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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文集 牡丹的拒絕
收录著名作家张抗抗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散文代表作50余篇
ISBN: 9787559857200

出版時間:2023-04-01

定  價:68.00

作  者:张抗抗 著

責  編:吴义红,邢胜男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名家作品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学?散文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80 (千字)

頁數(shù): 464
紙質(zhì)書購買: 天貓 有贊
圖書簡介

本書收錄了作者從1980年到2001年的散文代表作,包括《地下森林斷想》《橄欖》《埃菲爾鐵塔沉思》《廢墟的記憶》《大江逆行》《夜航船》《仰不愧于天》《我的節(jié)日》《牡丹的拒絕》《火山沉默》《風過無痕》《瞬息與永恒的舞蹈》《遺失的日記》《霧天目》《感悟珍珠港》等名篇。作品滲滿對美好人性的向往、激情、理想,作家以她的切身體驗和對散文抒寫方式的把握,呈現(xiàn)一種活躍著生命力和動感超然的神趣,形成了對人情世態(tài)的人性感悟。作品純樸自然,起伏有致,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人性之美。

作者簡介

張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農(nóng)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yè),1979年調(diào)入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2009年至2020年受聘國務院參事。

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八百余萬字,出版各類作品百余種。代表作: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及“《上海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世界知識產(chǎn)權(quán)組織版權(quán)保護金獎”等。

圖書目錄

我行

地下森林斷想 003

拾級 008

禹陵行 013

大江逆行 019

乘槎河上下 029

熱石頭 036

仰不愧于天 042

火山沉默 048

海市 059

幔亭山房夢游 064

草原之路 071

繽紛西域 074

我感

天鵝的故鄉(xiāng) 083

窗前的樹 090

稀粥南北味 094

鮮木耳、野韭菜花、梧桐籽 101

閑情(二則) 105

一個南方人眼中的哈爾濱 117

鸚鵡流浪漢 128

兩個鉤子的大吊車 134

鵲巢 141

山野雕塑 145

山野現(xiàn)代舞 150

瞬息與永恒的舞蹈 154

天山向日葵 162

我憶

橄欖 169

夜航船 178

老費的小屋 185

雪天 193

遺失的日記 198

延安西路1538號 209

故事以外的故事 213

霧天目 223

懷念延老(二則) 229

我思

峨眉山啟示錄 251

我的節(jié)日 270

牡丹的拒絕 280

電腦魔鏡 284

西施故里 290

同里之思 295

紅樹林思緒 299

城市的標識 304

我在

故鄉(xiāng)在遠方 311

沒有春天 315

最美的是北大荒 318

林中記事 322

風過無痕 352

遙遠 356

我見

羅夫欽之巔 393

埃菲爾鐵塔沉思 398

“生者人試” 403

北美之行(三則) 416

古堡與紅罌粟 423

柏林墻消失 428

伏爾加河流過的地方 436

彼得堡的上海廚房 440

流連榴梿 445

跋?449

序言/前言/后記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匆娦⌒〉奈灮鹣x,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叢里忽明忽閃。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只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開始,心里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方,引領我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說《燈》、1981年的中篇小說《北極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說《把燈光調(diào)亮》——我對“光”似乎特別敏感。回望我的文學路,大半生的寫作,始終被微弱或是宏闊的光亮吸引著。

陽光熾烈、圓月皓潔、星空邈遠。我是一個心里有光的人!

為了尋光,我用文字把霧霾撥散;為了迎光,我用語言把黑暗撕開。

人類的進化和變異,從骨骼開始。骨骼支撐著生命,使人能夠站立起來。當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復存在,最后留下了堅硬的骨骼。作品的內(nèi)涵與思想,正如骨骼一樣。骨骼是一支燭臺、一只燈架、一座燈塔,讓光束高高、灼灼地揮灑和傳播,成為江河湖海的淼淼煙波中鮮明的標識。

當然,還有靈魂。靈魂飄飛出竅,升天入地,靈魂就是永恒的光。

編選這部文集的過程中,審視五十年來的舊作,我常常糾纏在截然相反的復雜心情中。有時我會驚嘆:那時我寫得多么好啊,那些流暢有趣的句子、獨特的人物,新文體的嘗試;那時的我,文思噴涌,認知超前……有時我也會沮喪懊惱:早期的文字太粗淺簡陋了,細節(jié)不夠講究……更多的時候,我會深深感慨:我應該寫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寫得更好。

可惜,年過七旬,一切都不可能從頭來過了。

已落筆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實印記。是用書頁壓縮、凝聚而成的人生和歷史。

寫作的人在寫作中享受寂寞。書籍和文學都是寂寞的產(chǎn)物。

寂寞中,我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揚。

在我大半生的寫作中,“寫什么”和“怎么寫”同樣重要——“寫什么”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怎么寫”是價值觀實現(xiàn)的方式,用文學表達對自身、人性及對世界的認識。其實,最為重要的是“為什么寫作”。整理文集的過程中,我無數(shù)次叩問自己,雜糅的思緒漸漸清晰:少年時,文學是對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時,寫作是為了排遣苦悶;中年時,寫作是為了精神的堅韌與豐厚;進入晚年,寫作是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虛無感。一生寫作,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種種疑惑、困惑,可惜始終未能達至不惑。

我已與文學相伴半個世紀。于我而言,身前的贊譽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寫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我在寫作中不斷成長——成熟,在文學中日臻完美,從而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有尊嚴的寫作者、一個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來,我留意到螢火蟲已越來越少,它們被污染的環(huán)境和濫用的農(nóng)藥滅殺了。我心黯淡進而悲涼。我夢想著變成一只螢火蟲,讓我書中的每一個字,能在暗夜里發(fā)光,孤光自照。

是為序。

張抗抗

2022年3月2日

名家推薦

張抗抗的散文筆墨,也有著人間天堂的鐘靈毓秀:一葉扁舟泛海涯,三年水路到中華;心如秋水常涵月,身若菩提那有花。比之她的小說,張抗抗的散文,更為溫婉細膩,如翡翠般晶瑩剔透。她的文章取材極廣,充滿著詩意的想象,飽含著深邃的哲理。無論是大自然之美,還是心靈的感悟,素樸庸常,一旦進入張抗抗的視域,總會散發(fā)出著無窮的韻味一— —粒沙里,洞見世界,半瓣花中,說道人情。莊子曾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 李舫

張抗抗隨筆的視野也同樣寬闊?!坝巫摺笔墙庾x張抗抗隨筆的關鍵詞。她的隨筆文體有了更多的自由,話語也隨之豐富;而且在歷史的天空與現(xiàn)實的大地游走,在情感的波濤和理性的深潭中游走,拒絕平庸,拒絕流俗,讓寫作成為自由精神呼吸的通道。她的隨筆記錄著探索者奮然前行的足跡和思想者背負青天的遙望,并在春和景明里,波瀾不驚中時有天風海雨襲來。在游走中求索,在求索中游走,這是張抗抗隨筆的特征。

—— 夏元佐

編輯推薦

張抗抗的散文以紀實為主,但文辭細膩、情感飽滿,文中呈現(xiàn)的人物性格堅韌且自信,注重生活細節(jié),一朵野花、一只野鸚鵡都具有豐富的性格特征,文中的故事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清晰,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活潑的文字給讀者帶來暢快的閱讀體驗、流暢爽朗的藝術意境和不可遏止的追求渴望。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真實地記錄了自己思想的隱秘的波動,也正是這種自我審視的思索,使得文字更有真實性和感染力。

精彩預覽

地下森林斷想

森林是雄偉壯麗的,遮天蔽日,浩瀚無垠。風來似一片綠色的海,寂靜如一堵堅固的墻。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類,卻已經(jīng)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驕傲的代表。

可是你,卻為什么長在這里?長在這陰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峽谷。我尋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嶺,穿過了長長的石洞。裊裊煙云在我身邊飄浮,而你那充滿生機的樹梢,卻剛夠得著我的腳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兒高。山谷深不見底,寬不可測,沒有人見過這片森林的全貌。雖然你擁有珍貴的樹木,這大自然無價的財富,然而你沉默寡言、與世無爭——多么不公平啊,你這個世上罕見的地下森林。你從哪里飛來?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你沉入這黑暗的深淵,熬過了那么漫長的歲月?

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遙遠的遠古年代。那時候這里也許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許是清澈的湖泊,美麗的大自然,萬物鼎盛??墒峭蝗灰淮尉薮蟮幕鹕奖l(fā),瞬息之間改變了一切??耧L呼嘯,氣浪灼人,沙石飛騰,巖漿橫溢,霎時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們不知道地球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蛟S僅僅是因為它喜歡運動。嗬,聽蒼郁的巨木在風暴中咔咔折斷,見地心的“熱血”噴射上天,氣勢之宏偉壯觀,連太陽都要肅然起敬。

然而它終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靜下來。平靜了,草地變成了明鏡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狀的石山。它把巖石熔化成沙礫,把峻嶺劈成深淵。一切都改變了:燒焦的石頭取代了綠色的森林,黑色的巖漿覆蓋了嬌艷的野花。多么寧靜的世界呵,萬籟俱寂,沒有百鳥啾啾,沒有樹葉沙沙……

就像地球上有的火山爆發(fā)后留下的痕跡一樣,在這里,黑龍江省寧安市境內(nèi)距鏡泊湖一百八十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個不規(guī)則的深坑,四面均為懸崖,險巖峭立,怪石嶙峋。深處百十米,淺處少說也有三四十米。谷底開闊,散落著萬年前山搖地動時崩塌下來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峽谷、深淵,卻沒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禿禿的,谷是光禿禿的,太陽依然高懸,可是山?jīng)]有顏色,谷沒有顏色……

多少年過去了,風兒把山頂上巖石的表層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細密;它又不辭辛苦地從遠處茂密的樹林里捎來種子,讓雨水把它們喚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討得陽光喜歡了,便慷慨地撫愛它們。于是,灰黑的火山石變綠了,懸崖上、山嶺間,一片郁郁蔥蔥,鳥兒也回來了,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峽谷,卻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禿禿、陰森森、靜悄悄。樵夫聽得見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答回聲,獵人追蹤狼嗥虎嘯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之外什么也沒有。幾千年過去了,大自然的生命無處不在,峽谷卻沒能生長出哪怕一株小草……

也許鳥兒掠過山崖,銜叼的草莖曾在這里落下過草籽兒,但是草籽兒沒有發(fā)芽;也許山泉流過谷底,攜帶過幾粒花種,但是小花兒沒有長大。都說陽光是公平的,在這里卻不。不!陽光享用著高山大川原野對它的歡呼致意,卻從來沒有走到這深深的峽谷的底部來探訪。它吝嗇地在崖口徘徊,裝模作樣地點頭;它從沒有留意過這陷落的大坑,早已將它遺忘。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幾束光線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窺測,也是斜視著眼睛,沒有幾絲暖意。

陽光不喜歡峽谷,峽谷莫非不知道?

不幸的峽谷,它本可以變成一串明珠似的小湖,像德都縣的高山堰塞湖“五大連池”那樣,輕而易舉就可贏得人們的贊美。可是它卻不。它悄然無聲地躺在這斷崖絕壁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隱姓埋名,安于這荒僻的大山之間,總好像在期待著什么,希望著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著什么呢?

長空的大風經(jīng)過這里,停下了腳步。不等探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塊碾成粉末,一點一點地撒落到峽谷的石縫里去。

潔凈的山泉日日與它相伴,也終于明白了它。山泉從石洞里流出來,又一滴一滴滲進石縫里去,把石塊碾成的粉末變成了泥土。

山頂?shù)聂~鱗松時時顧盼著它。雖然相對無言,卻是心心相通。松樹敬仰峽谷深沉的品格,欽佩峽谷堅韌的毅力;松樹為陽光的偏愛憤懣,為深淵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結(jié)下了沉甸甸的種子,毅然跳進了峽谷的懷抱,獻身于那沒有陽光的“地下”。也許為峽谷所感召,純潔的白樺、挺拔的白楊、秀美的黃菠蘿,它們勇敢的種子,都來了,來了。一粒、幾十粒、幾百粒。不是出于憐憫,而是為了試一試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凍中死去,但總有強者活下來了,長起來了,從沒有陽光的深坑里長起來。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進入了人類的文明時代。終于有一天,人們在昔日的死火山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一個生命史上的奇跡——幽暗的峽谷里竟然柞木蒼郁、松樹成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只因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黑森森不見陽光,有人便為它起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作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成為漂亮的小湖、奇麗的深潭,也許早就免除了這“地下”的一切艱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陽光雖然嫌棄它,時間卻是公正的,為此它寧可付出幾萬年的代價。它在黑暗中苦苦掙扎向上,愛生命竟愛得那樣熱烈真摯。盡管陽光一千次對它背過臉去,它卻終于把粗壯的雙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頂,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榮光——那不是人們的贊美,而是它無私地奉獻給人們的偉岸的成材!堅硬、挺直,絕無半分媚骨。

地下森林——我為尋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嶺,原只是因為好奇,卻想不到你如此強烈地震動了我的心懷。我不愿離去了。我望見澗底閃爍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淚的微笑。

秋日的艷陽在森林的樹梢上歡樂地跳躍,把林子里墨綠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黃的楊、火紅的楓,打扮得五彩繽紛。瞧!陽光現(xiàn)在多么喜愛它們,好像它從來就是這么慷慨。

風兒從我腳下的林子里鉆出來,送來林濤愉悅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給曾在困難中真誠地幫助過你的伙伴們聽的嗎?它們?nèi)缃穸嫉侥膬喝チ四??…?p/>

干枯的小草兒在我腳下發(fā)出簌簌的響聲,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確實比你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幾分呢,這得意的小草兒。然而我卻想攀著古藤爬下去,爬到那深深的谷底去。那兒的樹木雖然遠不如山上的小草兒高,但它卻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呵,我聽見了,聽見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蕩的回聲: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劇烈的運動,總要破壞和毀滅一些什么,但也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呵!地下森林,我們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驕子,謝謝你的啟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尋光明的地下的“種子”。愿你們創(chuàng)造更多的奇跡!

《文匯報》1980年7月27日

拾級

我獨自一人沿著那無窮無盡的石階向上攀爬。山路陡峭,走不多時便大汗淋漓。我喘息著,望著峻茂的山林發(fā)愁,不知何時到的了峰頂。也許我本來就不該到這兒來?天天走著黃山的“百步云梯”般的人生長途,如今連這西湖的山景,也引不起我的興致了。

我坐在山腰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息。天空是灰色的,陽光在厚厚的云層里躲躲閃閃,遠近的山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腳下參差不齊的樹林無聲無息地站立著,似乎是因為空氣過于凝重,山風也無力使它們發(fā)出響動。在一個心情郁悶的人眼中,生活也如沒有陽光的日子一般黯淡。而生活里總是失意的時候比如意的時候更多些:或許是因為自己追求的目標難以達到,或許是因為無力掙脫世俗的羈絆,或許是由于別人對自己的不理解,或許是由于世事的不公……我在那崎嶇坎坷的人生路上已經(jīng)走得很累了,為什么還要到這山間小道上來自討苦吃?

我還是下山去吧,躲進我的小屋,關上窗子,到睡夢中去尋找我兒時的天真。

站起來,我回轉(zhuǎn)身,徑自朝山下走去。

然而——

不遠的石階上,迎面走上來幾個人。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瘦弱的女孩,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氣喘吁吁地蹣跚而行。中間那個姑娘臉色蒼白,走得很費勁,初時我以為這是附近茶農(nóng)家的病人,可是當我和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無意中又望了她一眼,我怔住了:

這是一個盲姑娘。漆黑的短發(fā),清瘦的面容,長得并不漂亮,卻也端正勻稱。然而那一雙大眼睛卻焦灼地顧盼著四周,她的眼睛雖然沒有烏亮的眸子閃光,顯得茫然而捉摸不定,可是卻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求和希望。猶如沙漠里的坎兒井,盡管看不見暗溝里流動著晶瑩的雪水、地面青蔥的田壟,卻煥發(fā)著春的氣息……

她是誰?她到這山上來干什么?串門?訪友?總不是登山的游客吧?既是盲人,登山做什么?她能看見什么?聽到什么呢?

她身后跟著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拄著拐杖,卻是面不改色。他不緊不慢地同他們一行人攀談著,問的恰是我心中沒說出來的話:

“姑娘一定是這位大姐的妹子啰?”他問那位攙扶盲姑娘的女孩。

那女孩搖搖她的小辮,輕輕一笑。

“這位同志,是……”他轉(zhuǎn)而又問那中年男子。看來這是一位愛管閑事、愛尋根究底的熱心人。

“我們……”中年男子顯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說:“我們,不是她的親屬,是一個隊同路來的,一個地區(qū)民政局組織的先進工作者旅游隊,來游西湖。她不方便,我們陪陪她……”

“她是一個公社的推拿醫(yī)生,一個好醫(yī)生?!迸⒒钴S起來,“她的技術可高哩,癱瘓的人都治得好……”

那盲姑娘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暈,睫毛不安地顫動,好像是說:“那有什么,有什么……”

老者感嘆地出了一口長氣,恍然大悟地點著頭。原來是這樣,盲姑娘是醫(yī)生,優(yōu)秀的推拿醫(yī)生。另外兩個,卻是素不相識的同路人。三人結(jié)伴而行,為的只是讓這盲姑娘,也能徜徉和感受這秀麗的山光水色……

“這兒離水樂洞,還有多遠呢?”那女孩忽然問我。

我惶然不知所答,唯恐那女孩窺見了我先前心中的疑團。“還有好遠,翻過這個山頭,還有幾百級石階……”我胡亂答道,咽回了以下的話:“水樂洞,你們?nèi)ニ畼范锤墒裁矗渴荻吹姆鹣?,煙霞洞的石碑,她能看見嗎??p/>

一陣微風過山,我忽然聽見了盲姑娘那輕細的自言自語:

“說是那水樂洞里的水聲,像唱歌一樣好聽,我看不見,聽一聽也好……”

我的心里不知被什么東西撥了一下,從那封閉已久的感情的泉眼中,涌出了負疚而慚愧的淚水。我不知道雙目失明是什么感覺,在眼前那一片無垠的暗夜中,她竟然還能覓到一絲微弱的星光?當這世界對她關閉了色彩和光的大門,她是怎樣用自己燃燒的心,走出了那黑暗的迷宮呢?她是一個盲人,然而,在她的診室里,她卻是火炬、是光明,她每天都在點燃自己,照亮別人前行的路……

她的雙目是失明了,既看不見陽光,也望不見月色。然而,她還是熾熱地愛著這世界,愛著這美好的生活圖景。她看不見黑暗,也看不見光明,這又有什么?她看見病人脫離痛苦的微笑,看見醫(yī)生那博大的愛的力量;看見生的歡樂,看見死的從容……她有什么不能看見的呢?

而我,竟連一個盲人都不及嗎?那無數(shù)明亮的、烏黑動人的瞳仁里,有多少穿透迷霧的閃光?有多少對生活熱切深沉的愛的流動?我們一天天睜大著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多少有價值的東西呢?

我真想問問她,凝視著她的眼睛問她。

然而他們已經(jīng)在鋪滿落葉的石階上,走出好遠了,像親親熱熱的一家人,互相攙扶著,艱難地拾級而上。他們會找到水樂洞的,即使看不見那幽深奇趣的山洞,聽一聽那潺潺的水聲也好……

他們一步步得走遠了。在高高的石階上,頭頂?shù)奶炜杖匀皇腔疑?,然而,我聽見從那密密的樹林里,飛出了鳥兒愉悅地啁啾;從那狹窄的溪澗里,傳來了山泉的叮咚;從那萬籟俱寂的山谷里,響起了秋風的颯颯聲,像唱著一支豪邁的山歌……

即使什么也看不見,就這樣,聽一聽也好。

我毅然回轉(zhuǎn)身,朝山上走去。我很累了,我走過了太多的險途,但是,我的心還在跳動。我想,也許到了山頂,我的視野就會開闊起來的,我的心里又會重新充滿了活力……

也許,在生活里,只要我們愿意去發(fā)現(xiàn),總是可以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的……

《中國青年報》1981年11月

禹陵行

春三月,有機會陪兩位朋友去紹興,決心往城東六里外的禹陵一游。中學時我曾從杭州去參觀魯迅故居,因當天來去匆匆,不及去禹陵,一直使我覺得十分遺憾。我想象中的禹陵,是一座巨石壘砌的古老石階,留著洪水沖擊的痕跡……

穿過紹興城那條熙攘的小街,剛出南門不過幾十步路,一條河濱橫在面前,幾個戴著烏氈帽的紹興老鄉(xiāng)圍上來,高聲問我們?nèi)ビ砹瓴蝗ィ核娜俗恢粸跖翊瑏砘刂灰獌蓧K錢。我們欣然跟了一個老鄉(xiāng)下船去,一邊在心里暗暗慶幸,這古鎮(zhèn)也有了發(fā)展旅游事業(yè)的氣象,是這幾年中的新變化。

烏篷船小極了,側(cè)著身子,彎著膝蓋鉆進去,剛?cè)莸孟滤膫€人。身子一動,船就跟著晃,河面天空都跳起舞來。船老大是個五十來歲的農(nóng)民,一頂半新的氈帽下,露出一雙笑嘻嘻的瞇縫眼,好像剛剛在哪里喝了一頓稱心如意的紹興加飯酒。他把腳擱在船尾的雙槳上,像騎自行車似的輕輕松松地劃槳,小船兒飛快地行走起來。河水平靜得像晴朗的天空,兩岸都是青青的麥田,不時掠過幾株光禿禿的苦楝樹,樹枝上掛滿了一串串黃褐色的小果。

抽煙的同伴請船老大抽一支過濾嘴煙,船老大顯得有些惶惑不安,推托了幾個來回才收下,卻并不點燃,夾在耳朵背后,大概想拿回去到他們船隊人員最集中的時候再“露”一手。

“格種半截頭香煙,前毛香港人乘我的船,抽過木佬佬了。啥個‘鍋里嘴’‘鍋外嘴’的,香煙味道都隔掉了,還有啥個吃頭?”船老大不緊不慢地劃船,開始發(fā)表感想。

“香港人?”我從篷頂上伸出脖子去問,“他們也到禹陵來?”

“怎么不來?禹陵禹陵,是中國人頂頂要緊的祖宗墳地了。隨便啥人好忘記,大禹是勿可忘記的?!彼槐菊?jīng)地說。腳下的木槳在淺綠色的河面上,飛快轉(zhuǎn)出一個漩渦。

我真沒想到紹興人對大禹還有如此深厚的感情。驚詫之余,大家不約而同向這位禹的崇拜者發(fā)問了。有人說“六億神州盡舜堯,沒說大禹啊”。

他兩只手攏在袖筒里,閉著眼連連搖頭,搖了一會兒,大概忽然意識到會把耳背上那支“鍋里嘴”煙搖下來,坐定了,反過來考問我們:“你們話大禹的老子是啥人?”

憑我一點淺薄的歷史常識,我知道禹為鯀所生。鯀是父系氏族社會后期,堯時四方部落首領四岳所薦的賢人。雖然任性,當時卻沒有比鯀更能干的人,天下洪水泛濫,只好讓鯀去試試。然而“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被舜發(fā)配去羽山。當舜繼堯任部落首領后,舜并不因父之過而度子之才,仍舉薦鯀的兒子禹去治水。大禹后來果然治住了洪水。這就是大禹的來歷,有什么可大驚小怪?

“你們是勿曉得,鯀這個人只會講勿會做。叫他去治水,他只會把高的地方削削平,低的地方填填高。水沖到哪里,他在哪里筑壩攔水,一點點用場都沒有。水總是要流的,哪里堵得住?禹比他聰明交關,禹曉得開河,挖深加闊,把水引到海里去。河暢通了,通暢了就不堵,這叫,叫啥格,呵——流通。禹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他當皇帝的時候,不坐龍廷,不穿龍袍,天天做生活,跟洪水賽跑了三十年……”

我抿嘴一樂。如果我沒記錯,不是三十年,而是十三年,而且禹那時也不是皇帝。不過我不愿打斷他樸素而興致勃勃的演說。

“大禹大禹,就是偉大的大,不過比天字少一橫呀。他當皇帝的時候,辛苦得小腿肚上的毛都掉光了,我一點點不造話。禹廟里新近立一座大禹像,小腿上就一根毛毛也沒有。鯀只知堵水,禹卻會引水入海,真正的聰明人哩。他做皇帝辛苦,哪里像……”

他忽然不作聲了,神情有些緊張,大概發(fā)覺自己有一點說走了嘴。幸虧這時小船拐了一個彎,淡泊的河灣前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座影影綽綽的山,山腳下矗立著一座氣勢宏偉的黃色廟墻。世人爭相前來拜謁的大禹陵,不是巨石,而是一座廟宇。

他急忙告訴我們這座山就是會稽山,大禹東巡到江南,會集諸侯計功行賞之地。又說大禹就在計功時崩于此地,苗山就從此改叫會稽山。

“香港人來時,我講的事他們都記下來?!彼f。神情中頗有一點怪我們不信他的話。

我倒并非不信,而是因為他的話引起了我的思索:大禹究竟是怎樣知道接受父親鯀的教訓,改堵為流的呢?他弄懂水不可堵只可因勢利導,在現(xiàn)代人看來是如此簡單的道理,須他的父輩付出一生慘敗、老死羽山的代價嗎?

小船就停在大廟門前。踏上岸去,幾步就邁入禹廟大門之內(nèi)。一條潔凈的石板路直通大殿,五進殿宇,金碧輝煌,飛檐畫棟,好不氣派。穿過大殿,又上一層石階,才見一座寬廣的大廳出現(xiàn)在眼前。老遠就望見大廳中間禹的塑像,高大魁梧,端莊凝重,全身素白。深紅色的圓柱兩邊嵌著一副對聯(lián)“江淮河漢思明德,精一危微見道心”。

我不知道這副對聯(lián)的來歷,但我知道,幾千年過去了,中國已從禹所處的原始社會末期進入了社會主義,多少烜赫的帝王化成了灰燼,然而人們卻還在深深地懷念他、紀念他——大禹。他的偉大之處究竟在哪里呢?僅僅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治水的規(guī)律,創(chuàng)造了引水入海的功績嗎?似乎不盡然。老船工說他是真正聰明的人,有辦法的人。他的聰明,在我看來,倒在于他那種改正錯誤的勇氣和決心,他懂得接受父親的教訓。

他莊嚴地站立著,純良、質(zhì)樸,似乎無視我的問題。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左邊一個小小的玻璃櫥里,有一個彩色的人物模型,里頭竟然是禹的縮小了的塑像。旁邊有一張說明,說明那尊白色的塑像尚未完工,完工后應如模型一般富麗堂皇、光彩照人。

我覺得有些失望。我不知道為什么,美術設計師要把他設計成這般五顏六色,就讓他保持潔白的本色難道不好嗎?我覺得白色也許更像禹。當年的禹何嘗不是這般莊嚴凜然的模樣呢?作為原始社會末期的部落首領的禹,他是公天下的首領,而不是家天下的皇帝。他為了治水,山里河邊疲于奔命,歷盡艱辛,累得小腿上的汗毛都掉了,哪里會是這副穿著龍飛鳳舞的錦袍,高高在上的樣子?這威嚴的龍袍下,根本就看不見老船工所說的赤裸的小腿和胳膊。他的臉上抹滿了油彩,活像古裝戲中的一位天神。

據(jù)說,十幾年前的大禹塑像,比這還要雍容華貴。幾千年來,歷代的統(tǒng)治者一直在改造著這個形象,直到把他帝化或者神化……難道這就是中國的民族傳統(tǒng)嗎?

我不敢貿(mào)然反對了。我只是覺得有一點兒失望。似乎這廟里的禹像,與這氣勢宏偉的禹陵,不知在哪兒有一點歪曲了禹的真相、違背了禹的本意。

我們在那面積不算太小的庭柱山石間匆匆繞了一圈,很快回到了河沿。船老大在那兒打盹兒,耳背上還夾著那支過濾嘴煙。他見我們這么快就轉(zhuǎn)回,有些驚異,揉著眼問道:

“大禹像,上了油彩沒有呢?”

“沒有?!蔽一卮?。

他抹抹臉,坐到船尾去扳槳。船駛出有幾丈遠,他嘆了口氣說:“涂上油彩就好看了,大禹更加風光有派頭!”

我想對他說,那不是真實的大禹。但我卻沒說。

小船發(fā)出輕微的吱扭聲,在彎曲的河道上滑行。兩岸有光禿禿的苦楝樹,掛滿了經(jīng)冬以來的一串串小果。果子怕也是無用,否則早就采光了。大家都沒有再說話,默默望著恬淡的水汽中隱隱的石橋。

我還在苦苦想著:連“香港人”都念念不忘來拜謁的大禹,也許是第一個懂得水只能引而不能堵的道理的“首領”。然而,把他作為一個偶像來崇拜的大禹的子孫們,卻常常在無意中重蹈鯀的覆轍。這一點,不知所有到過禹陵的人們都想到了沒有?

1980年8月

寫于北京文學講習所

大江逆行

墨跡

一條墨跡斑斑的大江,從天邊來,到天邊去。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綠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寫著墨跡斑斑的歷史。

它的父親是灰色的山巖,它的母親是褐色的泥土。灰與褐,調(diào)成了黑色。

它從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來。它的父親是高高天空上金紅的太陽,母親是茫茫曠野上藍瑩瑩的冰雪。太陽擁抱了冰雪,橙與藍生成了黃色。

它從上游豐茂的草原上來。它的父親是獵人紅紅的篝火,它的母親是山谷中綠色的帳篷。不,還沒有獵人和帳篷的時候,就有它了。它的源頭是額爾古納河。

它從上游密密的森林中來。它撞開石砬子,穿越雪原,繞過森林——自由自在地兜著圈子,在江汊里留下一個個迷人的崴子與小島。幾千年來,它這彎彎曲曲的江道,迷倒多少遠來的探險者。

如今若是有人坐著船,從那灌木葳蕤的江灣里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來——太陽怎么落到身后了?這是往哪兒?

它便咯咯地樂,咬牙切齒地樂——記住了這是條無可奈何的回頭路。你必須走主航道,小島在主航道一側(cè);你不想同太陽捉迷藏,就白白地將那小島拱手相讓了。

除了那時常迷失方向的太陽,還有那些釘在它身上的紅紅白白的浮標,還有巡邏艇、瞭望塔……總使它感覺到被肢解、被分割的恥辱。都說水是無法切分的,可它就擺脫不了那種被剖開后,又重新拼起來的羞愧。好像它是一雙鞋、一雙手套,走同一條路、為同一個人,似乎是一個整體,卻明明又貌合神離。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汲取它的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讓它推著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戲游泳的人,變得這樣互相仇恨?它總為這仇恨覺著隱隱的不安——因為他們似乎因爭奪它而產(chǎn)生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對它愛得越發(fā)癡迷,把它愛成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孤獨寂寞的江,一條沒有電站大壩江橋水運的無能的江,一條連太陽都經(jīng)常站錯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于是它常常閉上眼睛。它的眼前發(fā)黑。人們看它也眼睛發(fā)黑。

于是它常常沉默,縮在它的冰雪母親懷里,戴上它兒時的小白帽靜靜懷想,懷想那個沒有巡邏艇的遠古年代和父親的石砬子。

它實在憋悶得太久時,便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吼叫,粗魯?shù)貙⒛赣H白色的庇護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齒咬噬江岸,將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塊在陽光下竟也透明得發(fā)黑,如凝結(jié)的血液,緩緩東移。

每年春天,它總要這樣爆炸一次、毀滅一次,又復生一次。

它墨跡斑斑地寫下自己的歡愉和痛楚。從天邊來,到天邊去。黑龍江。

淺灘

用達斡爾語或滿語,可以將這條大江的名字譯為:平安的江。

那江水幾千年幾萬年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無礁石險灘也無急流漩渦。雖說是本國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這條江上行船,卻極少有什么風險。從黑河到漠河,逆流而上,只需在兩岸恬淡的原野風光中打打撲克、嘮嘮嗑,若有江里的大鯉子、鳊魚、鰉魚上鉤,就有了口福。再在馬達的催眠聲中甜美地睡上一覺,如此經(jīng)歷四個晝夜,大江就到了源頭。

去源頭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夜色彌漫,白色的雙體客船輕盈地頂水起航。順風,托舟舉手之勞。只唯恐風順得天一亮就到了終點,心里巴望出點什么事才好。晚風黑得神秘,罩住兩岸的曠野村鎮(zhèn),讓人覺得似在遙遠又深不可測的黑海中航行。大江褪去了白晝的玄衫,在遠天閃爍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標燈輝映下,江面亮晃晃地鋪上一層銀箔。

忽然間,船底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巨響來得特別,船的四壁似遭到無數(shù)鋒利的石塊襲擊,又似有粗重的金屑互相敲擊。馬達發(fā)出絕望的顫抖,艙壁的燈搖搖欲墜。船身似乎就要斷裂,卻還竟然跌跌撞撞地掙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將它死死拽住。它哼哼著,呻吟著,終于,不動了。

有水手們急促的腳步聲上上下下地沖上甲板,有喊聲、吼聲,忙而不亂。有人說,是船擱淺了。

只見那船身幾乎已橫了過來。船頭對著江岸,微微喘息著,似要擺脫江底那雙魔爪的糾纏,卻無濟于事。船頭燈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遠,大江在黑暗中顯得更蒼白了。

今年水瘦。

沒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子兒,沒啥玩意兒,船壞不了。

照這情形往上走,淺灘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兩兩在船舷上議論,聲音從濃黑的夜霧中鉆過來。馬達已無可奈何地熄火,整條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癱軟虛浮。江上靜寂,唯有船燈亮著,照見洪荒原野上茫無邊際的黑暗,也照見自己的孤獨。它好似被世界拋棄的一條小船,在這渺無人跡的國土盡頭,遭受著比沉船更為難耐的寂寞。不知道究竟是沉入了江底還是被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卻被吞沒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氣,卻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氣,卻消耗在無謂的等待中。

大船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

是的,大船過不了淺灘。它吃水一點四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淺處僅一點二米。淺灘承受不了大船的重量與雄心。它生來要在豐盈的大江里航行,卻讓淺薄的河道攔截了,清清的河底露出一粒粒悲傷的卵石……

此刻的大船無聲無息地釘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塊突起的礁石。

卻竟然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只有人悄悄地溜到駕駛臺上去,想看看那個大鼻子船長如何趴在江圖上一根接一根抽煙,聽聽那些摩拳擦掌的水手們吵吵嚷嚷。再后來連窗戶也懶得趴了,只把信任交給那些滿身機油的水手們。客艙里,老爺子枕著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有在黑河街里百貨店買回的電飯鍋和電動玩具,會讓他做個好夢;媽媽摟著娃娃蜷在長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了一條小河……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大江瘦了是因為它的水都流走了,船擱淺了就是說大江累了,擔不起這么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沒準兒明天一早下場透雨,江水就會猛漲上個半尺……

人們很寬容,很諒解。他們習慣忍受飛來的災禍,習慣服從命運的安排。淺灘,就像人生,就像人這一輩子,真要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啥坎兒沒有,還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實。船擱淺說明船大,沒聽說小船淺住的,船也像人吶……

夜深了,夢中隱隱聽到長長的汽笛,如同迷途的孩童委屈地呼叫,時斷時續(xù);又似有雄壯的呼應,從遠方傳來。隔了許久,船身猛地一震,只覺得整個人兒漂浮起來,悠悠地蕩開去。馬達轟然鳴響,國歌一般莊嚴。絞盤的纜繩嘎嘎作響,從船頭傳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啞的嗓子歡呼——它活了。披衣跑出去,天空不知什么時候褪去了那層黑殼,銀亮的蟬翼在冰涼的晨風中瑟瑟抖動。朦朧的薄霧中,只見一只小小的貨船,從大船旁邊搖搖晃晃駛開去。船體上一行白字依稀可辨:黑木拖315。

汽笛又響了,是誠摯的敬禮。甲板上站滿了人,朝看不見人影的小船揮手。

是的,那是一只小木船。小船不怕淺灘,小船通過了淺灘。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淺灘。

大船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

是的,它過不了淺灘。它吃水一點四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淺處僅一點二米。淺灘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來是要在大江里航行的,它在淺薄的河道里受挫,讓淺薄攔截了,它悲哀之至。

誰都認為這是一條浩浩蕩蕩、滿滿登登的平安大江。如果不是江圖上有著記載,誰也不會想到在那樣深沉、雄渾的大江江床上,淺灘竟一個接一個排到源頭……

干旱的六月竟泄露了大江的隱秘。大江從此坦然真實。

夜泊

于是,每到天黑盡,船便不再走。往江底拋下錨鏈,江是船的床榻。

那座小山在薄淡的夕陽里,像只巨大的雞冠,抖抖擻擻地聳立。雞冠的邊緣是懸崖,頂端一派濃郁的樹林,黑森森走投無路。崖頂有一座小小的哨所,牛眼似的瞪著。

小山在江對岸。遠望很有一點江南山水的靈秀,同一路上憨厚笨拙的石砬子,很有些相異。

船泊在江邊,伸出漆得锃亮的白色舷梯,半落在水里。不是擱淺,滿甲板的燈歡喜地亮著,照見四邊水里的石子,五顏六色地放光。有人走下船去江里洗臉洗腳,江風濕寒,江水里倒藏住些太陽白天的親吻,水竟微熱,讓人覺著大江的溫暖與慈善。于是,對這不知名的小山,也充滿好奇與好感。

江邊有一土坡,生著雜亂的灌木叢。坡頂是一塊平坦?jié)饷艿脑?,紫色的晚霞在地平線上燒出冉冉的荒火。模糊的草地上,星星點點散落著白色的小花,似初春尚未化盡的殘雪,在黑暗中提醒著什么。

彎腰采下那小花。是一朵白罌粟。遍地的白罌粟。一個白罌粟的世界。

漸漸地,它沉入彌漫的夜幕。它開過,又謝了。謝了,又開過。它沉入黑暗,猶如從來沒有過一般。

沒有人知道這個停泊地的確切位置,它叫什么,它在哪里,它為什么存在,又為什么被一群陌生的過客冒犯,然后留在他們記憶中,漂流到陌生的遠方去。

如果沒有這偶然的夜泊。

此生也許再也不會到這兒來了。這些自由又孤獨的小花,你好,再見。

白夜

終于是沒有能行船到源頭,黑龍江上游神秘的洛古河。

也許一切本來就不會有盡頭。當你發(fā)現(xiàn)白天與黑夜的循環(huán)往復在這里竟然失去了意義,白天與黑夜在這里竟然找不到終點和轉(zhuǎn)折,白天與黑夜在這里是一個夏季的蜜月時,你會開始懷疑從淺灘爬到那再無法前行的開庫康,又輾轉(zhuǎn)汽車長途跋涉到這大江的最后一站,究竟是否有必要。你會懷疑那個守候在大江邊的北極村,究竟更像一塊墓碑還是里程碑,矗立在人生的旅途上。你會懷疑繼續(xù)溯水北上尋到大江之源的亂石灘,究竟是不是一個偉大的壯舉。懷疑……

你到過這個地方,你便什么都可以懷疑。既然太陽不再遵照上帝的作息時間表按時起落升降,那么白天有誰可以證明,黑夜又有誰可以判斷——在這大江上游的一個奇特的村子,時間的運轉(zhuǎn)如此隨心所欲,何況想象的空間?

那村莊極大。結(jié)實而密集的磚房、草房,整整齊齊排列在一塊闊綽的高地上。那高地之大,足夠它每年接納許多關里關外來的新人。于是那村莊的邊界也就一年年膨脹和拓展開去,有了寬敞的街道、鑲著五彩瓷磚面的郵局和商店。若沿著村子中央那條松樹夾道的土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江邊。大江在高高的懸崖下拐了一個小彎,環(huán)抱著依戀著,情意綿綿地遠去。

江對岸是山,山上有被山火燎過的淺褐色的樹林。

江邊是草地,有金光閃閃的黃罌粟花,花瓣純金似的灼人。

樹林間正有一輪旺盛的太陽,朝氣蓬勃地降落。這或許是北極村一天中最威嚴、最壯觀的時刻——整個村莊都沐浴在一片燦爛的金色光芒之中,無比絢麗,無限輝煌。它這般氣派這般傲慢,也許是因為它根本不認為這一天將要結(jié)束,它僅僅只是躲在地平線下打個哈欠而已——

果然黑夜來得懶洋洋,漫不經(jīng)心。那夜色極薄極淡,似有似無,輕揚揚地飄來,似一陣蓬松的干土,讓風吹得彌天旋轉(zhuǎn),灰茫茫白茫茫一片。夜色似乎就此到了極限,不再加深,好似舞臺上的紗幕,若明若暗、若隱若現(xiàn)地透出村舍房頂?shù)碾娨曁炀€、透出瓜棚馬圈、透出柵欄和窗臺上的茉莉花,像一場隱隱約約、熱熱鬧鬧又安安靜靜的皮影戲。

北極村,整個兒一首現(xiàn)代朦朧詩。卻朦朧得如此淳樸、如此天然,朦朧得讓人懷疑太陽曾經(jīng)是否來過,讓人懷疑太陽是否真的不會落下去。夜變得這么淺顯、這么稀薄,不像是真的夜。夜被人剽竊了、涂改了;白天被人嘲弄了、欺侮了。夜好軟弱、好無能、好虛偽——神奇的北極村。

遠來的客人,揉著困倦的眼睛,在江邊等待太陽升起。無眠的城市人,不夜的村莊。

而北極村家家戶戶的村民們,卻在玻璃窗上擋上了厚厚的窗簾,天亮天黑,照睡不誤。他們謝絕了太陽這額外的饋贈,造出黑夜香甜的酣夢給自己享用。

看來什么都可以懷疑,卻不可以懷疑人需要黑夜。需要黑夜保管秘密,需要黑夜慰藉靈魂,需要黑夜休養(yǎng)生息。

白夜?

黑龍江!

《中國作家》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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