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張宗子三十年散文作品自選集，收錄《黑鳥的翅膀》《喬伊斯的雪》《葉芝》《時間的比喻》《秋天的湖》等五十余篇選自作者已經(jīng)出版的十余種散文和隨筆集，以及一些尚未結(jié)集的新作。主要內(nèi)容：涉及葉芝、喬伊斯、凡?高、沈從文等中外著名作家和藝術(shù)家以及作者對生活、藝術(shù)、理想等思考的散文；涉及作者在北京、紐約等地生活的敘事和回憶性散文；以中國古典文學(xué)為主要內(nèi)容的隨筆性散文，其中既有閱讀感悟，也有生活體驗；還有一組以植物，尤其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植物為主題的散文。

張宗子，河南光山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1988年自費赴美，學(xué)習(xí)英美文學(xué)。在紐約《僑報》工作十余年，任編譯和編輯。后在紐約市皇后區(qū)公共圖書館工作。八十年代后期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寫作以散文和讀書隨筆為主，也寫詩、譯詩和研究中國古典詩歌，作品見于《讀書》《散文月刊》《南方周末》《財新周刊》和“騰訊?大家”等報刊和網(wǎng)絡(luò)媒體。出版有散文集《垂釣于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梵高的咖啡館》，讀書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往書記》和《此岸的蟬聲》等十余種，譯有《殯葬人手記》。

黑鳥的翅膀/001

喬伊斯的雪/012

葉芝/020

杰克爾博士和海德先生/026

凡?高的咖啡館/031

夏洛特姑娘/046

愛情女神/051

告別天空/055

昔游/061

滿目山河/072

周氏兄弟和龜鶴齊壽錢/083

沈從文的憂傷/089

虎耳草/107

關(guān)于紐約的幾個片斷/113

第五大道/136

地鐵、風(fēng)雪和城市/144

紐約郊區(qū)的葬禮/150

詩不能使任何事發(fā)生/165

時間的比喻/183

從前的東西 /191

庭院/197

書房/203

一辣解千愁/208

延伸/214

慰情三帖/220

歌德談話錄/234

對花能飲即君子/242

秋天 趙翼 全唐詩/252

風(fēng)容/259

想象年輕的莊子/269

雪夜東坡/272

東坡跋陶淵明飲酒詩/281

怕死/285

蕭散/288

月光下的天堂之門/293

馬二先生游西湖/302

倀鬼軼事/314

夜叉/332

美好的旅途最好不要到達(dá)/339

葡萄/344

夢幻蠟梅花/352

紅色忍冬/360

忍冬和老肖/366

觀鳥記/372

夏夜與夢槐/376

水底的郁金香及其他/381

秋山圖/390

風(fēng)景中的樹/398

將進酒/405

夏日午后的庭院/412

晨光和暗色里的事物/415

秋天的湖/426

序

從大學(xué)時期的習(xí)作算起，寫散文已經(jīng)三十多年。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興趣轉(zhuǎn)移，熱衷于學(xué)英文，寫詩，并嘗試寫小說。直到來美國，輾轉(zhuǎn)數(shù)年，在報社找到工作，生活安定下來，加上近水樓臺，投稿方便，才重新提筆。海外中文報紙的副刊，歡迎小說和散文，不歡迎詩，因為詩幾乎沒人讀，偶爾采用，作為補白。為了發(fā)表，只好把詩放下，專心寫散文。慢慢寫熟了，發(fā)表的園地多了，十年一晃而過，到九十年代后期，散文漸成業(yè)余寫作的主業(yè)，詩則成為偶爾玩玩的思想游戲。2000年，趙毅衡先生主編“海外流散文學(xué)”叢書，蒙他邀約，因?qū)⑦^去十年的所作撿選出十幾萬字，編成《垂釣于時間之河》，我的第一本散文集。

人到中年，心境中不知不覺增添了許多感慨，早先的文字卻還殘留著青春的印跡。讀詩和寫詩使人養(yǎng)成思維和文字都天馬行空、一無拘束的習(xí)慣，唐宋以來的詩受道教和禪宗影響，尤其強調(diào)不著痕跡，意思點到為止。白云忽起，天際舒卷，似象征而非象征，不似象征而勝似象征。詩之六義，“興”勝過“比”，因為比是帶著痕跡的。現(xiàn)在回看舊作，覺得留白太多，應(yīng)該說就是不知不覺間，多年埋頭讀詩留下的影響。然而寫作無論如何，是說話給別人聽。自己熟悉的事，思緒的來龍去脈，別人未必清楚，須得說明白才好。文字跳躍，還有一個原因。我寫文章時，腦子很快，句子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噴涌而出，不管手寫還是打字，速度都跟不上。為了不掉隊，不遺漏，敘述只好盡量簡略，只求一路往前跑，把完整的構(gòu)思記下來。完成之后，從頭清理，一些細(xì)節(jié)才被補充進去。雖然文章經(jīng)常是越改越長，但始終是走馬如飛的節(jié)奏。

《垂釣于時間之河》中有不少篇，說是散文，其實是成組的散文詩，是介于詩和散文之間的文字，其中有何其芳和李廣田的影響，也有魯迅《野草》和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的影響。這種形式特別投合我的口味，同時也覺得得心應(yīng)手。直到2012年出版《一池疏影落寒花》，仍有不少斷片聚合體的文章。以至于編副刊的陳楚年兄和我聊起，以為我這樣寫文章是有意為之，省力，效果好，讓人覺得瀟灑。我說不是的，除了前面所說的兩個原因，還有一個寫作環(huán)境問題：我的很多作品是利用零散的時間零零碎碎地寫出來的，在報社那些年，譯稿編稿之余，有半個小時空閑，就在卡片上寫一段，然后接著干活，等到又有了空閑，繼續(xù)在卡片上寫。圍繞這一個主題的思索，就這樣被分散成彼此似不相關(guān)的斷簡殘篇了。

2017年秋冬到2018年，買了仇本從容讀杜甫。杜甫不少贈人的五排，動輒三十韻四十韻，章法謹(jǐn)嚴(yán)，結(jié)構(gòu)分明，以至于有些篇章，評家認(rèn)為有如長的書信或送人的長序。敘事，議論，抒情，稱揚對方，刻畫自我，記錄時事，皆融匯于一爐，既參差多變，又秩序井然。這給了我啟發(fā)。事實上，后來寫文章，也是在朝這個方向走的。我對文體的辨析向來不在乎，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寫多長就寫多長。雪夜訪戴，興盡則返。是否見戴，無關(guān)大旨。

盡管如此，我的散文寫作，按內(nèi)容的側(cè)重，大致還是可以分為兩條線，一條是抒情和敘事性的散文，另一條是讀書隨筆。隨著年齒加長，散文越寫越少，隨筆越寫越多，盡管兩者之間并無嚴(yán)格的界限。總之是情感的因素漸漸淡下去，知性的成分漸漸多起來。就天性而言，我是一個過于感性的人，容易為情緒左右，對于世事，往好處想，不肯深入思考，滿足于簡單地歸結(jié)紛紜萬物為喜歡和不喜歡，滿足于直達(dá)心靈的表象。在碰過幾次也許幾十次壁之后，知道很多事情僅憑善意和努力未必能夠?qū)崿F(xiàn)，閱世的目光不免發(fā)生變化。這是一種被迫的、無可奈何的變化，但我不希望由此影響到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哪怕那一貫的態(tài)度是迂闊的。這些變化與人無關(guān)，是經(jīng)驗把人引到了另外的方向。從青年到中年，現(xiàn)實世界沒有帶給我太多有益的東西。使我不斷充實、不斷進步的，是閱讀，包括書的閱讀，也包括藝術(shù)作品，特別是音樂和繪畫的欣賞。這種廣泛意義上的閱讀，是比生活更大的世界，而且是更可自由放縱、更可馳騁想象力和藝術(shù)情感的世界。

現(xiàn)實世界應(yīng)該是美好的，也應(yīng)該是豐富多彩的，但不必是自由的。人所受的羈絆與生俱來，對此，即使是運氣不太好的人，也無須怨天尤人。文字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在現(xiàn)實之外，有很多這樣的自由天地。人熱愛生活，享受生活，便是享受兩個世界的相互交融和相互彌補。古人稱道的閑、靜、安、樂，無非如此。

閑來讀禪宗燈錄，記得兩個故事。其一說壽州的道樹禪師，在三峰山結(jié)茅而居。山中雖然寂寞無人，卻常有野人來騷擾。這些野人穿著素樸的衣服，言語怪異，幻化成佛、菩薩、羅漢和天仙的形象，放出神光，弄出種種聲響。道樹的學(xué)生耳聞目睹，不堪其擾，道樹卻不為所動。如此過了十年，野人逐漸消退。道樹便對弟子和信眾們說：“野人弄出千奇百怪的花樣，企圖?；笪覀?。我的應(yīng)對方法很簡單，就是不見不聞。野人再怎么鬧，畢竟伎倆有限，而我的不見不聞，那是無窮無盡的?！?p/>

另一個故事說，石霜慶諸禪師出名之后，隱居在長沙瀏陽的陶家坊。有個僧人從洞山和尚那里來，找到慶諸禪師，慶諸問他：“你從洞山那里來，洞山和尚都跟你們講了什么？”僧人回答說：“散會那天，洞山禪師對我們說，‘離開這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無論去哪里，我只告訴你們一句話：要往萬里無寸草的地方去?！酝?，又說，‘你們說說，去萬里無寸草的地方干什么？’”慶諸問僧人：“有人回答他嗎？”僧人說：“沒人答得上來?！睉c諸微微一笑：“為什么不回答說，‘出門就是草’呢？”

這兩個故事，我的理解，是在解釋人和世界、人和生活的關(guān)系，告訴我們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世界、對待生活。人的超越和依附是辯證的關(guān)系。有些事，浸淫其中，探本尋源，其樂無窮；有些事，只能不聞不問，全當(dāng)從未發(fā)生。凡事有度，從心則不逾矩。現(xiàn)實是個“出門就是草”的世界，要尋找萬里無寸草的地方，首先必須明白，這個世界，觸目所見，步履所及，無時無刻，無處無地，全都是草。不認(rèn)識到這一點，只能永遠(yuǎn)陷在亂草之中。

本書選取的五十余篇文章出自二十年來出版的十余種散文和隨筆集，少數(shù)幾篇，如《秋天的湖》《晨光和暗色里的事物》，尚未結(jié)集成書。在我出版的書中，最主要的散文集是《垂釣于時間之河》《空杯》和《一池疏影落寒花》，因此，這三本書中選入的文章較多。《開花般的瞻望》收錄短文，這里選了多篇，分置于兩個題目下，以見一斑。其他各書，雖以讀書隨筆為主，但也從中選了一些比較隨性的篇章。如此，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直到今天，有代表性的作品大致匯集于此了。限于容量，有些喜歡的文章只得割愛，好在原集俱在，查找不難。至于三十歲前的“少作”，且留待將來去鉤沉拾遺。

老杜《北征》詩中有云：“山果多瑣細(xì)，羅生雜橡栗?；蚣t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庇曷抖?，豈不是對于寫作的恰好形容嗎？重要的是每一種植物都按照習(xí)性結(jié)出了果實。

感謝劉荒田兄、夏維東兄、朱航滿兄，魯燕和李萬華女士，以及微信“羊角風(fēng)”群的朋友在編選本書過程中給我的鼓勵和幫助。他們根據(jù)自己的閱讀，各自選出喜歡的、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遺漏的篇目。在此基礎(chǔ)上，我對選目做了調(diào)整。過后想來，他們的取舍是很有啟發(fā)性的：很多寫作時投入甚多的文字，并不因投入甚多而出類拔萃，而我敝帚自珍，意在酸咸之外，所選未必合理。可以說，沒有他們，本書的選目將不可避免地充滿個人的私見，而對于一部選本，這顯然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最后，感謝多馬兄的熱情鼓勵和為本書出版付出的不懈努力。

張宗子

2018年1月10日于紐約

2021年7月19日改定

本書是旅美作家張宗子三十年散文自選集?；?qū)χ型庾骷液退囆g(shù)家的評論，將中外人物穿插交織，頗有意識流的跳躍思維特色?；?qū)ψ约荷畹幕貞?，通過敘述人與事，折射出時代的影像，體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差異?；蚴情喿x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感悟，從中可窺見作者的生活閱歷和人生見地?；蚪杌ú輼淠颈磉_(dá)閑情逸致。

張宗子的文字雍容典雅，文氣靜穆平和，展現(xiàn)了漢語大家的風(fēng)范。

黑鳥的翅膀

拉赫瑪尼諾夫的《C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怎么說它的人都有，旅法鋼琴家傅聰直言不諱：他不喜歡拉赫瑪尼諾夫，“拉二”是一碗糖水，加了太多的糖。在音樂里，憂傷總是和甜蜜在一起，能夠迅速流行的，差不多都是這類東西。“拉二”開頭命運的沉重撞擊聲，過于灰暗的調(diào)子曾經(jīng)被人比擬為愛倫?坡的詩《烏鴉》，然而他們指出，《烏鴉》抒寫死亡，并不單純出自詩人神經(jīng)質(zhì)的臆想，瞻前顧后，都有現(xiàn)實的堅實基礎(chǔ)。拉赫瑪尼諾夫這一點個人的藝術(shù)困窘，何至于夸張到與死亡一般肅穆。何況這樣的處理，很容易使人認(rèn)為，它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不恰當(dāng)?shù)哪７?。事實上，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協(xié)奏曲確實來之不易。1897年，他的第一交響曲在圣彼得堡首演，結(jié)果是一場慘敗。受此打擊，拉赫瑪尼諾夫?qū)?chuàng)作失去了信心，在近三年時間里什么都寫不出來，只能專注于鋼琴演奏。無奈之下，他求助于莫斯科的精神病專家，靠催眠療法恢復(fù)正常。病愈后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這首風(fēng)靡一時的《C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

從江淹到席勒，很多作家和藝術(shù)家都曾經(jīng)為創(chuàng)作的巨大困境而痛苦，最終能夠跨越關(guān)山的少之又少。托馬斯?曼的短篇小說《沉重的時刻》，描寫席勒在創(chuàng)作詩劇《華倫斯坦》的過程中，因無法寫好一個重要場面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焦慮，不知是實事還是虛構(gòu)。參照曼的描寫，拉赫瑪尼諾夫的痛苦我們感同身受。因此，在“拉二”中，強烈的情緒之后出現(xiàn)的那些如云間流泉的淙淙之音，纖絲細(xì)縷，空靈飄忽，又似松下之風(fēng)，攜花香，伴鳥鳴，洗愁腸，破溽暑，那是得自在后的歡愉，不在所取得成就的大小，只在歡愉，哪怕只是一點點。這是我們最能消受的情感，至少對于我，“拉二”的好處在此，這是他更了不起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里沒有的。既然好，暫時不要想到貝多芬，更不要說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如何如何。

1945年的電影《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以此為貫穿影片的配樂，給人相當(dāng)煽情的印象。一些樂評家一次次預(yù)言（更確切地說是希望），“拉二”將很快被人遺忘。但直到一百零八年后的今天，“拉二”和公眾的蜜月似乎仍未結(jié)束。在網(wǎng)絡(luò)和多媒體文化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傳統(tǒng)文化形式并全方位地改變大眾的閱讀和欣賞趣味的情勢下，“拉二”的夕陽不僅沒有垂直沉落，興許還能逆向攀爬得更高。

從糖水曾是待客飲料的中國遷居到葡萄酒之鄉(xiāng)的傅聰，當(dāng)然不會再去喝糖水。而另一位從法國出來的鋼琴家埃萊娜?格里莫（He?en?e Grimaud），卻對拉赫瑪尼諾夫懷著特殊的感情（盡管她最愛的是德國浪漫派的大師們）。格里莫十五歲那年，憑著一曲拉氏的第二奏鳴曲揚名西方樂壇。她2000年為Teldec錄制的“拉二”，據(jù)說銷路極佳。一些心有不忿的樂迷說，這張唱片，賣點不在鋼琴演奏，甚至也不在拉赫瑪尼諾夫，而是封面上年輕貌美的女鋼琴家的玉照。

2000年，格里莫剛過而立之年，清爽的男孩子似的短發(fā)，白色粗毛背心，仿佛來自安格爾畫筆之下的藍(lán)綢大裙子，雙肘輕拄琴上，一手托腮，回眸淺笑。格里莫的唱片里，再沒有這么動人的畫面。古典音樂界難得出一個美女，不管是歌唱家還是演奏家，好不容易從天上掉下一個，如果不追捧，豈不是暴殄天物？

格里莫的唱片，聽過幾張，沒有很深的印象，說不定也是因為她音樂之外的事太轉(zhuǎn)移人的注意力了。她給人的感覺，有點野，有點異類，有點叛逆。她的自傳名叫《野性的變奏》（Variations Sauvages），英譯本略變一下，叫《野性的和諧》（Wild Harmonies）。她喜歡狼，視狼為親人。1999年，千辛萬苦，在紐約上州的South Salem建起一處野狼保護基地，她自己也移居紐約。自傳的封面上，三頭狼圍著她，狼頭緊挨著她的臉，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

狼也可以溫柔。格里莫的鋼琴，并不狂暴和怪異。彈貝多芬，她首選第四而非第五，似是一種本分的宣告。就是彈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在眾多版本里，她的版本似乎還更輕柔一些。異類和野性，是迎風(fēng)張揚的旗幟，還是天生的氣質(zhì)？我們不知道。

在“拉二”的唱片說明書里，有薩賓?施耐德（Sabine Schneider）寫的一段，講格里莫天生的色彩感受。

對于格里莫來說，音樂始終和顏色密不可分。十歲那年，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巴赫《賦格的藝術(shù)》在她心里喚起了色彩感。每個單一的音符都和特定的顏色對應(yīng)，但通常的情況是，整部曲子從總體上印證了某種色調(diào)。調(diào)性本身也各有色彩：升F大調(diào)是鮮艷的紅色，G大調(diào)則是綠的。在樂曲的進行中，一種色彩浮現(xiàn)，變化，而后消失。

彈奏和單純的聆聽不同，聆聽時的感受更強烈。而當(dāng)格里莫閱讀樂譜或想著某一部作品時，她能夠利用色彩幫助記憶。這樣，在她憑記憶彈奏時，她記起的不僅是音符，還有顏色的印象。

至于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在格里莫眼里，那是黑色的所有濃淡變化，“就像黑鳥熠熠閃爍的羽毛”。具體地說，在第二樂章里，她看到“一塊被鐵匠燒得白熱的金屬，逐漸冷卻，顏色也越來越暗淡，最后變?yōu)榘岛稚薄?p/>

施耐德女士說，很多人具有聽見顏色或看見聲音的能力，這就是所謂“通感”。有通感的人，兩千人里就有一個，但只有少數(shù)人能意識到自己具有這種天賦。很多大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的作品都受到通感的影響，如畫家康定斯基、小說家納博科夫、作曲家梅西安和利蓋蒂。

施耐德的論斷，在我看來，有裝神弄鬼之嫌。通感，假如只是外物引起的情緒或感覺上的聯(lián)想，那一點也不稀奇。我們常說冷色調(diào)暖色調(diào)，說某人的目光是溫暖的，某人的話語是冷酷而尖利的，蛇“讓我們的血液一下子降到零度”（艾米麗?狄金森的詩），琴聲一會兒似燒紅的火炭，一會兒像冰（韓愈），如此通感，人人都有?？墒歉窭锬耐ǜ惺悄敲疵鞔_，那么具體，我們不能不覺得驚訝。事實上，這種帶點神秘性質(zhì)的異秉，更像是一種感覺的串位或錯亂，不過是良性的。還有一些類似的顏色游戲，看起來是把也許實有的感覺加工和提高了，本身與創(chuàng)作無異。法國詩人蘭波用詩排了字母和顏色的對照表，雖然看似神秘，說穿了，和幫助小孩子記憶的“3是耳朵，7是拐棍”差不多。

相比之下，倒是俄國作曲家斯克里亞賓在神秘之路上走得最遠(yuǎn)。他構(gòu)想中的巨作《神秘物質(zhì)》，是一部“包含了聲音、視覺、味覺、感覺、舞蹈、舞臺裝置、管弦樂隊、鋼琴、歌唱演員、燈光、雕刻品，擁有色彩和幻想，處于催眠狀態(tài)的各種媒介的狂想曲”（哈羅爾德?C.勛伯格：《偉大作曲家的生活》）。他的第五交響曲“普羅米修斯”的演出，“除了完整的交響樂團，還使用了一架鋼琴、一個合唱隊和一個用來把色彩投射到屏幕上的色彩機”。

斯克里亞賓為此列出了一個詳細(xì)的音和色的對應(yīng)表： C，紅色；升C，紫色；D，黃色；升D，閃爍的青灰色；E，珍珠白和月光；F，深紅色；升F，鮮亮的藍(lán)色； G，橙粉色；升G，紫紅色； A，綠色；升A，閃爍的青灰色； B，珍珠藍(lán)色。

在《神秘物質(zhì)》的演出設(shè)想里，場上要“彌漫著香水和煙草的辛辣味，以及乳香和沒藥的味道”，演出場地必須設(shè)在印度的神廟里。

說顏色，就想到很多人對某種特定顏色的迷戀。我說的不是個人介紹里常有的“最喜歡的顏色”，我說的是迷戀。嚴(yán)格地說，迷戀是一種病態(tài)，但大多數(shù)時候無傷大雅。而在藝術(shù)和藝術(shù)欣賞里，迷戀常常表現(xiàn)為一種趣味，一種很高級的趣味。一件尋常的事物因此附載和提供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就此而言，審美怎么說也是更多地決定于審美者，而非審美對象。

普魯斯特喜歡紅色：奧黛特初次登場是一身玫瑰紅，這為“斯萬之戀”那首洋溢著光怪陸離的激情的樂章定下了基調(diào)。男主人公馬塞爾最崇拜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以她的紅色裙子著名。其中一件是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普魯斯特這樣描寫馬塞爾的感受：

我不像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郁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艷色彩一道，仿佛組成了高墻，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憐、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fā)出的鮮紅光輝，象征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了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光中，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

另一件是“下擺綴有閃光片的紅緞晚禮服”。這件紅緞晚禮服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大名鼎鼎。馬塞爾說，穿上這件衣服的蓋爾芒特夫人，“就像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第三卷第二部的結(jié)尾，蓋爾芒特夫婦為了不耽誤參加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宴，對于老朋友斯萬透露的自己病重、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假裝不信，而以玩笑置之。蓋爾芒特夫人為晚宴而精心準(zhǔn)備的盛裝，就是這件紅緞長裙，而且“頭發(fā)上插著一根染成紫色的鴕鳥羽毛”。公爵夫婦的義無反顧，斯萬的被“拋棄”，如一位美國女評論家所言，被描寫得“如此驚心動魄”，以至于蓋爾芒特夫人一身的紅艷，在夕陽中令人永世難忘。在第五部《女囚》里，馬塞爾更是不厭其煩地打聽這件衣服的細(xì)節(jié)，以便為女友阿爾貝蒂娜照樣裁制一套。

對于那些值得仰望和熱愛的女人，普魯斯特說，特定的衣著“并非一種無所謂的、可以隨便更換的裝飾，而是一種確定的、帶有詩意的現(xiàn)實，如同一天的天氣，如同這一天里某個時刻特定的光線”?！斑@些長裙被賦予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zhì)，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與你交談的這個女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仿佛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仿佛這談話是超脫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

將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藝術(shù)化，將意義皴擦在每一件被納入關(guān)注和情感投射的事物上，普魯斯特也許在試圖告訴我們，流淌在時間之河上的廣大世界，不過是心智和記憶的游戲而已。

聯(lián)想到普魯斯特的同性戀傾向，蓋爾芒特夫人們的紅色意味深長。

李賀也是顏色的迷戀者。早年的印象，現(xiàn)在可能不準(zhǔn)確了。據(jù)說他眼中和幻夢中的顏色，和他長期的吐血有關(guān)：紅，和紅的對比色——綠。他的紅往往牽涉到死亡，是一個觸目即是的死亡過程。他的綠常被用來象征鬼魂的世界。紅和綠本是強烈的對比，而在李賀那里，它們卻能互相代替和轉(zhuǎn)換，如《神弦曲》中的“笑聲碧火巢中起”，如《蘇小小墓》中的“冷翠燭，勞光彩”?！段咨礁摺返奈簿洌骸敖坊▔嫾t濕云間?！弊⒄咭詾椋坊ū痉羌t色，李賀此處是誤用。王琦說椒花墜紅是無人花自落之意，指人去樓空，不是王維的“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但我覺得，墜紅乃是暗示死亡，以花落暗示女人——盡管是一位神女——的死亡。

就像剛開始聽京劇的人容易為馬派的瀟灑著迷一樣，初聽古典音樂的人，遇到“拉二”這樣的作品，一定愛不釋手。要說這也是我聽得幾乎能背下來的曲子，可從來沒想過顏色這回事。讀了格里莫的故事之后，找到她的碟，一心去聽顏色，但那塊燒得白亮的鐵板，怎么也聽不出來。

當(dāng)然，格里莫還提到了黑鳥，這關(guān)系到整首協(xié)奏曲，不單是第二樂章。黑鳥很自然地使我想起寫了著名的《觀察黑鳥的十三種方式》的華萊士?史蒂文斯，一個因為純粹而鶴立雞群的美國現(xiàn)代詩人。在午后強烈的陽光下，黑鳥的羽毛熠熠閃光，幻化出多種色彩，而且有一種神奇的金屬光澤。史蒂文斯在詩中發(fā)問：你們?yōu)槭裁幢M想著虛無縹緲的事物，而從不費心注意你們身邊女人腳下那些走來走去的黑鳥呢？由此可見，黑鳥只是尋?；B，隨處即是。不尋常的是，當(dāng)黑鳥的羽毛出現(xiàn)在從虛空開始的背景中，它必然引起創(chuàng)造性的聯(lián)想。正如史蒂文斯斷言的：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是一個整體。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和一只黑鳥

也是一個整體。

我們活在世上，無非是活在與其他事物的關(guān)系之中，我們的喜劇和悲劇，我們的意義和無意義，都是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

在過去住的地方，我常在天將破曉時聽見烏鴉的叫聲，白天卻看不見它們；我常在白天看見從容踱步的黑鳥，卻不知道它們夜晚的叫聲如何。烏鴉和黑鳥，是時間的不同層次。一切都?xì)w于從前，那里有太多出發(fā)的誤解。只要烏鴉和黑鳥的叫聲和步態(tài)依舊，我們就還是原來的自己，在原來的地方，左右瞻顧。烏鴉和黑鳥，就像對于“生長中原，身未入蜀”的李賀，“蜀地之椒，目所未睹”，不論多么狂傲，總是有所欠缺。集萬千因緣于一身，終歸不能完美，甚至不能有所成就。

勛伯格這樣描述拉赫瑪尼諾夫從噩夢中的解脫：達(dá)爾博士在拉赫瑪尼諾夫的耳邊一遍遍地重復(fù)暗示：“你將寫出你的協(xié)奏曲，你將寫出你的協(xié)奏曲，你將寫出你的協(xié)奏曲，你會寫得稱心如意，這部協(xié)奏曲將是了不起的杰作……”這樣，不管音樂理論家和欣賞者后來怎么評判，在1901年，“拉二”總算完成了。回到李賀，椒花該紅的時候，它就是紅的?；氐轿易约?，烏鴉到頭來，也是黑鳥的一種。

整整兩個星期里，埃萊娜?格里莫的唱片靜靜地擱在辦公室的桌上，在一排字典的前面，任何時候，微微轉(zhuǎn)首，就看見了碟面上那個賞心悅目的藍(lán)色形象，耳機里確實飄著不同風(fēng)味的琴聲，里赫特，吉列爾斯，巴克豪斯，布倫德爾，施納貝爾，肯普夫，阿勞，吉塞金，魯賓斯坦，霍洛維茨，米開朗杰利，柯托，波里尼，柯曾……還有如布倫希爾德一般英邁超逸的阿赫里奇，以及她欣賞的波哥萊里奇。在普魯斯特的陰影下，我們很容易成為普魯斯特，成為一個病態(tài)地迷戀某種事物的人。也許在這種意義上，每個人都是藝術(shù)家。藝術(shù)把不相從屬的事物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中心，一個圓，使我們有所依歸：

黑鳥的影子

來回穿梭。

情緒

在影子中辨認(rèn)著

模糊的緣由。

2009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