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奇特的旅行隨筆。六十歲才開始海外旅行的作者，不談旅途中的美景與美食，不談旅行中的辛苦與經(jīng)驗，從一頁頁的文字中跳脫出來的，是她在旅行中那些心跳加快的時刻，是她與一個個靈魂相遇時激活的感受和思考。

當(dāng)她徜徉在古代文明遺址、浪濤拍岸的懸崖、清晨陽光下的鄉(xiāng)間墓地、名人故居、博物館的時候，她仿佛總有無聲的對話在發(fā)生?，F(xiàn)在，這些對話變成了文字。

在作者豐沛的書寫里，生命與死亡是線索，串聯(lián)了時代、地域、風(fēng)景、人物、文化、歷史、文學(xué)、學(xué)術(shù)等諸多方面和她自己的故事。旅行與寫作，讓她能不斷建構(gòu)自我的精神世界，更勇敢地面對最后一段生命旅程。

陸曉婭，新聞人、心理人、教育人、公益人。退休前曾為《中國青年報》高級編輯。首屆鄒韜奮新聞獎獲得者、中國保護未成年人杰出公民。退休后創(chuàng)辦教育公益機構(gòu)北京歌路營。近年來關(guān)注老年問題與死亡教育，曾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開設(shè)“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課程，并為高校老師舉辦生死教育工作坊，同時參與推廣生前預(yù)囑和安寧療護，現(xiàn)于安寧病房志愿服務(wù)，陪伴臨終者和他們的家人。著有《給媽媽當(dāng)媽媽》《影像中的生死課》《橫渡死亡之海》等書。

序言

與歐文·亞隆一同感受生命中的愛與痛

死之將至，所余唯風(fēng)格而已

在薩特的葬身之地回望靈魂的深淵

在波伏瓦的咖啡桌邊聊聊人無不死

此生未完成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

也許你正在經(jīng)歷第二次誕生前的陣痛

你希望自己魂歸何處？

穆罕默德們與約翰們

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我的吳哥：與死亡抗衡的游戲場

奧斯維辛，一趟艱苦的思想之旅

長壽之城與長壽之人

讓星空照亮回家之路

在疫情中愛上一棵樹

哪一片?？梢辕熡业膽n傷？

在臺灣，我第一次走進安寧病房

尋根尋到鹽湖城

在巴黎與爸爸重逢

后記

序 言

2013年，60歲生日那天，我對年輕的伙伴們說“拜拜啦”，之后不再到北京歌路營上班，它是我退休后和朋友創(chuàng)辦的一個教育公益機構(gòu)。

媽媽的認知癥已經(jīng)到了中期，我得用更多時間來陪伴她、照顧她。

我的“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課，已成為北師大最受學(xué)生歡迎的“秒選課”之一。大學(xué)老師們希望我能分享自己的教學(xué)理念和方法，于是我會飛到不同的城市去舉辦工作坊。

但是，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變得越來越響亮：趁著還走得動，去看看世界吧！

2014年1月，從沒有語言障礙的臺灣開始，我每年會出境旅行兩到三次，大多是和朋友結(jié)伴自由行。

2016年年底，以20世紀70年代英語廣播講座初級班為起點，我開始學(xué)英語。到2019年，我終于敢一個人出國旅行了。一門新的課程“自助旅行與自我成長”又為大學(xué)生開設(shè)出來……

我常常做旅行的夢，有時是在機場換乘，有時是提著行李趕火車，有時坐汽車在山路上盤桓，有時在湖邊、海邊徒步……

這些夢多多少少都帶點焦慮，我常常把它們記下來自我分析。我發(fā)現(xiàn)，這些焦慮和我的年齡有關(guān)：雖然越來越老，我的好奇心卻越來越強；雖然兩次退休后時間在自己手里掌控，但想做的事情總也做不完。和許多人渙散的人生相比，我好像已經(jīng)活了兩輩子，可活在這個世界上，怎么老有那么多有意思且有意義的事兒可以做呢？

在中學(xué)當(dāng)老師的時候，如果假期不出去旅行，我就無法從一個學(xué)期工作的疲憊中走出，因此也就未曾真正擁有那個假期。改革開放后，通過公開招聘考試，我進了中國青年報社，當(dāng)時覺得這份工作能讓我去到不同的地方。果然，后來借著采訪之機，我基本上跑遍了全國。但有些機會，比如兩次西藏采訪、二上喀喇昆侖山和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可不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都是我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得到的。

現(xiàn)在，年過花甲的我，又成了一個奇怪的旅行者：看美景吃美食的所謂“旅游”顯然不能滿足我，我期待的是旅行中發(fā)生更多的事情，它們能讓我驚喜、感動、興奮、悲傷、悵惘、迷惑、戰(zhàn)栗……我知道我并非典型意義上的“花甲背包客”，我更希望在旅途中進行探索，有所發(fā)現(xiàn)，讓自己心跳加快，甚至眼含熱淚。

在白骨嶙峋的古代文明遺址上，在陰云低垂浪濤拍岸的懸崖邊，在清晨陽光下的鄉(xiāng)間墓地，在掛著遺容肖像的名人故居里，在博物館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前，我和一個個靈魂相遇。他們有的早已與我的生命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有的讓我相見恨晚，有的讓我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有的讓我遇見更深的自己。

旅行，對我不再是一個外在的過程，不再是一些“短半衰期”的見聞和感受，旅行也不再是回到家就結(jié)束；旅行于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長半衰期”的過程，它在悄悄地重新建構(gòu)我的精神世界和我的生命過程——不僅通過旅行中的感受，也通過旅行前后的閱讀，通過我研發(fā)的課程，通過我對生死的更多思考，通過我與學(xué)生的互動，通過我在養(yǎng)老院和安寧病房的志愿服務(wù)，通過我的寫作……

所以，有了這本《旅行中的生死課》。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存在，與死亡密不可分。

有生就有死，有自由就有恐懼，有成長就有分離。

就此而言，我們一體同命。

“存在主義治療法”代表人物

國際精神醫(yī)學(xué)大師

歐文·亞隆

生死，常常是沉重的話題，而在旅行中與生死相遇，在旅行中思索生死，卻有了別樣的意味。我在曉婭的文字里，

感受到從容、坦然和灑脫。

中央電視臺主持人

敬一丹

陸曉婭稱自己為一個生死學(xué)的探索者，她在60歲時開始出國旅行。這本《旅行中的生死課》，記錄了她在旅程

中對生死的觀察與思考，其所提出的“生活意義的思考與追求”，如何在老年“重新建構(gòu)”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

命過程，如何使“生”與“死”的“過渡”變成“一段精彩而非乏味的旅程”，都極具啟發(fā)性。

人文學(xué)者、北京大學(xué)教授

錢理群

與歐文·亞隆一同感受生命中的愛與痛

在薩特的葬身之地回望靈魂的深淵

用野花致敬永不妥協(xié)的蘇珊·桑塔格

在波伏瓦的咖啡桌邊聊聊人無不死

我的吳哥窟：與死亡抗衡的游戲場

奧斯維辛集中營，一趟艱苦的思想之旅

大衛(wèi)雕像前那些關(guān)于“此生未完成”的思索

在葉芝的長眠處奉上幾片綠意

見證沙特爾大教堂的涅槃重生

……

這部隨筆集，記錄了作者在六十歲以后自學(xué)英語，開啟的世界旅行歷程。這些記錄的奇特之處在于，作者并非專注于品鑒國外的美食與美景，而是在古代文明遺址，在懸崖邊，在鄉(xiāng)間墓地，在名人故居，在博物館等處，和一個個生命相遇。

在這過程中的見聞與思索，情感與追憶，其內(nèi)容豐厚有深度，并帶有作者人生質(zhì)感的意蘊。而這樣的旅行也反過來影響了作者對生死的思考，參與建構(gòu)了她的精神世界和生命過程。在作者豐沛的書寫里，死亡與離別是最重要的線索，串聯(lián)了時代、地域、人物、文化、歷史、文學(xué)、學(xué)術(shù)等諸多方面，而這些最終都匯于她對生命的理解。

與歐文·亞隆一同感受生命中的愛與痛

別爾嘉耶夫/生命越復(fù)雜，生命層次越高級，它受死亡的威脅也越大。

唐君毅/掩蓋死，即掩蓋人生的真相。

歐文?亞隆/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存在，與死亡密不可分。

有生就有死，有自由就有恐懼，有成長就有分離。

就此而言，我們一體同命。

2020年4月1日晚上，接到華章心理邢健傳來的消息：歐文·亞隆剛剛登錄了Facebook，在上面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距離我上一次登錄我的Facebook頁面已經(jīng)有一年了。我完全沉浸在生活中的黑暗事件當(dāng)中。大約在一年前，我們了解到瑪麗蓮，與我結(jié)婚65年的妻子，患有多發(fā)性骨髓瘤（一種血細胞癌）。有一天，就在得知她的診斷后不久，我們一起散步，她說她希望我們一起寫一本書，談?wù)勊牟∫约八侨绾斡绊懳覀円院蟮纳畹摹?p/>

所以我們就這樣做了。大約10個月前，我們開始在我們的這本新書中交替撰寫章節(jié)，講述我們對她的疾病和她即將到來的死亡的反應(yīng)。去年11月，也就是4個多月前，瑪麗蓮去世了。從那以后，我就一直一個人在寫這本書的后半部分。昨天我完成了最后一章。

這是一本關(guān)于我們面對她的致命疾病和她的死亡以及我之后的哀悼歷程的書。我工作的題目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與生活的問題”。它將由斯坦福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除了出版商，還沒有人讀過這本書，但我覺得這本書獨一無二地講述了一對夫婦如此公開地面對死亡，以及幸存的配偶隨后的內(nèi)心體驗。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我也深刻地經(jīng)歷了忍受深度抑郁、強迫性思考和對所愛之人的深切哀悼是怎樣的一種感受—這對治療師來說是一種非凡的教育。

這本書一直是我的救命稻草，每天我都期待著投入寫作，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寫完了，我感到自己像在海上，希望很快能看到另一本書的風(fēng)帆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我的寫作不僅使我在瑪麗蓮離世后得以幸存下來，而且還幫助我在當(dāng)今世界大流行病的隔絕中生存下來。幾個星期前，我的女兒Eve搬來和我一起住，由于她的愛和關(guān)心，我逐漸擺脫了悲傷/抑郁。

我已經(jīng)停止了我正在進行的治療實踐，但仍然繼續(xù)通過Zoom或Skype進行一個或兩個小時的咨詢，并提供我所能提供的任何幫助，包括必要時合適的轉(zhuǎn)診。

讀完亞隆的留言，我好想抱抱他。在我心里，亞隆早已不再僅僅是一個心理治療大師、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同時他也是一個與我心靈相通的朋友，一個可以親近的人。這樣的一個擁抱，與其說是給他支持，不如說是與他一同感受生命中的愛與痛！

我站起身來，想去洗手間擦掉眼淚，猛然間看到了書柜上的一張合影。那是五年前在亞隆家中拍的，在這張照片上，我挨著身材嬌小的瑪麗蓮，亞隆的胳膊從瑪麗蓮背后伸過來，搭在我的肩上。

亞隆，五年前見到你們的時候，我心里曾暗暗評估，在你們兩個當(dāng)中誰會活得更久？看上去應(yīng)該是瑪麗蓮，她那時似乎比你更健康。我還在心里出了一道殘酷的選擇題：作為一對攜手走過一生的愛侶，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你愿意選擇先離開這個世界，還是愿意暫且留下？亞隆，我猜你會選擇留下，在為那么多喪親者提供過心理治療后，你深知留下來的人會承受更多的痛苦。

亞隆，沒想到你真的成了那個留下來的人。也許，你注定了要用余生繼續(xù)探索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四大命題：死亡、自由、孤獨和生命的無意義—在經(jīng)歷了摯愛之死后，它們與你更加血肉相連，每一個命題都牽動著你的神經(jīng)，撕扯著你的心靈，在你的大腦中翻騰！

亞隆，我想，吸引我走向你、直至真的走到你身邊的，也是這幾個看上去有些抽象，更像哲學(xué)而非心理治療的大命題。和你一樣，我看到自己和來訪者身上一個個具體的困擾后面，它們就潛藏在那里。

所以說，五年前那次旅行不是什么機緣巧合，而是命里注定，所謂的“機緣”早已埋藏在我們彼此的生命深處。

是的，那是一次特別的旅行，也是一份特別的禮物。

我們一體同命

五年前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正在北師大給學(xué)生上課。那時，我開設(shè)了一門奇葩的公選課“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用電影來和學(xué)生們探索生命與死亡。課間休息時，我接到朋友宗穎的電話：“你想不想去美國見見亞??？”

咦，我不會聽錯了吧？“亞??？你說的是歐文·亞??？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繉懥撕枚鄷哪莻€歐文·亞??？”我盡量大聲地說。

宗穎給了我肯定的回答。天哪，怎么會有這么幸運又這么巧合的事情？五天前我剛剛拿到美國簽證；三天前，我剛剛為亞隆即將在中國出版的新書《浮生一日》寫完了推薦序。

課后回家，我查了自己的日程安排，馬上打電話告訴宗穎：“我去！”

為了見亞隆，我不得不五天內(nèi)在太平洋兩岸打個來回。而且因為有課，我要比其他人晚走幾天，并一個人在舊金山等上兩天。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國旅行。對于一個只學(xué)完了70年代英語廣播講座初級班的人來說，說不焦慮那是假的。

但焦慮也會激發(fā)出潛能，我憑著“三句半”英語順利入關(guān)，順利找到去旅館的擺渡車，上餐館喂飽了自己，還參觀了小鎮(zhèn)上的圖書館，逛了超市，然后就等著見亞隆啦！

2015年5月6日，天氣晴朗。美國加州帕洛阿托市，有一條寂靜的花叢小道通往亞隆的家中。隔著樹籬，我看到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向藍天敞開著懷抱。

11點鐘，當(dāng)我們一行五人（美中國際心理學(xué)院創(chuàng)辦人、萬國集團董事長孫立哲博士，歐文亞隆團體系統(tǒng)培訓(xùn)項目發(fā)起人、北京友誼醫(yī)院心理專家柏曉利醫(yī)生，歐文·亞隆心理治療學(xué)院中國學(xué)院院長、北京萬生心語教育機構(gòu)總經(jīng)理邢健博士，美國萬國圖文集團經(jīng)理張瑾女士，還有我）走向亞隆的家時，亞隆也正從里面朝院子門口走。他戴著眼鏡，須發(fā)花白，穿著一件藏藍色毛衣，從外貌到氣質(zhì)，正是我心中的亞隆也！

孫立哲博士和亞隆握手，并逐一向亞隆介紹每一個人。我用提前準備好的英文對亞隆說：“Professor Yalom, I feel I’ve been knowing you for a long time.”（亞隆教授，我覺得我認識你已經(jīng)很久了。）我想，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感覺。

我的書柜里，第一次出現(xiàn)歐文·亞隆的書是在1998年，那是一本并未獲得正式版權(quán)的書，書名是《愛情劊子手》。彼時，我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心理咨詢，讀到作者序中的最后幾句話，心中似有洪鐘敲響，并久久地轟鳴：

心理醫(yī)生不能開口閉口“你們”“你們的”，應(yīng)該說“我們”“我們的”問題如何，因為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存在，與死亡密不可分，有生就有死，有自由就有恐懼，有成長就有分離。就此而言，我們一體同命。

我的天，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心理治療高手！他知道那些來尋求幫助的人，并非等待擦去油泥、換掉破損零件的機器，而是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作為一個人類心理治療師，如果自身從未有過存在的荒誕感，從未經(jīng)歷過生命之痛，總是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卻要去和來訪者一同探索心靈，那不僅是隔靴搔癢、隔山買牛，也是對生命的輕忽與傲慢。

從那以后，我就成了亞隆的忠實粉絲，我?guī)缀踝x過他的每一部中文譯著，還寫過好幾篇書評。特別是他的《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似乎成為我后半生的導(dǎo)覽手冊，引領(lǐng)著我處理衰老帶來的死亡焦慮、陪伴走向生命終點的媽媽、開設(shè)生死學(xué)課程、參與生前預(yù)囑推廣和緩和安寧療護中的志愿服務(wù)……

可亞隆似乎并不急于與我們交流，他大聲喊著：“瑪麗蓮！瑪麗蓮！”穿著紅色襯衣的亞隆夫人瑪麗蓮應(yīng)聲而至。她哪里像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呢，分明是一簇燃燒著熱情與活力的火焰。她邊和我們握手，邊說：“見到你們真好，今天的天氣也特別好！”

亞隆問我們：“想不想先去我的工作室看看？”我們當(dāng)然太想啦！

那是一座覆蓋著紅瓦的米黃色小屋，就在緊鄰亞隆家的另一個花園里。我猜亞隆應(yīng)該是在斯坦福大學(xué)退休前后開始打造這間獨立小屋的。有了這間獨立的小屋，他可以在這里繼續(xù)進行心理治療，也可以望著窗外的花開花落，安靜地寫作。我相信他非常享受在這里的工作，因為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寫作就是教學(xué)的延續(xù)，也是“第二種治療實踐”，這使得他的職業(yè)生涯在退休之后，仍然有更廣闊、更深遠的展開—書，可以跨過疆域，傳之久遠，超越時空。用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術(shù)語說，他的生命將通過這種方式，產(chǎn)生“波動影響”。

亞隆打開小屋的門，整整一面墻的書立即奪走了我的目光?！拔以谶@里做治療，早上就在這里寫作。”亞隆指著書柜前面擺著的兩張沙發(fā)和窗前放著電腦的桌子說。

亞隆曾在書中描述過，一些病人（精神科出身的亞隆，在書中通常稱來訪者為“病人”）會對他房間中的裝飾評頭品足，對花園里的植物指指點點，抱怨壞了的紗門怎么老不修，調(diào)侃他為什么不換空了的紙巾盒。對于一般人來說，這都是看似與治療無關(guān)的細節(jié)，但亞隆卻能從中看到“每個人不同的內(nèi)部世界，同樣的刺激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 。

哈，亞隆的工作室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內(nèi)部世界的顯現(xiàn)呢？遠離塵囂，花木環(huán)繞，小巧溫暖，不局促也不空曠；略顯凌亂的桌面，敦實厚重的布藝沙發(fā)，沙發(fā)旁一只小幾上放著小鬧鐘和小號的紙巾盒；還有書墻上那掩藏在一本本書中的哲人和文學(xué)家—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在說亞隆是怎樣一個人，他何以成為今天的他，他的生命意義是如何建構(gòu)起來的。

當(dāng)然現(xiàn)在小屋里沒有做心理治療的來訪者，不過我分明能感覺到在空空的沙發(fā)上、在小屋的靜謐中，有生命故事在跌宕起伏，有情緒情感在翻滾流動，它們是來訪者的，也是亞隆心中的、筆下的。只要你讀過他的書，就會覺得這間花園小屋，其實一點也不平靜，一點也不與世隔絕，在亞隆營造出來的具有治療意義的親密關(guān)系中，來訪者已經(jīng)在預(yù)演他未來新的生命故事。

有一天，來訪者走后，亞隆從書柜中拿出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坐在沙發(fā)上隨意地翻看，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走過，順其自然地，走過屬于你的那一小段時光，然后心滿意足地結(jié)束旅程；就像一顆成熟的橄欖告別枝頭，深深感謝將它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以及孕育它生長的那棵大樹。

在那之前，亞隆曾經(jīng)讓兩個來訪者去讀《沉思錄》，結(jié)果，其中一個人的反應(yīng)讓他深感挫?。骸澳菚r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行老學(xué)究?！倍硗庖粋€來訪者卻說這本書真的改變了他。

這就是亞隆啊。他真誠地對待自己、真誠地對待來訪者，他并不掩蓋自己在心理治療中的挫敗，卻永遠能謙卑地從來訪者身上、從無數(shù)先哲和智者身上，吸取生命的智慧，并且把它們再釀造成果實奉獻出來。現(xiàn)在，在這間小屋里，他的生命果實還在一顆顆地孕育、生長、掛上枝頭……

我們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比起亞隆的工作室來，他和妻子瑪麗蓮的家，寬敞多了，也透露出亞隆更多的角色與個性：

在這個空間中，亞隆很自然地還原為一個丈夫，而且是那種非常珍惜伴侶的丈夫。在帶著我們看完書柜中陳列的他自己各種不同版本的著作后，亞隆立刻帶我們?nèi)チ硪婚g房看瑪麗蓮的著作。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瑪麗蓮原來是《乳房的歷史》 《老婆的歷史》等書的作者。更讓我驚訝的是，她拿出自己的一本新著The American Resting Place（《美國人的安息之地》），就好像她提前知道了我在關(guān)注死亡似的?，旣惿彺蜷_書告訴我，書里的照片都是他們的兒子里德拍的。她翻到其中一頁，照片上是一塊倒在地上的墓碑，刻著“無名氏”三個漢字?，旣惿徴f，這是在夏威夷的華人墓地拍的，看到華人為一個不知姓名的人立碑，她很感動。為了寫作這本書，她訪問了250個墓地。

大概受了瑪麗蓮的影響吧，后來我也在旅行中成了一個墓地探訪者，甚至成為一個“墓地導(dǎo)游”。

這時，友誼醫(yī)院心理專家柏曉利拿出了自己的禮物，是一幅《清明上河圖》的蘇繡，亞隆又說：“等等，等等，我希望瑪麗蓮能聽聽！瑪麗蓮！”

亞隆在15歲就認識了瑪麗蓮，他說她是那時自己認識的人當(dāng)中“唯一讀書像我一樣多的人” 。他和朋友打賭說，他要娶這個女孩為妻。8年后，朋友在他們的婚禮上乖乖交出輸?shù)舻?0美金。

看著兩個耄耋老人的互動，亞隆寫在《浮生一日》扉頁上那句樸素的話，浮上我的心頭：“致瑪麗蓮，與我共同生活六十余載的愛妻，我們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p/>

他們的四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各有所好，各有所成，但院中的大橡樹上還掛著亞隆自制的秋千。孩子們養(yǎng)小動物的后院已經(jīng)有些寥落，客廳里卻掛上了兒子拍攝的作品。落地窗前，還不時可以看到父子對弈的身影。

當(dāng)邢健博士拿出“華章心理”最近在中國翻譯出版的亞隆的書籍時，亞隆興奮地露出了笑容，他一邊翻看，一邊念叨著：“這是《日益親近》，這是《診療椅上的謊言》，這是《給心理治療師的禮物》……哦，《當(dāng)尼采哭泣》！”當(dāng)亞隆聽說有些書已經(jīng)售罄，有些書會馬上再版時，他說：“哦，真的嗎？在德國，《叔本華的治療》還是暢銷書呢，法國人還想把它搬上舞臺?！?p/>

亞隆的第一本著作《團體心理治療—理論與實踐》（英文初版）出版于1970年，令人驚訝的是，年過八旬之后，他的創(chuàng)造力仍未衰退，又相繼完成了小說《我要叫警察》《斯賓諾莎問題》和心理治療故事集《浮生一日》。他認為“創(chuàng)造力是黃金之道，轉(zhuǎn)變了我全部的生命”。

我想到自己第一次讀《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時，竟以為它是亞隆的封筆之作，還曾為此黯然神傷。寫作此書時，亞隆75歲，他在書中提到“對于一個善于反思的古稀老人來說，考慮死亡和生命無常的問題是很自然的。每天發(fā)生的種種跡象都如此地震撼人心，很難視而不見，比如我們這一代已經(jīng)過時了，比如我的朋友和同事生病了、過世了，比如我的視力衰退了，還有，每天，我的膝蓋、肩膀、背部、脖子的情況越來越糟”。

我雖然還遠遠沒有到達亞隆寫作《直視驕陽》的年齡，但他所談到的這些衰老的跡象我都開始感覺到了。那么，擁有“黃金之道”的亞隆，會與常人有所不同嗎？他還在寫作嗎？他在寫些什么？

亞隆回答得非常干脆：“哦，是的，每天都在寫。我喜歡寫作，對于我來說，那是很大的快樂。每天早晨我都迫不及待地想開始寫，我很享受。我腦袋里還有很多東西，我想把它們寫出來?，F(xiàn)在我正在寫一本回憶錄，回想我的一生，看看當(dāng)初我怎么會想到寫那些書的，這么多年以后再回過來讀，又帶來哪些想法。我現(xiàn)在就在忙這個。”

亞隆不知道的是，后來，當(dāng)他這本名為Becoming Myself（《成為我自己 : 歐文·亞隆回憶錄》）的自傳出版后，竟然成為我的第一本英文讀物！我在Kindle上先索取了樣章，想試試憑著最近兩年的英語學(xué)習(xí)，自己能否讀懂，沒想到竟然一下子就讀了下去。于是，我買了完整的電子書，在去養(yǎng)老院看媽媽的地鐵上，我還因為拿著Kindle讀洋文被街拍了！

我注意到，亞隆家玄關(guān)墻上掛著一幅尺寸不算太大的油畫，我想那是羅洛·梅畫的《圣米歇爾山》。亞隆曾在《直視驕陽》中回溯了他和羅洛·梅的交往：亞隆剛剛接受精神醫(yī)學(xué)訓(xùn)練時，對當(dāng)時的理論模式既困惑又不滿，后來，他讀到羅洛·梅的《存在：精神病學(xué)與心理學(xué)的新方向》，“一扇全新的、灑滿陽光的窗戶在我面前打開了”。當(dāng)亞隆因治療癌癥患者而產(chǎn)生死亡焦慮時，他請求羅洛·梅為他做了三年的心理治療。當(dāng)羅洛·梅老了，中風(fēng)了，人生的角色換了過來，羅洛·梅開始向亞隆尋求支持，直到在亞隆的守護中，羅洛·梅安詳離世。我想，《圣米歇爾山》在替羅洛·梅陪伴亞隆吧，它是他們友誼的見證，也象征著某種生命間的傳承和精神性的延續(xù)，是另一種“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三個月后，當(dāng)我到法國旅行時，我去了圣米歇爾山，果然，亞隆家那幅畫畫的就是這里！圣米歇爾山是天主教重要朝圣地，它矗立在法國北部的海面上，漲潮時就會變成一座孤島。也許，正是這種遺世獨立的氣質(zhì)，吸引了那些信徒吧。一千多年前，信徒們從一座小教堂開始，用幾百年的時間慢慢地在山頂建成了宏偉的修道院和大教堂，并在雷擊和焚毀中讓它一次次重生。

有點詭異的是，當(dāng)我在圣米歇爾山預(yù)訂的旅館中放下行李，信步走上外面的臺階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住在了一片小小的墓地旁?？墒俏乙稽c都不感到恐懼，甚至還有些興奮。我返回房間拿了三腳架，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走進墓地。天已經(jīng)黑了，圣米歇爾山修道院的燈光從山上照下來，照在古老的墓碑和十字架上，將我?guī)нM那些為信仰而獻身之人的生命故事中。

當(dāng)生活已經(jīng)不再是“真正的生活”

訪問亞隆，我最想和他談的是死亡。在中國，我難以想象可以和一個84歲的老人去談死亡，那會被認為不吉利。但，他是亞隆，是研究死亡的專家，是為許多瀕死的癌癥患者和喪親者做過心理治療的人，也是一個坦然直面自己死亡的人。

我拿出了一本滿是批注的《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那是我在北師大“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課程上的漂流書，許多同學(xué)在這本書上留下了自己的感悟和思考。我問亞隆是否可以問他幾個關(guān)于衰老和死亡的問題。我告訴他，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人活七十古來稀”。但是現(xiàn)在呢，我們周圍有很多人可以活到高壽，比如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一百歲。

亞隆馬上接上了話題：是的是的，這里也是一樣。

我問亞?。寒?dāng)人們可能擁有加長版的人生，特別是所謂的“晚年”變得很長的時候，從您的角度看，您所關(guān)注的“存在”問題是不是會變得更嚴峻或者更深刻？比如有的人因病喪失了自理的能力，“自由”就成了問題；有的人會很早喪偶，就會特別孤單；當(dāng)一個人只能被別人照顧的時候，像阿爾茨海默病晚期患者，他生命的意義何在？

亞隆似乎對這個沉重的問題有著很強的同感，因為他的姐姐也罹患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不再能認出他是誰了。他說，這在美國也是一個巨大的問題，特別是當(dāng)我們看到有些末期病人，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不再是真正的生活了，這是一種很糟糕的生存狀態(tài)。他問，在中國，如果病人受了太久的折磨并且疾病沒有醫(yī)治方法，醫(yī)生是否可以協(xié)助自殺？我們告訴亞隆，這在中國是違法的。亞隆說，在美國，也只有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是合法的，有些人會去瑞士或者荷蘭，在醫(yī)生協(xié)助下結(jié)束生命。但是醫(yī)生必須確認，病人想自殺不是因為患了抑郁癥，而是患了無法治愈的疾病。

后來，我從瑪麗蓮和亞隆合著的新書A Matter of Death and Life: Love, Loss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死亡與生命手記：關(guān)于愛、失落、存在的意義》）中知道，瑪麗蓮最后也是在醫(yī)生協(xié)助下主動結(jié)束生命的，那時醫(yī)助自殺已經(jīng)在加州合法化了。

亞隆夫婦在書中記述了整個過程：瑪麗蓮雖然早就在考慮醫(yī)助自殺的問題，但是她很難下決心，因為她知道“死亡不僅關(guān)乎我一個人，也不僅關(guān)乎亞隆、子女，還關(guān)乎很多朋友”。但是瑪麗蓮病得越來越重，有一天她夢到自己的電腦發(fā)出強烈的噪音，卻無法關(guān)掉它。亞隆通過這個夢明白了，瑪麗蓮渴望結(jié)束痛苦的生活，但是自己還不想放她走，直到后來瑪麗蓮對他說：“我現(xiàn)在活著只因為你。一想到要離開你，我就傷心極了。但是，歐文，是時候了。求你了，你得放我走?！?p/>

他們向從事緩和醫(yī)療（Palliative Care）的醫(yī)生尋求幫助，后來又找到一位愿意協(xié)助瑪麗蓮自殺的醫(yī)生。

一天下午，瑪麗蓮醒來。對亞隆說“時間到了”。第二天早上，醫(yī)生來了，瑪麗蓮要求醫(yī)生結(jié)束她的生命。但四個孩子有一個不在場，醫(yī)生希望能夠等他趕來。一個小時后，小兒子趕到了。醫(yī)生貼在瑪麗蓮的耳朵上問她：“你確定現(xiàn)在就要結(jié)束你的生命嗎？”瑪麗蓮堅定地點了點頭。醫(yī)生給了她兩杯藥，她自己先后喝了下去。醫(yī)生、護士和亞隆及四個孩子圍在她身邊，亞隆用他的頭貼著瑪麗蓮的頭，默默地數(shù)著她的呼吸，在第十四次呼吸之后，瑪麗蓮死了。亞隆內(nèi)心悲鳴：我的瑪麗蓮，我親愛的瑪麗蓮，已經(jīng)不在了！他親吻著瑪麗蓮的額頭：“那冰冷的吻將在我的余生縈繞！”

讀到“My Marilyn, my darling Marilyn, was no more”，我眼前已經(jīng)一片模糊。我為瑪麗蓮的逝去而悲傷，也為亞隆的痛苦而悲傷，但我知道，我的眼淚中也有大感動：為瑪麗蓮捍衛(wèi)尊嚴的勇氣而感動，為亞隆對瑪麗蓮的深愛而感動。能夠死在相愛60多年的亞隆的懷里，瑪麗蓮一定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幸運的。

原來，這是一趟死亡做媒的旅行

12點過了，亞隆要帶我們到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俱樂部共進午餐。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開出了一輛白色的雷克薩斯跑車！哈，好酷，看到這個80多歲的老頭載上孫立哲博士和柏曉利醫(yī)生絕塵而去，坐在后車上的我感慨：這老人生命中蘊藏的激情恐怕勝過很多年輕人吧！

那時我并不知道，在這輛跑車上，一場生命最深處的相遇正在發(fā)生：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柏曉利，看著正在開車的亞隆，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在夢幻與真實之間，似乎有個聲音告訴她，現(xiàn)在是唯一可以告訴亞隆自己生命故事的機會。

深知亞隆一向十分敏感于“此時此刻”的曉利說：“亞隆，您難道不好奇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來看您？”

亞隆說，他確實很好奇，問柏曉利是不是來美國看妹妹。

曉利告訴亞?。骸安皇且驗槊妹?，而是因為我丈夫薛劍華去世了?！?p/>

“哦，太遺憾了！”亞隆說。他關(guān)心地問是什么病。曉利告訴亞隆，丈夫得的是癌癥，從發(fā)現(xiàn)到去世只有一年半。

前面路口紅燈亮了，亞隆停車轉(zhuǎn)頭看向曉利。曉利告訴他：“幸虧學(xué)習(xí)了很多存在主義心理學(xué)，讀了您的治療案例，知道最重要的是彼此都不應(yīng)該留下遺憾。老薛喜歡研究星空，小時候自制望遠鏡，在他患病半年多后，他提起了這件事。我說我們可以買一臺天文望遠鏡。老薛說，或許太費錢了，他活不了這么久。我說這是你的愿望，哪怕你看不了幾次，就是摸一摸也是好的。于是我們買了天文望遠鏡。老薛一生一直非常努力，想證明他自己的存在，他并不清楚在別人眼里他自己什么樣。在他得病后，我就約他不同時期的朋友來我們家做客，讓他知道他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的。老薛到最后獲得了特別多的東西，內(nèi)心非常平靜，他很滿意自己最后那種情感狀態(tài)。”

見曉利流淚，亞隆想找紙巾給她擦淚。他說：“我能為你做什么？你希望我?guī)湍阕鲂┋熡墓ぷ鲉幔俊睍岳f：“不用了，我知道需要很長的時間?！眮喡≌f，確實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療愈。曉利告訴亞?。骸白詈笪覀兌己軡M意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老薛覺得最后的一年半很幸福，我也覺得最后的一年半，就像一起過了一生一世?！边@時，亞隆伸出手來，放到曉利的手背上，看著她。

晚上，在旅館的房間里，曉利告訴我說，當(dāng)她和亞隆分享自己的故事時她覺得很幸福，她說：“能把這些感受和亞隆分享，亞隆也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老薛這么多年一直幫助我去實現(xiàn)一個個愿望，我見亞隆，老薛知道也一定非常非常高興，也滿足了老薛的一個愿望?！?p/>

卻原來，我的這趟美國之行，竟然背后是這樣一個與死亡相關(guān)的故事?。?p/>

是的，我確信

下午，我們應(yīng)邀參加斯坦福大學(xué)表彰瑪麗蓮·亞隆的儀式?，旣惿彽膶W(xué)術(shù)生涯始于法國文學(xué)研究。20世紀80年代，她參與創(chuàng)辦了斯坦福大學(xué)克萊曼研究所（Clayman Institute），跨入到性別研究領(lǐng)域，后來更拓展到文化史領(lǐng)域?，旣惿徣ナ篮?，斯坦福大學(xué)在訃告中說：“作為一名鼓舞人心的女性知識分子，瑪麗蓮在她的領(lǐng)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她探索了那些未經(jīng)探究但發(fā)人深省的主題?！?p/>

五年前的那天下午，瑪麗蓮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啊，雖然她沒有再穿上午穿過的那件紅色襯衫，而是換了更低調(diào)的藍色裙裝。

儀式在斯坦福大學(xué)的一個小花園里舉行，沒有條幅，沒有鋪著絲絨桌布的主席臺，一切都是那么樸素自然。在整個儀式過程中，我悄悄注視著亞隆，觀察著他和妻子之間的互動。當(dāng)嘉賓們發(fā)言時，當(dāng)人們給瑪麗蓮頒獎時，亞隆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著作為中心人物的妻子。儀式結(jié)束，亞隆馬上走向前，擁抱了瑪麗蓮，順手就接過了她懷里的鮮花和肩頭的提包。亞隆十幾歲就想娶瑪麗蓮為妻，我想那作為少年對浪漫愛情的憧憬不足為奇，而攜手走過六十年多年之后，今天這個無聲的動作才是更為浪漫的愛情見證！

是告別的時候了，我們一一和亞隆擁抱。柏曉利對亞隆說：“能夠見到您，我從心里感到非常高興?！眮喡±∷?，用他的臂膀摟住曉利，給了她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擁抱。無需言語，曉利體會到亞隆與她深深的聯(lián)結(jié)，與她的生命同在。

我與亞隆擁抱，告訴他此時此刻，我有很多不舍，也有很多遺憾，因為沒有更多的時間與他交流。我忍不住問他：還能再問您一個問題嗎？亞隆說：OK！

我問亞?。涸谧隽税雮€世紀的心理治療后，您是否確信心理治療可以讓人變得更好，從而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亞隆說，是的，我確信！

現(xiàn)在，五年過去，瑪麗蓮走了，COVID-19來了。

亞隆，在這場席卷全球的疫情中，你在寫作，我也在寫作。如你所說，在瑪麗蓮離開之后，寫作是你的“救命稻草”，而于我，寫作也是日落之前重要的生命支撐。我將開始用這本書，把近年來我在旅行中的見聞與在生死學(xué)領(lǐng)域中的思考整合起來，讓它成為我生死學(xué)課程的一個延續(xù)。

這將是一本視角獨特的書，它仿佛打開了一個開關(guān)，激活了我在旅途中的許多體驗和思考：走過的一座座城市，參觀過的一座座博物館和教堂，看過的一片片風(fēng)景，竟然與生死議題之間有著奇妙的、深邃的聯(lián)結(jié)。而這一切，似乎正始于五年前暮春的那次旅行。

亞隆，在這次特殊的旅行中，我飛躍大洋看到了“真”的你，看到了你怎樣生活、怎樣寫作、怎樣去愛。我覺得這是命運給予我的一份特殊禮物：當(dāng)我的人生之旅開啟后半程時，我有了一位不在身邊的隱形旅伴。你走在我的前面，以你晚年生命的豐盛與精彩，以你面對孤獨與死亡的勇氣，以你那個不斷becoming myself的姿態(tài)，為我照亮了看似幽暗的老年生活之路，讓我抖擻精神，邊走邊唱，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