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世間的那些陌生人》這本書,突破了攝影與文字的藩籬。
相機(jī)既是影像捕捉器,也是作者觀察世界的“心靈之窗”,文字與圖像既是記錄,也是表達(dá),勾勒再現(xiàn)了一幕幕稍縱即逝卻又恒永的“當(dāng)下”。
“我們曾經(jīng)相遇,我們一直相遇?!蓖ㄟ^這些圖與文,作者與被拍攝者相遇,作者與讀者相遇,讀者與被拍攝者相遇,開始一場跨越時空的美好邂逅。
紀(jì)塵,廣西瑤族人。寫作、行走、開客棧、打工……以有限的生命體驗無限的生活。
現(xiàn)旅居于德國。
1. 中國(2003—2008年) 1
2. 柬埔寨(2007年) 17
3. 老撾(2007年) 27
4. 尼泊爾(2008年) 35
5. 印度(2008年) 51
6. 巴基斯坦(2008年) 69
7. 俄羅斯(2009年) 93
8. 黎巴嫩(2009年) 105
9. 敘利亞(2009年) 115
10. 約旦(2009年) 133
11. 蒙古(2010年) 151
12. 緬甸(2010年) 167
13. 菲律賓(2012年) 187
14. 斯里蘭卡(2012年) 203
15. 以色列(2017年) 217
16. 西班牙(2018年) 235
17. 摩洛哥(2018年) 243
18. 西非四國(馬里、科迪瓦特、加納、多哥)
(2018—2019年) 261
19. 德國(2014—2021年) 285
20. 孩子 309
21. 曾經(jīng) 33
前言
1
一直記得多年前的一天,接通電話,父親在那頭說他剛看了天氣預(yù)報——香港明天大雨,他叮囑我記得帶傘,備好常用藥,不要單獨行動。
我說好的,放心,一切順利。而事實卻是——我不僅不在香港,還因護(hù)照過期被困在約旦。我手中的電話,是跟一個名叫阿里的男人借的。阿里是旅店樓下西裝專賣店店員。
那時我只有一款老式諾基亞,旅途中的唯一功能就是看時間。
我每周給家里打一次電話,至于地點,則盡是謊言:新疆、內(nèi)蒙古、西藏……或者香港??傊?,盡量在中國,盡量不出國界。對于在家鄉(xiāng)度過終生,篤信“出門萬事難”的父親母親,所有遠(yuǎn)方必然危機(jī)四伏。
但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女兒已長大。他們佯裝無所謂,暗地卻專注又徒勞地一次次練習(xí)某種永不可能爐火純青的技能——在心間更新和擴(kuò)張陌生地圖:城外、省外,草原、戈壁……直至國境邊界。他們再也走不動了,那已是世界盡頭,是他們?nèi)諠u僵硬的“雙翅”所能撐達(dá)的極限。他們固執(zhí)地相信女兒不會魯莽到要朝崖外縱身一躍——比如,去那些連語言都聽不懂、人們膚色也不一樣的地方。
他們坐在電視機(jī)前,全神貫注地觀看跟女兒毫無關(guān)系的遙遠(yuǎn)而空虛的陰晴圓
缺并感到安慰。
2
我一共用過阿里的電話兩次,加起來不超過五分鐘。雖然他總說,隨便您打多久。
阿里非常高興自己有機(jī)會認(rèn)識一個中國人,他店里的商品全為中國制造。他當(dāng)然出過國,比如黎巴嫩,但于他而言并無特別之處。他向往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比如中國。他相信那是個了不起的國度,至少店里的商品證明著這點:前來購買的顧客大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阿里不止一次驕傲地說,這店的商品在安曼(約旦首都)絕對名列前茅,無論質(zhì)量還是價格。
我進(jìn)過那店兩次:套著塑料包的西裝和牛仔褲滿坑滿谷。其中一次,那位面色嚴(yán)正、身著筆挺西裝的老板,花了好一會工夫才從摞滿貨物的辦公桌騰出點地方放置馕和奶茶。
那段時間,每當(dāng)見到我阿里都禮貌地問,還需要電話嗎?哪怕我告訴他,國際話費可不便宜。他笑笑,“嗯”一聲,下次仍問。他說,聽到有人就在身邊說中國方言,感覺很奇妙,要知道,中國那么遠(yuǎn)吶。
想起曾經(jīng)在巴基斯坦,那個荒涼山谷中的小茶攤,當(dāng)那位大胡子男人確定我用他的手機(jī)撥出的真是中國號碼,難以置信得仿佛突然擁有了點石成金的魔棒。他反復(fù)查看,甚至,為了驗證,他還重?fù)芴柎a直至聽到我家人的聲音……為此我不得不再次借他手機(jī)——跟家人解釋,那幾句奇怪男聲是因為電話串線。幸而家里座機(jī)沒有來電顯示,而串線在那個年代也的確時有發(fā)生。
大胡子拒絕了我的話費。他激動地走來走去,向人們展示他不可思議的手機(jī)。圍觀者則擠擠攘攘、興致勃勃,哪怕所看到的不過是一行阿拉伯?dāng)?shù)字。但足夠了,在那樣的深寂山谷,他們卻獲得如此新鮮而重大的信息:在巴基斯坦可以隨時打電話到中國……
“不,我不相信她。這怎么可能!”——還有一回,是在約旦一片酒紅色的沙漠中。
面對攤開的世界地圖,那個貝都因男人先是啞然失笑,接著慍怒,然后,他的眼睛紅了。他走了一生都沒看到沙漠盡頭,更不用說整個約旦——它必然大得不得了,必然是世界之中心。可在那張紙上,他和同伴費了好一陣子才找到幾不可見的“ ”(阿拉伯文:約旦)——就那么丁點兒,就連一滴淚水都能將之覆蓋。這講不通。不,他拒絕相信那女人胡說八道。他不斷搖頭,眼睛卻越來越紅,最后,他牽著駱駝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頭也不回。
3
我走進(jìn)河流。記憶之水齊腰。
直至逝世,我的父親只正確地確認(rèn)過一次我曾抵達(dá)的他國——印度。那是我層出不窮的謊言中唯一一次失手。父親放下筷子,疑惑地湊近我的臉,待終于確定我鼻翼上的閃爍晶光不是米粒而是一枚銀釘,他的臉沉了下來。
鼻釘是我在尼泊爾打的。起初,幾個孩子將我?guī)У骄薮蟮南扇苏魄?,小手一指:他們的長輩就曾用那又長又硬的植針扎穿他們?nèi)崮鄣亩购捅且?。我婉拒了孩子們認(rèn)真的好意。最后,在一個沒有任何消毒設(shè)施的“專業(yè)店”,一個瘦削男人將一顆銀釘打進(jìn)我鼻翼并使我淚泉如涌。
父親不在意印度與尼泊爾有何區(qū)別。他在意的是,女兒竟私自越過他全然陌生的邊境。那枚小小的離經(jīng)叛道的銀釘,使他震驚又失望。他不想知道更多了。他甚至懶得看我的旅行相片。“你又不是印度人。在中國,只有牛才會被穿鼻子?!边@句冷言,是虛弱的他唯一能夠使出的還擊。
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繼續(xù)走著。不同的是,每當(dāng)偶遇亞洲面孔,我總請求對方一起合個影,以證明我并非獨自一人。我的謊言再沒被戳穿。后來,父親離世,當(dāng)想起那句冷而無力的譏諷,我突然覺得,或者其實是我從沒能戳穿父親的謊言。
我再次站在南亞次大陸皮鞭般的烈日下。
在那條并不陡峭的泥土小路上,一個三輪人力車夫正用力踩蹬——他瘦得就像支蠟筆。并不漫長的目的地由于炎熱而變得遙遠(yuǎn),他雙唇干裂,汗如雨下。有好幾次,他不得不下車用盡全力推行。盡管如此,他仍是再三婉拒顧客的下車請求,直至顧客保證,車費絕不會因為提前下車而減少,他才同意并放松下來。
車夫的影像出現(xiàn)在尼泊爾篇。我的父親從沒看過這張相片,我也從沒告訴過他:我之所以三番五次要求下車,是因為想起了童年那輛老舊的鳳凰牌自行車。我坐在后座,出神地看著父親迎風(fēng)飄揚的白襯衫上汗?jié)n是如何一會兒擴(kuò)大又一會兒縮小,然后我便睡了過去。
我的腳因此卷進(jìn)后輪。自那以后,父親就只允許我坐在前杠,直至讀小學(xué)五年級,因受到同學(xué)譏笑,我憤怒地拒絕再坐。
告別前,我送了兩件衣裳給車夫。我仍記得他那努力克制的喜悅。他一遍遍雙手合十,一遍遍比畫說明:他大女兒個子大概到我眉弓,小女兒則到我肩膀。
很多年前,我的父親站在一座陌生城市的大商場,難為情地對著一位年輕的女售貨員比畫——他女兒的個子大概到她的耳垂。那是一套昂貴的套裙,長度合適,但卻太寬了——父親忽略了售貨員是位豐滿的成年女人。于是裙子就放著,直至十八歲,它終于變得合適,我卻嫌它過時了。
不止一次,我在遠(yuǎn)方與父親相逢。
不止一次,我在遠(yuǎn)方與兄弟相逢。
不止一次,人們遞給我干凈的水和頭巾,說,放心吧,我也有姐妹。
4
“終于輪到我了”——這句話,昨天出現(xiàn)在我臉書(Facebook)的首頁。句子下有一張圖片:一個三十出頭的大胡子手叉腰,裸露的左臂上扎著一支注射器。
這個人,認(rèn)識的時候他才剛滿二十。我曾因急劇縮小的腰圍在他的店里買過一根皮帶。后來,分別時,他從車窗急匆匆地塞進(jìn)一樣?xùn)|西:“我店里所有商品都是中國制造,但這個,絕對是我們自己的?!?p/>
那是一條有著美麗民族圖案的粉紅色圍巾,那是屬于未婚姑娘的色彩。盡管那時以我的年紀(jì),在他的國早就該為人妻人母。
這條圍巾如今在德國。十幾年的時間里,我只偶爾在臉書看到他的近況并點贊:他贏了馬球比賽,他又開了一家店,他的兒子三歲了,他成了當(dāng)?shù)赜行┩娜宋锊㈤_始發(fā)胖,他登上了一座高海拔雪山……這一次,是注射新冠疫苗。
網(wǎng)絡(luò)成功地將一次萍水相逢延續(xù)至今并給出零碎的細(xì)節(jié)。也許他將這樣一直更新,也有可能戛然而止,就像那些寫著寫著就再也收不到的信,打著打著就再也接不通的電話,就像那些一夜之間變成廢墟的城市與村莊。
年復(fù)一年,很多的人、事、物,仍記得、仍在,年復(fù)一年,更多的人、事、物,被遺忘、無影蹤。
我也終將如此:以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方式消逝,在他人記憶中占有或不占有一席之地。我們終將如此。
但那又如何——幾只蜜蜂正在窗前的花叢中飛來舞去,一心不亂。德國夏季短暫,寒冬漫長——那又如何?現(xiàn)在是八月盛夏,所有花兒都在盡情綻放——這就夠了。
我們終將被銘記,以存在之名,以那些微小又神圣的生命印跡:一個微笑、一陣戰(zhàn)栗、一聲叮囑、一句呵斥、一滴淚水、一個擁抱……我不曾遇見的,你會遇見,我不曾經(jīng)歷的,你會經(jīng)歷,我的遠(yuǎn)方和故鄉(xiāng)——你的故鄉(xiāng)與遠(yuǎn)方。
我們終將分離。
我們終將相遇。
——謹(jǐn)以此書獻(xiàn)給我的父親
祝福所有在路上的人們
2021-08-15
德國 雷根斯堡(Regensburg)
暫無
紀(jì)塵去國離鄉(xiāng),去的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遇到的每一個陌生人,讓我們看見真正的世界。她的人生,因為不斷的行走,而變得通透。這是令人欣慰的。
——紀(jì)塵好友、作家黃土路
從2003年至2021年,紀(jì)塵的行旅橫跨亞洲、歐洲和非洲二十余個國家。紀(jì)塵拍下了她遇到的人,紀(jì)塵可能不知,她拍下的那個瞬間,就是一部生動的個人史。紀(jì)塵也因為和這些陌生人的相遇,而變得闊大豐富。感謝紀(jì)塵用這樣漫長的時光記錄下來她的所見,這部作品像一部小型的攝影展一樣,讓我們在短暫的時光里游走了很多個國家,看到了很多個故事的切片,真好。
——作家趙瑜
必須承認(rèn),喜歡紀(jì)塵的文字,以及她在文字之后的那種呈現(xiàn)。它在帶我走進(jìn)一個我所未知甚至未見的“旅程”,它在教我“認(rèn)識”這世界,這生活,以及太多太多被我和我們忽視著的別樣和豐富。同時我也必須承認(rèn),我喜歡紀(jì)塵這本書中在文字之前的呈現(xiàn),它們不止于呈現(xiàn),而是有著強(qiáng)烈的言說感,以及厚重和感吁——《遇見》,給予我的,竟然是一種不斷糾結(jié)的“百感交集”。
——作家李浩
作者20年來獨自旅行,足跡所及亞、非、歐多個國家,本書收錄的是其行紀(jì)中關(guān)于人的部分照片。
紀(jì)塵是廣西著名的瑤族女作家,歷來以通過實地考察與生命行旅來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特點?!渡?文化?文化交互:紀(jì)塵行旅式文學(xué)研究》中評論紀(jì)塵的行旅創(chuàng)作:“在紀(jì)塵的創(chuàng)作履歷中,旅行游走不是被享樂裹挾的去主體性的空間漂移,而是生命親吻大地、主體擁抱世界的主動性的藝術(shù)體悟與覺知方式?!谟巫咧?,紀(jì)塵大多選擇的是公共交通,在條件有限之地,更是不顧兇險,或徒步,或搭載私車……她總是把步伐牢牢地釘在大地之上,去書寫生命在生活中的掙扎與沉默、撕咬與扶持、冷漠與溫暖……紀(jì)塵便和她的創(chuàng)作一起,融入了這大地最深處?!?p/>
說本書是一部攝影集,或許不是太準(zhǔn)確,書中的所有插圖,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的人像攝影作品,而是對人物的如實記錄——大多數(shù)照片談不上構(gòu)圖、光影等技巧,只是記錄人物當(dāng)時的真實狀態(tài)?!罢妗必灤迨冀K。如書名“遇見——世間的那些陌生人”,本書的主體內(nèi)容是作者在旅行過程中遇見的各種各樣的普通人(多為當(dāng)?shù)厣鐣牡讓影傩眨?,照片記錄相遇瞬間人物的狀態(tài),圖說記錄照片拍攝時的情境,另有少量散文描述作者所感所想,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作者的人文關(guān)懷。全書300多幅照片,主角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圖片和文字關(guān)注的點都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讓尤嗣竦纳睢顟B(tài)。
文摘
印度
憂郁的恒河
1
2008年10月某天,一段不時有牛和猴子經(jīng)過的軌道邊,一個女人茫然而坐:跟所有其他火車一樣,那趟開往阿姆利薩(Amritsar)的火車毫無懸念地晚點。沒人知道它將什么時候抵達(dá),你所要和所能做到的,就是等待。這并不難——如果你學(xué)會像印度人一樣對待時間。
形形色色的行李堆滿過道,白熾燈下落滿朝生暮死的飛蟲,帶著嘈雜電流聲的流行樂震耳欲聾,買賣的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那些銷路大好的防盜鐵鏈,將一頭拴著顧客的箱包,另一頭拴在座位欄桿上。開始我覺得夸張,直至一次火車之旅,對面乘客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腳上的皮鞋不翼而飛。事實上,就算醒著你也不見得能夠覺察丟了什么。在印度一個多月,很多時候我不是走動,而是被“擠動”——在印度,還有什么比人潮更醒目宏偉的景觀呢?地洞、大街、車站、寺廟、河邊、垃圾場……人填塞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在瓦拉納西(Varanasi)時,每當(dāng)外出,我總是不得不跳著跨過各種垃圾和橫七豎八的人或動物的肢體。人們成堆成堆擠在一起,似乎這就是活著的方式。
赤足的人力車夫和小販總在什么地方警覺地蹲守著,一發(fā)現(xiàn)有生意便從各個角落鉆出。他們鍥而不舍地吆喝、追隨、懇求。有時,你不經(jīng)意地望了某人一眼,那么接下來就得花漫長時間解釋、拒絕,而你的語氣,也將從禮貌變得不耐、憤怒、茫然。你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似乎無論怎樣都不妥。在這里,你是如此輕易就可品嘗到“優(yōu)越”的滋味——只需一眼,就能給對方希望。我曾被一個少年跟了近2小時,最后,為了清靜,我停住,等著對方獅子大開口。我甚至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zhǔn)備。“10盧比。”他說。他重復(fù)了兩遍。我已記不得他當(dāng)時賣的是什么了,只記得他當(dāng)時的表情——一種做好了失望準(zhǔn)備的希望。
一盧比相當(dāng)9分錢人民幣。這份希望,價值為2小時,9毛人民幣。
然而,無論內(nèi)心有多少道德上的不安,你將很快學(xué)會:必須謹(jǐn)慎地運用同情心。
記得在德里的一家商鋪,一個獨眼男人跟在一名游客身后——他希望得到游客買水后的零錢。他得到了,但隨即被店主粗暴轟趕。被推出門的時刻,他回了下頭——就是那樣一個毫無威脅力的回望,竟使他遭到店主的幾記重拳和耳光。
男人緊捂臉頰,表情既看不出難過也沒有憤怒,那只僅存的獨眼空洞地轉(zhuǎn)著。事實上,他很高,也不算瘦弱,但他離開了,那么安靜順從。除了施舍者,周圍沒有一個人覺得吃驚,受到打擾。沒人受不了——包括被打的男人自己。后來有人說,他是“達(dá)利特”。
還有一次,德里車站,一對衣衫襤褸的父女在人潮中緩慢走著。做父親的,灰暗、枯瘦,右腿明顯殘疾。小姑娘七八歲,黝黑俏麗,如同一尾乖巧的熱帶魚。她一直緊緊握著父親的手。
“Hello”,隨著一位白皮膚游客一聲招呼,男人條件反射般驟然停下。他身形僵硬,笑容諂媚,仿佛那幾乎碰到面頰的鏡頭,將向他施以獎或罰。他并不確定自己可以得到什么,他只為了某種可能性而笑,而努力迎合。天那么熱,前、后、左、右,站的、蹲的……漫長的拍攝使小姑娘疲倦不堪,但在父親的“鼓勵”下,她堅持著。
“真是太棒了!”結(jié)束時,游客開心地伸出大拇指。
父親的堅持得到了回報——100盧比。雙方都很滿意。
緬甸
伊洛瓦底之水
伊洛瓦底江,緬甸人稱其為“河流之王”,是緬甸內(nèi)河運輸?shù)拇髣用}。如果有人看過電影《逃離仰光》(Beyond Rangoon),那么或許難以忘卻那曲深情的《伊洛瓦底江之水》(Waters of Irrawaddy)。它是德國配樂大師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經(jīng)典之作。
我曾在一個美麗小島短暫逗留,之后打算乘船沿江而下到瓦城(當(dāng)?shù)厝A人習(xí)慣稱曼德勒為瓦城)。然而由于晚起,竟錯過了每周只有三趟的客輪。當(dāng)然,如果實在要走也還是有別的方式——每天下午有稍慢的貨輪開往瓦城。這里的“稍慢”,指三天三夜。
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船。
它如同懸浮之島,不動聲色地聳立在忙碌的螻蟻——那些正忙著上下裝貨的人們面前。貨那么重,軀體被壓得那么佝僂,而眼睛——當(dāng)那些浸滿汗水的頭顱抬起,一瞥之間,釋盡“聽天由命”。
在扛貨工人中,一半都是十歲出頭的孩子。
這是貨輪,裝滿了成噸的大蒜、機(jī)器零件、西瓜以及將販運到中國的大樹根。
船上有幾間“包廂”,為船員及其家屬所用,若有乘客需要也可臨時出讓——如果對方肯付23美元的話。這種情況極少發(fā)生,搭乘貨輪者大多都是買不起客輪票的窮人,他們支付一點點錢,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呢浳镩g隨便找個空隙,只要那里能容得下他們的單薄身體和謙卑微笑。
“請問晚上你們工作嗎?”在二樓那間寬敞明亮的大房(辦公室),我笑瞇瞇“狡猾”地問。
“不?!?p/>
“那——我可不可以睡這里?”
“如果您愿意。”
就這樣,我以9美元的價格,擁有了一間超大“江景房”。當(dāng)然,這是對我的報價。緬甸很多地方,包括車站,有兩種公開的標(biāo)準(zhǔn):外國人和本地人的票價,有時差價甚至高達(dá)數(shù)十倍。這是政府行為。
那是整個緬甸之行最舒適的一段旅途,沒有奔走、沒有風(fēng)塵、沒有喧嘩。整艘巨輪,除了二十個活人,其余全是巨大集裝箱和麻袋。在二十人里,船員占三分之一,家屬占三分之一,買不起客輪票的老百姓占三分之一。我是個好運的窮人。
航行的天氣是這樣:早晚涼,中下午酷熱。
“江景房”還有另兩個男人。他們走近我,看看,溫和一笑。一分鐘后,一位將一床毛毯遞過來,再一分鐘后,另一位塞來個枕頭。于是那個晚上,他們個有毛毯沒枕頭,一個有枕頭沒毛毯。
盡管有了毛毯和枕頭,但各種拼接不規(guī)整的板面仍使我不得不經(jīng)常挪換睡覺位置:從桌子挪到椅子最后到地板。當(dāng)我準(zhǔn)備再次挪地兒時,一張“床”竟從天而降——守夜的船員不知何時將“包廂”里的一張墊子給拖了出來。床墊硬邦邦,但比起之前,簡直美妙如絲綢。
那真是一個奇異之夜。我睡在那樣一個地方,用著由不同陌生人提供的物品,望著一堆男人的腳丫子(每天入睡前船員都會在辦公室玩一兩小時撲克),可卻睡得如此安然放心。
西非四國
鱷魚之河
越過那個路口并不容易。
破舊的小巴士永不停歇。那些車,幾乎每塊擋風(fēng)玻璃都有巨大裂痕,幾乎每個前視鏡都破碎空缺,幾乎每扇門都無法關(guān)閉——年輕的跟車員永遠(yuǎn)攀掛在車門外。他們目光炯炯、精力旺盛,不斷對來往行人做出詢問手勢;他們總是在車還沒停穩(wěn)就一躍而下,將各式各樣的包裹、乘客、動物塞進(jìn)所有可能的空間,再小跑著躍上已開動前行的車;他們聲音急促響亮,時而雙唇一抿——將痰毫不拖泥帶水地直線射出,沒人會因這驟然又自然的0.1秒受到影響。
人們?nèi)缤扯◆~般擠在小巴里,銹跡斑斑的車窗時常搭靠著睡眠嚴(yán)重不足的黑腦袋,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總是三五成群,他們起早貪黑,身掛如同校服般統(tǒng)一的空鐵罐,終日赤足穿梭于大街小巷,對陌生人重復(fù)著千篇一律的乞討。那些咣當(dāng)作響的鐵罐,裝著他們空空如也的童年。
除了公交小巴,摩托亦是千軍萬馬。人們黝黑的膚色跟胯下機(jī)器渾然一體,如滾滾烏云在明亮的陽光下川流不息。期待車流為行人減速慢行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疾身快,見縫插針。
這里是巴馬科(Bamako,馬里共和國的首都,意為鱷魚之河),這個路口,或者說所有路口都不是為“Toubab”準(zhǔn)備的——每當(dāng)看到白人,這個詞便條件反射地從人們嘴里蹦出。孩子的興奮叫喊更是伴著某種顯然家喻戶曉的節(jié)奏,如同兒歌般盤旋在街頭巷尾?!癟oubab”意為白色。這種對白人的叫法自殖民時代就已存在,沒什么貶義,也不帶恭敬。
這個自2012年旅游業(yè)便停滯消亡的赤貧之國,只有在南部20%的領(lǐng)土上還能偶爾看到白人,他們是歐洲各使館工作人員或維和部隊軍人。當(dāng)然,極個別的,路口也會出現(xiàn)一兩個風(fēng)塵仆仆的背包客——比如那個中國旅人——也許她是半年甚至一年來,這里出現(xiàn)的唯一一張東方面孔。
她不是白人,她膚色深如褐蜜,但人們一樣叫她“Toubab”,原因很簡單:既然能到國外旅行,哪怕是這樣的赤貧之地,就挺有錢,也就跟白人沒什么兩樣。“Toubab”的一個引申,即“富裕的旅行者”。
路口不是為白人準(zhǔn)備的,但馬路對面那間有空調(diào)的涼爽超市卻是——除了“Toubab”,沒人會將錢花在礦泉水上。如果渴了,人們就掏出25西法(西非法郎,85西法≈1元人民幣),從塵埃遍布的攤點或那些高挑清瘦的婦女頭頂拿過一包“Sachet”,用牙齒撕開,仰頭吸吮一空,袋子隨手一扔。這種150毫升的塑料袋裝水,盡管有股怪膠味,卻仍是這個至少一半人口喝不上干凈水的國度重要的飲用補(bǔ)給,至于因此而來的大量垃圾——“垃圾”這個詞以及對這詞的關(guān)注是如此毫無意義。
在這里,垃圾就是日常生活環(huán)境:孩子在垃圾里搜索、游戲,動物在垃圾里覓食、休憩,漁人在垃圾河里下網(wǎng)、打撈……私人領(lǐng)地如此,公共區(qū)域如此,鄉(xiāng)下如此,城里也如此。市郊某個人潮洶涌的露天集市,上百個攤點密密麻麻地沿著巨大的垃圾山分布。在四處翻飛的塑料片與霉味熏天的塵埃中,人們神色自如地行走、吃喝、交易,漫不經(jīng)心地將散落在地的香蕉片或烤魚從容不迫地?fù)炱穑蛘哌B撿都不用,只將食物周邊的垃圾用手撥開。沒人因此就嫌棄,賣的人不會,買的人也不會。
就連果蔬也成長于垃圾。如果人們想種些什么,就在垃圾中放一把火,嗆人的濃煙隨風(fēng)四下飄散。這些煙和跑在大街上的來自發(fā)達(dá)國家的報廢車的尾氣,使得天空永遠(yuǎn)灰蒙蒙。
但人們顧不了這些。他們背著不知為何咳喘不停的孩子,拿著鋤頭和水壺,在焚燒之地與因垃圾填塞而再也無法流動的骯臟河道間往返。一段時間后,一片片清麗枝葉與一顆顆新鮮果實便出現(xiàn)在垃圾圈中,如此超現(xiàn)實,仿若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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