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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文集 北極光
《北极光》作为著名作家张抗抗的中篇代表作,不局限于时代风貌的宏大叙事,而是着力深入时代个体复杂的内心隐秘,塑造了一个个生动而丰富的人物形象。
ISBN: 9787559854056

出版時間:2022-11-01

定  價:68.00

作  者:张抗抗 著

責(zé)  編:刘苗苗,吴义红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文集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学·小说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jǐn)?shù): 300 (千字)

頁數(shù): 468
紙質(zhì)書購買: 天貓 有贊
圖書簡介

本書收錄了作者從1980年至1995年以來的中篇小說代表作?!兜某快F》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通過對一個家庭的改變的記錄,記錄下了深深的社會反思,帶有明顯的時代烙?。蛔非笮聲r代理想主義的《北極光》,在青年讀者中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塔》《在丘陵和湖畔,有一個人》《永不懺悔》等,表現(xiàn)了對歷史過往的反思;《第四世界》《沙暴》較早開始關(guān)注環(huán)境和生態(tài)問題。這些作品描寫了青年人在社會變革階段的思想變化和成長歷程,筆觸細(xì)膩而富有洞察力,讓人有共鳴和觸動。

作者簡介

張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學(xué)(現(xiàn)為杭州高級中學(xué))初中畢業(yè)。1969年赴北大荒農(nóng)場上山下鄉(xiāng),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xué)校編劇專業(yè),1979年調(diào)入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第十屆、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2009年11月——2020年12月被聘為國務(wù)院參事,歷時兩屆11年。

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共計800余萬字,出版各類文學(xué)專著近百種。代表作: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2001年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首屆及第十一屆“《上海文學(xué)》獎”、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蟬聯(lián)三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2015年榮獲第四屆“世界知識產(chǎn)權(quán)組織版權(quán)金獎(中國)?保護(hù)獎”。

圖書目錄

淡淡的晨霧

001

北極光

126

258

懺悔

351

第四世界

412

455

序言/前言/后記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匆娦⌒〉奈灮鹣x,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叢里忽明忽閃。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只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xué)作品開始,心里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yuǎn)方,引領(lǐng)我一步步走上文學(xué)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yán)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說《燈》、1981年的中篇小說《北極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說《把燈光調(diào)亮》——我對“光”似乎特別敏感?;赝业奈膶W(xué)路,大半生的寫作,始終被微弱或是宏闊的光亮吸引著。

陽光熾烈、圓月皓潔、星空邈遠(yuǎn)。我是一個心里有光的人!

為了尋光,我用文字把霧霾撥散;為了迎光,我用語言把黑暗撕開。

人類的進(jìn)化和變異,從骨骼開始。骨骼支撐著生命,使人能夠站立起來。當(dāng)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復(fù)存在,最后留下了堅硬的骨骼。作品的內(nèi)涵與思想,正如骨骼一樣。骨骼是一支燭臺、一只燈架、一座燈塔,讓光束高高、灼灼地?fù)]灑和傳播,成為江河湖海的淼淼煙波中鮮明的標(biāo)識。

當(dāng)然,還有靈魂。靈魂飄飛出竅,升天入地,靈魂就是永恒的光。

編選這部文集的過程中,審視五十年來的舊作,我常常糾纏在截然相反的復(fù)雜心情中。有時我會驚嘆:那時我寫得多么好啊,那些流暢有趣的句子、獨特的人物,新文體的嘗試;那時的我,文思噴涌,認(rèn)知超前……有時我也會沮喪懊惱:早期的文字太粗淺簡陋了,細(xì)節(jié)不夠講究……更多的時候,我會深深感慨:我應(yīng)該寫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寫得更好。

可惜,年過七旬,一切都不可能從頭來過了。

已落筆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實印記。是用書頁壓縮、凝聚而成的人生和歷史。

寫作的人在寫作中享受寂寞。書籍和文學(xué)都是寂寞的產(chǎn)物。

寂寞中,我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揚(yáng)。

在我大半生的寫作中,“寫什么”和“怎么寫”同樣重要——“寫什么”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怎么寫”是價值觀實現(xiàn)的方式,用文學(xué)表達(dá)對自身、人性及對世界的認(rèn)識。其實,最為重要的是“為什么寫作”。整理文集的過程中,我無數(shù)次叩問自己,雜糅的思緒漸漸清晰:少年時,文學(xué)是對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時,寫作是為了排遣苦悶;中年時,寫作是為了精神的堅韌與豐厚;進(jìn)入晚年,寫作是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虛無感。一生寫作,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種種疑惑、困惑,可惜始終未能達(dá)至不惑。

我已與文學(xué)相伴半個世紀(jì)。于我而言,身前的贊譽(yù)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寫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我在寫作中不斷成長——成熟,在文學(xué)中日臻完美,從而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有尊嚴(yán)的寫作者、一個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來,我留意到螢火蟲已越來越少,它們被污染的環(huán)境和濫用的農(nóng)藥滅殺了。我心黯淡進(jìn)而悲涼。我夢想著變成一只螢火蟲,讓我書中的每一個字,能在暗夜里發(fā)光,孤光自照。

是為序。

張抗抗

2022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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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推薦

張抗抗擅長把個人的心理情感作為作品表現(xiàn)的中心,給尋求個性和思想解放的一代中國青年提示了精神導(dǎo)引。她的寫作一直關(guān)注個體的感情世界和個性的豐富性,從建構(gòu)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中“人”的形象這一角度來說,張抗抗的作品顯示了她的獨特的作用?!悤悦?p/>

《北極光》是一部“啟蒙”的寓言。有著張抗抗酷愛的“審他與自審的三點式藝術(shù)構(gòu)架”。女性形象特定的文化、話語及現(xiàn)實位置,呈現(xiàn)并負(fù)荷著理想主義與啟蒙主義的話語的困境。女主人公芩芩別具感人之處,獨有轟動效應(yīng),呈現(xiàn)了張抗抗對理想主義與啟蒙立場的一次固守與推進(jìn)。——戴錦華

編輯推薦

這部作品匯集了張抗抗優(yōu)秀中篇小說代表作,作品主題深刻,思想深邃,故事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生動,主要人物充滿時代激情;敘事流暢,文字活潑爽朗,極具時代感和地域特色。

精彩預(yù)覽

淡淡的晨霧

第一章

嚴(yán)寒的日子終于過去,松花江流盡了最后一塊冰排。難得的幾場春雨滋潤著剛泛青的楊樹,夜來的暖風(fēng)吹開了榆葉梅絢麗的花蕾。江堤二十根圓柱的環(huán)形紀(jì)念塔上,盤旋著幾只遠(yuǎn)方歸來的紫燕。

臨江碎石砌成的馬路邊,有一幢俄式小平房。淡黃與粉白相間的磚墻,寬大的綠鐵皮屋頂,鑲著雕花圖案的房檐,高高的水泥臺階。然而那不算小的院子里,卻沒有一點花草的綠色,顯得有幾分孤寂荒涼。

對著江岸的那扇窗前,坐著一個年輕女子。一頭烏黑的短發(fā)自然地彎曲著,襯出一張白皙而清秀的臉。她正埋頭于一本泛黃的書頁里,興許是窗外燕子的呢喃驚動了她,她抬起頭朝院子里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她急速地站起來,輕輕“喲”了一聲,情不自禁地?fù)湎虼翱凇D潜緯鴱乃ヮ^滑落下去。

一樹爛漫怒放的紫丁香,突兀地挺立在墻角的綠柵欄上,輕盈如紗、恬淡似煙,又宛若一團(tuán)輕輕降落的霞朵,在早晨的陽光下飄浮翻動,好似隨時會冉冉升空而去……

她看得呆了。深深吸了一口彌散著花香的空氣。紫丁香的氣息很特殊,幽香中似乎摻雜著一股幽幽的苦澀。每年五一前后,聞著這樣的氣味,便知春是真的來了。她很想跑出去折幾枝花來插在花瓶里,但欲步又止。丁香樹是鄰家的,好像故意為了逗引她的心思,才伸探到這院子里來。

她心里頓時充滿了失望。這古板的家庭,為什么竟然連一棵小草都沒有!她記得丈夫說過,這是因為兩年前冠心病發(fā)作去世的老公公不喜歡花草的緣故。老頭子偏愿在院子里種上些茄子和辣椒、芹菜什么的,澆上一點兒怪味的糞肥。她同老二郭立樞結(jié)婚以后,郭家這老習(xí)慣,仍然不成文地沿襲下來。她幾次提過要種幾株果樹和花草,只有那個上大學(xué)生物系的老三郭立楠表示響應(yīng)……

“二十六歲了,為什么覺得生活還沒有開始呢?……”

她久久地望著那花團(tuán)錦簇的丁香樹,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近來,這句話竟像影子一樣總是緊緊跟著她。她剛剛過完結(jié)婚一周年紀(jì)念日不久,然而她卻并不覺得愉快。她常常覺得郁悶,連她自己也很難講得清。

在窗前站得久了,暖烘烘的太陽曬得她燥熱起來。她脫下了外衣,仍然覺得熱,又去廚房喝了幾口涼開水?!岸∠慊ㄩ_過,就等夏天會跳舞的波斯菊了……”她想。那么,夏天會不會讓人覺得快樂些呢?

她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那是美國作家霍桑的《紅字》,是郭立楠從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那里“搶”來,然后偷偷借給她看的。她已經(jīng)看了幾十頁,憑借直覺,她知道那是一個與愛有關(guān)的悲傷故事。

她呆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衣柜里新買的連衣裙。連衣裙是她丈夫讓朋友從廣州捎來的,她還沒顧得上試穿。

她很快打開衣柜,抖開裙子,走到穿衣鏡前比量了一下。這真是一條漂亮的連衣裙,淡藍(lán)色的麻紗的確良,撒落著雪花形的圖案,顯得素雅大方。V字形的領(lǐng)口上,鑲著銀色的尼龍花邊。

裙子的式樣很新穎,料子的花色也很叫人喜歡。她干脆脫下長褲和毛衣,穿著貼身的線衣褲,三下兩下套上裙子,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白白的皮膚配上這淡藍(lán)的底色無疑是和諧的,長短正好,剛剛露出圓渾的膝蓋。袖口窄長,從肩膀上包下來,不大不小??上аo了些,這樣就顯露出她豐滿的胸脯。噯,不行不行,太“線條”了,領(lǐng)口也開得太往下,這像什么話!挺好的一條裙子,叫人怎么穿出去?

鏡子里的她,“唰”地紅了臉。她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順手拉過一條浴巾裹在身上。她在房間里走了幾步,扯下浴巾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行,還是不行,胸部太突出。這樣的裙子穿到學(xué)校去,一定會引得眾目睽睽。這不,等于白買了?

可惜,二十六歲了,從來沒有穿過一件花衣服。她懷有一點淡淡的憂傷,暗自感慨。“更不用說穿裙子了……”

“梅——玫——”有人喊她。是婆婆羅阡,一定是讓她到廚房去幫忙。她剛要跑出去,想起了身上這條連衣裙。她敢穿這條連衣裙到廚房去嗎?婆婆會生氣的。她要趕快把裙子脫下來,鏡子里的倩影,卻又使她戀戀不舍。

真是一條漂亮的裙子。她不無惋惜地看了又看,真不愿脫下來。為什么就不能穿出去呢?——線條明顯,不正是女性的美嗎?她憤憤不平地想著,一邊費力地拽著后背的拉鎖。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影走了進(jìn)來。她回頭一看,知道是丈夫郭立樞回來了。

“哦哦哦!”他站在地板中央,驚愕地瞧著她。他穿一身藍(lán),戴一頂黃軍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因為鼻子略嫌長了一點兒的話,也算得上英俊。

梅玫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往下拽拉鎖。

“慢著脫,我還沒審查過呢。”他踱著方步走過來,從背后捉住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轉(zhuǎn)了過來。他的眼睛在妻子身上貪婪地掃了一遍,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美麗似的,連聲贊美說:“不錯,漂亮!很漂亮。”

“真的?”梅玫臉紅了。她很少聽丈夫夸獎自己。他太忙,平日好像連端詳她的時間也沒有。兩年前他突然向她求愛的時候,他也沒有說過她漂亮。這樣的話,他是不屑出口的,也許只是在心里想想。

“側(cè)身,側(cè)過身子讓我瞧瞧?!彼犬嬛蝗粊砹伺d致。

梅玫美滋滋地側(cè)過了身子。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好顯出她優(yōu)美的體形,因為這是在自己愛人面前,雖然她知道他對什么“線條”并不感興趣。她對著鏡子微笑著,沒有留意到郭立樞已經(jīng)輕輕皺起了眉頭。

“你說,這裙子,我能穿到學(xué)校里去嗎?”她問。

“你說什么?”

“我……”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知趣地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想了想,伸手繼續(xù)解拉鏈。

“噯,別。”他慌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沒說不好看呀?!?p/>

“好看,干嗎不能穿到學(xué)校去?我在干部處工作,又不出頭露面?!?p/>

“你看你,真不明白事兒?!彼窈逍『⑺频呐牧伺乃念^發(fā),“上班進(jìn)校園,一路太招搖。反正你那辦公室,也沒幾個人,給誰看呢?對了,以后啊,你就在家里穿吧,每天下班回來后穿,穿給我看,怎么樣?”他把面頰貼近她,輕輕說,“要不,人家該議論了,瞧,郭立樞成天抓人的政治思想工作,自己老婆卻穿得那么摩登,不如先去管管自己老婆呢!我怎么做工作?”

“我不管!”梅玫賭氣坐在床沿上。她明白最后兩句才是郭立樞的心里話。誰讓他是校團(tuán)委書記呢,這人從來就先想到自己。

她滿心委屈地反問:“這條裙子不是你讓人從廣州給我買的嗎?”

“我咋知道朋友敢買這么時髦的東西呢!”郭立樞一時語塞,走到桌子旁邊,很不高興地說,“你看你,怎么又看這樣的書?”他抓起那本《紅字》,翻了幾頁,扔到一邊去。他不贊成妻子讀外國小說,純牌兒浪費時間。還不如讀那種關(guān)于烹調(diào)啊育兒啊還有《絨線編結(jié)法》什么的。

“這可不是什么好書?!彼緡A艘痪?。

“你看過?”她把書拿過來。

“怎么沒看過?‘破四舊’那幾年,這些書成箱成箱的,我們一看一宿不睡覺??赐炅司团邢?。當(dāng)然當(dāng)然,就是有毒,離經(jīng)叛道,這種書看多了,反正對人沒啥好處?!?p/>

梅玫不作聲,走到一邊去。

“我還忘了問你呢,”郭立樞劃著一根火柴點上了煙。“昨晚學(xué)校里藝術(shù)系開舞會,是不是你也去了?”

昨晚郭立樞是十一點多回家的。梅玫迷糊中聽見他在床邊叫她,故意裝睡著了。她知道他要問她舞會的事。其實她只是在窗口看了一會兒,并沒有進(jìn)去跳。她本來很想進(jìn)去看看,見郭立樞煞有介事地坐在樂隊旁邊,便扭頭走了。梅玫在舞會窗外看一眼,都有人向他報告,什么事也瞞不過他。他像一根繩子似的牽著她,叫她受不了。

“這種舞會,你去干嗎?”他說。他喜歡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同人說話,對妻子也不例外。

“是不是人家該說了,瞧,他成天抓思想工作,不去管管自己老婆!”梅玫酸溜溜地挖苦了一句。她可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對郭立樞說過話,她一向是溫和順從的,今天這是怎么了?

郭立樞很有些窘,猛抽了一口煙,嗒嗒地?fù)壑鵁熁艺f:“你看你,說你不懂事兒,就是不懂?!?p/>

“你懂!”梅玫突然來了火,沖他嚷嚷說,“你懂,你為什么津津有味地去坐在那兒?就興你看,不興別人跳,這不公平!”

郭立樞冷冷一笑,搖著頭說:“你知道我在那兒干什么?”

“總不會是在做思想工作吧?”梅玫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正是,這個你又不懂了吧?”

梅玫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郭立樞自信地捋捋頭發(fā),放低了聲音說:“頭腦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冷靜,千萬不可發(fā)昏。最近的形勢你還不知道嗎?什么思想解放、民主,什么跳舞、辦刊物,馬上就要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了。這話只是對你說。我還有閑心看跳舞?告訴你吧——我是在看跳舞的人!懂不懂?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起勁,哪些人有越軌的行為,哪些人……”

梅玫猛然打了一個寒噤。

“你……”她說不出話來。

“我這個校團(tuán)委書記不是白當(dāng)?shù)陌??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頭腦不要太簡單。我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這種舞會有外頭的人進(jìn)來,把校園風(fēng)氣都帶壞了,以后你少往跟前湊,嗯!”

郭立樞帶著一向被人服從慣的口氣說。他按滅煙頭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試圖吻她一下作為和解。

梅玫望著她躊躇滿志的丈夫,突然從心底里涌上來一股厭惡情緒。此前她眼里稱心如意的,此刻竟然變得丑陋起來。“他的鼻子怎么那么長呢?”她不悅地想?!耙郧熬箾]有發(fā)現(xiàn),好像一只嗅覺靈敏的……”她慌忙把臉移開了。

他討了個沒趣,解嘲地“嘿嘿”了幾聲。幸好這時院子外面有人喊他接電話,他戴上帽子很快走出去。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你有工夫,多幫媽干點活,什么‘紅字’‘黑字’的……”

門一關(guān)上,梅玫就沒好氣兒地把連衣裙連扯帶拽地從身上扒下來,狠狠扔在地板上。

“我讓你在家里欣賞!”她嘟囔著,套上外衣,走到窗口去。

紫丁香依然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里,默默傾聽著小屋里這對年輕夫婦的齟齬。它那陰冷散碎的花瓣,恰似一片迷蒙的云霧,罩住了梅玫的心。剛才因為裙子帶來的一點兒喜悅,此刻已全無蹤影。早上那種憂郁感傷的心緒,又開始彌漫上升……

她到底為什么不快活呢?是因為最近一個時期來,類似這樣的口角,在他們之間發(fā)生得太多了嗎?梅玫心里稍稍也有一點責(zé)怪自己,她從什么時候起變得火氣這樣大了呢?假如她能夠忍耐一點的話,也許就好了。但是不行,她非反駁他不行,他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嘛。去年夏天的江沿兒,就有很多女人穿漂亮裙子了,這同團(tuán)委書記有什么關(guān)系?梅玫一百個想不通。他剛才說什么?說他看跳舞是為了監(jiān)視學(xué)生?他怎么會是這樣?她以前怎么會一點都沒有發(fā)覺?結(jié)婚使一切都變得赤裸裸的,她同他共同生活的時間越長,看到他身上的缺點就越多。愛情,莫非愛情竟是一層虛幻的紗幕嗎?

她和他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1974年,她從地區(qū)的一個工廠被推薦來上大學(xué)。笫一次見到他,是在政治系全系的“評法批儒”大會上。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幾乎不用講稿地侃侃發(fā)言,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年剛滿二十一歲,單純、天真,相信一切報上的宣傳和書本上的話,崇拜一切有識之士,對當(dāng)時所有的“革命理論”全盤接受并深信不疑。而他,則能對這些理論加以解釋,闡述得頭頭是道。她對他充滿了好感。聽說,1968年,郭立樞作為校紅衛(wèi)兵團(tuán)的頭頭、市紅代會常委帶頭去的農(nóng)場,不久就因為吃苦耐勞而又能講善寫被調(diào)到場部機(jī)關(guān)。1972、1973年,他兩次放棄了繼父為他提供的招工回城的機(jī)會,很快入了黨,1974年名正言順地被農(nóng)場推薦上了大學(xué)。一入學(xué),學(xué)校就指定他當(dāng)了班級的黨支部副書記,以后又很快當(dāng)了政治系的理論小組組長,在全校嶄露頭角。當(dāng)時已有一種傳言,他畢業(yè)后可能作為學(xué)生干部留校并進(jìn)入校黨委。也許妒忌是人的天性,他的“競爭對手”們,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梅玫記得,恰好是在批“三項指示為綱”的時候,由于去山區(qū)勞動,一連幾個月不能及時看到報紙,他表現(xiàn)得不夠敏感。不巧又在“天安門事件”前夕,有一個北京的同學(xué)給他寄來了當(dāng)時流傳的“總理遺言”,被那些人暗中截獲,扣了他一頂“政治立場不堅定”的帽子。他沉默了幾個月,1976年夏天鼓噪一時的批“走資派”的“戰(zhàn)斗”他沒有參加,整天躲在圖書館里翻資料。有人說他在寫一篇有爆炸性力量的長篇畢業(yè)論文,準(zhǔn)保一鳴驚人。不久后,“四人幫”倒臺,不出一個月,他拿出了一篇批判“四人幫”的文章,大談自己從批判“三項指示為綱”時就產(chǎn)生的強(qiáng)烈不滿情緒和認(rèn)識,雖然喝狼奶長大,但后期早有覺醒??犊ぐ?,義憤填膺。梅玫不由得對他越發(fā)欽佩。凡是他打球上場,她必去觀看助興;凡是他寫的批判文章,她必反復(fù)讀上幾遍,有時還摘抄幾句;她還偷偷幫他洗過兩次衣服,分電影票的時候,悄悄把他的座位同她分在一起……可惜他對于這些都視而不見,無動于衷。男孩子是粗心的,她并不怪他。到了三年級下學(xué)期,郭立樞勇敢地報名去西藏,更使她的這種崇拜達(dá)到了高潮。她抑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激情,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愛慕之心,并表示愿同他一起去西藏。他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又過了些時候,傳來消息說這屆畢業(yè)生沒有去西藏的名額,他大失所望。那以后不久,她收到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的信,信尾沒有落款,只寫著他不愿過早地考慮個人問題。她在被窩里用手電照著信反復(fù)讀了幾十遍,為自己感到羞愧。他從而越發(fā)成了她心中的英雄。畢業(yè)分配時,鑒于他的一貫表現(xiàn),既無幫派牽連,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成了當(dāng)然的留校干部。清查工作結(jié)束以后,原來的機(jī)關(guān)干部進(jìn)行了調(diào)整,他被提拔為校團(tuán)委副書記。他上任后把團(tuán)的工作搞得生動活潑,得到了大家的贊揚(yáng),第二年就提拔為團(tuán)委書記。人們都稱贊他政治上可靠、路線斗爭覺悟高、工作有魄力、有才干。當(dāng)然,也有人造他的謠,說他在瘋狂地追求省委一位部長的女兒,那位千金竟罵他是野心家。對于這些謠言,梅玫是一百個不相信的,一定是妒忌他的人惡意中傷。結(jié)婚以后,她有一次曾經(jīng)問過他,他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就是說,是那位部長的女兒追求他,他加以拒絕了。梅玫比較愿意相信這個解釋。

自從收到他的那封信后,梅玫再沒有向他做過任何表示,熾熱的心燃燒著,鎖在她的心房里,灼人的光焰烤得她胸疼。她畢業(yè)分配后被留在學(xué)校黨委干部處管理檔案,常常同他見面,只是敬而遠(yuǎn)之。她覺得自己除了是個黨員以外別無所長,太平凡了,而他卻是個有遠(yuǎn)大前途的人。他一定在等待著一個他理想中的人兒。

留校以后不久,有一次她的父親從地區(qū)到省里來開會,坐了一輛“伏爾加”車到學(xué)校來看她,也順便看望他的老戰(zhàn)友校黨委祝書記。祝書記送她父女倆下樓的時候,正好遇上了郭立樞。郭立樞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她似的。晚上在食堂吃飯時問她:“你父親干嗎的?”

“不干嗎?!彼卮?。她從不愿提起她父親,就算父親是地委書記,她可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炫耀的。

從那以后,郭立樞明顯地對她注意起來了。居然請她看了幾次電影,元旦時還請她到他家吃了一次餃子。她本來就是一堆干柴,哪里禁得住一點熱情的火星!他任何一點溫存親切的表示,都會使她忘掉以前的不悅,投身到他的懷抱里去。一切都像應(yīng)該發(fā)生的那樣發(fā)生了。她終于聽到她盼望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話。當(dāng)他把她摟在懷里的時候,他告訴她,他早就愛上她了。開始是因為要去西藏,后來是因為怕牽連她,再后來……她對每一個字都不懷疑,早已在心里全部原諒了他。

他們?nèi)ツ晡逡唤Y(jié)婚,祝書記作主婚人,好不熱鬧。婚后到娘家去了一趟,地委書記的小女兒,婚禮也夠排場。郭立樞外表嚴(yán)肅冷漠,關(guān)上門剩下他倆時,倒也溫情脈脈,梅玫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可她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活呢?梅玫望著天空中緩緩飛去的一行大雁出神。大雁飛去又飛來,只一個冬夏,她的心情就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莫非她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不不,她長那么大,除了郭立樞,還沒有愛過別人。自從她踏進(jìn)這幢舒適的小平房,開始承擔(dān)起妻子與兒媳婦的責(zé)任,她就常常覺得一種無形的束縛與壓抑。沒有一盆花的屋子使她覺得單調(diào);很少有笑臉的婆婆使她覺得陌生;那個古怪的大哥郭立檉,使她感到難受;而丈夫,郭立樞,和她好像沒太多話可說。在這個家里只有一個人,只有老三郭立楠,是生氣勃勃的。他一回來,這座房子里笑聲朗朗充滿生氣,可惜他是住校的,梅玫在學(xué)校里偶爾能碰到他。但她在干部處工作,很少走出她的辦公室。墻壁四面都是保險箱、檔案柜,氣氛沉重、莊嚴(yán)。作為一個檔案室工作人員,需要同她和自己管理的東西一樣善于保守秘密、沉默寡言。郭立樞時常提醒她最好不要隨便同人家講話,她于是變得不善講話了。就是因為這個她才覺得郁悶嗎?世界上管檔案的人多得很,人家下了班就自由了,可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但她不行。她回家一跨進(jìn)這幢房子,就好像被幾道無形的目光鉗制著,連笑也不敢大聲。前些時在街上買了幾張她喜歡的電影明星照片,讓婆婆驚慌失措地扔進(jìn)爐子里去了。一次一群老同學(xué)來看望他們,大談北京和南方各地見聞,他們走后,郭立樞給她“消毒”整整兩星期。她每天回到家,干什么呢?織織毛衣,看看電視,讀讀小說。然而小說也常受到郭立樞的干涉。她覺得自己沒有結(jié)婚以前自由、愉快了,好像是綁在郭立樞身上的一樣?xùn)|西。她對社會上正發(fā)生著的每一件新鮮事都感興趣,而郭立樞卻大不以為然。兩人在一起無話可說,這是最最使人難以忍受的。是不是結(jié)婚就得這樣呢?早知這樣,她情愿不結(jié)婚……

梅玫望著窗外一叢前幾天還是繁茂燦爛的榆葉梅,如今已掉落了滿地花瓣,心里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她從來沒有吝惜過自己的青春,把它慷慨地獻(xiàn)給了一個她所熱愛的人??墒悄莻€人也同樣愛著她嗎?他說她穿連衣裙只能讓他一個人欣賞,那么她的青春,僅僅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嗎?或許屬于那四面都是保險箱的檔案室,和這放滿了馬列經(jīng)典、毛主席著作的書架的十四平方米的“安樂窩”?和它們在一起度過自己的一生?不,她覺得自己好像根本就還沒有開始生活,沒有……

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有一滴,從腮上滾落下來,掉在那泛黃的書頁上了。她沉浸在一種自己難以排除的憂傷之中,竟連一個快樂的聲音連喊了她好幾遍也沒有聽見。

“玫姐!”“玫姐!”

一枝綴滿了翠生生的嫩葉的柳枝,冷不防從她的耳根邊伸過來,把她嚇了一大跳。柳枝跳躍著,一股新鮮的樹葉的氣息,撲進(jìn)她的胸懷。她剛要伸手去撥開,窗臺下爆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真用功,星期天還用功!”

那是一個響亮的男聲,剛勁中略帶幾分淘氣。

她眼睛一亮,見當(dāng)院站著郭立楠。他正搖晃著手里長長的柳枝,向她高興地?fù)]舞著。

“是你?楠楠,怎么才回來?媽都等急了?!?p/>

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干嗎要打著婆婆的旗號呢?實際上,今天一個上午她不是都在等他回來過星期天嗎?

“喏,你瞧!”郭立楠從地上拿起一棵小樹苗,揚(yáng)了揚(yáng),興奮地說,“猜猜,什么樹?”

“我看不清!”

“快出來呀,出來!”

梅玫套上一件毛衣開衫,三腳兩步跑到院子里去。她抓起那棵小樹苗看了又看,只好搖搖頭。

“楊樹?”她信口胡謅。

“不對。”郭立楠朝前面仰頭,“那是啥?”

梅玫回過頭去,看見了鄰家院墻里飄忽的那團(tuán)紫霞。

“丁香!”她叫道,歡喜得真想跳起來。楠楠沒忘她想種花的事,這比樹苗更叫她高興。

“我天天幫我們生物系花圃的花匠大爺澆水,他看我心挺誠,終于答應(yīng)送我一棵苗。這不,今天一早從學(xué)校直接到他家去挖來的,所以回來晚了?!惫㈤衙摿饲蛞?,穿一件深棕色的條絨夾克,還直用袖子擦汗。

梅玫嘴角上掠過了一絲笑意。她的心兒忽然輕松起來,像那毛茸茸的綠葉充滿了生氣。

郭立楠已從門斗扛來了一把鐵鍬,快活地喊道:“玫姐,種哪兒?

梅玫想了想說,最好是種在她臥房的窗下。

郭立楠走過去,把鐵鍬揮開,用一個漂亮的旋轉(zhuǎn)姿勢,在地面上畫出了一個圓圈。然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興致勃勃地挖起土來。在梅玫看來,郭立楠已經(jīng)不是一個毛頭小伙子了,他是一個有思想、有頭腦的人。他每星期回來,總要給她講一些外面的新聞和自己對于“時局”的看法。凡事他都有自己的見解。打倒“四人幫”以后,必定要反對現(xiàn)代迷信,糾正冤假錯案,最先就是他告訴她的。

太陽把地面曬得暄松,融化的雪水滲透到地底下去了。郭立楠甩掉了夾克,只穿一件藍(lán)白相間的長袖翻領(lǐng)衫,一邊輕輕松松地挖著那濕潤的黑土,一邊說:“玫姐,告訴你一個最新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下星期六,學(xué)生會要組織一個報告會,請一位外地來的同志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問題……你聽不聽?”

“聽!干嗎不聽呀。”梅玫著急地問,“誰?他是誰?”

“一位老社會科學(xué)工作者。1957年錯劃的右派,剛剛改正?!?p/>

“右派?”梅玫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為了這事,學(xué)生會同學(xué)校政治部好一番交涉,總算是勉強(qiáng)同意了,說還要請示校黨委。二哥他——”

“他怎么?”

“他們校團(tuán)委恐怕還不知道,否則呀……”郭立楠笑了笑,好像要回避什么,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沒什么,不談這些,沒意思。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昨天下午,我們?nèi)タ措娪?,走過報刊門市部那兒,看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人,指著報亭上的那張《人民日報》一個勁嚷嚷:‘反標(biāo)!反標(biāo)!’大吵大鬧的,旁邊的人都捂著嘴樂。我擠進(jìn)去一看,他點著報上一篇題為《‘全面專政’論是反科學(xué)的》的文章破口大罵,硬說那是反動標(biāo)語。后來一個老頭兒把他轟走了,說他是個精神病,打倒‘四人幫’以前發(fā)病的,最近剛從醫(yī)院出來,好像上一個世紀(jì)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想,這兩年來,社會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

梅玫剛想笑,又覺得心里有點難受。

她蹲在臺階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立楠有力地?fù)]動著他結(jié)實的胳膊,甩著鐵鍬。他同他的異父同母的哥哥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他圓圓的臉很像母親,兩道眉毛之間的距離很寬,給人的感覺就是開朗、灑脫。眼睛不大,但熠熠發(fā)亮。糟糕的是他胖胖的臉頰上有兩個明顯的酒窩,他說完一句話,總愛抿抿嘴,表示老成自信,于是那兩個酒窩也隨之暴露無遺,顯得十分可愛。他動作麻利輕巧,不大一會兒,就把樹坑挖出個形狀了。

“噯,玫姐,你知道不知道,學(xué)校里說要為學(xué)生辦個飯店,為啥到現(xiàn)在還辦不起來?”

“不知道呀。”梅玫向來消息不靈通。

他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說:“原來,開一個飯店要蓋三十二個圖章,到目前僅只蓋了四分之一——八個!我一點兒都不夸張。這就是咱們的工作效率!”

梅玫點點頭,想到自己檔案室里管的外調(diào)材料,一疊又一疊,積滿了灰塵。一次次運動所耗費的精力,教授們早就可以寫出幾柜子書來了。

她想起應(yīng)該去提一桶水澆樹,便走上臺階,輕輕推開門,往廚房走去。她忽然看見走廊里站著一個人,正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院子。是她,郭立樞的母親羅阡。她站在這里干什么?瞧,她的臉色多么陰沉,沒有一點兒笑容。哦,對了,她一準(zhǔn)是不贊成在院子里栽丁香樹,可是她干嗎不出來干涉呢?

羅阡看見梅玫走進(jìn)來,很快離開窗子,回到案板旁去剁餃子餡。梅玫把自來水放得嘩嘩響,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頭發(fā)染得漆黑光亮,穿一件駝色開司米衫,系一條深紫色的圍裙,顯得端莊優(yōu)雅。然而她的臉色卻很憔悴,眼窩下總有一圈黑黑的眼暈。聽郭立樞說,羅阡是后來嫁給郭自彬的,也就是那個已經(jīng)去世兩年的原省商業(yè)局副局長。郭立樞的生父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她很快同他離了婚。郭自彬以前也結(jié)過一次婚,因為女方不育,他就和她離婚了。羅阡同他結(jié)婚以后,兩個兒子全部改姓郭,第二年就生了老三郭立楠。老頭子生前十分溺愛楠楠,凡事有求必應(yīng)??上чL得竟沒有一處像他,同他也不那么親近。長大以后曾有好幾次事情,惹得他大發(fā)雷霆。到后來,老頭倒喜歡起羅阡帶來的老二郭立樞,臨去世前,指定把存款留了一半給郭立樞。這是郭立樞同梅玫結(jié)婚前夕作為值得夸耀的事,鄭重告訴她的。梅玫雖然沒見過那位公公,但她常常覺得奇怪的是,楠楠好像一點都不像他的生父。要說郭局長后來偏愛郭立樞,倒一點兒也不奇怪。郭立樞只要想讓誰喜歡他,就一定能讓誰喜歡。他的母親把他為視家里的頂梁柱,大小事都得問他,他實際上早已越過大哥代替了家長。梅玫進(jìn)了郭家以后,羅阡似乎一直很提防她,唯恐她取代了郭立樞的位置,對她總是不遠(yuǎn)不近,客客氣氣而冷冷淡淡的。她對郭立樞講過些什么,梅玫自然無法得知,但羅阡不中意她,她是早有所感的。按說羅阡沒有女兒,梅玫的性情溫文爾雅,她應(yīng)該十分喜歡她才是。但不,羅阡除了履行自己婆婆的義務(wù)以外,對她沒有更多慈愛的表示。

羅阡五十歲那年,老頭子還活著的時候,她為了照料家庭,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梅玫進(jìn)門以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這顯然是羅阡辛勤持家的結(jié)果。但梅玫憑著自己的直覺和女性特有的敏感,卻覺得羅阡心里好似壓著什么重負(fù),面容抑郁,眉頭總不舒展。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拋棄那兩個孩子的父親,走到這幢黯淡的房子里來呢?郭立樞說過她是為孩子們的政治前途著想,從來沒有責(zé)怪過母親。梅玫雖然同情婆婆,卻在心里暗暗瞧不起她,要是梅玫自己,決不會在患難中離開一個她愛的人。在這個家里,三個“男子漢”除了關(guān)心自己的事以外,很少有人想到去體貼他們的母親,就連楠楠也沒有耐心陪她坐上半小時。那么除了兒媳以外,還有誰能同羅阡貼心呢?梅玫抱著一片誠意幾次到婆婆房里去,想同她聊聊家常,卻都被羅阡不冷不熱地“打發(fā)”回來了。究竟是這個家庭中有什么隱私要對她這個“外來人”保密,還是在羅阡眼中,她還是個孩子呢?也許羅阡太不了解她,她在大學(xué)三年,積極是積極,緊跟是緊跟,可從來不搞小匯報,從來沒整過人。她看到羅阡痛苦,也像自己在受著什么刑罰。然而羅阡卻依然冷若冰霜。

梅玫賭氣想:這回,種上丁香了,偏種!還要種上許多花,看你不喜歡!

她正胡亂想著,不防水嘩嘩溢出來了,羅阡走過來關(guān)上了水龍頭。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栽丁香,有點晚了,最好是葉兒沒長出來的時候。”

“您栽過?”梅玫驚訝了。

“栽過?!彼痤^來,眼睛里閃過一絲光澤,又熄滅了,“這院子里,栽過一棵……讓拔了……”

梅玫沒有問下去,提著水桶走出去,一邊心想,讓拔了?當(dāng)然是讓郭自彬老爺子拔了的。如果他……

陽光真好,愈加顯出屋子里的陰涼。不知哪里飛來一只蜜蜂,嗡嗡叫著,繞著梅玫的臉頰盤旋,嚇得她一動不敢動。郭立楠已經(jīng)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坐在臺階上翻看著幾頁寫著凌亂的鋼筆字的紙。

“媽說現(xiàn)在栽丁香有點晚了?!泵访低永锏怪f。

“不晚,春天才剛開始,干啥都不晚?!彼麡泛呛堑卣f,“列文虎克五十一歲那年才用顯微鏡發(fā)現(xiàn)微生物。”

“誰?什么虎克?”

“17、18世紀(jì)的一位荷蘭生物學(xué)家。他祖上世代釀酒,他卻愛好磨鏡片,一生先后制成了二百四十七架顯微鏡?!?p/>

“這么多!”梅玫驚嘆了一聲,繼而笑起來,說,“看來,你也成了個小小生物學(xué)家啦!”

“二十年后吧!嗬,玫姐,告訴你,今年的研究生考試快開始了,我報了名,想去碰碰釘子呢!往下,復(fù)習(xí)就緊張了?!?p/>

“當(dāng)然應(yīng)該去試試?!泵访蹈吲d地說,“你外語好,專業(yè)課再加把勁。不像我,學(xué)了三年,現(xiàn)在什么也用不上?!?p/>

“你也可以去考研究生呀,自學(xué)也行?!?p/>

“不是早同你說過了嗎?你哥哥不答應(yīng)。說我又不搞業(yè)務(wù),而且,我要是再去念書,路太遠(yuǎn),就不能回來住——”梅玫的臉紅了一下。

郭立楠根本沒有注意到嫂子的表情,他像大多數(shù)男孩子那樣大大咧咧,只對自己鉆研的事情感興趣。他知道二哥是熱衷于搞政治的,但他也不應(yīng)該反對梅玫學(xué)習(xí)呀。他往濕漉漉的坑里覆上了干土,舒了口氣,表示全部完工。

“給你念幾段詩,聽嗎?”他掏著褲兜里幾頁揉皺了的紙,“好詩啊,我認(rèn)為?!?p/>

“當(dāng)然!”梅玫挨近他坐下來。

郭立楠清清嗓子,用他那脆朗朗的聲音念起來。這是中文系一個女生寫的墻報詩,他實在太喜歡,忍不住去偷偷抄了下來。

……時間沒有失物招領(lǐng)處,

可以使我們討回丟失的十年。

但我們有落后的恥辱,

將使我們臥薪嘗膽。

梅玫覺得好像有一股洶涌的潮水,猛力撞擊著她的心懷,會沖去她靈魂中的污濁,注入新的活力。她凝神聽著,真想自己也寫出這樣的詩句來……

老年人也曾有過青春的歷險,

為什么要把孩子

鎖進(jìn)自己的經(jīng)驗?

只要看到黎明,

哪怕僅僅一線,

青年也要飛奔向前;

只要看到不平,

哪怕只有一點,

青年也會忍不住叫喊。

接受挑戰(zhàn)吧,同時代的戰(zhàn)友,

先驅(qū)者在微笑中,

把一切留給了明天……

郭立楠忽然感到梅玫推了他一下。他抬頭一看,見二哥郭立樞正在開院子的門要進(jìn)來。梅玫飛快地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念了。他懂得梅玫的好意,心里卻有幾分不悅。正要走開去,郭立樞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手里抓著一張紙,邊走邊嚷嚷:

“瞧瞧,什么樣的漫畫,都上了墻。讓我給撕了。”

“撕了?”梅玫走上去接過那張畫一看,原來畫面的右邊立體豎著“民主”二字。但民主的主上的一點不見了,成了“民王”,王字上坐著一個體態(tài)臃腫滿臉橫肉的人。左邊還有另外一個“民主”,民主的主上一點被一個瘦小子緊緊抱住說,“我只要這一點!”

郭立樞用短粗的手指點著左邊那幅畫說,“這個嘛,還差不多,就要那一點,是十足的個人主義者!”

郭立楠嬉皮笑臉地回答說:“不多不少,就要一點,也夠可憐的了,比那些想當(dāng)民王的人,總還少點禍害!”

郭立樞剛想反駁,被梅玫拉進(jìn)屋里去了。兄弟倆除了不見面,一到星期天就得吵架。梅玫已有和稀泥的經(jīng)驗。

郭立楠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欣賞著剛栽下的那棵小小的丁香樹。與其說他喜歡丁香的花朵,莫不如說他喜歡丁香那一串串心形的果實。他原來并不怎么喜歡植物,前些年的混亂中,他一直跟著幾個同學(xué)學(xué)繪畫,幻想著將來能畫一套科學(xué)幻想小說的連環(huán)畫。到了1977年,他高中畢業(yè)去農(nóng)場勞動剛滿一年,大學(xué)開始招生,他們幾個小伙伴中突然興起了一股“科學(xué)救國”熱,紛紛棄畫從工,一個進(jìn)了科技大學(xué),一個去學(xué)數(shù)學(xué)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考到這生物系來了。好在他適應(yīng)能力強(qiáng),求知欲盛,又碰到了幾個嚴(yán)格的教師,沒過兩個月就對植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終于決定“繼承”達(dá)爾文和林耐的事業(yè)。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他將首先在今年夏天把這院子變成“百草園”,這也許要冒一點兒觸犯家規(guī)的風(fēng)險,不過到目前為止,母親并沒有出來反對。

郭立楠覺得有點餓了,就走進(jìn)屋子里去。廚房里傳來媽媽同郭立樞的說話聲,他不愿進(jìn)去。推開大哥郭立檉的房門,又是滿地?zé)燁^,空無一人。大哥今天休息,又出去了?郭立楠轉(zhuǎn)了一圈,只好走到客廳里去。

郭家歷來閉門自守不好客。所以客廳是一個朝北的房間,屋里總有點陰暗和潮濕。除了幾把椅子、一張長沙發(fā)、一個酒柜、一臺電視和一張橢圓形的俄式硬木拉桌以外,沒有什么多余的裝飾。郭立楠把書包扔在沙發(fā)上,想躺下來看會兒書,剛仰起脖子,目光就同墻上玻璃鏡框里父親的遺像相遇了。

說老實話,他一丁點兒也不喜歡這張照片。不喜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父親有點顯得太胖,硬挺著脖子,好像故意要裝出一種威嚴(yán)的樣子,表情很不自然。他活著的時候,郭立楠記得小時候看見他在大會上做報告,就是這個樣子。在郭立楠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古板、固執(zhí)的人,他的神情總是那么不容置辯,說話的口氣是命令式的、強(qiáng)制的,對家人、鄰居無一例外。他還有許許多多清規(guī)戒律,比如說,每天早上六點半收聽天氣預(yù)報(除此以外的文娛節(jié)目他一律不聽),每天晚上喝一杯濃濃的紅茶(照樣打呼嚕)。他不過夏至決不摘帽子,過了秋分必得穿上皮坎肩。他不允許孩子們在地板上跳躍,不許孩子們大聲說話,不許在吃飯時把椅子腿翹起來。他沒有朋友,也不喜歡孩子們的朋友,不管誰來他都不正眼看,連郭立楠都有些怕他。記得自己九歲那年,父親有一次喝了酒,忽然抱過兒子要親熱親熱,竟把他嚇哭了。平時郭立楠只要看見父親在家,就想盡辦法溜出去。不過聽媽媽講,父親還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從抗戰(zhàn)開始就在關(guān)里參加了八路軍,經(jīng)受過嚴(yán)酷的戰(zhàn)爭考驗,從連司務(wù)長開始,一直當(dāng)?shù)綀F(tuán)后勤處長,師后勤部副部長。新中國成立以后進(jìn)城,接管了商業(yè)工作……由于他對上級恭謹(jǐn)唯命,工作也過得去,又從不得罪人,一向還算順利。每次搞運動,他都好像注射了“抗血清”一樣,安然過關(guān)?!拔幕蟾锩保ち藥滋於?,也是局里最早結(jié)合的一個干部,家人沒怎么遭罪,所以媽媽對他畢恭畢敬。有一個難得來串門的親戚說過,老郭大哥一生只犯過一次錯誤,那就是他的第一次結(jié)婚。但這也不是他的責(zé)任,他事先怎么知道那個女人不會生孩子呢?郭立楠覺得不公平的是,他竟比媽媽整整大十六歲。他很少同她待在一起,從來不同她一起去看電影,門口來一輛小汽車,總是把他獨自一個人接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前幾年,他還曾經(jīng)粗暴地撕掉過郭立楠的一只風(fēng)箏,只因那上頭畫了兩個長翅膀、光屁股的安琪兒。為了這件事,郭立楠心里一直沒有原諒他,以至在父親去世后的葬禮上,只擠出了不多不少兩滴眼淚。

郭立楠眨眨眼睛,滿不在乎地沖著鏡框做了個鬼臉。照片上父親的目光是嚴(yán)厲的、冷冰冰的,好像在詢問家人們有沒有違反他生前制定的一切家規(guī)……

假如郭立楠一直在這樣的目光下長大,他也許會變成一個地道的郭自彬第二。然而,“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郭自彬足足有好幾年時間心神不定,自顧不暇,放松了對小兒子的管教。郭立楠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別人家里度過的。這也許是那幾年中一種奇特的社會現(xiàn)象。從小學(xué)起,郭立楠就有兩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個同學(xué)的爺爺是大學(xué)教授,爸爸是位工藝美術(shù)家;另一個同學(xué)的爸爸是一位報社編輯。他們家里都有各種各樣的書籍和畫冊。郭立楠像著了魔似的成天鉆在別人家里,如饑似渴地閱讀那些同他年齡很不相稱的大書,以此填補(bǔ)他空虛而又渴求著知識的心靈。十年浩劫中尚有幸免于難的“落角”,十年混戰(zhàn)也給一些有志者造成了不可多得的良機(jī)。這十年中,許多青年的時間和精力,都像流水一般白白淌過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或是出于偶然,或是由于個人獨特的資質(zhì),卻把時間換成了知識儲存下來。

郭立楠的家庭是沉悶的,父親只要求孩子們嚴(yán)格遵守他定下的規(guī)矩,而并不真正關(guān)心他們。母親謹(jǐn)小慎微,以為孩子不學(xué)壞就是天大的幸事。老大郭立檉對別人的事漠不關(guān)心,而郭立樞這些年又忙于自己的功名利祿,對小弟不屑一顧。郭立楠就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他很像僥幸被吹落到平原上來的一顆樹種,得到充足的生存空間、陽光和雨露,沒有因為環(huán)境的限制而變得畸形。也很像山區(qū)水庫里的鯽魚,由于避免了嚴(yán)重的現(xiàn)代工業(yè)污染而長得肥碩,甚至改變了某種遺傳弱點,這在生物學(xué)上,稱為“定向變異”。當(dāng)郭立楠在1977年秋天斗膽報考大學(xué)時,還遭到郭立樞的嘲諷,直到錄取通知書來了,全家才大吃一驚。

郭立楠是這個家庭中第一個走向新時代春天的人。當(dāng)他滿腔熱情地投入大學(xué)里的新生活時,久已積攢在他心中的許多新奇而大膽的思想,都像開江以后的魚兒一樣活躍起來。他越是追慕陽光,越見家庭留在他心中的陰影;他越渴望藍(lán)天,越覺得自己的翅膀沉重。他幾乎不愿回家去了,連想也不愿想到它,像是這個家庭隱蔽的叛逆者。但他依然每個星期天回來,除了回家吃兩頓媽媽親手做的好飯,補(bǔ)充一番口福之樂,另一個原因也許就是為了見見嫂子。他沒有姐姐,心里把梅玫當(dāng)成自己的親姐姐看待。梅玫那親切、文靜的微笑和談吐,使他對她產(chǎn)生一種姐弟之間真切的依戀之情。正像他說話喜歡抿嘴那樣,思想認(rèn)識的敏銳總還不能完全遮掩住殘余的孩子氣。他什么都告訴梅玫,好像她是一個保險箱。不過,她可絕不是只會替他保管東西。她不但喜歡聽他給她講些有趣的新聞,更喜歡聽他分析問題。什么民主與法制,十七年同十年的關(guān)系……她聽得很專心,雖然似懂非懂,但過后必定認(rèn)真思索,下次就會向他提出一個獨立思考后產(chǎn)生的問題。郭立楠覺得有人認(rèn)真地傾聽自己的談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感到自己的話被人重視是快樂的,所以他喜歡同她談話。在這個家里,他居然也有了一個熱心而忠實的聽眾,實在是一件幸事。況且,關(guān)于他自己在班上挨了批評之類的事,也只能同玫姐去講,她不像媽媽那樣怨天尤人、唉聲嘆氣,而會用幾句熨帖的話兒把你的煩悶委屈趕得無影無蹤。

不過,每次談話以后,他總得伸伸舌頭,要她千萬不要告訴他的二哥。這時她那雙好看的眼睛就會瞇起來,嫣然一笑走開去……

“楠——吃飯了!”是媽媽在廚房里喊。郭立楠從沙發(fā)上跳起來。

梅玫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還有幾碟小菜,紅腸、新鮮的水蘿卜豆芽拌涼菜、咸鴨蛋、酸黃瓜。

羅阡往每個人盤子里倒了一點醋,舀了一勺蒜泥。對郭立楠說:“韭菜餡兒的,今年頭一茬韭菜,嘗個新鮮。學(xué)?;锸巢缓茫屇銕c咸鴨蛋去也不聽……”

郭立樞在坐下吃餃子之前,把蹲在窗臺上的一只大黑貓抱了起來,親熱地朝它“咪咪”了一聲,把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黑貓長得壯壯實實,一身緞子似的長毛,油光锃亮。他最喜歡這只貓,貓也通人性,全家五口人中就同他近乎。他夾了一個餃子放在它面前,它轉(zhuǎn)了一下眼珠,把頭扭過去了,對著墻壁一動不動。

“大黑一點兒不饞?!彼呐乃墓饣钠っ约鹤炖锶艘粋€餃子,慢條斯理地說,“不是我吹,我訓(xùn)練出來的貓,就是跟別人的不一樣。從來不偷食,又聽話……”

“你可別夸它了?!绷_阡往楠楠盤子里撥著熱餃子,“昨天它還從前頭飯店里叼回來那老大一塊肉,讓我給送回去了。你說它不偷食,它盡在外面偷,耍兩面派,你到小棚子里去瞧瞧,盡是吃剩的骨頭……”

梅玫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想這只黑貓,真不知是誰教的,在家里活像個正人君子,一出去就無惡不作。瞧它那雙眼睛賊溜溜的,裝得倒挺斯文。她揚(yáng)起臉對郭立楠說:“以后你不妨研究研究動物心理學(xué),培養(yǎng)這種‘兩面派’大概也有一套理論?!?p/>

郭立楠嘴里塞得滿滿的餃子,嘟嘟囔囔地說:“還不是有人‘以身作則’唄!噯,不信,我給你們講個笑話——”

羅阡趕忙說:“吃完飯再講?!?p/>

郭立楠晃晃腦袋說,“抓革命促生產(chǎn)嘛,講個笑話吃得多!你們聽著啊:從前,有三個讀書人上京趕考,路過一座高山,聽說山上住著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誰能考上,誰考不上,于是便上山去求教”。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講著,而且還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吃著餃子。

“聽了三人說明來意,‘半仙’緊閉雙目,伸出一個指頭,卻不說話。三人不解其意,請求解說。‘半仙’搖搖頭,‘此乃天機(jī),怎可泄露’。三人無奈,只好下山而去?!胂伞耐降芮那膯査骸畮煾?,你對三人只伸一根指頭,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說:‘傻瓜,這個竅門還不懂?他們?nèi)齻€人,將來如果有一個考中,那一個指頭就表示考中;有兩個考中,就表示有一個考不中;三個都考中,就表示一齊考中了;如果都沒考中,這一個指頭就代表一齊落榜了。’”

話音剛落,梅玫馬上響亮而開心地笑出聲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連餃子都噴出來。羅阡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也忍不住嘿嘿地笑起來。

“此乃天機(jī),”郭立楠嚴(yán)肅地說,“這只大黑貓,怕也是有人給它傳授過天機(jī)啦,才學(xué)得這么聰明乖巧。名師出高徒嘛……”

郭立樞突然把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上,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大聲對羅阡說:“媽,大哥怎么還不回來?”

羅阡搖了搖頭。

“又上那個女的那兒去了?”

“還能上哪兒呢?同他說過多少次了……”羅阡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房間里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好像“那個女的”,是一個兇惡的妖魔,會勾去郭立檉的魂靈。梅玫和郭立楠顯然都明白郭立樞指的是什么,誰也不愿插嘴,只聽見筷子和盤子的聲音。“這頓飯又吃不好了。”梅玫想。郭家到底碰上什么邪氣了,連飯都吃不安生。

那只貓果然十分乖巧。它似乎嗅著房間里的氣氛有點不對頭,十分知趣地縱身一跳,到院子里去了。

郭立楠狠狠地瞪了那只黑貓一眼。他雖然是學(xué)生物的,所有的動物中卻最不喜歡貓,而且?guī)缀醯搅顺鸷薜牡夭健K骱挢埖拿膽B(tài)和溫順,然而,貓和老虎、猞猁都同屬貓科,動物學(xué)的分類完全一樣。但虎矯勇,猞猁兇殘,貓卻狡猾而善于逢迎,生性截然不同,差異如此之大。大自然這個神奇的造物主,給人多么深刻的啟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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