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非虛構歷史文化隨筆。隴坂是早期中國東西互動的軸心,聚合并促進了中國多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本書以“隴坂”這一地理概念作為切入點剖析中國歷史進程,對曾翻越隴坂的十二位歷史人物,如漢武帝、李廣、杜甫、解憂公主等的人生軌跡進行追述,梳理他們翻越隴坂的時代背景及過程,記述他們穿越關隴古道的歷史意義。從秦始皇到林則徐,橫跨兩千年持續(xù)不斷的翻越,演繹了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互動交融的進程,揭示了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歷史背景。
閻海軍,非虛構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5年出版的紀實文學《崖邊報告:鄉(xiāng)土中國的裂變記錄》入圍國家圖書館第十一屆文津圖書獎;2018年《隴中手藝》獲得第九屆敦煌文藝獎。長期開展鄉(xiāng)土文明、鄉(xiāng)土人文等相關議題寫作,MOOK書《崖邊》主編。
引言:文明的十字:早期中國以隴山為軸心的東西互動/1
嬴政:千古一帝的歷史回望/1
劉徹:經略西域 奠基中國/27
張騫:漫長的出使/53
李廣:悲壯的飛將軍/77
劉解憂:惆悵的遠嫁/101
隗囂:割據(jù)隴右/125
乙弗氏:失落的皇后/151
楊廣:大業(yè)十四年/175
杜甫:破碎的流浪/201
王韶:開邊熙河/227
鐵木真:失路關隴/253
林則徐:跨越“現(xiàn)代的門檻”/275
附錄:尋路關隴之間:我的翻越/347
文明的十字
——早期中國以隴山為軸心的東西互動
天下中國”的由來
在遠古“中國人”的心目中,人類是與天地共存的,這種樸素原始的思維,奠定了“天下”思想的基礎。
三代時期,祭祀和占卜都是王朝最重要的政治活動,也是統(tǒng)治者的特權。這種代表上天發(fā)號施令的特權,只有天子才能擁有。這是“天下”思想的核心。統(tǒng)治者通過祭祀和占卜這樣的儀式,彰顯特權,申明自己“受命于天”?!对娊洝ど添灐ひ笪淦肪陀小拔粲谐蓽?,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
由此可見,“天下”思想在形成的過程中,充分考慮到了周邊民族集團。華夏族群將周邊民族集團完全納入“天下”體系。只要周邊人群尊崇自己獨一無二的天子之位,就認可他們的臣民地位,也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與“天下”等同的說法,還有“四海之內”。
春秋時期,齊桓公問管子陸地面積有多大,管子回答:“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笨梢?,直到春秋時期,人們認為陸地四周全是海洋,中國在“四海之內”,“四海之內”就是九州,就是“天下”。
“中國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思想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形成于先秦時代的‘天下思想’中周邊民族集團與中原王朝同屬一個‘天下’的認識上來?!盵 [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頁。]華夏民族早期思想誕生的“天下”觀念以及由此衍生的政治制度文明和文化精神,具有非常先進的普適性。這理想的治世圖景,需要漫長的探索實踐。
周代努力“把天下人,甭管什么姓,團結成一家”,[ 李零:《茫茫禹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有限公司,2016年,第45頁。]積極落實“天下思想”?!颁咛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話聽起來十分霸氣,但執(zhí)行起來卻十分困難。有周一朝,所統(tǒng)御的范圍始終沒有擴展到九州之域、四海之內。東周時期,更是春秋爭霸、戰(zhàn)國爭雄,混亂到了極點。楚子問鼎、齊秦稱王,極大地羞辱了周王室的權威。其時的“中國”,只能是何尊銘文所說的“宅茲中國,自茲乂民”,僅是中央之國而已。
周朝樹立的“天下”思想,變成了整個社會的理想主義。
列國縱橫、群雄逐鹿,但大家都認可一統(tǒng)。每個列國都想成為完成一統(tǒng)的人,“誰也不甘于小區(qū)域的分治,都要去爭奪完整的天下。
不是爭要不要統(tǒng)一,而是爭由誰來統(tǒng)一”。[ 潘岳:《文明的十字路口,中西如何重新理解彼此?》,見微信公眾號《正和島》。]
軸心文明時代的“中國”,正期待迎來新的希望,那一道曙光,已經在關隴大地孕育而成,蓄勢待發(fā)。
以隴山為基點的東進
公元前221年,秦國完成了前人無從想象、周王朝夢寐以求了800年、列國共趨之的一統(tǒng)天下大業(yè)。
這是改寫中國歷史、改寫人類歷史的偉大事件。
完成這一創(chuàng)世偉業(yè)的秦國,前身只是隴西高原上發(fā)跡的一個弱小部落,在與諸戎狄部落不斷斗爭、不斷融合中,最終壯大了自己。
秦人一路向東的崛起,經歷了非常關鍵的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隴西高原為根據(jù)地翻越隴山入主關中的斗爭;第二個階段是以關中、隴西為根據(jù)地積蓄力量,最后完成狂飆突進式橫掃六合的中國統(tǒng)一戰(zhàn)爭。
兩個階段,秦人奮斗了670多年。
關于秦人的發(fā)家史,得從秦非子說起?!妒酚洝で乇炯o》記載:“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p/>
周孝王名字叫姬辟方(前960—前896),是西周第八位君主,在位時間大約在公元前910—前896年,那時秦人在隴西高原上還寂寂無名。
秦人先祖一直與馬有很深的淵源。商周兩代,秦人先祖都有為王室趕馬車的經歷。那年月,馬車是領導的專車,給領導開專車,顯然是個肥差、美差。殷商時秦人先祖為領導趕馬車,憑此一度成為諸侯;周朝時秦還有先祖獲得了趙城的封賞。
非子養(yǎng)馬非常成功,周孝王很滿意。為了獎勵非子的功勞,周孝王想讓非子做西犬丘秦人首領大駱的繼承人,但是被申侯阻撓了。
申侯的女兒是大駱的妻子,生了成,申侯要讓自己的外孫繼承大駱。周孝王于是在隴山西麓(今張家川、清水縣一帶)封賜非子幾十里土地,作為封邑,“使復嬴氏祀,號曰秦嬴”。
非子的秦邑,與其父親大駱的西犬丘形成了秦人的兩個政治中心。
成為附庸,秦人算是正式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認。周朝有公、侯、伯、子、男五個爵位,附庸其實在周王室的“天下”格局和“五服”體系中,壓根還沒入流。
但非子獲封周王室附庸,成為秦人崛起的起點。
秦嬴以降五代,都在東起汧河西至武山一帶的隴山南部山地及渭河沿岸臺地與西戎犬牙交錯,無休無止地斗爭著。秦嬴父親大駱在西犬丘的其余子孫后代,后來全部被西戎殺滅。秦嬴后代中,秦仲也被西戎殺死。一直到秦仲的孫子秦襄公繼位后,秦襄公讓妹妹嫁給西戎豐王,秦人與西戎的關系才略有緩和,但斗爭依然繼續(xù)。
秦人往返于隴山大坂,時時眺望著東方的關中平原,那里沃野連綿,五谷豐盛。作為周王室的附庸,秦人對關中的覬覦,是僭越禮制的非分之想,必須牢牢地裝在心里,決不能外露。
艱難斗爭中的秦人,終于在公元前771年等到了機會。
那一年,西周發(fā)生了滅頂之災?!妒酚洝氛f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以求褒姒一笑,導致了亡國之禍。但2012年現(xiàn)世的《清華簡·系年》中,并沒有“烽火戲諸侯”的故事。清華簡記載,周幽王主動進攻原來的申后外家申國,申侯聯(lián)絡戎族打敗周幽王,西周因而滅亡。
“烽火戲諸侯”是真是假,實難判斷,但周幽王在這一年的確死了。此時,秦人的首領是秦襄公,他帶兵營救申侯支持下奪權成功的周平王,并一路護送到了洛邑。周平王稱王的同時,周王室的官員還擁立了周攜王。兩王相爭之際,秦襄公對周平王的軍事協(xié)助,讓周平王十分感激。于是,周平王封秦襄公為諸侯,賜給他岐山以西的土地。
周平王的權力本身來路不正,有了秦人的武力支持,周平王對秦人心存感激,從名義上讓出了關中西部地區(qū)的領土。不過,這時的關中四處都是戎人,要把周王室開出來的空頭支票變成現(xiàn)實領土,還得靠武力征服,趕走西戎。秦襄公有信心奪回這些土地。他更看重諸侯這個名號。有了這個名號,秦襄公立即向其他諸侯國派出使節(jié),互致聘問獻納之禮;又用黑鬃赤身的小馬、黃牛、公羊各三匹,在西畤隆重舉行了祭祀天帝的儀式。
從最初周旋于西犬丘的小部落,到東擴占領隴山南部成為周王室附庸,再到正式成為諸侯國,秦人終于翻越了隴山,完成了東擴。這個過程完全是秦人憑借英勇斗爭精神換取而來的地位提升。隨著西周王室的沒落,秦人成了東周王室倚重的對象,這也是秦人嶄露頭角的另一個機會。
秦人在正式立國的基礎上,開啟了第二階段的奮斗。
秦人發(fā)展的第一階段,都城從隴山之西的西犬丘和秦邑,遷到了隴山之東的汧渭之會,完成立國重任,用時大約100年。此時,秦人尚屬于“城市國家”,以城邦立國,所占疆域面積不大,且難以固定,時常遭到西戎侵擾。
秦人發(fā)展的第二階段,都城從汧渭之會一路東遷,先后經歷了平陽、雍城、涇陽、櫟陽、咸陽多個時期。定都咸陽的時候,秦人徹底完成了從“城市國家”向“領土國家”的過渡。這個過程,秦人用時500多年。
秦人東進的同時,并未停止向西部和北部兩個方向擴展。秦武公十年(前688)“伐邽、冀戎,初縣之”,開創(chuàng)了中國郡縣制的雛形。其時秦國在隴西的疆域依然在渭河沿岸。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并國十二,開疆千里,遂霸西戎”,疆土有了大范圍擴展。秦獻公元年(前384)攻滅狄族,設立狄道(今臨洮)。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設置隴西郡,三十五年(前272)誘殺義渠王,在其地設北地郡(今寧縣西北)。至此,秦在關中西北部擁有了隴西、北地、上郡三個郡,后秦國又修筑了從隴西郡到上郡的長城,將防御線連在一起,建立了穩(wěn)固的西北根據(jù)地,為消滅六國奠定了后方基地。
秦人在隴西高原和關中平原的斗爭過程,是血與火的戰(zhàn)爭歷程,也是文化融合的過程。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判斷,秦人在繼承商文明、尊崇周文明的同時,吸納了西戎等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秦人東進的過程,不全是殺戮,歸順秦人的戎人不斷被秦人移民安置到關中一帶。戎人的文化和文明從一個側面支持了秦人政治制度、文化精神的壯大,戎人融入秦人勢力的過程,也擴展了秦國族群結構的多元豐富性。
秦人東進,隴山一直是基點。進入關中前,秦人以隴山為軸心,催動了隴西高原游牧文明和關中平原農耕文明的互動。入主關中之后,秦人對關隴兩地的治理更加速了兩種文明的融合。關中平原和隴西高原以兩種地理區(qū)位和兩種文明形態(tài)共同構成了秦國的立國根本。以隴山為軸心的關隴互動結構,催生的文明動力、軍事戰(zhàn)力、文化實力,最終以摧枯拉朽的姿態(tài)席卷全國,完成了中華民族的大一統(tǒng)。
中國的先賢圣哲都在幻想完成“四海之內”“九州之域”的“天下中國”建設,然而,“夏、商、周三代的活動中心,也不過在今天河南、山東和陜西省東部、山西省南部,及河北省的一部分,最多達到漢水上流和淮水北部,要之是一個不完全的黃河流域?!盵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02頁。]讓“天下”變?yōu)楝F(xiàn)實的,是發(fā)端于隴西高原、成長于關中平原的秦人,他們由秦國而大秦帝國,成就了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中國”。
秦國在春秋時代是最不起眼的小國,不被各諸侯國看好。然而,正是弱小落后的他們,完成了光輝的歷史任務。
秦人東進對“歷史中國”的集約化整合,完全是一次武裝革命的勝利,充滿了兵戈殺伐,但最終的勝利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諸侯不斷征伐、永無寧日的動蕩局勢。以暴制暴、以戈止戈,和平來之不易。
以隴山為基點的西擴
秦人開創(chuàng)了前無古人的偉業(yè)—一統(tǒng)天下,也制造了曠世扼腕的悲劇—二世而亡。
楚漢相爭,項羽和劉邦對抗,劉邦最終勝出。
西漢不僅繼承了秦朝的國都,而且基本沿用了秦朝開創(chuàng)的制度。官制方面,秦國完成統(tǒng)一后,中央設立三公九卿,形成以丞相為核心的中央官僚體制。漢朝建立后,繼續(xù)沿用了這套中央集權制度。
地方行政管理方面,秦朝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了郡縣制,“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漢朝采取郡國并行制:對秦國故地采取郡縣制,中央集權化管理;對六國故地采取分封諸侯制,以避免重蹈秦二世速亡的覆轍。
郡縣制是秦朝對中國上古國家制度的全新變革,其創(chuàng)新性、革命性具有里程碑意義。漢封諸侯后,劉邦很快就后悔了,眼看異姓王在六國有坐大后和中央分庭抗禮的可能,劉邦便羅織罪名對異姓王進行了剪除,全部更換本姓王—“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但劉邦死后漢朝很快就出現(xiàn)了李斯當年在秦朝朝堂的警告—諸侯謀反—“七國之亂”。
治理方面,“雖然漢朝最初嘗試簡化秦的法律,使它們不那么嚴厲,但很快漢朝就大規(guī)模地沿用了秦的模式”。[ [美]陸威儀著,王興亮譯:《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65頁。]通過休戰(zhàn)并推廣黃老治術,漢朝緩和了民眾的壓力,從春秋、戰(zhàn)國以來接連不斷的
戰(zhàn)火中走來,老百姓獲得了難得的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
外交方面,劉邦對北方最大的敵人匈奴采取和親、贈賂的辦法進行安撫,基本穩(wěn)固了局勢。
郡縣制、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創(chuàng)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帝國,其管理系統(tǒng)之完備和充實,在當時各處的大國中可謂獨步?!盵 許倬云:《中西文明的對照》,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0頁。]秦朝的制度優(yōu)勢是漢承秦制的真正動力,這也是后世史家研究歷史將秦漢歸于一體考察的原因。
劉邦之后,通過文景之治,漢朝出現(xiàn)了國富民強的大好局面:“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
如果以上《漢書·食貨志》的表述屬實,劉徹接班時的漢朝,真可謂富得流油。
乍一看,國家形勢一片大好。但劉徹不這么認為,匈奴帶來的恥辱,大漢皇室內部成員記憶深刻,如鯁在喉。
劉邦死后,匈奴單于赤裸裸寫信騷擾呂后:“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边@算第一大恥;文帝“十四年冬,匈奴寇邊,殺北地都尉卯”,一路南下,突破蕭關,直逼長安,這算第二大恥。
過去七十年,除了發(fā)生這兩大恥,匈奴對漢朝的要挾、騷擾、挑釁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漢匈之間的和平其實是有限的和平,是漢朝深陷屈辱的和平。
“御戎無上策,征戰(zhàn)禍也,和親辱也,賂遺恥也”,大漢要長治久安,必須一攬子解決北方的匈奴問題,這是事關漢祚的命脈問題。
劉徹有這個雄心壯志,他一心要建立比肩秦始皇的功業(yè),他很快就發(fā)動了對匈奴的戰(zhàn)爭。
整個帝國的北部和西北地區(qū),全是匈奴的地盤。劉徹在公元前138年派出張騫去西域尋找同盟,欲聯(lián)合大月氏,以夾攻匈奴,“斷匈右臂”。不料張騫離開后杳無音訊。
聯(lián)兵作戰(zhàn)實現(xiàn)不了,劉徹只能靠自己。從公元前127年到前119年,劉徹先后發(fā)動13次大規(guī)模對匈作戰(zhàn)。向北部的進攻,從北方前線多點出擊,每有勝算,迅速撤還,回環(huán)往復地驅趕,終將匈奴趕到了漠北;向西部的進軍,源源不斷的漢家將士翻越隴山,以隴西為前哨,不斷出擊,最后完全占領河西走廊。
漢武帝對匈奴用兵正酣時,被匈奴扣押十多年的張騫奇跡般地返回了。劉徹最初聯(lián)兵大月氏的想法已經時過境遷。張騫帶來的信息,給劉徹與西域建立聯(lián)系帶來了信心。張騫受命二出西域(前119—前115),打開了漢朝與西域諸國互動的閘門,一直到公元前104年和前102年漢朝兩次以得到汗血寶馬為由攻打大宛國,最終奠定了西漢王朝真正掌控西域諸國的主動局面。
占領河西之地,漢朝先后設立了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個郡,完全將其內屬,變?yōu)樽约旱膰痢?p/>
但對待西域,漢朝只是確立了宗主權,以“外臣國”相待。其實,完成對西域大國—大宛的征服之后,漢朝完全有能力讓整個西域變成自己的“內屬之國”,“但漢王朝要求西域各國做的只是向漢稱臣、將王位繼承人作為人質送往漢朝廷,向漢王朝進貢,也就是締結朝貢關系”。[ [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第80頁。]
后來,對西域的掌控演化為都護制,由朝廷設置在西域的都護府為整個西域的臣服之國提供保護。一直到唐朝,西域都護府都在發(fā)揮作用。
對于降服了的匈奴,漢朝又采取了另一種措施—以屬國進行安置。屬國相當程度地保留了匈奴王朝原有的政治組織和政治結構,投降的匈奴重要首領大多被安置在長安,朝廷給予食邑;一般的王和普通部眾,則被安置在屬國內,接受漢朝派駐的都尉的直接監(jiān)督管轄。“屬國事實上是一種被置于軍事管制之下的特別行政區(qū)。”[ [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第89頁。]
王柯在《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一書中認為:“漢王朝對匈奴政策具有懷柔和牽制的雙重性質,它是以存在著一個強大的匈奴帝國為背景而產生的。”
匈奴帝國對于漢朝的挑釁,是游牧文明對農耕文明的示威。漢朝有足夠的判斷,漢無法鯨吞北部游牧世界,因此對匈奴的打擊也只能量力而行、適可而止,劃疆而治是最好的選擇。即便匈奴因為內亂衰落,漢朝也沒有做出問鼎蒙古高原的姿態(tài),可見漢朝統(tǒng)治集團對于如何管理草原世界,當時并沒有什么信心。
根據(jù)對方不同的歷史淵源和軍事實力以及地理結構,漢朝對新征服區(qū)域采取了不同的治理模式。這是非常靈活的政治手段。漢并沒有一味地去征服世界。漢朝遵循的依然是周王朝遺留的理想—建立“天下中國”。
采取不同的治理模式,漢朝既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也避免了因為窮兵黷武而導致的兩敗俱傷或者不可預知的毀滅性結局。漢武帝劉徹盡管積極采用武力手段實現(xiàn)了對“四夷”的征服,但他并沒有完全摒棄傳統(tǒng)理想中依靠文明向化魅力改變夷族、收服人心的政治遺產。比如其晚年所作《輪臺罪己詔》,就對濫用武力有深入的反思。當然,關于這個罪己詔,有學者認為系后世杜撰。不論這種反思是真是假,劉徹晚年在遭受喪子之痛和李廣利投降兩件事的打擊之下,確實深深意識到了武力的局限性。
在西部、北部用兵對付匈奴的同時,劉徹還在南越、東越、遼東一帶出擊,實施了比較成功的征服戰(zhàn)。漢帝國雖一度擁有了84個郡和18個諸侯國,但縱觀劉徹一生和整個漢朝歷史,經略西部一直是漢王朝政治、軍事、外交工作的重中之重。
劉徹將漢室核心軍力排布于隴山之西,開疆拓土,占領河西、掌控西域,真正實現(xiàn)了“欲保關中,先固隴右;欲保隴右,先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的戰(zhàn)略構想。
在處置河西、西域、北方草原三個區(qū)域的治理方式上,漢王朝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這幾乎是后世中國處理類似問題的樣板,羈縻手段為歷史的發(fā)展方向也廓清了視域,有所為而有所不為。這也是中國哲學陰陽相生、虛實結合、辯證統(tǒng)一的偉大之處。
終其一生,劉徹最大的努力在征討匈奴,最大的成就也在完成對匈奴的征服。表面上看,劉徹用兵的重點在北方,主攻方向在北部,但劉徹真正拓展的疆域其實絕大部分在西方。他推動的外交、商貿活動所促進的民族融合、文化交流、文明互動對象也在西方。
秦漢以長城為邊線與匈奴展開的拉鋸戰(zhàn),并沒有促成更多的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雙方始終隔墻對峙,打打殺殺,誰也奈何不了誰,誰也沒有輸出文明改變對方。以長城為邊線,即使一方攻入另一方的領地,也會自主撤回。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相互試探,前提是誰都不想打破平衡關系。雙方的這種底線思維,不純粹因為軍事能力的強弱或者占領的難度,而是基于兩種文明的界線—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各自保有不同屬性—兩種文明的接合地帶恰好也正是地理分界線。對這條地理分界線、文明分界線、軍事分界線的逾越,其實,不止農耕文明的漢王朝沒有突破,后世的所有中原王朝一直都未突破。而突破這條分界線的游牧民族,一旦越過分界線,往往都要放棄自己的文明屬性,從游牧變?yōu)槎ň愚r耕。史學家一直認為這種有趣的現(xiàn)象是因為中華文明的強大。此問題后文還將述及。
相反,在西方,劉徹的用兵和外交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形成了實質的文明互動(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與民族融合(華夏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暗蹏蛑衼問|部地區(qū)的擴張,使得該地區(qū)新的農作物,比如苜蓿、石榴、葡萄,被引入漢帝國;此外,漢朝還引進了異域風格的音樂、化妝品等?!盵 [美]陸威儀著,王興亮譯:《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第22頁。]
漢承秦制,實現(xiàn)了國家的平穩(wěn)發(fā)展,以關中、華北為基礎,以隴山為基點,逐步向西推進,形成了以隴山為軸心,東部關中、華北為一翼,西部隴右、河西及西域為一翼的互動格局。這是秦以隴山為軸心,促成關中平原與隴西高原互動格局的升級版。這個升級,帶動的正是中國自然而然的歷史生成過程。
漢以隴山為基點的西擴,促成了“天下中國”版圖的再擴大,國都長安逐漸成為真正的“天下中國”的中心。漢朝西擴完成的疆域,為后世中國的版圖結構奠定了基礎。
以隴山為軸心的東西互動
“天下中國”,是三代以來中國思想界的理想政治圖景,這個理念提出以來,經歷了相當曲折漫長的實踐。
通過前面的梳理,我們認為,以隴山為軸心的東西互動,先后在春秋戰(zhàn)國和漢兩個時期,形成了兩次超量級的國家演變,促成了“天下中國”的首次實現(xiàn)和“歷史中國”的極致生長。一次是秦人以隴西高原為基地,翻越隴山東進關中進而吞并中原,首次建立大一統(tǒng)的中國,這是小中國、小時空的小循環(huán);一次是西漢王朝以關中和華北為基地,翻越隴山占領河西、控制西域的西擴行動,這次是大中國、大時空的大循環(huán)。
顯然,是東西互動的小時空向東西互動的大時空的轉化,促成了“歷史中國”的生成壯大。這兩次東西互動,真正擴展了中國的版圖,促成了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震蕩,每一次東西互動,都帶動了南北的順勢擴展。兩次東西互動,實現(xiàn)了“天下中國”理想圖景。
史家認為,秦漢和隋唐是真正的“天下中國”。[ 參見許倬云《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共同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一書關于“天下國家”模式的論說。]這種認知,應當首先歸因于地理版圖,其次是政治制度、軍事實力、文化傳播、精神構建方面的提升和進步。
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的秦漢和隋唐兩個具有“天下中國”意義的時代,實質上都是中原王朝圍繞隴山為軸心完成對西域的經略以后,才真正實現(xiàn)的??梢哉f,秦漢是探路者,隋唐是復盤人。
嬴政對劉徹的啟示,楊廣給李世民奠定的基礎,是構成這兩個偉大時代的核心動因。作為政治人物,他們有著極其相似的努力和追求。他們都曾對隴山之西的廣大區(qū)域充滿想象,才有了中原帝國向西部的拓展,才有了“天下中國”格局的真正實現(xiàn)。
梳理“歷史中國”的內在邏輯:強盛王朝必然要經略西域;一旦中原王朝勢衰,往往自保都難,更別說控制西域。在中國史的敘述中,后一種局面的出現(xiàn),要么是中原王朝不能自保,比如兩宋,只是東亞政權中的一支;要么是東亞完全陷入混亂的割據(jù)和列國紛立,比如“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
所謂“天下中國”的時代,不僅國土面積大,關鍵在于政治大一統(tǒng),經濟、文化繁榮,社會發(fā)展強盛。
秦隴兩地的東西互動到底有著怎樣的地理結構和人文優(yōu)勢,支撐了秦國的創(chuàng)世偉業(yè)—“天下中國”的初次實現(xiàn)?秦隴兩地的東西互動結構有著怎樣的特殊區(qū)位優(yōu)勢,聯(lián)結了“歷史中國”的不斷生成呢?
回答以上兩個問題,除了慣常認為的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的歷史發(fā)展機緣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地理和氣候環(huán)境。
北京大學教授唐曉峰論述中國國家起源時曾說,依照蘇秉琦歸納的六大文化區(qū)系,只有晉南豫西地區(qū)形成了“中國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國家”,而其他區(qū)域都未能跨越門欄而形成真正意義的國家。
所以“只有晉南豫西地區(qū)存在著國家產生的‘地理機會’”。[ 唐曉峰:《國家起源的“地理機會”》,見《三聯(lián)書店三聯(lián)書情》微信公眾號,2018-05-18。唐曉峰認為:“所謂的‘地理機會’,意思是具體的歷史發(fā)展從不是在空中抽象地完成,而必當在一處或幾處關鍵的地理部位上首先獲得條件,最早發(fā)生,然后還是在地理上,漸漸擴大,最后完成。歷史發(fā)展的地理機會,就是那個(些)最早具備條件的地理部位?!盷
“地理機會”孕育了國家起源。同樣,“地理機會”支撐了“天下中國”的初次實現(xiàn)和“歷史中國”的不斷生成。
唐曉峰強調的提供了中國國家起源“地理機會”的晉南豫西地區(qū),不是一個孤立的區(qū)域。推動“天下中國”形成的關中平原和隴西高原地域,與具備國家起源“地理機會”的晉南豫西地區(qū)相毗鄰,且處在同一緯度之上。另外,它們更是同流域—黃河中上游地帶,同地貌—黃土高原地帶。
相同的緯度,相同的地域,決定了這一區(qū)域孕育文明的基礎。長期從事西北政治地理問題研究的西北師大教授王勇認為:“‘秦隴結構’,奠定了中國最初的、最基本的政治地理結構,從而為‘歷史中國’的長周期韌性政治得以可能提供了歷史地理機會?!盵 “長周期政治系列論壇”第九期:《“總歸西北會風云”—西北地域與中國長周期政治》,(主講人:王勇;與談人:丁志剛、王宗禮;主持人:徐勇),見微信公眾號《長周期政治》2021-04-26。]
那么,關隴大地到底為“天下中國”的實現(xiàn)和“歷史中國”的生成提供了怎樣的“地理機會”呢?
首先,黃金緯度線奠定了文明發(fā)展的基礎。
考察中國地理氣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800毫米等降水量線(濕潤區(qū)和半濕潤區(qū)界線)沿著青藏高原東南邊緣,向東經過秦嶺淮河;200毫米等降水線(半干旱區(qū)與干旱區(qū)分界線)大致通過陰山、賀蘭山、祁連山、巴顏喀拉山到岡底斯山一線。這兩條降水線中間的絕大部分中國國土,正好處在北緯40度線與北緯35度線之間。
中國文明的發(fā)生,主要集中在北緯35度與北緯38度之間,北緯38度線基本是農牧爭奪線,而41度線則是農牧分界線。北緯35度與北緯38度線之間,不僅誕生了中國國家起源—夏朝,還跟進了商、周兩個王朝的迭代。這個區(qū)域內的黃土高原,剛好在800毫米等降水量線和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之間,也就是(濕潤區(qū)和半濕潤區(qū)界線)與(半濕潤區(qū)和半干旱區(qū)界線)之間。
“天下中國”首次實現(xiàn)的標志,是秦國橫掃六合,一統(tǒng)中國的霸業(yè)。這個標志的內在核心,就是秦國由隴西黃土高原翻越隴山進入關中平原的發(fā)展壯大歷程。而關隴地區(qū)正好也在800毫米等降水量線和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之間。因為這里是孕育萬物、生機盎然的地方,遂有“黃土高原是地球饋贈人們的厚禮”之說。
同一維度,為秦人不斷東進創(chuàng)造了便利,既包括他們由隴西高原向關中平原的東進,也包括他們由關隴基地向華北平原的東進。總而言之,同緯度奠定了東西互動的基礎。這個基礎,演化著不同的東西互動結果。秦人的壯大,“天下中國”的實現(xiàn),本身就是周朝基于夏商文明,不斷創(chuàng)新國家制度,推進國家文明升級的結果,也屬于同緯度下的東西互動范疇。
從首次實現(xiàn)“天下中國”,再到漢朝經略西域拓展中國疆域,奠基“歷史中國”生成的基礎,這個過程是政治長程式運動的演進階段,依然是以東西互動為面向的軌跡。
其次,第二階梯位次孕育了適應能力更強的族群,利于向低階位的東方俯沖和向高階位的西方爬升。
中國地勢西高東低,大致呈三級階梯。第一級階梯: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第二級階梯:青藏高原邊緣以東和以北,是一系列寬廣的高原和巨大的盆地,海拔1000~2000米。第三級階梯:在東部,主要是丘陵和平原分布區(qū),大部分地區(qū)海拔在500米以下。
“天下中國”首次實現(xiàn)的中心區(qū)域—關隴地區(qū)處在第二階梯位次,這一位次作為中間地帶,其地理環(huán)境孕育出來的人群,具有更強的適應不同環(huán)境的能力。秦人從隴西高原向關中平原、華北平原的進軍,是俯沖姿態(tài),一路所向披靡。漢唐定都關中,經略西域時基本屬于仰攻,但戰(zhàn)力依然強勁,終能成就大局。
“天下國家”模式之后,中國的改朝換代,以北方征服南方居多,西北游牧民族居高臨下,俯沖中原,屢屢得手,建立了數(shù)代征服王朝。而定都南方的王朝,都趨向羸弱。比如在開封、杭州僵持的兩宋王朝,經濟發(fā)展繁榮,國力十分雄厚,但是軍力慘淡,區(qū)區(qū)西夏小國都奈何不得,更遑論西域。明朝作為復興中原血脈的朝代,雖然戰(zhàn)力強勁,但邊境只推進到嘉峪關,之后再無力向西。
正如李零在《我們的中國》一書首發(fā)時所說:“中國的地理重心,早期一直在西北,它的背后有非常廣闊的騎射游牧地帶,時刻威脅著整個中國。離它太近不行,離它太遠也不行。盡管宋以來,中國的經濟中心不斷向東南轉移,但政治中心反而往北挪,最后竟挪到長城線上,就是北京。”[ 李零:《什么是中國》(《我們的中國:茫茫禹跡、周行天下、大地文章、思想地圖》首發(fā)演講),見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書店三聯(lián)書情》2016-06-28。]
“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興自蜀漢。”司馬遷的老話,在后世一再復盤。
再次,高原和平原優(yōu)勢互補,游牧和農耕相得益彰。
分析秦人的成長歷程,盡管充滿艱辛和磨難,但他們的柔韌和剛毅精神,千年之后回望起來,依然會催人激越、感懷萬千。他們的這種精神,正源自他們成長的特殊環(huán)境。早期秦人在隴西高原與戎狄民族斗爭,練就的是剛毅果敢,他們善養(yǎng)馬匹,在游牧世界來去如風。后來進入關中平原,又獲得了那里先進的農耕技術和敦厚的周文化滋養(yǎng),戰(zhàn)馬加糧食等于最豐厚的物質基礎,果勇加務實促成了最激進的進取精神,此時的秦人成了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王者之師,他們俯沖華北,俯沖江南,自然一路無敵。
高原和平原的互動,實質是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的互動,早期秦人以隴山為軸心,以隴西高原和關中平原的互動做了小時空范圍的實踐,實現(xiàn)了民族融合和文明融通的小循環(huán)。到了漢唐,則擴展為以隴山為軸心,以隴右、河西、西域三大區(qū)域與關中平原、華北平原大板塊的大時空互動,則實現(xiàn)了民族融合和文明融通的大循環(huán)。
“歷史中國”的生成,早期中國一直是以東西互動為主推進的。從整個中國歷史過程來看,東西互動優(yōu)于、強于南北互動,根本原因依然在同緯度的魔咒—地理因素。
北緯40度作為農牧分界線,也是文明分界線。這條邊線,一直是中原王朝的防御線,也是北上的底線。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上,鮮有皇帝逾越這條線。文治武功如漢武大帝劉徹,也只是越過這條線做一次巡游宣誓,然后趕緊撤回來。
東西互動,是天然的同緯度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決定的,相較東西漫長的弧線,南北并沒有廣闊的地理區(qū)域:南部大海,北部高寒的草原,氣候差異大。再直白地說,對于東亞腹地而言,南北沒有戰(zhàn)略縱深,而向西拓展可以有廣闊的延伸空間。
早期中國,東西互動如同一架發(fā)動機,同步帶動了南北向的互動(南部止于極熱地帶,北部止于極寒、極旱地帶),形成了“歷史中國”自然而然生長壯大的歷史動力。
文明大十字:隴山和“絲綢之路”的交匯
公元前119年前往西域的張騫通過河西走廊時,姿態(tài)昂揚。而20年前,同樣的前行,盡管他謹小慎微,卻依然未能避免被匈奴活捉的命運。
張騫西行心態(tài)的改變,源自西漢少年將軍霍去病對河西走廊的征服。
劉徹第一次派遣張騫前往西域時,整個大漢王朝對那里的情況完全未知。張騫翻過隴山,越過黃河,一進入河西走廊,就被匈奴限制了人身自由。
劉徹反復用兵,奇勇多謀的霍去病分兩次順利消滅了盤踞在河西走廊的匈奴。河西走廊收歸漢有,劉徹對西域的經略才有了可能。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業(yè)績,與劉徹的戰(zhàn)爭成果一同水漲船高。
整個漢帝國的影響力,以長安為原點,通過河西走廊大通道,輻射到了西域。華夏中國的文明,也通過這條大通道,進而與以希臘、羅馬為源頭的歐洲文明在新月沃地—人類文明的十字路口—牽手相遇。
這條大通道,自漢武帝劉徹開通以來,一直牽動著歐亞陸地的互通。這條大通道開通接近兩千年后的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為她起了一個更加華麗的名字—“絲綢之路”。
橫貫歐亞大陸的大通道從開通到她被命名為“絲綢之路”,它的暢通與否一度成為中國政治的晴雨表。每一個強盛的王朝,都承擔著鼓勵國內社會聯(lián)通西方世界的職責,每一次亂世的到來,它都要被迫中斷。
強大的漢王朝,依靠武力征服了四夷,但內部權力運作卻屢屢出現(xiàn)宦官與外戚爭權的弊病。經歷了王莽的改旗易幟,劉秀歷盡艱險建立了東漢。經過班超苦心經略,西域再度回到中原麾下。
然而,東漢運行兩百年后,權力內斗再次波及王朝安危。以調停為由的西涼軍閥董卓從河西帶兵一路向東翻越隴山,直撲洛陽。天下從此陷入類似春秋戰(zhàn)國一樣的大混亂時代,“五胡十六國”出現(xiàn),東西互動戛然而止。從長安到西域,整條通道失去關聯(lián)。
隋煬帝楊廣勇謀孔武,一路西征,重開絲路。唐承隋的天下,再展雄風,“天下中國”體系復現(xiàn),東西文明再次頻頻互動。
盛唐猶如曇花一現(xiàn),“安史之亂”讓中國重回亂世。吐蕃一步步蠶食隴右河西,且攻破隴山防線直抵長安城下,唐王朝風雨飄搖。隨后,吐蕃又進攻西域,唐貞元六年(790)北庭都護府淪陷,安西都護府也與長安失去聯(lián)系。安西都護府萬余老弱殘兵從此孤懸西域40載,為大唐守護最后的尊嚴和榮耀。
大唐氣數(shù)盡絕,“五代十國”又是列國爭雄,一直到兩宋終結,東西通道都一直沒能貫通。
成吉思汗橫空出世,元朝不僅作為征服王朝統(tǒng)治了中國全境,還構建了全新的世界史。東西大通道在這一時期實現(xiàn)了比過往任何時期更加便捷的暢通無阻。
明代竭盡全力消除征服王朝的陰影,盡力復興中原王朝的固有版圖,但影響力只達嘉峪關,東西通道仍然未能打通。直到清廷作為新的征服王朝再次統(tǒng)治中國,東西通道才又恢復到漢開通之始的段位。
縱觀中國歷史,這條大通道其實只在四個時期被打斷,兩個亂世—“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兩個軍事羸弱王朝—宋和明。
隋唐之后,世界史的走向漸漸受到海洋文明左右,中國經濟重心南移,關中失去了帝都地位,以“絲綢之路”為標志的東西互動模式逐漸松散,不再是民族融合和世界交流的唯一機制。
實現(xiàn)“天下中國”體系的秦漢和隋唐王朝,都以關中平原作為首都所在地。這種選擇與關中的特殊地理構造分不開。東函谷、西散關、南武關、北蕭關,四關鎖籠、四塞拱衛(wèi),關中地理區(qū)位實為易守難攻之地。
促成“天下中國”演進的核心區(qū)域關隴大地的分界線—隴山,拱衛(wèi)著關中西部,像一堵邊墻一樣南北橫亙分別連接著武關和蕭關。隴山在關中作為帝都的時代,一直扮演著重要的拱衛(wèi)京師作用。即便在經濟重心南移、國都東移的時期,隴山依然因為北部有黃河幾字彎天險和毛烏素沙漠、南部有秦嶺崇山而起著護衛(wèi)西疆的屏障作用。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不論“歷史中國”的行政中心位居何處,中國東西連接的大通道,隴山一直是一道阻隔。及至今天,依然如此。
中國古代東西互動的主動脈—“絲綢之路”與隴山相交會,形成了一個樞紐中心。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整合,不斷重復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循環(huán)。不斷登上中國政治舞臺中央的各族群,都遵循著“天下中國”的核心理念。征服王朝元、清如此,即便是“五胡十六國”“五代十國”的列國林立時期,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也都沒有忘記以中原正統(tǒng)王朝自居或者直接漢化。
大一統(tǒng)時期,隴山成為內山;整合失序,多元政治主體出現(xiàn)的時候,隴山成為邊墻。如果東西大通道是一股洶涌奔騰灌溉王都的巨型水流,隴山就是靠近王都的總閘門?!皻v史中國”與西域的一切交往互動,隴山都像一個樞紐一樣牢牢控制著流量。
歷史上,“絲綢之路”暢通,東西互動順遂,隴山的關隘之閘就處于開放狀態(tài);一旦“絲綢之路”遇挫,東西互動受阻,隴山關隘就成為決定乾坤的命門。
王莽垮臺,隗囂依據(jù)隴山之險割據(jù)隴右,劉秀煞費苦心出奇計才攻陷了隗軍;東漢末年董卓從河西翻過隴山,直撲洛陽,掐斷了東漢王朝的最后一絲氣數(shù);三國時期,諸葛亮從蜀中繞道六出祁山,試圖逾隴偷襲長安,終未成功,抱憾收場;安史之亂后,吐蕃乘勢東擴,翻越隴山直抵長安;北宋時期,宋兵死死守住隴山抵御西夏,破壞了西夏對關中的圖謀……隴山之巔上演了一次次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
“絲綢之路”聯(lián)通東西,在東西兩端各形成了兩個樞紐、兩個循環(huán)。隴山作為護佑華夏王都的屏障,與聯(lián)通東西方世界的“絲綢之路”相交合,形成的是中華文明融合發(fā)展、互動融通的內循環(huán);南北走向的歐亞大陸板塊接壤地帶新月沃地—人類文明最早誕生地和“絲綢之路”相交合所形成的互動地帶,是地球東西方文明交流互動的樞紐地帶,構成的是人類文明融合的大循環(huán)。
“絲綢之路”的偉大,在于串起了人類文明的珍珠,也在于聯(lián)結了中國文明交融的內循環(huán)與世界文明融通的大循環(huán)。
隴山亙古未變,是棲居隴山左右的人類,時而欣慰它的屏障之利,時而感嘆它的阻隔之巨。憑守和開鑿,在三千年的時光里輪流推演。這阻隔東西的山脈、聯(lián)通東西的路,見證了中華民族的融合演進,記錄了“歷史中國”緩慢生成的全部過程。
隴坂巍巍,古道悠悠。
隴山和“絲綢之路”交合之地是無可爭辯的文明十字。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坂長?!币缘乩斫Y構區(qū)分,今天中國地理版圖的中心,依然在隴山。不想成為偏癱巨人的話,未來中國必須更多關照西部。
“天下觀”主導中國形成多民族融合共同體
在“天下中國”形成的兩個時期—秦漢和隋唐,以隴山為軸心的東西互動都是國家的主導戰(zhàn)略。之后,隨著游牧民族對長城的突破越來越頻繁,以長城為軸心的南北互動也逐漸加強。
基于這樣的邏輯來梳理中國歷史,可以說,早期中國的生成以隴山作為東西互動軸心,后期中國歷史的演化,多以長城作為南北互動軸心。當然,兩種互動是互相摻雜的,不是完全孤立的單一動態(tài)不論早期的東西互動還是后期的南北互動,都呈現(xiàn)了雙向發(fā)力的歷史作用。雙向促動是擴展中國版圖、擴大中國影響力的關鍵所在,這個史實經由具體的軸心作用來論說,更為清晰。
南北互動的軸心長城基本與北緯40度相重合,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陳福民就此提出了“北緯40度”的跨界性文化概念。他在《北緯四十度》一書中“圍繞人物故事集中表現(xiàn)和探究了民族沖突與民族融合等方面的歷史關切”。他認為“由于蒙古高原地質構造高海拔的緣故,以長城為標志,北緯40度地理帶在歷史演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同的族群與生活方式,最終完成了不同文明類型的區(qū)隔、競爭與融合”。[ 陳福民:《北緯四十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2頁。]
歷代漢人主宰的中原王朝,在外服四夷的過程中,都要采取“羈縻”政策,以懷柔策略利用中華文化的“向化”魅力促成多民族的融合;而游牧民族爭奪中原獲得成功后,都要用華夏制度以及漢族人才治理國家,鞏固政權。
前文已提及,長城分界線作為地理分界線和文明分界線,農耕文明主導的中原王朝一直沒能突破。能守住長城,已經是王朝軍事強盛的顯著標志。早期中國的秦漢時期,中原王朝一直拒守長城,北方游牧民族也很難突破。北魏以降,漠北游牧民族對長城線的突破,屢屢得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拓跋北魏、元、契丹遼、女真金、清。無一例外,這些民族占領長城以南區(qū)域后,都采用了中原治理模式。最典型的證據(jù)如大混亂時代的“五胡十六國”,任何一“胡”所建立的政權,都沒有脫離漢化,“因為任何一個胡人政權,都自命是中國的正統(tǒng)王朝,或是以此為目的做出過巨大努力”。[ [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第123頁。]王柯甚至認為“五胡亂華”的說法,很有可能是“更早地漢化的胡人民族集團的一種偏見”。
當然,游牧民族的文化和文明對華夏族群也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比如隋唐政權,就不能單純地標榜為華夏政權、漢政權。“在唐初期對草原世界的大規(guī)模發(fā)展中,不可忽視的‘拓跋國家’這個特征發(fā)揮了作用。簡單地說,就是大概成其根基處留有游牧民味道的軍事組織及騎馬戰(zhàn)力,以及可從鮮卑開始追溯到匈奴的牧民傳統(tǒng)及血統(tǒng)意識?!盵 [日]衫山正明著,黃美蓉譯:《游牧民的世界史》,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9年,第197頁。]
不論東西互動還是南北互動,都是中原王朝農耕文明與草原民族游牧文明的互動,既是沖突的過程也是融合的過程。這種互動是“歷史中國”生成的整合步驟,是優(yōu)勢互補,并由此形成了“長周期韌性政治”[ “長周期政治系列論壇”第九期:《“總歸西北會風云”—西北地域與中國長周期政治》(主講人:王勇;與談人:丁志剛、王宗禮;主持人:徐勇),見微信公眾號《長周期政治》2021.4.26。]的不同表現(xiàn)模式:有鼎盛繁榮的秦漢隋唐中原王朝;有“五胡亂華”“五代十國”的混亂時代;有元、清統(tǒng)治的征服王朝。
中國的歷史進程本身就是以“天下觀”為主導的民族融合共同體,任何囿于某個單一民族角度出發(fā)的論述,都會陷入片面,必須從世界史的范圍和角度認識中國史,才會更立體更宏觀。
中國的民族融合最終勝出的是優(yōu)勝的文明,而不是單純的某一個族群。這也是農牧互動的整合過程形成的優(yōu)勢互補本質。
“中國的天下觀是從個人到全天下所有人類,甚至超越人類;也可以說是同心圓一樣不斷地擴大,擴大到最后是全世界一體。在這里面有共同秩序,是太平盛世、大同之世?!盵 《許倬云:“內卷化”的美國正在衰退,中國的“大同世界”超越霸權》,見《每日經濟新聞網(wǎng)》。
“天下思想”作為中國歷代思想家和政治家為之畢生追求的理想,作為中華多民族共融合的歷史所凝結的智慧,足以為今天族裔紛爭炮火連天的人類帶來光明的啟示,也足以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提供智力支持。
所有人的歷史,都不失為悲壯
任意打開一幅標準版本的中國地圖,東西對折線剛好在隴山。隴山與賀蘭山南北綿延,將中國分出了東西兩部。
隴山巍峨,但有人類活動以來,就有人開始翻越隴山,這一點,從考古遺址隴右大地灣文化和關中仰韶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就能判斷出來。但溝通秦隴、有組織開鑿真正意義上的道路,應該是秦人最早實施的。秦人在入主關中的過程中,反復翻越隴坂。定都關中以后,隴西一直是秦國的根據(jù)地,交通運輸日益繁忙。尤其到秦昭襄王修筑戰(zhàn)國秦長城時,秦國的綜合國力和社會生產力已經領先同期其他國家,伴隨國家發(fā)展需要,對于道路的要求也與日俱增。秦始皇西巡隴西之后,下令全國修筑馳道,這次國家實施的整修行動,應該是奠定關隴大道的基礎性工程。
時至今日,溝通中國東西的主要干道,依然要翻越隴山,且在隴山大受阻隔。向北,雖然內蒙古一帶相對平坦,但是東南部人群繞行那里距離太遙遠,并不是主干道。向南,從西南地區(qū)進藏,面臨的是高山天塹的阻隔,那里至今不能便捷化運輸。今天的高鐵、高速公路,依然基本沿著古時候關隴通道的走向,只是翻山的過程大大縮短,因為采取了捷徑—在渭河峽谷一帶,我們以隧洞代替了古代的關隘。
從秦人首開關隴大道到中國進入近代以前,從關隴古道上通行的人太多了,多到實在難以計數(shù)。本書以隴山為剖面,選取了嬴政、劉徹、張騫、李廣、劉解憂、隗囂、乙弗氏、楊廣、杜甫、王韶、鐵木真、林則徐等十二位歷史人物進行追述,用他們翻越隴山,穿過關隴古道所從事的非常任務,重溫他們所處的時代和歷史狀態(tài),勾勒隴山在“歷史中國”生成中,特別是早期中國實現(xiàn)“天下國家”的歷史中所具有的軸心作用,反思關隴大地在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互動融合過程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以及由此衍生的“文明”意義。
固定的地理,有了鮮活的人文,才能創(chuàng)造出有溫度的歷史。人文歷史地理的魅力在于人的故事。盡管十二個歷史人物的生平,遠遠無法解讀豐饒的中國歷史,但他們都在各自的歷史時空中完成了獨特的行動軌跡。盡管他們有不同的身份和命運,但他們都在隴山上吹拂過長風,都在關隴古道上經歷過蹉跎。從相同的生命經歷切入他們的生命故事,每個時代都在他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從叱咤風云的帝王秦皇漢武、成吉思汗,到割據(jù)隴右以失敗告終的隗囂;從孤勇善戰(zhàn)的鐵血將軍李廣、王韶,到經歷漫長出使開通西域的張騫;從一生迷戀朝堂卻難伴君側不得不流浪的詩人杜甫,到虎門銷煙惹怒列強遭到皇帝貶謫的林則徐;從討好烏孫三嫁昆彌父子的和親公主劉解憂,到身為皇后為退柔然大軍而接受賜死的乙弗氏。他們的人生熱望沸騰、激越蒼涼,令人感懷萬千。他們的命運跌宕起伏、曲折婉轉,令人肝腸寸斷。
所有人的歷史,都不失為悲壯。
從叱咤風云的帝王秦皇漢武、楊廣、成吉思汗,到割據(jù)隴右以失敗告終的隗囂;從孤勇善戰(zhàn)的鐵血將軍李廣、王韶,到經歷漫長出使開通西域的張騫;從一生迷戀朝堂卻難伴君側不得不流浪的詩人杜甫,到虎門銷煙惹怒列強遭到皇帝貶謫的林則徐;從討好烏孫三嫁昆彌父子的和親公主劉解憂,到身為皇后為退柔然大軍而接受賜死的乙弗氏。12位歷史人物翻越隴山,穿過關隴古道,無論主動被動,無論豪邁還是悲愴,他們翻越隴坂的行為,讓他們的命運跌宕起伏、曲折婉轉。他們演繹了“歷史中國”,創(chuàng)造了“天下中國”。
公元前112年,劉徹開始了西巡,在雍城完成祭祀后,過回中,翻隴坂,直抵黃河東岸。這次向西翻越隴坂的舉動,是21年來經略西部、北擊匈奴的成果宣示。
——編者按
劉徹:經略西域 奠基中國
公元前112年入冬前數(shù)月。
隴西郡太守突然接到密詔:皇帝要來西巡。
太守非常高興。送信的人一走,太守又立刻陷入了寢食難安的憂慮中。位于臨洮的隴西郡府,已經接連好幾個夜晚燈火通明。
太守和都尉在連續(xù)工作,他們反復商量著如何推動道路修筑、館驛配置、食物供應、安全保衛(wèi)。
隴西郡是秦國故地,自古民族雜居,爭斗連連。一年多前,隴西郡剛剛分出去了幾乎一半地盤,以平襄縣(今通渭縣)作為郡府,轄平襄、街泉、戎邑、豲道、蘭干等16個縣(道、屬國)成立了天水郡。
秦國滅亡后,隴西郡陷入了群龍無首的混亂之中。戎狄、西羌、匈奴不斷爭搶,民不聊生、尸橫遍野。漢王朝建立之初,對隴西地只有名義上的管控,隴西郡一直處在動蕩中。直到劉徹發(fā)動強大的對匈作戰(zhàn),特別是衛(wèi)青奪取河南地,筑朔方城以后,隴西郡才躲在安定郡后方相對安定了下來。
又要防范少數(shù)民族的突然來襲,又要抓好稼穡民生,還要支持中央政府打擊匈奴的軍需,這幾年,隴西郡太守幾乎操碎了心,但隴西郡的前途還看不到一點光明。時不時,羌人、匈奴的襲擾,令太守夙夜難安。
工作壓力很大,突然又增添了接待皇帝的任務,太守有點哭笑不得。最要命的是,皇帝一行到底來多少人,哪一天來都沒有確切消息。
皇帝西來,只有秦人曾經開拓的道路可通行,但秦滅以來,隴西地域戰(zhàn)火連綿,加上自然毀壞,交通并不通暢。軍隊征西平匈,鐵騎通行基本不受阻擋,但是皇帝通過,必然有鑾車儀仗,道路太過艱險,顯然有辱皇帝威儀。修路是接待皇帝的第一要務。
太守急忙征調民夫和守軍,沿著秦昭襄王長城沿線,向皇帝可能通行的雞頭道和隴關道兩個方向加修道路。同時,趕緊調動后勤保障力量,調運糧草,準備伙食。
太守忙于接待籌備之際,劉徹正行進在回中大道。
回中道在寬大厚實的隴山高坡上蜿蜒延伸、曲折險狹。從秦時首開,到如今,這條大路盡管是全國境內僅次于秦直道的馳道之一,但是通行條件非常糟糕。
這次巡回五年后,劉徹在公元前107年下令對回中道做了進一步整修。古樂府詩《漢饒歌十八曲》之一的《上之回》,就對此做了贊頌:
上之回,所中益。夏將至。行將北,以承甘泉宮,寒暑德。游石關,望諸國。月支臣,匈奴服。令從百官疾驅馳,千秋萬歲樂無極。
從汧河河谷行進到回中宮,劉徹做了短暫的休整,以消除疲乏?;刂袑m不及長安未央宮繁華,也不及甘泉宮清秀。但是,這里位處隴山東麓,靠近林莽,空氣清幽,環(huán)境優(yōu)雅。這里非常適合夏季避暑。
出回中宮,循回中道北行,就到了今甘肅華亭縣駐地東華鎮(zhèn)。從今東華鎮(zhèn)往西,經馬峽登上隴山東坡,劉徹繼續(xù)貼著隴山東麓一路向北。數(shù)萬隨從前呼后擁,人嘶馬鳴,旌旗獵獵,拉開了長長的隊伍。
司馬遷作為劉徹的侍中、中郎、太史令,曾多次跟隨劉徹出巡北地等郡縣。他對隴山東西區(qū)域有翔實的考察。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載有:“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p/>
司馬遷描述的隴西地,生態(tài)環(huán)境今不如昔,但地理位置和交通條件兩千年未變,隴西要聯(lián)通因海洋文明而發(fā)達起來的中國中東部區(qū)域,依然只能“唯京師(關中)要其道”。
劉徹西巡,從關中逾隴,所行道路和秦始皇西巡道路基本重疊,但兩人行進的方向恰好相反。秦漢時期,從關中向西翻越隴山,由南到北,便捷易行的只有隴坻主干道、雞頭道可供選擇。劉徹西巡,向西翻越隴山選擇了雞頭道。雞頭道是秦始皇西巡結束返回關中時,向東翻越隴山所行道路。
橫亙在關中與隴西高原之間的隴山,南北綿延240公里,南接渭河、北通沙漠,主峰叫美高山,海拔達2942米。
根據(jù)后世史學研究,《史記》中秦始皇翻越隴山的雞頭道和劉徹翻越隴山所登崆峒,其實是同一個隘口關道。
雞頭道所在的隴山,今天叫六盤山。
六盤山是兩列平行的大山。它的東面是小關山,西面是大關山,六盤山的主脈實際上是西邊的大關山,六盤山的最高峰美高山也在西邊的大關山上。這兩列山中間的涇源縣境,實際上是中低山、丘陵、川谷、盆地相間的區(qū)域。
劉徹要翻越隴山前往西邊的隴西郡,必須得登頂大關山,這是比東邊的小關山更加高大寬厚的大山。
關于劉徹西巡,《史記》說“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空桐,幸甘泉”;《漢書》說“行幸雍,祠五畤。遂逾隴,登空同,西臨祖厲河而還”;《資治通鑒》說“冬,十月,上祠五畤于雍,遂逾隴,西登崆峒”。
三家史書都提到的“空桐/空同/崆峒”,當代史學家認為,就是六盤山主脈所在的今涇源縣境內的大關山。劉徹在這里翻過隴山,然后下山,經由隴山之西的今隆德、靜寧、會寧或者通渭等地,就能順暢地到達臨洮隴西郡郡府所在地,以及靖遠縣所在的黃河邊上。
隴西作為秦人的根據(jù)地,秦國高度重視對隴西的開發(fā)。秦昭襄王征服隴東(今慶陽一帶)的義渠戎之后,從臨洮一直把長城修到了北地(今寧縣)和上郡(今綏德),讓三個郡連成一條防線,防范北方的匈奴。這時的隴西郡面積并不大,只是西秦嶺與隴山夾角地帶的區(qū)域。根據(jù)秦昭襄王長城的走向判斷,當時的隴西郡只是今天水市轄區(qū)和隴南、臨夏、定西三市州部分區(qū)域。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時,隴西郡擴大到了隴山之西,洮河、黃河以東,西秦嶺以北的廣大區(qū)域,面積大為增加。
秦始皇去世后,蒙恬將軍被趙高和秦二世胡亥謀殺,陰山長城逐漸失守,匈奴再次不斷南下河套地。隨后,秦滅,中原陷入楚漢之爭,河套地完全落入匈奴之手,隴西郡也失守。
從漢朝成立到劉徹當政之前的60多年,隴西郡很少見載于文獻資料??梢姡]西郡其時基本落入匈奴和西羌之手。西漢早期對隴西的管控,不會越過秦昭襄王長城以北區(qū)域?!妒酚洝纷髡咚抉R遷生活在劉徹同時代,他在《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記述衛(wèi)青收復河南地的片段中,捎帶提到了隴西。
元朔元年春,衛(wèi)夫人有男,立為皇后。其秋,青為車騎將軍,出雁門,三萬騎擊匈奴,斬首虜數(shù)千人。明年,匈奴入殺遼西太守,虜略漁陽二千余人,敗韓將軍軍。漢令將軍李息擊之,出代;令車騎將軍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闕。遂略河南地,至于隴西,捕首虜數(shù)千,畜數(shù)十萬,走白羊、樓煩王。遂以河南地為朔方郡。
漢初,隴西、北地常被羌、匈占據(jù),持續(xù)動蕩不安,難有經濟力量的恢復。
公元前127年收復河南地之后,向北而言,隴西郡相應變成了大后方。隨后,劉徹向西擴張,占據(jù)了河西地,隴西完全變成了真正的大后方。它唯一的隱患只在西南方向,那里有西羌。
以收復河南地為標志,已經過去了13年。劉徹對隴西抱有強大決心。他一心要讓這里變成第二個關中,變成征服西方的基地和前哨。劉徹心中,隴西郡減少了邊患,獲得了休養(yǎng)生息的機遇,經濟社會應該取得了巨大發(fā)展。然而,一切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美好。
從隴山下來,一路向西,映入劉徹眼簾的,除了牧場和破敗狹小的縣城城池,再就是貧弊的農人和牧人。連綿起伏的丘陵,荒草衰朽。西風陣陣,草葉翩翩??拷浅氐纳角?,被墾殖成田。冬天的陽光下,赤裸裸的田地上方,天空灰蒙蒙一片。高山溝壑處,盡是枯樹敗枝。不像隴山東麓,喬木灌木夾雜,落葉樹種和常綠樹種夾雜,冬天依然有生機。
大路上,風刮過,塵土飛揚,一片破敗和死寂。侍從不時為劉徹拉緊窗簾,但細碎的塵土還是浸入了皇帝的鑾車。
看著一路煙塵,隴西太守帶著都尉和各縣的縣令,跪在官道等候皇帝。
皇帝接見了太守。作為和九卿平級的官僚,太守曾在未央宮參加過朝會,但那時百官在場,不像今天,皇帝的注意力基本都在自己一人身上。太守匯報軍情、稼穡之事的時候,一直在顫抖。
皇帝的臉色一直拉著,太守越來越害怕。
皇帝的隨從太多了,太守籌備的兩日用餐,一晚上就咥光了。
除了皇帝和身邊的侍從,更多人根本沒吃飽。
皇帝離開的時候,一臉不悅?;实圩哌h了,太守繼續(xù)送別皇帝的隨從,怨聲隨著長長的陣列,綿綿延延……
此前一年,劉徹開始巡視郡、國。他在河東巡視期間,“河東守不意行至,不辦,自殺”。
隴西太守心想,河東郡守沒接到通知,接待不周自殺了。自己明明接到了通知,但因為時間倉促、來人太多,自己準備不周,顯然比河東太守的罪責更大。太守越想越害怕。
當天夜里,隴西太守自殺了。
司馬遷記:行西逾隴,隴西守以行往卒,天子從官不得食,隴西守自殺。
西臨黃河
劉徹頂著冽冽寒風,來到了黃河岸邊。滔滔河水,翻滾奔涌。
前朝多代中原國君,很多人都依憑黃河據(jù)險守邊。春秋戰(zhàn)國的諸侯、一統(tǒng)天下的秦國、亡秦滅楚的大漢,都在不同河段利用黃河對抗敵人。
如今,黃河完全成了內河。
劉徹隔著黃河,特意眺望西方,對岸重巒疊嶂,褐石林立。
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李息……帝國的將軍們帶著帝國的士兵們,已經占據(jù)了河西地利,這為打擊匈奴右部勢力,奠定了基礎。
公元前121年(元狩二年),劉徹發(fā)動河西之戰(zhàn),霍去病兩次出奇兵,消滅匈奴4萬多人,又接收歸降的4萬多人,打垮了匈奴右部勢力,奪取了河西走廊。劉徹設置武威、酒泉兩郡,移民屯邊、筑塞布防。這一年,劉徹還下令建造東起金城郡令居(今永登縣),西達酒泉北部金塔縣的“令居塞”長城。
站在公元前112年的黃河岸邊,劉徹深化了自己關于西部的經略計劃。他一心要完全打通河西走廊,讓漢帝國和西域諸國建立直接聯(lián)系,一來幫助攻打匈奴,二來促進商貿發(fā)展經濟。劉徹更大的野心是伺機吞并他們,讓西域列國變成大漢的領土。
劉徹不想讓張騫初使西域被匈奴俘虜?shù)谋瘎≡俅沃匮荨?p/>
翻越隴山,向西經略。
20多年的國策已經顯著收效。從“馬邑之謀”的反對聲浪中一路走來,劉徹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魄力強行推動戰(zhàn)爭,至今還有人在非議。
劉徹清楚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多少人血染疆場,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多少兒子失去了父親;多少土地荒蕪,多少生民的奮斗化為了烏有。但是,劉徹想讓帝國長治久安,漢朝立國以來,一直在忍讓,同樣沒有換來片刻和平。
進攻是最好的防御。劉徹堅信自己的決策是偉大而正確的。
巡視來到黃河岸邊,劉徹更加堅定了自己經略西部的決策。
一切胡虜都不能再靠近隴山。離開的時候,劉徹暗自誦念。
北出蕭關
結束隴西之地的巡視,劉徹車騎獵獵東返。他跨過隴山后,一時興起,想再次巡視北地郡?;实垡宦吠?。過回中道,出蕭關。
蕭關,關中四大關隘之一。漢時的蕭關位于今寧夏固原東南,是三關口以北、古瓦亭峽以南的一段涇水險要峽谷。
蕭關是守衛(wèi)長安的北部重要關隘。早在漢文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66年。匈奴單于帶著14萬騎兵,入朝那、蕭關,一路殺近長安,令朝野震蕩。
匈奴王廷與漢長安南北相對峙,匈奴對漢廷最大的威脅就來自北蕭關。劉徹經略西部、北部用兵以來,一直高度重視蕭關的防御能力建設。
劉徹一路行進,一路查看邊防設施。自從收復河南地之后,漢朝對匈奴的用兵有了新跳板。利用河套平原水草豐美、土地肥沃的先天優(yōu)勢,漢王朝在這塊秦國稱作“新秦中”的土地上,飼養(yǎng)戰(zhàn)馬,屯田開墾,對匈作戰(zhàn)有了強大的戰(zhàn)略基地。
正是在河南地的戰(zhàn)略支撐下,劉徹在元狩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19年,發(fā)動了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漠北之戰(zhàn):大將軍衛(wèi)青率5萬騎兵出定襄(今內蒙古和林格爾西北),驃騎將軍霍去病率5萬騎兵出代郡。這次戰(zhàn)役,霍去病帶精騎突進,一直打到臨瀚海(今俄羅斯貝加爾湖),幾乎穿透了匈奴領地。這次勝利迫使匈奴退出今內蒙古東部地區(qū),遠遁漠北,從此“漠南無王庭”。西漢王朝隨之遷烏桓人到邊塞地區(qū)作為防御匈奴的屏障,并開始修繕和利用秦始皇始建的萬里長城。
劉徹在前往新秦中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北地郡千里無亭障,怒火中燒,立即下令斬殺北地郡郡守及以下所有官員,以震懾全國官吏。
劉徹清楚,新秦中和河西一樣,對于漢帝國格外重要。劉徹離開前,下令中央抽調母馬給邊地民眾,鼓勵大家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增加馬匹飼養(yǎng)量,為之后的國家戰(zhàn)略做準備。
1977年春天,寧夏固原縣管轄的古城公社古城大隊的一位農民修挖水渠時,挖出了一只朝那鼎。鼎身刻有銘文三段,其中第一段是:“第二十九。五年,朝那,容二斗二升、重十二斤四兩。”研究人員認為,這個鼎就是當時朝那縣為了紀念劉徹巡視北地專門鑄造的。銘文中的“第二十九”寓意劉徹在位已29年(公元前140年登基,到元鼎五年即公元前112年);“五年”即指元鼎五年。
就在劉徹西巡隴西、抵達黃河之濱的同年秋月,西羌聯(lián)合匈奴,以10萬人攻隴西安故(今臨洮南),圍枹罕(今臨夏市東北)。同時,匈奴還攻入五原,殺太守。
次年歲首冬十月,劉徹調集隴西、天水、安定兵卒10萬人,派遣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征討西羌,收復失地。
公元前110年,劉徹帶領18萬鐵騎,北歷上郡、西河、五原,親巡邊陲。隨后出長城,北登單于臺,威震匈奴。并派遣使者挑戰(zhàn)單于:南越王人頭已懸掛于我大漢北闕。你單于能戰(zhàn),我就和你較量一番;不能,趕緊來稱臣。何必逃亡到漠北苦寒之地!
匈奴不敢應戰(zhàn),劉徹“振兵澤旅”,隨后在夏四月登封泰山,正告天下:“朕以眇身承至尊”。
強力西征北討,匈羌依舊不時來犯。西巡之后的劉徹,已經背負著“窮兵黷武”的罵名,但為了理想中的漢帝國,他還要忍辱負重,不斷用兵。
——選自閻海軍《翻越隴坂:從東西互動到天下中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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