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描述了一個革命知識分子家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坎坷命運,以及三代人離合悲歡的生命歷程。從20世紀30年代末期的珠江三角洲、秀美的江南水鄉(xiāng)、抗戰(zhàn)時期的孤島上海,一直到90年代春回大地的西子湖畔。在歷史復雜的矛盾沖突中,塑造了一對熱血青年對愛情和革命的向往與追求。他們歷經(jīng)了半個世紀的生死磨難,摯愛如初,浪漫的激情和夢想依舊。沒有夢的人生,白晝太漫長,黑夜太荒涼。但因噩夢終究會醒,人類永遠在痛苦中苦苦尋找著實現(xiàn)理想的路徑。作者以“我”的獨特視角,重新審視父輩的歷史。對半個世紀以來的紅色風暴,做出了深層的解讀與反思。
張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農(nóng)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yè),1979年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2009年至2020年受聘國務院參事。
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八百余萬字,出版各類作品百余種。代表作: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及“《上海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世界知識產(chǎn)權組織版權保護金獎”等。
無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匆娦⌒〉奈灮鹣x,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叢里忽明忽閃。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只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開始,心里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方,引領我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說《燈》、1981年的中篇小說《北極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說《把燈光調亮》——我對“光”似乎特別敏感?;赝业奈膶W路,大半生的寫作,始終被微弱或是宏闊的光亮吸引著。
陽光熾烈、圓月皓潔、星空邈遠。我是一個心里有光的人!
為了尋光,我用文字把霧霾撥散;為了迎光,我用語言把黑暗撕開。
人類的進化和變異,從骨骼開始。骨骼支撐著生命,使人能夠站立起來。當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復存在,最后留下了堅硬的骨骼。作品的內涵與思想,正如骨骼一樣。骨骼是一支燭臺、一只燈架、一座燈塔,讓光束高高、灼灼地揮灑和傳播,成為江河湖海的淼淼煙波中鮮明的標識。
當然,還有靈魂。靈魂飄飛出竅,升天入地,靈魂就是永恒的光。
編選這部文集的過程中,審視五十年來的舊作,我常常糾纏在截然相反的復雜心情中。有時我會驚嘆:那時我寫得多么好啊,那些流暢有趣的句子、獨特的人物,新文體的嘗試;那時的我,文思噴涌,認知超前……有時我也會沮喪懊惱:早期的文字太粗淺簡陋了,細節(jié)不夠講究……更多的時候,我會深深感慨:我應該寫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寫得更好。
可惜,年過七旬,一切都不可能從頭來過了。
已落筆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實印記。是用書頁壓縮、凝聚而成的人生和歷史。
寫作的人在寫作中享受寂寞。書籍和文學都是寂寞的產(chǎn)物。
寂寞中,我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揚。
在我大半生的寫作中,“寫什么”和“怎么寫”同樣重要——“寫什么”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觀,“怎么寫”是價值觀實現(xiàn)的方式,用文學表達對自身、人性及對世界的認識。其實,最為重要的是“為什么寫作”。整理文集的過程中,我無數(shù)次叩問自己,雜糅的思緒漸漸清晰:少年時,文學是對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時,寫作是為了排遣苦悶;中年時,寫作是為了精神的堅韌與豐厚;進入晚年,寫作是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虛無感。一生寫作,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種種疑惑、困惑,可惜始終未能達至不惑。
我已與文學相伴半個世紀。于我而言,身前的贊譽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寫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我在寫作中不斷成長——成熟,在文學中日臻完美,從而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有尊嚴的寫作者、一個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來,我留意到螢火蟲已越來越少,它們被污染的環(huán)境和濫用的農(nóng)藥滅殺了。我心黯淡進而悲涼。我夢想著變成一只螢火蟲,讓我書中的每一個字,能在暗夜里發(fā)光,孤光自照。
是為序。
張抗抗
2022年3月2日
我對你的書感到十分親切。我想許多老同志都會感到親切。我們或多或少有過類似的遭遇。你的生動描寫時時打動我們這些老家伙的心弦?!艺J為,你筆下的朱小玲、張愷之這兩個主要人物的身世、遭遇、性格、心理的描寫,也都很富于典型性,既是獨特的,又有普遍意義。你寫活了這兩個人物性格,特別是媽媽朱小玲,不是依靠人物獨特的性格化的語言,而是依靠深入而細致的心理發(fā)掘與心理描寫。
——張光年
這是用一支童話般的筆,以第一人稱語氣寫成的小說。作者在如花似錦的江南風光中,描述了三代人離合悲歡的生命歷程,刻畫了三十年代一對熱血青年對愛情和革命的向往與追求。全篇結構謹嚴,既有現(xiàn)代小說的特色,又富于章回小說的魅力。從某種意義來說,此書可稱之為尋根之作……這確是一部既感人又發(fā)人深思的血淚之作。
——蕭乾
《赤彤丹朱》是著名作家張抗抗對自我創(chuàng)作的一次超越。敘事手法創(chuàng)新、獨特,打破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述的方式,歷史時間和敘事時間跳躍流轉,不同視角的轉化使得讀者對敘述空白不斷聯(lián)想補充而獲得新的感悟和內容。作者在關注現(xiàn)實,關注女性的同時追問歷史,試圖揭示歷史的真相,挖掘人性與當代人的困惑。
一
她一直在拼命地號啕大哭。我聽見她的哭聲壓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聲聲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為她隨時有可能被扔進馬桶里溺死,我對此也提心吊膽,如真是那樣的結局,我從媽媽出生的一開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后,來饒舌地寫出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個燠悶的夏日清晨,一條小船在霧氣中解索離岸,慢吞吞地劃向十幾里路外的埭溪鄉(xiāng)。她對自己的出生地,洛舍鄉(xiāng)下的一個小村尚一無所知,就即將被她的故鄉(xiāng)遺棄。
她的父親之所以沒把她扔進茅坑,而最終決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會辦的育嬰堂,完全是由于她母親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這一帶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溺死女嬰的事情家家都見怪不怪。那個晦暗的清晨,她母親緊緊抱著她坐在狹窄的船尾,心里抱著最后一個念頭,她只希望她的第三個女兒,能因育嬰堂而活下來。
那天的太陽一出來就很毒。運河兩岸的桑樹蔫蔫地垂著頭,河灘上的鴨子饑渴地往水里鉆,一旦浮出水面,翅膀羽毛上的水珠子,立時被陽光烤干了。那個女嬰在焦灼的日頭下微微睜開了眼。她看見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綠的小鳥飛過,薄云中傳來鈴鐺的響聲,一彎新月濕漉漉地浸入河水的盡頭,太陽與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藍一片橙黃一片緋紅……
她就這樣安靜下來,悠悠欣賞著運河8月的景色,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過水道兩邊茂密的水草,癢癢地撓著她的腳心,她禁不住咧嘴悄悄一樂。這似乎意味著她對離開那個嗜賭如命、不務正業(yè)的父親和貧困的家庭毫不留戀,甚至還有幾分歡喜。她母親低頭看了她一眼,不由大驚失色,惶惶然將頭上的油紙傘,擋住了她茫然四顧的黑亮亮的小眼睛。
這次出生后第六天的旅行,決定了并改變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編織自己的夢,就是始于那條小船。從此她喜歡漂泊無定、沒有方向地獨往獨來。風光旖旎的大運河在她來到人世之初,贈給她一件禮物。在我看來,運河之神等待這個女孩的到來,已等了許多個世紀。
那一天她還沒有名字。
育嬰堂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的時候,她的母親撲到門上失聲痛哭。她的母親并未離開,而是在那條破舊的門檻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有幾次她站起來想走,卻又重新跌坐下去。她傷心地哭著,撩起衣襟擦汗又擦淚,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和淚水濕透,引了許多街上的閑人來看。黃昏時,一個衣衫邋遢的男人扛著槳來喚,說是該回了,再不回你老公晚上又要打你了。她忽然起身,發(fā)瘋般地敲育嬰堂的大門,說嬤嬤你把小毛頭還給我,我們死也死一道去了!
那個黃昏,她的母親死死地把她箍在懷里,一步一步穿過埭溪鄉(xiāng)的長街,猶如同她的女兒共赴刑場。小船就拴在橋頭的木柱上,隨著岸邊灰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像一只被人丟棄的套鞋。
那一天,無論她的母親將她扔在埭溪的育嬰堂里,還是重又把她抱回家去,我們的故事都會是另一種情形。但是運河之神既已鐘情于她,木槳既已為她展示了天空和新岸,小船便不忍將她拋于埭溪,寧可在河心逆流打轉。
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就這樣突然來臨了——
橋頭出現(xiàn)了一群人,朝著她款款走來。為首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看上去就是戶好人家。那老太抱過孩子看了又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淌了下來。老太低聲細語地問她的母親:嫂嫂你曉得洛舍鎮(zhèn)上的面鋪“朱萬興”不曉得?她母親點點頭。老太又說:這街上的人都認得我,大橋頭東面街上,第三家鋪子的老板朱春谷,是我的兒。不瞞你,我兒媳婦前年生下一個男小人,可惜得七日臍風死了;前幾日,又生一個女小人,也不曉得朱家前世造了啥孽,昨夜里,那女小人又得七日臍風沒了。她娘發(fā)著熱,還不曉得此事。剛才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在埭溪育嬰堂門前哭著不走。我想這做娘的也是可憐,就坐了船趕過來了。倒像是我們兩家前世有緣,我來了你還沒走,小人兒也沒處落腳。倘若你不嫌棄,就讓我把小人兒抱回去,留在我家,我這當婆的做主,把這小人兒當自家親生的孩兒養(yǎng),你也算沒白白生她一回。這小人兒在我家,有吃有穿,比在你家享福。你若是放進育嬰堂,日后讓誰家領去做童養(yǎng)媳,就吃不盡的苦了……
她的母親總算止住了哭聲,抬頭仔仔細細打量了老太一番,似還未從眼前這由天而降的福音中反應過來。她把老太剛才的話想了又想,終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千恩萬謝起來。
老太又囑身邊的人,送了兩匹布料和幾塊銀圓給她生母。等她上了船,老太有話叮囑她說,小囡既已是朱家的人,自然會當親生女兒一樣養(yǎng),不會虧待她一絲一毫。所以日后,唐家與朱家,就不要來往了。
在我母親的歷史上,第一次由現(xiàn)實到夢幻的交接就此順利完成。她的生母將她托付給了一只寬闊而溫暖的新巢,便放心地離她遠去。小船凄涼的槳聲漸漸消失在暮色中,而在襁褓中的她卻渾然不覺。
她被那老太抱上了另一條小船。小船原路折回洛舍,輕捷的木槳在水里扳起一個又一個碧綠的漩渦。清晨的那彎新月,在河里慢慢沉下去,在相反的方向,一輪金光燦燦的太陽,從天幕上冉冉升起。
似乎她注定要被美麗的洛舍漾所養(yǎng)育,一朝一夕之間,她被另一雙大手,抱回了富裕安寧的洛舍。如今的洛舍鎮(zhèn),對于她已是另一番天地——她走出了鄉(xiāng)下衰敗的唐家,走進了開明優(yōu)裕的朱家,從此走向她浪漫而多難的生涯。她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直到在此遇見我父親,直到走出洛舍……福兮?禍兮?當時我無法同她交流。
洛舍鎮(zhèn)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運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臨天目,是古代吳國的屬地。托大禹和歷代百姓治水之功,這一帶湖港河渠貫通八方,織成密密水網(wǎng),雨淫則盡收,水滿而不溢,年年風調雨順,桑蠶菱藕稻米魚蝦應有盡有,是個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小街上那翹角飛檐的木板樓,高一座低一座,浮在水上、托在橋上,別有江南風情。曲曲彎彎的河港是路,帶篷的大木船和尖尖的小木船便可安步當車,所以當年洛舍鎮(zhèn)上的女人,走起路來,總是顫顫悠悠,像是漂在水上的一擔白生生的蠶繭……
從鎮(zhèn)東到鎮(zhèn)西,一條青石板小街橫貫而過,天未亮,便有擔水的男人,從河埠舀起滿滿的水桶,一路灑漾著水跡,拐入白墻黑瓦的深巷,石板路終年濕漉很是滋潤。街南的店鋪,一家家凌空架在河上,從窗口甩下紅木小桶,從河里拎上來,水就直接倒進了鍋灶,四處彌漫著松柴噴香的煙味……
傳說一千多年前,曾有洛陽人為避戰(zhàn)亂南下到此,發(fā)現(xiàn)天下竟有如此風水寶地,再也不肯離去。子孫繁衍、安居樂業(yè),先有舍、后成屋,逐年建成這座小鎮(zhèn)。為紀念故土洛陽,起名洛舍。到我母親被這個小鎮(zhèn)收留時,當年的洛陽遺風早已蕩然無存?!爸烊f興”的創(chuàng)業(yè)者,多年前從江蘇丹陽遷徙而來,丹陽人擅長經(jīng)營面食面點,在江南小鎮(zhèn)上以此謀生。在她到來之前,“朱萬興”的生意一直興隆發(fā)達,加上她父親行醫(yī)的收入,還有鄉(xiāng)下的田產(chǎn)和繭行商行的股份,雖然排不上江南豪富之列,也算是豐衣足食的小康人家。
那天天黑她被人抱進家門時,已經(jīng)乖乖睡著。穿過陰涼而悠長的店堂還有昏暗的天井,我聽見咯吱咯吱的樓梯響動,很多雙眼睛莊嚴地向她圍攏。她的新祖母小心翼翼地替她換去所有的衣衫,她赤裸裸蠕動著身子,像一條正在蛻皮的幼蠶。光滑潔白的脖子上手腕上,沒有佩戴一件銀器。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的新祖父在角落的藤椅上咕噥了一聲。
當年洛舍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朱家大小姐很得朱家人的寵愛。
她被起名叫朱慧仙,小名信珠。這是小鎮(zhèn)上的人所能想到的最美麗的名字了。她的皮膚雪白頭發(fā)墨黑,鼻梁高挺,眼睛雖小了一點,發(fā)際卻生有一對壯碩而肥大的耳垂。她祖母得空,便坐在床頭用手久久地摩挲她的耳垂。我的太外婆認定信珠姑娘是個有福之人。她被抱回朱家的那一日,她的養(yǎng)母在病中不解真情,把她當成自己親生的那個女兒,急急托出一對鼓脹的乳房將她灌飽。以后的日子,更是倍加寵愛,喂奶一直喂到她三周歲。斷奶后祖母向兒媳說了真話,她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并不吃驚,說自己喂大的孩子同親生的一樣。我未來的外婆從此未能生育,待我媽媽一直視如己出,全家人也都把信珠小姐捧為掌上明珠,要什么給什么,有求必應。所以我媽媽在十幾歲離家外出讀書前,已被“朱萬興”(諸如此類)慣出了一身隨心所欲的壞毛病。
全家人中最寵她的,就是把她從船上帶回來的那個老太。我的太外婆在世時是一家之主,擁有賈母一般的絕對權威,連祖父都要避讓三分。太外婆或許在看見那粉紅色的小人兒的第一眼,就深信這女孩同朱家有著一種神秘的緣分,說不定就將是“朱萬興”的幸運之星。她把我媽媽的生日,定在她抱進朱家大門的那一日,從此每逢陰歷六月二十一,都要為她擺席煮面,面條的碗底必然臥著兩個雞蛋。她周歲生日那天“抓周”,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著不要不要,抓一只元寶,扔了;抓一只粉盒,又扔了;有人把一塊石印塞在她手里,她一揚胳膊,那印章掉地,摔破了一只角;抓到最后,抓起了一本小人書,塞進嘴里就啃了起來……
稍大些,我媽媽整日優(yōu)哉游哉地四處閑逛,將屋后一樹紫色的桑葚一粒粒填進嘴里,染得牙齒嘴唇如黑陶般烏亮。她若是不小心打碎了碗或是潑了一地水,呵斥便無情地落到她母親的頭上,而她卻逍遙法外。丹陽人持家素來節(jié)儉,每天的晚飯全家人基本喝粥,但在她的面前,卻用金邊的盤子,盛著從飯館里叫來的四只冒著熱氣的燒賣。吃啊,吃啊,祖母用筷子點著她。周圍人則目不斜視。
我和我未來的媽媽,童年時食用了水鄉(xiāng)太多的魚蝦鱉鰻。她用挑夫擔來的井水,漱凈嘴邊的魚腥味,漫不經(jīng)心地走向后來一貧如洗的日子。
到她九歲時,家里又領養(yǎng)了一個男孩做她弟弟,也就是我后來的舅舅。躺在蠟燭包里的六個月的舅舅,胸口掛著一把銀鎖,在一個大清早悄悄出現(xiàn)在“朱萬興”的門前。朱家人欣喜萬分,可見朱家的積德行善在鎮(zhèn)上已有了口碑。朱家人回了一趟丹陽老家,請族長讓這個起名朱景勇的男孩,上了朱姓的族譜。“朱萬興”從此有了男性繼承人,但這卻絲毫不影響信珠姐姐在家中眾星捧月的地位。舅舅在很多年以后,還耿耿于懷地向我訴說著,當年他的姐姐被外公帶出去吃喜酒,而他卻被留在家中,一人躲在柴房里吃毛芋艿的故事。這樣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有點奇怪,就連我媽媽自己,也不懂朱家為何對她如此溺愛。直到現(xiàn)在仍迷惑不解。無論如何,這種偏愛在重男輕女的舊社會,絕對是有悖常情和傳統(tǒng)習俗的。
但我知道原因。先撇開朱老太和老板朱春谷這一家,當時或許擁有朦朧自發(fā)的民主傾向和開明地主意識。我要說的是,與我日日相處的信珠姑娘,確實是一個聰明伶俐、人見人愛的可人兒。她見人總是笑嘻嘻的,一副小鳥依人、沒心沒肺的樣子。見了伯叫伯見了爺叫爺,見誰都親親熱熱的,不認生。沒事時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朱萬興”三個字,用小手點著水,就在柜臺竹匾里的餛飩皮子上寫了出來。街上的人都圍過來看,嘖嘖贊嘆不已,我的太外婆便當眾摸出幾個銅板,讓她到對面雜貨鋪去買棒糖吃。
所以,當我還是一顆原生的微粒待在娘體時,就已打定主意,日后自己若能脫胎成形個女孩出世,就是我此生的造化了。
我長大以后,有一次曾問過我媽媽:那你后來為什么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你的生母呢?你真的不想她?
媽媽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不想。我從來也沒有過棄兒的感覺。就像是一生下來,我就是朱家的人。
我說我知道。因為你這個人,根本沒有血統(tǒng)和家族觀念。你很可能是個虛無主義者。
她的血親唐家果然守信,她從小到大,唐家人一直在十幾里地外的洛舍鄉(xiāng)下,一次也沒來鎮(zhèn)上朱家露過面。她一生中僅見過一次她的親哥,是1943年她在於潛被捕時,大哥唐梓良來到朱家,表示自愿去天目山營救她,并受朱家之托帶著錢來為她做保釋。可惜他來去匆匆,并沒給她留下太深印象。
童年最悲哀的日子是她祖母的過世。更傷心的是,祖母臨終前,曾將她叫到床頭,告訴了她的身世。她哭死過去,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二天活過來,倒覺得朱家比親生父母還要親近了。偶爾地,她在自家樓窗上,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猜想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今不知是什么樣子;遠處有個陌生的老婦朝店里張望,疑是自己的生母。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也僅僅一閃之念。到她十一歲那年,老家有人來報信,說是她的生母快死了,臨死時還想見她一面。她母親領著她叫了船去鄉(xiāng)下,她只記得躺在棺木中的那個女人,臉蒼白得像紙,滿面憂愁。她不敢多看這個所謂的生母一眼,在眾人的哭號中她茫然無措。
掛著銀鎖的弟弟大了,整天姐姐姐姐地跟著她玩耍,就像是她的親弟弟。她喜歡這個弟弟,教他寫“人、手、足”和“一、二、三”;只是在極偶然的一瞬,她站在小鎮(zhèn)盡頭的大通橋上,望著茫茫的洛舍漾,覺得天地間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很是孤獨。孤獨的結果,使她越發(fā)地依賴善良的朱家人。
我媽媽一生中唯一感覺到自己像一個棄兒,是在1952年我父親突然被開除黨籍之后。
這是后話。
太外公每天清早起床,沏上一壺紅茶,坐在剛開了門板的柜臺后面,開始讀昨天下午送來的《申報》。他喜歡報角上的連載小說,一坐下,必定大聲地念出那小說的題目《荒江女俠》,然后才慢慢往下看。我的媽媽每天都被這念報的聲音喚醒,醒了也不起來,就那么懶洋洋地躺著,望著蚊帳頂上的天窗外小小的一方藍天,想著她自己的心事。其實她什么心事也沒有。她很快活。她在學校的學習成績不算太好,但沒人呵斥她。她只要每天去上學,全家人就很歡喜。
學校的課程中,她只喜歡國文課。自從國文老師講過《白雪公主》《野天鵝》和《海的女兒》那些美麗的童話,她的面孔就一天天變得恍惚卻又鮮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過平淡而世俗的小鎮(zhèn)生活,如同一支無的之矢,在白云下畫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她每天都巴望著發(fā)生點什么事才好。
會不會從天窗上突然落下一顆星星來呢?哪怕是一?;ㄗ褍阂埠?。
如果是一顆星星,那么她的房間夜里就會很亮很亮,發(fā)出一種藍幽幽的光,那么運河里的魚,都會朝著她的窗子涌過來,咬她的腳指頭,癢得叫人忍不住笑。她的房子就像河里孤零零的魚寮,四面是水,人也像躺在水上似的,漂漂蕩蕩晃晃悠悠說不出的愜意……
藍花的夏布蚊帳上,那一坨坨的圖案和花紋也實在很奇妙。像一條條小船,載著她和弟弟,還有隔壁的阿毛阿兔,在浪頭里打滾,她一點都不怕掉到水里去,水里有一大朵一大朵的荷花,荷葉在船邊上攤開手掌接著,人落到荷花心里,荷花順水漂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啊想啊,她被自己的想象所癡迷。這是每天早晨最開心的時刻。
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想象以外,她還有什么更多的事情可做。
房門咚咚響起來。她的荷花、小魚和星星,忽然倉皇四散,消失在母親喚她吃早飯的聲音里。她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匆匆洗漱完畢。當她在桌邊坐下時,看見父親又像每次那樣,笑瞇瞇地向她擠眼睛。她明白今天放學以后,又該為父親去送信了。
每隔十天半月,父親會讓她到一個名叫晶子的女人那兒去送信。
晶子是一個秀氣的年輕女人。發(fā)髻上總插著一枚亮晶晶的銀簪,笑起來,腮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父親第一次帶她到晶子家去,她就覺得晶子比自家媽媽好看。她喜歡好看的女人。父親那時經(jīng)營田地也做郎中,晶子就是他學醫(yī)那家人的女兒。后來晶子嫁給了東旺里那邊一個地主,出嫁時船上堆的嫁妝里,有一只涂著金粉的馬桶。過了一年,晶子拎著那只馬桶又回了洛舍,人都說晶子的丈夫死了,晶子當了寡婦。自從晶子拎著馬桶回來后,當郎中的父親常常去為晶子看病。在她的記憶里,那時父親似乎只有晶子這一個病人。
我的外祖父每天穿一襲深灰色或是淺藍色的緞面長袍,飄然蕩逸地走過小鎮(zhèn)的長街。外祖父一邊行醫(yī)一邊兼管著鄉(xiāng)下的田產(chǎn)和鎮(zhèn)上面店的賬目,他為人誠懇待人和善,方圓幾十里名聲頗佳。良好的醫(yī)術和溫文爾雅的風度,使他贏得了鄉(xiāng)民的敬重和愛戴。尤其是他白皙而端莊的面孔,總是吸引著街上那些年輕女人的目光。外祖父那些時斷時續(xù)的風流韻事,實在算不得什么。
她每次去給晶子送信,晶子總會拿出酥糖香糕來給她吃,然后一個人躲到樓上去看信。這樣看了一個春秋的信,晶子變得白白胖胖的,再后來,晶子的腰就粗了起來,后來晶子生下了一個女孩,腰又重新變細了。她不明白晶子沒有男人怎么會生下孩子。但鎮(zhèn)上卻沒人說晶子的壞話,好像晶子就該生個孩子養(yǎng)著。有時她父親帶著她到橋頭去乘涼,會有人笑嘻嘻地對父親說:怎么,沒到你親家婆那里去呀?他們說到“親家婆”這三個字時,聲音就低下去,然后彼此很親熱地哈哈大笑起來。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親家婆”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情人”的意思??梢姡?0世紀30年代的洛舍,或者更早更早,“情人”就已成為一個不可否定的事實,一種生活方式。更可見,江南一帶民間的男女關系,在浩浩的水底下,自由自在地翻滾著溫柔的浪花。那時我曾經(jīng)很擔心,在這種浪漫主義空氣中培育出來的我的媽媽,日后的婚戀不知會鬧出多少亂子來呢!
那時我未來的媽媽,總是剪一頭齊耳的童發(fā),一身白衣黑裙的學生裝束,腋下夾一塊銀絲緞面裹著的書本,旁若無人地穿過擁擠熙攘的街市,去鎮(zhèn)東頭的小學校念書。她能感覺到從家家的門縫里,投來好奇而不安的眼神。
這天她如往常一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把那信送去給了晶子阿娘,還喝了她一盅烘青豆橘皮泡茶,嘴里滿是咸滋滋的香味。她跑著跳著還大聲地唱了幾句剛在學校學的歌,在小港碾米廠的拐角那兒,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在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那女人不由分說就把她拉進家門,塞滿一兜的糖果瓜子,然后交給她一張疊得小小的字條,讓她帶給她父親,還千叮萬囑不要讓她的母親看見。
她點著頭。她覺得這個女人同晶子一樣,身上都有一種甜蜜蜜的氣息,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的,就好像比別人要活得自在活得舒坦。她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很神秘,尤其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做起來就越發(fā)讓人著迷。
漸漸地,就總有女人找她“幫忙”,她看出她們因她的父親的友情而驕傲而快活。她們都有丈夫兒女,明知不能嫁給他,卻心甘情愿地同他明來暗往。我幼年的媽媽被她們打動,樂意幫助她們,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她覺得好玩,并不認為這樣做對不起自己的母親。我外婆被她蒙在鼓里,有時還委派她去盯外公的梢,不過凡是派她去盯梢,每次總是毫無結果。
我的風流而又正直的外公,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生哲學,優(yōu)哉游哉地履行著他鄉(xiāng)村醫(yī)生的職責。我媽媽的少女時代,雖然尚不解風月,但見多識廣,所受的束縛十分有限。外公始料所不及的是,他為她創(chuàng)造的那種無拘無束的家庭環(huán)境,日后竟造就出一個充滿叛逆精神的“革命”女兒。
那年仲夏,一條新聞在水鄉(xiāng)的霧氣里彌漫了很久,直到幾年后,洛舍鎮(zhèn)上的人們,還在談論著這個讓人驕傲的話題:朱家大小姐,竟然考上了湖州師范。
全鎮(zhèn)的高小畢業(yè)生,只考上了她一個女孩。
我的媽媽換上蔥綠色的旗袍,聳起豐滿的胸脯,昂首挺胸地走過人群,到楊家墩上去看縣里來的劇團演文明戲。十四歲的她發(fā)育良好,像一朵即將綻開的花蕾。她已到了鎮(zhèn)上的女孩訂婚嫁人的年齡。
“朱萬興”的店堂門檻前,已踏進不少前來提親的媒人。那天她看戲回來,正撞上一個鬼鬼祟祟的婆子出去。她進了門,把頭上的絹花往地上一扔,朝她母親嚷嚷說:給我理箱子,我明早就去湖州。
她母親低聲說: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遠門,才想……
我不嫁人!她噔噔幾步?jīng)_上樓,又回身大叫:我要去讀書!
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里。她明白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她既不會料理家務,更不會鎮(zhèn)上的女孩人人都得心應手的女紅。
她幾乎什么都不會做。不會是因為沒學。確切說,是沒用心學。
這樣的女孩嫁出去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忽然有了一種恐慌。
其實我外婆早幾年就試著讓她學做針線了,還教她納鞋底粘鞋幫翻絲綿繡花裁剪種種女人的活計。她總是推三推四地找個理由就逃走。實在逼不過,一拿起針就喊頭疼,徑自躲到樓上去看書了。她曾在一個雨天,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房里有一大箱子舊書,《紅樓夢》《西廂記》什么的,還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書籍的霉味混合著她身上的香粉和汗味,整整一個夏天她讀得昏天黑地。我外婆喊她下樓吃飯,喊一遍不動、喊兩遍不來、喊三遍連應聲都沒了。外婆氣惱地嘟噥:就曉得看書、看書,人都看癡了,也沒個人管管……我外公卻揮著手中的羽扇,瀟灑地說一句:由她,還是由她好了……
在當時那個年月,朱家人寵女兒,寵得有點不合常情,有點出格。我因此而十分羨慕我的媽媽。遺憾的是,她生下我以后,并未如法炮制,而是對我管教甚嚴,我認為這是一種忘本的行為。
我的太外婆終于雄才大略地決定不讓她嫁人。她派人去了丹陽老家,賣掉了一畝好田,為我媽媽籌足了去湖州讀書的資費。一個滿街紅菱上市的日子,一條烏篷小船搖出了小河,駛入寬闊的大運河。天邊的云很淡,落在綠瑩瑩的河里,一波一波的水紋中,她朦朦朧朧的少女心緒,與濕潤的薄云一同起起伏伏。
20世紀30年代中期,湖州師范校園里,已有初步的民主傾向和自由氣氛。無人管教的寄宿生涯,正對她的胃口。學校的圖書館里,居然能讀到歌德、普希金的詩,狄更斯、屠格涅夫的小說,還有莎士比亞的戲劇譯本。她每天囫圇吞棗,如癡如醉,這使得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自由自在的天性,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老師說:人之初,性本善。她偏說:人之初性本自由。這言論一時流傳,她很出了一番風頭。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學校被迫停課疏散。載她的小船回到洛舍鎮(zhèn)的青石碼頭,好多日子她神色黯然。
街上人來人往,走過來走過去都是陌生的面孔。今天是和平軍,明天是游擊隊,后天還有土匪兮兮的雜牌軍,老百姓叫他們“燒毛部隊”,亂哄哄地在這塊半淪陷的“陰陽區(qū)”來回拉鋸。日本人來大家就逃難,逃進鄉(xiāng)下的水港里,無影無蹤的。游擊隊來了就教大家唱抗日歌曲,那歌詞用洛舍話唱起來,總使她忍不住想笑。
平安無事的日子里,我的媽媽常常坐在自家店堂柜臺的高腳凳上,一邊往街上吐著瓜子皮,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去了一回湖州,眼里的洛舍鎮(zhèn)就變小了;當了一回師范生,這昏暗的店堂太讓人發(fā)悶。街上的行人一天天少了,露出長長的一塊塊青石板,一格子一格子的,好像把她的未來都切成了方塊。
青灰色的天空中,會不會突然飛來一只野天鵝,讓她摟住它的脖子,扇起它巨大的翅膀,把她馱到一個有書念的地方去呢?
她在清晨的曙色中,趴在窗欄上,對著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訴說著她的愿望;她在正午的陽光下,對著蜷在房檐下打瞌睡的花貓,講述著她的計劃;她在黃昏的河灘上,一聲聲喚著河心浮蕩的鴨群,想象著其中那一只有著翠綠花紋的瘦鴨,向她款款游來,立地打個滾,變成個白胡子老爺爺,吹一口仙氣,她便騰云駕霧而去……
她在這樣虛無縹緲的想象中度日,一邊不斷地央求父親讓她出去讀書。以至于她的父親終于同意將她送去后方的浙西天目山上學時,她竟高興得哭了起來。我感覺著她在哭泣時,身體如同蠶絲般陣陣戰(zhàn)栗,我斷定這正是她人生渴望的另一個開頭。
二
那個漆黑的夜晚,我的媽媽和她湖州師范的幾個同學,機警地越過日本人的封鎖線,日夜兼程,步行走完京杭國道104號公路。終于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傍晚,望見了天目山西麓那座古寺高翹的飛檐。一種時斷時續(xù)、抑揚頓挫的鐘聲,從灰藍色的瓦頂下一聲聲緩緩降落,在低暗的山坳里徘徊……漸漸又有歌聲升起,穿透層層濃密的竹林,在荒草中撥出一條小路,一步步導引著她們。
“我們在天目山上……”她最初聽到那首歌的歌詞,改了歌詞變成這樣。歌曲高亢激越,心怦怦跳起來。她隱隱知道有一座太行山,很遠。近在眼前的,是這座天目山。
我的開明的外公經(jīng)不起女兒的糾纏,當他終于決定送女兒去后方讀書時,他能選擇的,只有這座天目山里的浙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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