的小說以詩性的心靈叩問歷史、現(xiàn)實與人性,現(xiàn)象世界的生存觀照與記憶世界的生命沉思相交織,簡約的文字承載著波瀾起伏的情感人生,直擊內心,震撼靈魂。——王光東
油畫
那天,幾位朋友聚會。是個星期天的午后。喝過了酒從機關旁邊的小酒店出來,路過機關大院門口,朋友B說,到你辦公室去坐坐,喝喝茶。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了,雖然一個城里住著,由于種種原因,平時卻很少交往和聯(lián)系。他說到家里去吧。朋友B說,你錯了,到家里有什么意思,成天在家里窩著你還沒有窩夠?老婆孩子的,哪有我們在一起痛快,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和二十年前一樣。
到了樓上坐下,門關上,幾個人談起來果然十分隨便,嘻嘻哈哈,真是無話不談。
不知怎么談起了特異功能。前一段特別流行的傳說,似乎都知道不少。什么耳朵可以認字,眼睛可以透視,比X光、B超還靈云云。
朋友B頓了頓,嘻嘻笑了兩聲,然后一本正經地提出一種假設:研制一種基因,注入男人體內,讓男人們都長一雙具有特異功能的眼睛,那世界該是一種什么樣子?
幾位朋友眼睛都瞪大了,為朋友B的假設駭住了。想想那世界該是一種什么樣子。他也想了很久,是一種什么樣子?男人都去犯罪,或者犯罪率大大降低?
無法想象,這荒誕透頂?shù)募僭O!
談笑一通之后,朋友們紛紛告辭。
送走朋友,他又回到辦公室。難得這樣放松,他想獨自再待一會兒。
習慣地拉開抽屜,拿出市長昨天交他修改的講話稿。一看到稿子他就坐不住,拿起筆就開始修改。干起來十分順手,天黑下來的時候便已改完一部分。他舒了一口氣,點上一支煙,靠在椅背上,又想起剛才朋友們一起談論的玩笑。
那張臉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悄悄爬上那幅畫的。
他似乎聽到一點響動,像有人走進來,唰唰唰地,很輕。門卻關著,他想可能是風聲。便不去理它,仍舊悠然自得地吐著煙圈兒,眼睛漫不經心地盯住對面墻上掛的一幅大油畫。
這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畫,是秘書為他從省美術學院油畫系一位有名的司馬教授那里討來的。一溜兒半渾半清的水灣,里邊浮著一只鵝,抑或是只天鵝。主景是岸上的一片林子,正是秋末時節(jié),楓楊樹的林子,清涼而幽深,滿地是厚厚的紅的、黃的落葉,似乎剛有野獸飲過水從上邊走過。天是藍的,有幾朵白云,讓人感到林子沒有盡頭,讓人生出鉆進去游一游的欲望。他喜愛油畫,盡管他不懂,卻能自己體會一種意思出來,他喜歡油畫那種酣暢、凝重的韻味。
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不覺瞪大了——那林子的西南角上似乎多了一塊巴掌大小的東西,像一張臉。
他揉揉眼睛,確實有一張人臉的輪廓,不是十分鮮明。他便打開燈,那輪廓漸漸大了,而且越來越清晰,確定無疑的是一張臉,隱在兩棵楓楊樹之間。
他不敢看了,駭出一身汗。站起來向外走。想是自己酒喝多了生出幻覺。他推開門,走到走廊盡頭,窗子沒有關,涼風吹得他一陣哆嗦。樓層很高,向前平視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天宇藍藍地覆蓋在城市上空,整個城市燈火燦爛,宛若繁星閃爍。樓下是一條貫通東西的大馬路,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輛。俯首往下看,他竟有一種超然的快感。
往回走的時候,他感到清醒了許多。想想剛才的幻覺,不覺啞然笑了。推門往里走,重新坐下,他竟有些不敢看那畫兒了。但他還是抬起了頭。眼睛一搭上那幅畫,險些閉過氣去。那張面孔更清晰地出現(xiàn)在那兩棵樹之間。更怪的是那張臉竟是他的辦公室斜對過一個剛剛借調來的女秘書的臉!那是一張很漂亮的瓜子臉,頎長的下頜上有一顆綠豆粒大小的痣,那雙大而濕潤的眼睛從兩棵樹的縫隙往下看,目光古怪,從他的頭頂貼著頭皮射過去,讓他感到不是看他又像是看他。他感到一陣面紅耳熱,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
他不敢再看那畫了。將黑的傍晚,整座大樓黑森森的,只他一個人坐在房間里,面對著一幅古怪的油畫和不知什么時候跳上去的一副熟悉的臉孔。他從骨子里感到一種神秘的古怪氣氛,這種氣氛讓他感到害怕,像一個人被拋到了荒郊野外。他想他應該趕緊離開這個讓人發(fā)癔癥的小房間。他慌忙起身向外走,慌亂中碰翻了椅子,他也沒有顧上扶起來。
回家以后妻子還坐在飯桌旁等他。孩子們都在隔壁做功課。妻子見他回來趕忙接過他的帽子和大衣。他說了聲“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便往臥室走。妻子跟進來,他躺到床上:“我喝多了,頭痛……”
妻子嘆了口氣,把泡好的茶給他端過來,放在床頭柜上:“快喝點茶吧……”
他起身喝了口茶,對站在一旁小心服侍的妻子揮了揮手:“你吃飯去吧,我躺躺就好了?!?p/>
他真的感到頭痛。太陽穴一蹦一蹦。一閉眼那畫兒、那面孔便在眼前閃動。他感到自己墮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他睜開眼,瞅著灰白的天花板告訴自己那是幻覺,怎么會有那樣的事?小時候聽老人講年畫上飛下仙女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長大了才知道那是糊弄小孩子和傻瓜蛋的把戲,這與那故事又有什么兩樣?
不是幻覺就是夢??蔀槭裁雌悄莻€女秘書?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樣一位漂亮、摩登的女郎誰都會喜歡,但平心而論,他并沒有過多地注意她,更不用說費什么心思。她歸副秘書長調度,又是剛來沒幾天。有時沒人的時候坦白地講他也愿多看她幾眼,那也只是看看,并無什么非分之想。倒是那女的見了他時,水汪汪的一雙眼便盯住他看,他知道那里邊有尊敬、羨慕,又少不了巴結和奉迎,并不曾想過別的。
真的是夢?他清清楚楚記得是醒著的,醒著。即使是夢,也是個怪夢。
第二天,當他再一次推開門的時候,他竟有了一種近似下賭前的心境。鼓了好大勁才抬頭看那幅畫。他幾乎絕望了,那個女秘書還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得他一陣暈眩。想退回來,想到市長要的稿子,便硬撐著走到寫字臺前。難道真的撞鬼了?可那娘兒們明明活著。他眼盯著文稿,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
他抓起電話,叫秘書進來。
秘書立在他的桌邊問他什么事。
什么事,他竟不知怎么回答。不敢看秘書,也不敢看那畫兒?!芭?,算了,我自己來吧?!彼Φ匮陲椬约旱膶擂?。
秘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回去啦!”轉身就要往外走。
他趕忙叫住:“等等,”他吸一口煙,努力使口氣隨便些,“你,看看那畫兒……”
“畫兒?”
秘書看看他,看看那畫兒。
“嗯,畫兒,你看看?!?p/>
秘書迷惑不解地看那畫兒,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說:“這畫兒是司馬教授病后的第一幅畫兒,是有些蕭索,與他當時的心境有關?!?p/>
他搖搖頭:“你看那畫兒,嗯,有沒有什么變化?”
秘書更加不解地看他。
“哦,”他趕緊解釋說,“你看和你拿來時沒什么兩樣?”
秘書重又看那畫兒,笑了:“沒什么兩樣,你放心,這種畫兒晾好后可以幾百年不褪顏色?!?p/>
“哦……”他裝作糊涂地點點頭。
那張臉還在看他,似乎帶了一種嘲弄的神氣。他干脆問:“沒多什么東西,比如人頭什么的?”
秘書看著那畫兒,嘿嘿笑了:“沒有,人頭?哈哈,怎么會呢……”
秘書走了,那張臉還對著他。他干脆也盯住她看。他想起昨天中午朋友們談的特異功能的話題。是我有什么特異功能,或者她長了一雙什么眼睛總在監(jiān)視我?他又想起近來人們越傳越神的氣功,據說幾千里外就可以發(fā)功,可以相互感應。這娘兒們也許是個奇人。
氣功據說很神,科學一時還難以解釋。
這么想著,他忽然靈機一動,不如把她叫來,看看會是什么結果。他抬頭看一眼那畫兒,心想這辦法不錯。
那女秘書進來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他的對面。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水靈,只是有些慌亂。也怪,女秘書一進來他就感到渾身松爽、輕快,像悶熱的夏夜從水面上撲來一股涼風。他抬頭看那畫兒,那面孔竟沒了!兩棵楓楊樹中間枝條伸展著,一片葉子在枝頭上晃悠著如墜的樣子,似乎那面孔從來就未曾出現(xiàn)過。
他心里像被什么擊打了一下,倒是鎮(zhèn)靜了許多。見女秘書和自己面對面坐著,他感到一陣惶惑和尷尬。叫人家來干什么?
女秘書不知所以地笑著,有幾分生動。比較起來,那畫兒上的面孔倒有些單調,可以說只是一張放大的彩照。但眼前的面孔也畢竟與他想象中的不同。仍舊過于平靜。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快。便問她初來感覺怎樣,工作順利吧,有沒有什么困難之類。他自己也感到滑稽,女秘書似乎沒有覺察到什么,話卻不多,問一句答一句。他便感到無味兒。
原想經過這兩天的“交鋒”,兩個人的見面該是有些內容,起碼不應該這樣,陌生得厲害,隔膜得厲害,像有一堵墻橫著。
女秘書走了。他抬頭再看那畫兒,那臉沒有再出現(xiàn)。他想也許是她還沒有到位。等她坐下來,那“功”才可以發(fā)出來,那面孔恐怕就會出現(xiàn)了。不管怎樣,現(xiàn)在是沒有了,他應該感到輕松。兩天來,那張臉,那雙高懸的眼睛把他折磨得夠嗆,他該喘口氣了,輕松輕松。這么想著,他便推開眼前的文件,鎖上門,叫上司機去龍泉賓館。他要去泡個澡,痛痛快快地輕松輕松。
躺在浴缸里,溫軟的水撫摸著全身,兩天來的煩惱、緊張一掃而光。他一心一意地洗澡,一邊撩水,一邊嘬起嘴唇吹起了口哨。正得意時,忽然聽到門似乎“咚”地響了一下,他趕忙坐起來,見門敞開了一條縫。他記得進來時門是插了的,便起身將門重新插好。轉身回來,他差點跳起來,那張臉竟在鏡子里沖他這邊看!鏡面上落了一層水汽,人影盡管模糊,但臉的輪廓還是很清晰的。他慌忙一把拉下浴巾將身子裹起來,然后將門打開,這才走到鏡子跟前。水汽已慢慢散開,他拿起浴巾抹那鏡面,竟是那樣干凈,只有他一個人的臉。
從龍泉賓館出來,他心上像壓了一塊石頭,悶得要命。走下主樓的時候,一抬頭,像撞了鬼,只見女秘書正笑吟吟地迎著他走過來。他像被使了定身法,乖乖地站住,渾身冒汗。剛洗了澡,毛孔暢通不阻。想到她看到他剛才洗澡時的狼狽樣子,他的臉便一陣緋紅。
女秘書倒是自然大方,很清脆地喊了一聲秘書長,便主動說她來洗個澡,她妹妹在總臺任帶班班長。
回返的車上,他一句話也不說。臉上始終有一種燒灼的感覺。看來不是女秘書就是他身上有一種什么感應。他說不出心里是苦澀還是甜蜜。
他想起了朋友B,便去找他。這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想起他談的特異功能,就把這兩天的經歷告訴朋友B。
朋友B“哈哈”笑了,拍打著他的肩膀(朋友B是個大個子,高他一頭):“哈哈,大秘書長,你也不能免俗??!”
他給了B一拳:“老B,別開玩笑,我跟你說正經事,這該死的油畫攪得我頭昏腦漲,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B止住笑:“好,說正經事,告訴你,這叫‘宇宙功’?!?p/>
“哦?”他一愣,“你他媽別糊弄我,什么‘宇宙功’!”
朋友B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的抗議,十分神秘地說:“這‘宇宙功’是氣功的分支,這么說吧,你懂點氣功吧?氣功你知道,要心神專一,意守丹田,要在心里想,有氣隨你手的導引在流貫,這是發(fā)功的過程。想,想,想,氣就真的會隨著流。‘宇宙功’有些形同此理,只是范圍和功能更大。你想什么東西,想,想,想,一直想下去,功發(fā)起來,你眼前就會出現(xiàn)什么。功法到家,就不會受什么時間與空間限制……”
“想到什么就出現(xiàn)什么?”他似有所悟,“你是說我在想她?”
朋友B“哈哈”笑了兩聲,并不回答。
他又給了朋友B一拳:“你他媽又開玩笑,可見是胡謅,我哪里想過什么女秘書,我怎么會想她?”
朋友B擺擺手:“你別急嘛!這‘什么’不一定多么具體,是一種‘神’似的東西。你可能不曾想過女秘書,可你想沒想過別的,比方……
他臉一紅,拉住朋友B的手:“比方什么?”
朋友B詭秘地一笑:“比方,嗯,比方別的……女人……”
該死!他不知是罵朋友B還是罵自己還是罵誰。他聽見朋友B在“嘻嘻”地笑,臉便燒得厲害。他想看來自己是難以解脫了。什么“宇宙功”,狗屁!自己被B這家伙耍了。不過根子還在自己。是自己神經出了毛病,一種錯覺,為什么單單自己看到而別人看不到呢?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信什么特異功能,人就是人嘛,人若真有那么神的特異功能,世界會是這個樣子?!
既然這樣他也就豁出去了。出了問題就要正視,也許真的正視它也就沒有了,青天白日辦公室里總不會有鬼吧!
第二天進門的時候他便大膽地瞅那畫兒。怪了,那張臉竟就那樣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想也許那女秘書上班還沒有來到,據說她家在郊區(qū)比較遠。他便低下頭看那份文稿。一低頭便想起那張臉,總擔心不定什么時候那張臉會重新登上那幅畫兒,那兒是看他的最佳角度。幾次抬頭都沒有見到那面孔,他便安慰自己那面孔就那樣消失了,不會再現(xiàn),規(guī)勸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但思緒似乎已經上了一條軌道,十分頑固地和他作對。一次次地抑制自己不要看,抑制得心疼,便猛地抬起頭,那面孔還是沒有出現(xiàn)!
挨過一個上午,那畫面依舊如故,眼前的文稿也依舊如故,一個字也沒有動。
下午那張臉照舊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也沒有出現(xiàn)。這本來是一件應該讓他感到輕松而高興的事,他卻心事越來越重,他不知道那面孔什么時候會出來,就像面對著無邊的森林,不知道什么地方會有猛獸抑或獵人的槍彈射過來。那女秘書天天都能碰面,一碰面她就讓人琢磨不透地眨動著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沖他笑。他便感到臉紅。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他和她的問題,他鬧不明白她知道不知道。
回家妻子總在等他。他感到對不住妻子。妻子見他神思恍惚,日漸消瘦,以為他病了,讓他到醫(yī)院看看。越是這樣他越感到內疚。幾次想把實情向妻子吐露出來,最后終于沒有說。這算什么事呢?他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的心似乎被人挖走了,少有的空曠。什么也記不住,什么也看不進去。市長專門打了兩次電話催要那稿子,他都說還有一點兒就完,就送過去。可一放下電話,剛一低頭便又想起那油畫上的面孔。抬頭看看沒有,便想怎么就沒有了。他愣愣地盯住油畫,這時竟感到沒有了那張臉這秋色竟那么凄冷,凄冷得讓人無法忍受。每當這時他便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想他快支持不住了,腦子疼得一跳一跳。氣極,跑過去一把拽下那畫兒。畫框是棗木做的,很重,“咚”的一下跌落下來,砸了他的腳,他疼得“嗷”地叫了一聲,忍著疼跳上去“咚咚”幾腳將那油畫跺碎。
墻成了一片空白。原來的畫框留下了一個四方形的灰痕,一看到那灰痕,那幅畫兒似乎仍舊掛在那兒。他更無法擺脫那張漂亮的惱人的面孔。
恰在這時市長又來電話了,電話鈴響得他差點蹦起來。市長很惱火,問他怎么回事,改不出來就早些交出來,耽誤了事情他要負責!最后口氣更硬,要他改沒改完今天都要親自交給他。市長“啪”地扔下電話,聲音很響。市長調來半年多似乎一直對他有成見。
他媽的!他放下電話,望著地上的畫,望著墻上的灰痕,他又想到那面孔。這妖婆!都是她作的孽,當時就不該調她來,好在還沒有辦手續(xù),是借調、試用。
這么想著,他便抓起電話,示意副秘書長,要他盡快把這個人退回去,她在辦公廳干不合適。
晚上回家的路上,那女秘書竟等在機關大門口,將他截住,說只有他才能搭救她,說她好不容易才從郊區(qū)跳出來,辦公廳不要她她就還要回到郊區(qū)……一邊哀求一邊抹眼淚。淚汪汪的一雙眼千嬌百媚地望著他。他嘆口氣,搖搖頭,明天再說吧,上班再說!他似乎被她說動了。走出老遠,他回頭看了看,那女的竟還站在那兒哀哀地給他行注目禮。
吃過了晚飯,他心里一團亂麻。
妻子說:“一凡學校今晚開家長會?!币环彩撬麄兊拇笈畠?,妻子用商量的口氣問他,“你去吧?”
他把喝稀飯的碗往桌上一推:“你就不能去嗎?回回非得我去!”起身就走。
妻子“唉——”地嘆了口氣:“你這發(fā)的什么火呀!”
他想想也是,轉過身說了一句:“我今晚加班。”火氣仍舊很足。
鑰匙一捅開辦公室的門,他就想完了,今晚又完了。地上的畫框、墻上的灰痕,以至辦公桌、座椅,一切,連同空氣都使他想起那張面孔。他想自己要發(fā)瘋了,走過去抓起地上的畫框沖到陽臺上,狠命地往下扔。
他聽到一聲尖厲的嗥叫,心里反倒一下子靜了許多。似乎剛剛做了一場噩夢醒過來,心若止水,一片寧靜、安謐。
再坐到辦公桌前,那些字便又都活起來,一行一行很快地鉆到他的心里,又很快被他吐出來。他的筆“唰唰唰”很快便將文稿改了出來。
當他輕松愉快地從市長家里出來的時候,正碰上秘書沖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秘書滿頭是汗,告訴他俞欣——就是那位女秘書——死了,腦袋被畫框穿了個拳頭大的窟窿……
后來,省第一監(jiān)獄舉辦了一次犯人書畫展,人們見到一幅和美術學院司馬教授那幅《秋天的午后》極其相似的油畫。人們震驚了:秋天,水,楓楊樹林,厚厚的金黃、大紅的葉子,白白的鵝,許是天鵝。只是在兩棵楓楊樹之間多了一張臉,那臉相當漂亮,來看畫展的首長們都認得出就是那個調來不久便死去的女秘書的臉。遺憾的是畫上沒有作者的名字,只在右下角有兩個十分工整的小字,可能是這幅畫的名字:
止水
市長一看就認出是他的字,眼睛便有些濕潤。
這時候,他正在監(jiān)獄農場的水田里割稻子。那幅畫是他在田埂上作的,心境平靜得很。
尋找惠蘭
我和灰子已經七八年沒見了,接到電話費了好大勁兒才聽出是他。這家伙上來便說,陳惠蘭離婚了。我心里猛跳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便說你小子是不是喝多了?灰子說你才喝多了呢,跟你說正經事。
我讓灰子搞糊涂了。我明明記得返城那年夏天,陳惠蘭死了,跟記得我和灰子都活著一樣確實??墒腔易诱f得又是那么正經和肯定。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也許灰子有什么難言的話要跟我說,再不就是灰子或我的神經出了什么毛病,不然,就奇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夏天。午后,天灰棘棘的像生了病一樣。風刮得很涼,像是要下雪(我當時的感覺就是要下雪)。我本來坐在院子里磨鐮,抬頭看見幾只雞縮著尾巴往剛剛收起來的麥草垛底下鉆,屋子外頭土墻上紫白兩色的扁豆花和門外的幾棵棗樹,也都灰乎乎的了。我感到身上冷,剛才還大汗淋漓的脊背這時已涼得厲害。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便拿起鐮和磨石回到屋里,爬上炕用被子蒙了頭昏昏睡去。
我出了門,坐上2路電車向西約莫走了半小時便到了灰子說的那個十字街口。這是冬天,真有些要下雪的樣子,樹梢“嗚嗚”地響著,葉子都落凈了,枝條像鐵絲一般零亂地挓挲著,逢到這樣的天,我的情緒總是不好。
我被一陣很慌急的鑼聲驚醒,隱隱聽到遠處有人邊敲鑼邊吆喝,“知青……知青……”什么的。我趕忙跳下炕,奔出門隨人流往村西泊地跑。
村西泊地里已經聚集了黑壓壓一堆人。地里剛剛割了麥子,麥茬齊戳戳的。間作的玉米已長起膝蓋高了,不少已被人們踩倒,蹂碎的葉子沾著泥巴,一片狼藉。
兩塊麥地之間是一個名叫“老魚洞”的大水灣,呈橢圓形。灣沿兒是煤一般黑的“草炭土”,水不深,淺處只沒過半人。水也很清,站在岸上可以看見水下綠綠的苔蘚和水草,上面常有黑紅的蟾蜍爬來爬去。
村里人幾乎都出來了,密密地擠在水灣的周圍,肅穆、神秘而又驚詫地看幾個光著身子的漢子在水里忙碌。我擠過去,便有人嘁嘁喳喳地喊:“劉來了,劉來了?!标犻L聽見,便喊:“快過來。”
那天灰子、阿尹、老康他們似乎都不在家,在場的知青就我一個人。我擠到跟前,仿佛兜頭澆下一盆冷水。水下里漢子們正喊著“一、二”托起一個直挺挺的人來。我差點沒叫出聲來。
這就是陳惠蘭。上身還是那件我熟悉的紫底兒白點點的衣服,被水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胸脯那兒顯眼地聳起來。藍色的確良軍褲一綹一綹地黏在腿上。
我走過來時,隊長正鉤著她的腿往上拖,眼看就要墜下去,隊長便喊:“快,抓住腿,快?!蔽疑先ププ£惢萏m白皙的腳脖子。冰涼徹骨,我差點跳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人的腿竟會那么涼。
水淋淋的陳惠蘭直挺挺地躺在頭一天她還割過的麥茬上。旁邊的幾棵春玉米被壓倒了,一條很長的葉子擦在她的被水泡得煞白煞白的臉上。她的嘴角和鼻孔沾著泥沙,奇怪的是眼睛竟還睜著,直瞪瞪地看著烏蒙蒙的天。隊長過去將她嘴角、鼻孔的泥沙撥拉掉,然后舉起手去抹那雙絕美的眼睛。抹了幾次,竟抹不攏,手剛一抬起便又睜開,很頑強,像是她并沒有死或者她并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圍觀的人們都以為她要活了,亂紛紛地向后退去。
我木愣愣地站著,心里不知是難過還是什么。人也真是,十年二十年一點一點長起來,昨天還勾得人神魂顛倒,今天竟一下子就死了。那雙眼睜著,卻再也無法讓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了。
這時候隊長叫我:“劉,你來,跟她說兩句話勸勸她吧?!?p/>
我剛要挪步,身邊的老飼養(yǎng)員“哈哈腰”沖隊長擺了擺手,很生氣的樣子,我便停住了。
“哈哈腰”嘴角含著早就熄了的煙鍋,紫紅多皺的臉上顯得十分憂郁,雪白的眉上挽起一個很大的疙瘩。他走過去,腳下“叭叭”踩斷了兩棵玉米,蹲下來,像撫弄他的豬崽兒那樣哈下身子,咕噥著伸出那雙黑黑的沾著豬食和豬糞的手,慢慢地從陳惠蘭的額頭上抹下來。不知是水珠還是眼淚,從老人的手掌下邊沁出來。老人慢慢抬起手,那雙讓人心旌搖動的眼睛竟安詳?shù)亻]上了,永遠關閉了那顆誰也沒有摸透的心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大門。
陳惠蘭死了,確是死了,我相信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么是灰子犯了神經???我又感到拿不準,心里憋悶得很。天空一直是一個顏色,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也毫無色彩。我想,不管怎樣我去見灰子是對的。不見到灰子,我自己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
想不到阿尹也來了。他們正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拔犟。一見到阿尹,我心里便感到一陣說不清楚的不快。我一直以為這個行動只有我和灰子。
我急于知道陳惠蘭的情況,但我又不能上來便問:“陳惠蘭不是死了嗎?”我沒法這么問,不論電話里談到的情況,還是眼前他們兩個的神情,都表明陳惠蘭活著這一點似乎毋庸置疑。說到底,我還是缺少足夠的自信。
我說:“阿尹,陳惠蘭……?”我盡量不問灰子,這家伙說話常常沒有準頭。
阿尹從鏡框上看我一眼,十分平靜地說:“陳惠蘭真慘?!?p/>
阿尹這小子真滑,“真慘”能說明什么?
我從心里不愿提及老康這個膀大腰圓、雙目如牛眼的粗蠻家伙。我知道這絕不僅僅是出于嫉妒。可是沒有辦法,我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他。
我叫阿尹:“走啊——”
阿尹說:“不行,老康這家伙還沒來。”
“老康?他也來?”
灰子湊上來:“來呀,他要不來,光咱幾個,挨揍去呀?”
我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罵,老康,老康是你爹!我沮喪地想,只要這家伙來,今晚就注定不會順當。我看看已經黑了的沒有一顆星星的天,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康最終沒有來。灰子問:“老康這小子不會不來吧?”
阿尹搖搖頭:“不會吧?”
兩個人一齊看我。按老康的性子他怎么也要來。我靈機一動:“他不是個體戶嗎?哪能像我們下了班說走就走?”
灰子一拍腿:“對,這家伙準是錢賺熱手了,走吧,咱們先走,反正他也知道陳惠蘭的門兒……”
說著便斜眼沖阿尹“嘻嘿嘿”地詭笑。這兩個小子實際和我一樣,從內心里都不希望老康來。
三個人抄了近路向陳惠蘭家里走。要下雪了,云彩壓得很低,身上感到透心的冷。小巷很窄,很空,沒有一個行人,走進去黑洞洞的,讓人感到難耐的寂悶。
灰子的情緒倒是十分的好,笑嘻嘻地說:“咱們這真有點奇襲的味道呢?!?p/>
我心里感到一種很沉的東西在壓著,試探地問灰子:“你認識陳惠蘭的丈夫?”
灰子有些得意:“認識。那龜孫子,又小又瘦,小老頭一樣,對了, 叫陳虹?!?p/>
我心里一陣難過,我是抱了希望來的。一種難以言說的希望。我想,我們都是。總是希望生活里有奇跡發(fā)生,總是希望能再見到那雙眼睛。
我發(fā)現(xiàn)灰子的腿有些撇,便問他怎么搞的?;易又嶂?,臉緋紅。
阿尹問:“是不是讓老婆打的?”
灰子氣得瞪了阿尹一眼,脖子仰得老高:“她敢?她再敢打我我不拿刀捅了她?”灰子的老婆人高馬大,灰子自然打不過。我說:“你他媽的別嘴硬!”灰子聽了沮喪地低下了頭。我想這家伙真有些可憐。
要論幸福,三個人還屬阿尹,老婆盡管長得矮小黑瘦,但對他愛得很深。盡管她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她對阿尹卻從不擺架子,向來言聽計從。只要阿尹一瞪眼,就一聲不響地走到一邊去,但阿尹并不知足,脖子仍舊長頸鹿般地伸著,臉上也日見消瘦。我呢?當然在外邊要裝出幸福的樣子,這是尊嚴。沒有哪個男子漢會直言不諱地告訴別人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墒且幌肫鸺?,一想起老婆,好像有一件很好的事一下子就完了。
那輪子向我滾壓過來的時候我正想得出神。等我意識到不好的時候已經晚了,只感到大腿那兒猛地一疼便倒了。清醒后爬起來,只見灰子和阿尹一邊一個緊緊攥著一輛紅色女式自行車的車把,四只眼虎虎地瞪著一位姑娘,姑娘正惶惶地瞅著我:“你……”
那一剎我心里像被烙了一下,趕忙低下頭,沖阿尹、灰子擺擺手便向前走。一見那雙眼睛,我便在心里說,陳惠蘭是沒有死。我心跳得厲害,臉頰一定很紅。我知道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不管她是一種什么神情,都使我產生一種信念?;易雍桶⒁懿焕斫獾芈裨刮覟槭裁床蛔プ∧切∧飪簜儞p她幾句。
我轉回頭,姑娘已經不見了。也許她根本沒有盯著看我,是我的直覺發(fā)生了錯誤。
四個人在一棵松樹下蹲著,后邊是那條讓人心跳的耳子溝。秋天的傍晚,太陽已經落下去很久了,但整個西天仍紅通通的,像燒了一把火。地平線黑乎乎的,像天火殘落的灰燼。四雙眼睛一齊瞪著光禿而模糊,被晚霞輝映得有些氤氳的西嶺。
四個人在一起是很少不說話的,但此刻,四個人就那么蹲著,誰也沒有想到說話。好像除了自己其他三位都不存在。許久,西嶺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老康便有些耐不住了。
“媽的,”老康扭住灰子的耳朵,“你真把信送去了?”“喲嗬——”灰子縮著脖子號叫,“誰撒謊讓他今晚上崩了?!?p/>
四個人重新蹲好。山風吹來半干的青草的香味,四個人便都有些激動。
“來了,來了。”還是阿尹的眼尖,手指著西嶺,脖子探出去老長?;易右彩旨樱骸翱囱剑蟻砹?。”那一顛一顛的樣子,好像那個人是為他來的。
四個人一齊向西看,真的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好像從熊熊的西天大火中走下來,落在西嶺頂上。高挺的前胸和被風揚起的頭巾被火紅的天幕襯著,構成一幅動人心弦的剪影,十分鮮亮顯眼。
灰子狂熱地站起來又蹲下,要不是老康在身后蹲著,他準會迎著跑過去。老康似乎不為所動,還是原樣蹲著,只狠命地抽煙,牛眼鼓得很圓,那樣子似乎只有他才最有資格享受一會兒就要到來的幸福。
陳惠蘭從西嶺上走下來,走進一片洼地又看不見了。
我這時心里近乎有點逍遙。我相信他們三個等的都是紙鷂而我等的才會是鴿子。誰與陳惠蘭有過密約,誰觸碰過陳惠蘭的身子,只有我。
我正想著陳惠蘭的讓人著迷的眼睛,她已經走出了洼地,穿過那個坎兒一下子冒出來,站在我們跟前。四個人都有些惶悚,一下子站起來。那雙眼睛迎著我們四個閃爍,不知道在看誰。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相信那是在看自己。我想不久她就會召喚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常常陷入一種絕妙的夢境。似乎在茫無邊際的金黃沙漠里跋涉了不知多少年月沒有見到一點亮色。水分是那樣需要又是那樣陌生、那樣遙遠。這時候一個水洼,晶亮晶亮的一汪清水突然出現(xiàn)在前邊。我像一棵老樹一下子灌注了渾身的綠色,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通體的爽快。似乎并不用喝,有多少路都會微笑著走下去。只要那水洼在前邊亮著,我知道那就是陳惠蘭的眼睛。一個漂亮女人的奇特的眼睛。似乎已經注定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我的一位同學曾跟我說,女人只要一沾到男人身上便酥軟了。他知道我對此很外行,便給我出了一個點子,我說我試試。
我們身后的這條溝就是耳子溝。溝里長滿了齊腰深的茅草,溝當央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地通出去,連接著北楊和南楊兩個村子。北楊村有一家小賣部,我們住在南楊村,所以,經常在這條路走來走去。
中午頭兒,我去北楊村買了包煙便急急地往回趕。耳子溝北端有一塊紅土坎兒,有一人高,從南端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便從這里開始數(shù)。數(shù)到第八十步便停住,蹲下來,向小路西邊一摸果然有那位同學說的勒絲。用手拽一拽,繩子一般結實。我便兩邊各揪出一把,在小路邊搭起一個腿絆。搭完了再往前走,數(shù)七十步停住。她步小,兩下里能差十步。我原地蹲著,瞅著那塊紅土坎兒,心里想,這有點“甕中捉鱉”的味道。
現(xiàn)在想來,那是極危險的一步。當時自然想不到。那年我二十一,像在荒漠中背著太陽行走的人,一下子撲倒在水洼里,絕不會想到那是污染環(huán)境,那是糟蹋甘泉,那是不文明。
見陳惠蘭那塊紫色的頭巾兒從土坎兒那兒露出來,我便站起來,沿著干凈、白亮的小路,慢慢地向北走。陳惠蘭低著頭,一擺一擺地走過來,身姿非常好看。
耳子溝中間凹,溝底很深。太陽當空烤著,整個溝里暖烘烘的,寂靜無聲,只有我和她兩個。這時她抬起頭,眼睛向我射過來,我的全身便像著了火,“撲撲”的火苗舔著心壁,烤得焦渴而快活。我想一種境界正“簌籟”地向我撲過來。
那條青蛇來得正是時候也正不是時候。
陳惠蘭猛然停住,很短、很尖地叫了一聲,胳膊、肩膀提起來,僵在半空。
后來想起來我總覺得有些怪,這條溝我們常常走,即使潮濕多雨的季節(jié)也極少見到蛇,況且這時已是晚秋。這是我在耳子溝見到的唯一的一條蛇,以后每走到耳子溝,看著潔白曲折的小路兩邊綿延起伏的青草,我便對里邊藏沒藏蛇感到疑慮。我再也不信耳子溝無蛇的傳說了。
我看見的時候,那條豆綠色的拇指粗的蛇已經纏上了陳惠蘭秀美的右腿,有一條紅杠杠的龜一樣的頭晃悠著向上盤繞。黑色的蛇芯子“咝咝”響著,隨晶亮晶亮一眨一眨的小眼睛向上彈動。陳惠蘭“啊啊”叫著扭擺著腰肢左躲右閃,臉黃白如蠟如紙。
那一陣兒我高興得有些忘形。望著那條盤旋蠕動的蛇我心里十分激動。蛇這時真是好東西。我嘴唇抖著沖陳惠蘭喊:“別動別動——”掏出那盒剛買的“豐收”牌香煙,使勁揉碎,輕腿走過去,將煙末兒大把大把向青蛇頭部撒過去。
青蛇頭猛地揚起來,黑豆般的小眼睛瞇了瞇,便落下去,很不情愿地放開身子,向草叢里竄去。
陳惠蘭癱軟在我懷里,眼睛微閉,松軟、沉重的身子有異香沸動。我的胳膊緊勒在她的胸部,一股很細的電流從那里傳出,顫動著向我全身流貫。我有些不能自已了,心里想著是不是快點倒下去。
陳惠蘭眼睛微微睜開,黑幽幽的眼里似有七彩鳥翩翩飛動,我渾身不住地顫抖,想機會來了,這時候倒下去一點問題都沒有。那位同學說的真是靈透了。可是不知怎么,我的神經似乎出了毛病,就那么硬挺在那里,一動都沒有動。
陳惠蘭的身子漸漸硬活起來,眼睛猛地睜開,掙脫我的手,長長地回過一口氣:“唉——嚇死我了?!?p/>
我沮喪地想,機會完了。
做這樣的事,我永遠不會得手。我常做這樣的假設——假若我按那位同學的點子干了,后來老康就絕對不會那么狂妄,我的生活絕對不會是今天這種樣子。我想,我是一個笨人,假若是老康,他絕不會像我這樣。
我看到那本書的時候,陳惠蘭已經走去好遠。那本書就躺在我搭的腿絆下面,我拾起來,封皮是《金光大道》,里邊卻是草紙印的《金瓶梅》,我高叫:“哎——書掉了?!?p/>
陳惠蘭回過頭,一見我手里的書,臉唰地就紅了。她接過書,很快裝進挎在肩上的挎包里,一笑:“這是給別人借的,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那直盯著我的眼神溫溫的,像要把我化了。我就那么傻站著,心里撲騰撲騰地熱跳,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直到陳惠蘭扭身走出好遠,也沒有想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后來,這本書和那個挎包分別落到了灰子和阿尹手里,這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返城的時候,灰子把所有的書都扔了,唯獨將那本書結結實實地捆在被褥里。那個挎包的命運似乎更糟,阿尹將自己的襯衣、襪子、內褲全都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的像個皮球,上火車的時候,就掛在我頭上的行李架上。我心里感到一陣悲涼,這書和挎包聯(lián)系著我與陳惠蘭共有的一段故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們怎么會落到這兩個家伙的手里?
可是陳惠蘭走了,用那雙魅人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以后便扭頭向前走了。四個人幾乎同時向前邁了一步,卻又都停住,互相看看。不知他們怎么想的,我當時想陳惠蘭不會就這么走了,她會回頭叫我的,一定。就在這時候,老康向前走去,一晃一晃地直追著陳惠蘭喊:“惠蘭,等等我!”
陳惠蘭竟聽話地停住了,一動不動。
老康轉回頭沖我們說:“阿尹、灰子、劉,你們回去,跟隊長說我今晚肚子疼,請假!”
×你媽!我聽見阿尹、灰子悄聲罵。老康和陳惠蘭并排著向耳子溝走去。
陳惠蘭,你回來!我在心里叫。我想她不會忘記我們的密約,她會回來。我真的見她扭過頭來,真的又看到那雙眼睛。我想是不是應該跑過去,卻沒有動。我用眼神呼喚她,回來呀。她卻又扭頭走了,漸漸地被老康那胖大的身子遮沒了,被夜色、被耳子溝吞沒了。
三個人呆立在那兒。終于一齊敞開嗓子沖耳子溝大聲罵了一句:
“老康,我×你老康的媽!”
天全黑下來以后路燈亮了,街兩旁的個體小店彩燈閃爍,幻化出色彩斑斕的迷人光暈。各種音響嘈嘈雜雜把人領進心魂飄搖的不同境界。我有一種預感,老康這小子不會來了,阿尹也說他不會來了。
這時灰子卻站住了:“來了,來了,老康來了?!焙筮厒鱽砟ν熊嚨鸟R達聲。
摩托車追上來,減了速,這就是老康?頭上戴著火紅的頭盔,身上穿著閃亮的黑色摩托服。灰子迎上去,老康頭盔也沒有摘,更沒有停下車,灰子便跟著跑,老康頭扭過來,甕聲甕氣咕噥了一句什么,便“嗚”的一聲躥出去了。
灰子立住,“呸”地沖遠去的影子吐了一口。
“是老康嗎?”我和阿尹跑上來問。
灰子氣憤憤地說:“是這個龜孫子,沒錯兒?!?p/>
“他說什么?”
“他……”灰子支吾著,“他……×他媽,嗚嚕嗚嚕像是罵我?!?我說:“上當了灰子?!卑⒁突易右积R扭頭看我。阿尹忽然問:“回去?”我看著他們兩個不知怎么回答。好一會兒,三個人都又扭頭向前走,誰也沒有說話,心里卻都無法平靜。從內心里講,誰都不愿就這么回去。
我現(xiàn)在心里有些緊張,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一種什么結果,我有一種預感,似乎十分清楚,不管怎樣,我們都來晚了。
似乎都記得陳惠蘭的家在三樓,三樓燈光安適地亮著,哪里像離婚的樣子?
遠處有摩托車響,門口卻不見老康的影子?;易诱f:“走,進去。”便打頭向院里跑。爬上三樓,剛一敲,門便自己開了,一個穿一身皂色棉衣棉褲的小老頭兒從里邊走出來,灰子迎上去:“陳惠蘭呢?”
老頭兒一愣:“誰?”
“陳惠蘭!”三個人一齊喊。老頭兒大張著沒牙的嘴:“誰?陳什么蘭?我這沒有陳什么蘭……”
三個人悻悻地扭頭往外走。我眼瞪著灰子尖尖的腦門兒,努力地勸自己忍住?;易哟蟾乓埠苤?,一邊走一邊拍著腦門嘟噥:“他媽的,記錯了,錯了?!?p/>
到另一個單元,再敲,仍舊不是。干脆從上到下,一個一個地敲, 整座樓二十四個門都敲遍了,結果仍舊沒有一個人知道哪兒有什么陳惠蘭。
我知道徹底受騙了,抓住灰子的耳朵,發(fā)狠地擰:“叫你耍老子?!被易犹鄣谩班秽弧敝苯校骸罢l耍你誰是王八造的。”一邊叫一邊從褲兜里掏出一溜紙片兒,“誰他媽耍你了,你看這報紙上……”我抓過來一看,是一份剪報——
陳惠蘭:你丈夫陳虹已向本法院提出離婚起訴,限你自本公告公布之日起……
我像當頭挨了一棒,松開灰子的耳朵,恨不得猛踢他兩腳?;易幼约号踝∧槨皢鑶琛钡乜蘖恕J撬腻e嗎?看看前邊低頭的阿尹,不知他是看了報紙還是同我一樣受了灰子的蠱惑。我緊走幾步追上去,剛一碰到他的衣袖,他便一甩胳膊大聲嚷:“別問我!”
我急了,也大聲叫起來:“你們他媽的都是神經?。 绷R著,心里卻感到很虛。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一貫以穩(wěn)健著稱的自己,竟那么容易地被灰子這個神經病騙了出來我就不自覺地感到臉紅。
我忽然又想起老康。我問他們兩個,那騎摩托車的到底是不是老康?他們這時都拿不準,很顯然,灰子眼睛也出了毛病。老康不會來,他不會錯信報上法庭的公告,更不會相信灰子的鬼電話。老康,假如這家伙還活著,他的命運就絕對不會和我們一樣。
三個人沮喪地往回走。天陰得厲害,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嗚”的一聲開走了,天和地便有機地契合了,一絲縫隙都沒有。三個人都不說話。這里是城郊,離家還有好遠好遠。這時三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戰(zhàn),都說好冷好冷。三個人都在心里感嘆,在家里,溫溫和和地待著該是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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