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奔涌》是散文家李萬華關(guān)于青藏高原風(fēng)物的一部散文自選集,共分花鳥冊、山水冊、雜畫冊三輯?!盎B冊”記錄的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具代表性的植物和鳥類,如龍膽、桃兒七、青稞、鳳頭百靈、松鴉等。“山水冊”主要記述了青藏高原的山川地理,有黃河上游、祁連山、藏文化源生地同仁、柴達(dá)木盆地等地?!半s畫冊”記錄描述了青藏高原季候時令人情風(fēng)俗以及魚蟲小獸之類。本書既有關(guān)于草原、湖泊、山脈、河流、森林、村莊宏闊壯麗的描述,也有身邊一些微觀細(xì)小事物的生動描寫,旨在用文字呈現(xiàn)青藏高原的宏闊壯麗和微觀的生動。
李萬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199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散文》《北京文學(xué)》《天涯》《延河》《山花》等報刊。入選《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及各年選。出版有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丙申年》《山鳥暮過庭》等。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第二屆青海文學(xué)獎、青海省政府第七屆、八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
花鳥冊
杜鵑花 003
文須鳥 005
泡桐花 008
龍膽 010
山桃 013
行到碧桃花下看 016
百靈 018
小滿之后 021
醋栗 024
伯勞 027
白樺 030
香薷、青稞與披堿草 033
小鸮 036
大黃 039
莛子藨 041
藏獒 043
九月菊 045
神靈的聲音 047
離天最近的植物 050
桃兒七 053
鴿子與斑鳩 056
云杉的一生 058
藏羚羊與補(bǔ)血草 061
委陵菜 064
雉雞 066
小葉楊與達(dá)烏里寒鴉 069
赤麻鴨 072
黑頭 075
松鴉 078
忍冬 081
山水冊
金色河谷 087
隆務(wù) 089
麥秀 093
2010年的祁連 095
牛心山 100
八寶 103
剛察 105
仙女灣 109
沙柳河 111
崗什卡 114
黃河 117
安達(dá)其哈 119
巖畫 122
千山暮雪 124
錫鐵山 127
可魯克湖 130
珊瑚化石 133
古爾班通古特 135
布爾津 137
哈薩克 139
群山奔涌 142
柳灣 145
黃金牧場 150
塔加 153
雜畫冊
殘燈一盞野蛾飛 159
窗 162
想起一個夏天 165
村莊 167
想象4000多年前的一天 170
秋日將近 173
牧羊人 176
月印千江 179
一條名叫高原裸裂尻的魚 182
再度秋日 185
駱駝只是駱駝 188
重陽 190
深秋的最后幾天 192
以游世俗 194
冬日 196
暗八仙 200
貓捕鼠 202
一枝花 205
雪花也有它的用意 208
夢見一座小鎮(zhèn) 211
回憶夯歌 213
回憶社火 215
雪怎樣將原野覆蓋 218
日出 221
后記 225
序
風(fēng)從青海來
我與李萬華素未謀面,有限的信息交流源自閱讀。起初,在博客讀到其作品,如同開啟一段閱讀序曲,是一些短章或片段?!拔曳路鹗莻€,山野的王。我想著或許,果真,我在那些幽僻的地方,做過王。我將手腳散開來,搭著泥土,搭著草色,搭著蜂蝶,并且,搭著花朵的臉頰。”(《世界并非只由一種看法統(tǒng)治》)“我在這樣的陽光里靜坐,聽到些熱烈的聲息,在寂靜中喧響。我聽出它們最先產(chǎn)生于泥土深處,如同一粒種子的萌生,在幽暗中做些左右沖撞,然后沿著葉脈和松針彈射,并匯集些他物的響動,溪流、山風(fēng)、雞鳴、犬吠、牛羊哞叫。”(《這個世界還有更亂的人》)這些文字,最平常的詞語與句式,卻產(chǎn)生獨特的效果。沉思的品格,主觀內(nèi)省的精神底蘊(yùn),假設(shè)或想象的力度,隱隱可見其現(xiàn)代性寫作的努力方向。讀之,仿佛遇見一位前世的熟人,相知如故。
一晃十余年。
好多年,有兩位“李萬華”在視野中不斷交替出現(xiàn)。一位是以“天風(fēng)”的名字出現(xiàn)在日常里,偶爾以通信工具交談,話不多,寥寥數(shù)語,質(zhì)樸,低調(diào),有教養(yǎng)。另一位是以“李萬華”的名字,在期刊和微信公眾號呈現(xiàn)?!疤祜L(fēng)”給我的印象是模糊甚至有點神秘的,我以為那是一位生活在青藏高原深處的男孩,偏于凝思,個性誠樸。這種印象維持了好久,我的閱讀因而不斷處于猜測中,如同她擅長的寫作的假設(shè)。直到《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的出現(xiàn),我的一些猜測才落到實處。如果《金色河谷》中的行文面目安靜、明朗,略帶熱情,視線偏于外向又暗伏著向上生長的力量,《西風(fēng)消息》的氣息,則像一位看盡滄桑的中年女性,同樣安靜的表達(dá)中,萬念釋然如一,如同修行之后獲得“解脫法門”的慧者。這一點,突出地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中,一是散見于期刊的散文《西風(fēng)消息》,一是她獲得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的《丙申年》,兩篇作品,都有仿若“慈航普度”的讀感。而倘若了解李萬華本人所經(jīng)歷過的時間磨礪,自會明白,她的人與文,緣何如此契合,如此莫逆于心。
迄今沒到過青海,青藏高原之于我,有著土耳其電影《秋天》的風(fēng)景底色和塔瑪拉?科特夫斯卡導(dǎo)演的紀(jì)錄片《蜂蜜之地》的人文想象。青海省的輪廓像一只貓科動物,靜靜地蹲伏在西部遼闊的版圖上,圖片的安靜假象下,人文歷史遠(yuǎn)溯秦漢唐宋,各民族宗教信仰由來已久,長江、黃河、瀾滄江三大河流在此同源,青海的“花兒”就像《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祁連山上,自然萬象斑斕絢麗……這是一片神祇照臨的土地,貧寒又豐饒,壯闊又靈秀。從出生到成長,從兒時到中年,絢爛歸于平實,李萬華像蟄居在山野清風(fēng)中的古隱者,喜歡獨自去曠野走走,吹吹河谷的風(fēng),聽聽鳥聲啁啾,在黃昏觀察一株青楊樹的季節(jié)嬗變,在雪地之上看蒼茫大地,一些大地深處的“消息”,夢境,時間,現(xiàn)代人的困惑與尋找,都在文字間撲面而來。
收錄在這部散文集中的篇章,從“花鳥冊”“山水冊”到“雜畫冊”,貌似自然文學(xué)寫作的外套,內(nèi)里卻珍藏著作者傾心澆灌的精神骨血,通過個體身心在自然懷抱中的“安放”與“對視”,探究人的“存在與時間”。這里,涉及人的認(rèn)知。認(rèn)識自然難,認(rèn)識同類也難,最難的,還是自我的認(rèn)知?!罢J(rèn)識你自己”——蘇格拉底的座右銘,道出自我認(rèn)知的困境與重要性。中國古代諸子和西方哲學(xué)語言,都在關(guān)乎“人之存在與認(rèn)知”的精神路途奔走。本書中,作者筆下的那些花草,頭花杜鵑、山桃、龍膽、馬先蒿、香薷、披堿草、補(bǔ)血草開了又謝,謝了還開;青楊樹的葉子綠了又落,落了又長;那些晚來風(fēng)急時分或曉起薄霧中飛來飛去和鳴聲自由的高原上的文須鳥、伯勞、松鴉、云雀、百靈,有著神靈度牒過的天籟之音;那金色河谷的一抹云霞、祁連山上的風(fēng)雪、黃河岸邊的蘆葦、柳灣舊址的陶片、剛察的油菜花地,以及牧羊人的憨厚、西部村莊的記憶點滴、秋日與冬夜……就在年年月月的精神探究下,像群山奔涌一樣,氣勢遼遠(yuǎn)而高峻,又像打亂了記憶與現(xiàn)實秩序的墨色,氤氳于紙面。有《論語》曾子“詠而歸”的理想,有老子、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道德自律,有佛家“眾生平等”的善良、謙卑與慈愛。在類似這樣的精神寄養(yǎng)和自我認(rèn)知里,解衣般礴,奔走之軀與想象之筆相互映照,李萬華維護(hù)著散文寫作的尊嚴(yán)。
閱讀過程中,我的體驗是不能淪陷于作品“及物性”帶來的閱讀假象,在高原自然地理風(fēng)物的語言中“走失”。如果你把這部書看作僅是描摹自然萬物、風(fēng)土人情,也許你只是進(jìn)行了一次紙上旅行,“走馬觀花”一般輕易。如果你沉下心來,跟隨作品的“呼吸”,像作者一樣觀照自我,也許你將精神同頻地“如沐春風(fēng)”。相信你的眼力。閱讀者的高端眼力,讓寫作者與閱讀者收獲到雙重的體面,抑或教益;就像本書中青楊樹的一片葉子,春生秋落,亦是教誨。
存樸
2022年2月20日于深圳
李萬華《群山奔涌》,是青藏高原一位女兒的凝視:反射藍(lán)光的積雪,露珠似的山野花朵,從青稞芒里涌出的陽光,金色閃爍的寺……用美好文字描繪的這一幅幅凝視圖景,安靜或熱烈呈現(xiàn)的,是作家的深情之心,是她對世界、對這片獨特家園的愛和頌歌。
——黑陶
群山奔涌,宇宙翻騰。極具異質(zhì)性的文字,澆灌15年河煌時光。每一秒都是秘密的寶石,布滿了苔蘚的寶石,構(gòu)成了一個執(zhí)著而清涼的文學(xué)星球。
——龐余亮
李萬華《群山奔涌》以青藏高原為背景,極具地域特色,回旋自如,渾然天成,毫無雕琢痕跡。既有博物學(xué)的嚴(yán)謹(jǐn),又有文學(xué)的細(xì)膩。讀之能從中獲得一種沉靜、深邃的品質(zhì),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散文佳品。
——江子
李萬華書寫了大量的鄉(xiāng)村名物、鄉(xiāng)村物事和鄉(xiāng)村風(fēng)習(xí),同時又融入了生態(tài)文學(xué)里對自然的書寫(主要寫動植物),同時也植入自己大量的生命記憶,隱隱刻錄出一位散文家的心靈史。這種書寫上的跨文體或者說在多種文體里的閃轉(zhuǎn)騰挪,或?qū)Χ喾N文體的兼收并蓄,無疑是對其寫作所具有的雜糅特性的再度拓展。
——馬鈞
李萬華踏足青海境內(nèi)的溝溝壑壑,漫步于湟水河谷,在她所熟悉的大地褶皺中撫摸著時間的刻痕。她用近乎動物觸須一般靈敏的感覺觀察萬物,花鳥、植物、山水從筆端自然流淌出來,在這些微小的事物中體現(xiàn)出女作家新鮮明亮的生命力。最能展示李萬華散文特色的還是寫青藏高原風(fēng)物的篇章,她將草原、湖泊、山脈、河流、森林這些常見的景物寫出了青藏高原的冷峻峭拔、遒勁滄桑,營造出寥廓悠遠(yuǎn)的境界和韻律。
杜鵑花
杜鵑花看過數(shù)次,印象深刻的,只有兩回。
2019年4月,在浙江天臺山看杜鵑。那次去看杜鵑的時間早了些,山頂野生杜鵑尚未全開,好在山下人工栽植的杜鵑已繁盛似錦?;ù笕缋C球,花瓣邊緣燙過一般微微起皺,粉紅自花瓣邊緣向花心過渡,色度慢慢稀釋,至花心,淺淡成白色縱紋。正是午時,日光燁燁,俯身去看,強(qiáng)烈光線自花心反射出來,一朵花成為一個光源,十幾朵小花聚生成傘狀,仿佛十幾個小太陽光線四散,耀灼人眼。
山頂開花稍早的一兩株杜鵑,自林木深處探出幾團(tuán)紅暈來。滿山蓊郁,杜鵑的紅便格外醒目。有些杜鵑已成為小喬木,枝干盤曲嶙峋,花在枝上,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都是一幅精心描繪的畫。峰回,路轉(zhuǎn),拐彎處,見兩三株杜鵑自斷崖垂下,近在路旁。跑去拍照片,極力攀爬,勉強(qiáng)將相機(jī)對焦,看到鏡頭里紫蒲色的幾朵,如蝶翼,秀雅娉婷,生絕塵之姿,令人耳目清越。
穿茶園,過箬竹林,撫摸修長有韌性的箬葉,想起粽子。粽子我不愛食,也不會包,但對這古意盎然的食物還是懷有敬意。箬葉盡處,華頂峰上,遇見千年杜鵑王。千年之前的杜鵑樹,歷經(jīng)風(fēng)雨,樹干已經(jīng)黑褐,蒼顏古貌,樹冠如松??上Щㄎ撮_,不能一睹“開花可達(dá)一千多”的盛景。登山時出一身熱汗,坐在杜鵑林中的石亭休憩,偶有一點涼風(fēng)至,不亦快哉。
明萬歷四十一年四月初三,徐霞客第一次游天臺山,登華頂峰,記下“荒草靡靡,山高風(fēng)冽。草上結(jié)霜高寸許,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樹,玲瓏彌望。嶺角山花盛開,頂上反不吐色,蓋為高寒所勒耳”。2019年的4月上旬,正是農(nóng)歷三月初,山頂不見一點薄霜,無荒草,風(fēng)也不冷,與300多年前相比,氣溫確實高了許多。
2021年6月5日,在祁連山脈東端,見到開滿山坡的頭花杜鵑、百里香杜鵑和隴蜀杜鵑,花勢磅礴,以前從未得見。頭花杜鵑與百里香杜鵑的花都呈紫色,百里香杜鵑的紫更偏向藍(lán)色。隴蜀杜鵑為原亞種,枝形高大,花大而白,苞片粉紅。三種杜鵑都具清冽芬芳。
還未到達(dá)峰頂,路一旁山坡上的杜鵑已使人震撼。紫色杜鵑花和白色杜鵑花將整面陰坡覆蓋,兩種色彩又分開來,紫色在下,白色在上。顯然是海拔的緣故,隴蜀杜鵑更喜歡高海拔的寒涼。
翻越山頂時,見到千峰錯落,莽莽蒼蒼。雪在溝壑,冰川掛成瀑布。山路蜿蜒,云杉、樺樹和杜鵑林無一例外俱在山坡的陰面,那里潮濕,陰涼。光照較強(qiáng)的山陽,多是草甸和柏樹。這條路走過多次,每次走,每次看,始終看不夠云生霧起的群山萬壑。
身在杜鵑叢,一時恍惚,不知該看哪一朵。只好在白色和紫色的山坡上跑來跑去,想把所有花朵都看一遍,然而怎么能夠。太陽正在頭頂,光線穿過花叢時迷蒙成縷縷淡藍(lán)淺綠。花海安靜自如,花叢下,黑毛蟲帶著一對紅眼睛爬行,鬼箭錦雞兒只有一寸高,花已綻放,天山報春幾朵,如小人國的花草,一株唐古特瑞香舉起的幾枚花朵,胸針?biāo)频膭e在大地的衣襟上,五脈綠絨蒿垂下花苞。
這幾種杜鵑已經(jīng)看了幾十年,這是多年來第一次看見如此有聲勢地開。似乎杜鵑生活多年,這次終于拼盡了全力,或者,杜鵑枉活多年,這次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
文須鳥
元月10日,午后,西風(fēng)凜冽,我裹了厚棉襖,去河畔散步。途中遇到一位專拍文須鳥的攝影愛好者,他表示對其他鳥沒有興趣。當(dāng)我追逐一只水鷚時,他問那是什么鳥,還再三申明不喜歡,嫌它不好看。哪種鳥好看,哪種鳥不好看,我想問一下,天冷,嫌麻煩,沒開口。在我看來,每種鳥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鳥不具有的精妙。水鷚的羽色與麻雀差不多,灰撲撲,全身上下沒一處亮麗,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經(jīng)質(zhì)地上下抖動,它很少放聲歌唱,只在灘涂沙渚上來去覓食,偶爾為領(lǐng)地和食物與同類爭吵,像一個已被生活磨蝕的中年婦女。但是水鷚之外,天地間再找不出一只與水鷚完全相同的鳥,它是這世間的獨一無二。
那日天空陰沉,蘆葦稈上的麻雀結(jié)成團(tuán)隊,忽而東忽而西,大廈將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攝影愛好者東行西走,過一陣忽然指著蘆葦叢讓我看文須鳥。等我過去,除去蘆葦搖曳,哪里還有鳥影。我自然不肯靠近一個葉公看他拍下的照片,那一日便與文須鳥失之交臂。
然而世間眼看著錯失的,又何止是一只文須鳥。
至3月,再去河畔,見到棲息的漁鷗已經(jīng)離去。已到安身立命的關(guān)鍵時刻,它們該去魚群更為密集的地方,為子孫后代籌謀。河面只剩下綠頭鴨和紅頭潛鴨。綠頭鴨自然青梅澀澀竹馬沙沙,紅頭潛鴨卻寥落孑孓,全是荷葉生時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這些季候的先知終究按捺不住興奮,水面上因此不時傳出含義明確的“嘎嘎”聲。有些綠頭鴨搖搖晃晃比翼而起,繞蘆葦叢飛一圈,又落到水面,大約是小夫妻旅行結(jié)婚。河岸邊的樹林中,大山雀的叫聲已發(fā)生變化,再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聲?,F(xiàn)在它們將音調(diào)提高,音節(jié)增加,音韻裊娜婉轉(zhuǎn),該是說著山無陵、江水為竭之類的情話。攀樹干的大斑啄木鳥,也忙中偷閑,絮語不斷。
蘆葦依舊冬日模樣,風(fēng)硬,吹過時,“瑟瑟”聲直來直去。偶爾幾莖葦稈挑一些荻花在風(fēng)中抖動,更多的蘆葦,東倒西歪,彼此覆蓋,水蔥和東方香蒲凌亂不堪。沿蘆葦叢前行,聽到幾聲琴弦繃斷似的聲音,斷定鳥兒就在附近,駐足凝神,卻什么鳥都看不見。藏著掖著原不是鳥的本性,它們只是習(xí)慣了機(jī)警。但是現(xiàn)在,我看見許多鳥已經(jīng)學(xué)會躲躲藏藏,仿佛它們的存在,是一件見不得天日的事情。
離開蘆葦一些距離,用望遠(yuǎn)鏡細(xì)細(xì)搜索,終于在水面縱橫的蘆葦稈下,見到十幾只文須鳥。看慣了麻雀長尾山雀山噪鹛烏鴉喜鵲之類渾身的莊嚴(yán)凝重,現(xiàn)在見到色彩這般清新悅目的小鳥,瞬間神清氣爽,仿佛腳下的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黃的青藏高原,而是已挪身江南,周圍一片鶯聲燕語。天雖然冷,文須鳥們卻其樂融融。這是一個群居的集體,或者是一個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時分,大部分文須鳥在蘆葦莖上嬉鬧,一派歲月不需回首的及時行樂樣,一只雄鳥卻忙著洗澡。我見它兩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當(dāng)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時,可以見到尾部的一道黑羽異常醒目。它臉頰上的黑髭紋自眼部錐形下垂,仿佛一個花臉,這加深了時光的滄桑感:“宋王爺坐江山為君不正,謫貶俺雅志府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會因為年齡而沉淪。那些雌鳥自然不留胡須,尾部又沒黑羽,渾身淺灰與淡黃,純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記憶,與許多其他鳥一樣,文須鳥在我的記憶中也沒有一席之地。沒什么可奇怪的,文須鳥原是古北界的鳥,青海應(yīng)該常見,不過文須鳥營巢需要與蘆葦有關(guān)。蘆葦叢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蘆葦下部,在那里,它們將自己隱藏起來,與大部分的世界隔絕開,偶爾在荻花和香蒲上玩雜技。在高原,蘆葦不會隨處生長,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見不到文須鳥。
不肯隨遇而安,鳥兒雖小,卻有志氣?!把嗳赴仓欩]之志”,這一點,陳勝完全錯了。
民間將文須鳥叫龍鳳鳥,找不到一個人詢問其中原因?;蛟S是因為文須鳥始終雌雄相伴,龍鳳呈祥那樣??纱藭r,眼前這些群居一處的文須鳥,卻與龍與鳳毫無關(guān)系,它們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實。
泡桐花
初識泡桐大約在十幾年前。
那日向西,到黃河岸邊的循化縣時,夜色已籠罩小鎮(zhèn)。高原的夜晚,熟悉又陌生。夜雨才過去,小小的廣場上積水未散。人們跳鍋莊,旋轉(zhuǎn)的圓圈外,更多的人站著觀賞。那些節(jié)奏鏗鏘的鍋莊舞曲,有些我已熟悉,有些雖然第一次聽見,它的旋律卻仿佛來自記憶。轉(zhuǎn)個角,當(dāng)街的烤羊肉攤一字?jǐn)[開,食客不多,幾縷煙火縹緲出些許寧靜。我們找到一家,兩張小方桌一拼,點些羊肉串、烤腰子和白斬雞,又叫小盤的二截面。茶水自然免費,走路一整天的人,一杯一杯牛飲。路旁不知名的高樹正在開花,一樹月白。偶爾有紅衣僧人飄著袈裟走過,拂起幾縷暗香,辨不清是來自近處高樹,還是遠(yuǎn)處丁香。
后來在植有大樹的街道慢慢走,又向樹下獨坐的人詢問大樹的名字,說:桐樹。高原見慣的幾種花樹無非是丁香榆葉梅山桃山荊子之類,丁香體柔弱,榆葉梅也偉岸不到哪里去,山荊子樹雖然高大一些,但花朵我認(rèn)識。至于玉蘭啊,木棉啊,紅花羊蹄甲之類一開花就一樹錦繡的花樹是不會在高原繁茂的。循化縣城海拔雖然低一些,但依舊是高原,怎么可能長出桐樹呢。一興奮,人仿佛就不在高原了,暗自揣摩不知是哪一種桐樹,是能引來鳳凰的梧桐,是能致富的油桐,是冰川遺老的珙桐,還是花朵能消腫生發(fā)的泡桐……猜測著,高個女伴試圖跳一跳,拽一開在低處的花枝下來,讓我摘一朵回去上網(wǎng)研究。幾個人圍著轉(zhuǎn)一圈,終究沒下手。想著是有落花的,低頭走,人行道上果真散幾朵,已香消玉殞,顯然被行人踩踏過。也不計較,撿一朵在手,就著昏黃的燈光細(xì)瞧,只看見白色的鐘形花瓣上漾幾星紫斑,仿佛小號的喇叭。
原本是要看黃河在夜晚的樣子,聽黃河的聲音是否來自天上,結(jié)果和路旁的花糾纏起來,當(dāng)初的意愿也忘得干凈。半夜醒來,在簡陋的旅店,聽得窗外噼啪的雨滴打在玻璃和墻壁上,隔一陣,又聽見遠(yuǎn)處杜鵑啼叫。杜鵑喜歡隱在青楊林中幽幽地叫,夜半聽到杜鵑叫,還是第一次。莫非杜鵑果真要夜以繼日地悲傷,非啼出血來不可。在高原,看慣了一個冬天雪花漫卷的清寂,夜半驀然聽到雨聲淅瀝,竟十分親切,仿佛久已生疏的故園聲息。
龍膽
河湟地區(qū)的春天,草地上會開出色澤深淺不一的藍(lán)色龍膽花。這些鐘形花朵仿佛小昆蟲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聽,卻沒有一點聲音。原來昆蟲都是小膽量,有揚聲器也不敢用。龍膽花肆意地開,人隨便一坐,身邊就是一簇,都來不及一一細(xì)看。紫蒲、竊藍(lán)、群青……幾種色彩將比例換來換去,游刃有余。藍(lán)色總歸出塵,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龍膽是遠(yuǎn)離塵世的花。但在微距鏡頭中,龍膽花瓣仿佛一張張畫布:深藍(lán)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出邊線的蒲扇,淺紫的花瓣上,墨線正勾勒一把把金鐘鏟。那些黑色線條精心描出,每一筆,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個頗具匠心的畫師,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筆將其裝飾。
長萼龍膽、鱗葉龍膽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龍膽,叫不出名字。種類不一的龍膽們混居一處,各自開花,無賓主之分,無先來后到。女孩們鎮(zhèn)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嘗植物根莖,唯獨不采龍膽花。不是龍膽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樣小的花,貼在地面上,連個花梗都沒有,即便揪一朵,也無處拿捏,更無法插在辮子上。不可褻玩,就不玩了,隨遇而安。龍膽開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還未醒轉(zhuǎn),龍膽的藍(lán)色小喇叭們已經(jīng)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龍膽之后,潮濕積水的草地上會開出粉色報春花。多是天山報春,根狀莖短小,花葶卻高達(dá)20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傘狀,娉婷。天山報春是孩子們喜歡采擷的花朵,不過采擷時需花費一些精力。天山報春多長在沼澤地,遠(yuǎn)處看去,沼澤地綠茵茵一片肥厚,偶爾積一汪亮閃閃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腳踩進(jìn)去,“咕咚”一聲,一腳泥。天山報春外,另有一種苞芽粉報春,也是龍膽一樣,貼地面而生,開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報春纖秀,有些憨實,不常見。報春之后,高山上,會有杜鵑開出。杜鵑聲勢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載的,一開,就是整面山坡。說龍膽、報春、杜鵑是世界三大高山名花,不知確否。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龍膽花,被一群同樣是紫色的小花吸引。遠(yuǎn)處看時,以為是另一種藍(lán)色更深的龍膽花,近前,卻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別處見過,顏色沒有如此深濃,藍(lán)紫的花瓣邊緣漸呈白色,小鼻子小眼,還算清秀。眼前所見,卻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藍(lán)紫。一直不太喜歡深紫色,還有紅色。我在紅色中容易見到某種凝滯和僵硬,大約來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記憶。深紫讓人窒息,似乎墜入深淵。深藍(lán)加紫,仿佛陷入一場夢,怎么掙扎都醒不來。
說起深藍(lán),山野中還有一種管花秦艽,同樣是龍膽科龍膽屬的植物,“砰砰砰”四射的蓮座叢葉,比龍膽要壯碩一些,花朵簇生枝頂,花瓣是純粹的深藍(lán)?;ǘ鋫償D在一起,深藍(lán)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須根,一律向左扭結(jié),成為一根粗壯的圓柱狀,我們叫它左扭根。
據(jù)說不臥龍宮臥山林的龍膽花語是“喜歡看憂傷時的你”,年輕人的愛好?!耙粓龀顗艟菩褧r,斜陽卻照深深院?!蔽铱待埬懟?,看不出多少憂傷,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圖案令人驚嘆。人若要向植物學(xué)習(xí),除去學(xué)習(xí)它們的秩序,還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它們在美學(xué)方面的創(chuàng)意:沒有一種想法是重復(fù)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3000米以上的草原,達(dá)烏里龍膽常常將花開在八九月份。這些地方,朗晴時陽光徹照,藍(lán)天深遠(yuǎn),風(fēng)冷硬,天氣陰沉?xí)r,長云籠罩雪山。深藍(lán)色的達(dá)烏里龍膽大片綻放,只將一片草原染成靛藍(lán)色。有個下午,我在澤庫縣一個居民安置點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樓房,樓前預(yù)留的草坪內(nèi),生長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堿草為多。高草披拂,遠(yuǎn)望一派蒼蒼茫茫的蕭瑟,近前,卻見高草中許多小花。達(dá)烏里龍膽幽夢般沉靜,白色龍膽花仿佛是沒有痕跡的時間腳印,一種柔弱的矢車菊似的小花,細(xì)莖挑起花朵在草叢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一時陽光清亮,風(fēng)呼呼刮過,樓房兀自矗立,不見人來人往,偶爾一只貓走過,腳步輕盈,優(yōu)雅矜持。
山桃
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風(fēng)在街巷游蕩。春天的風(fēng)說冷不冷,但也不讓人舒服。人在風(fēng)中,頭發(fā)橫飛,豎起的衣領(lǐng)直抵下頜,身體努力前傾,才能保持平衡。天空的云本來已經(jīng)輕盈白凈,風(fēng)將地面的塵埃揚上去,云又如冬季那般暗舊。行道旁的垂柳已泛上鵝黃,楊樹淡紫的柔荑花絮正在風(fēng)里搖來晃去。緊走幾步,于人影中遇見一株開花的山桃,微微一震。
前夜,朋友發(fā)來手機(jī)視頻,是山桃花在萬家燈火中的身姿。夜晚的幢幢樓宇,燈光自窗戶透出,帶些愛麗斯藍(lán)。冷色系的光給人以距離,不像暖色的燈燭那樣將人拉近。夜空下的山桃花瓣,有點像單薄的雪片亂飛,尤其是枝子微微擺動時。山桃花瓣細(xì)碎,粉白,窗戶散出的光映于其上,星星點點,樓上層疊的燈光便顯得生硬機(jī)械。朋友問能否看清哪些是花哪些是燈火,我說山桃花搖曳,仿佛群星閃耀,高樓上的燈光,更像來自外太空的飛行艦隊。
那晚詫異山桃花居然已經(jīng)開放,幾乎與香莢蒾同時。現(xiàn)在驀然撞見,驚喜之后是一聲一眼千年的喟嘆。
山桃花自然以開放在山野為佳。有一年,我和朋友去南山看山桃花,時間不對,山桃花花期已過,高挑扶疏的暗紅色枝子上,全是窄而細(xì)長的葉子。沒有花也好,我們在山桃樹下找桃核。拇指大的山桃核到處是,揀大而飽滿的核,幾分鐘就是一把。捧著桃核找清水,蹲在太陽下一枚枚清洗。山桃核的花紋九曲回腸,讓人想到屋角米柜上花草祥云的圖案。說好將撿回的山桃核用來串手鏈,想著用肌膚將那花紋一點點摩平,沁出油,裹上包漿,看一看歲月如何在自己的手上揉搓??墒窃捯徽f過便忘,撿回的山桃核放在陽臺上曬,這一曬,便沒了下文。
其實南山的山桃,也是人工栽植。高原野生的開花樹木不多,不像南方郁郁蔥蔥的大山,走一程,峰一回,一棵開花的大樹。繁花滿枝,卻叫不出名字,只好仰頭看,看得天旋地轉(zhuǎn)。
比起山野和公園里的山桃,此時街頭的這一株多少顯得孤單。不是不合群,不是冷傲孤僻,而是,舉目無親。這是一個疫情尚未結(jié)束的時期,行人心有憂懼,所有舉止都小心謹(jǐn)慎,唯恐一處不慎,后患無窮。又是料峭春風(fēng),陽光躲在云層,生硬的城市建筑將天空切去一半。那些原本可以與行人一起喧囂一起熱鬧的樹木,除去垂柳和青楊,其他樹都沒有抽芽的意思。唯有這尚未健壯的山桃一株,在國芳百貨的商場廣告牌前,細(xì)枝伶仃。
是一株淡粉色山桃。淡粉最經(jīng)不起世塵沾染,粉色淡了,顯得蒼白陳舊,即便新開的花,也如歲月糟踐過一樣,粉色濃了,又有后宮佳麗的嫌疑。好在這個春天不太明麗,櫻花未開,夭桃也未綻放。不明麗的天光下,山桃花的淡粉便有些藏巧于拙。記得還有一種白色山桃,花瓣的瑩白透出點淺綠。綠色只要不太濃,都清爽。與粉色山桃花相比,白色山桃花更具仙氣。
走近,看故人那樣,仔細(xì)看一眼,又離開。離開時還在想:時間不是太早,也不太遲,時間永遠(yuǎn)剛剛好。山桃花的時間屬于山桃,紫槐的時間屬于紫槐,草坪里,園藝工人即將栽植的小個子花草,它們的時間也只屬于它們自己。山桃在山桃的時間里搖曳,行人只在行人的時間中匆促。時間無法像流水那樣匯合,這是它們彼
此照面之后便抽身離去的緣故,哪怕是一個“城墻下趾稍廣,桃柳爛漫,游人席地坐,亦飲亦歌”的時代,桃柳也只兀自爛漫,游人只兀自歌吟。
行到碧桃花下看
已是5月中旬,山里的青楊才舉出淡綠的芽孢。這是一種看上去有足夠耐心的樹,不溫不躁。這之前,10月還沒過中旬,青楊一樹樹金黃就開始散去。仿佛它真要將卵形的葉子當(dāng)成金錠,誠心應(yīng)驗一下金乃流動之物這句話。青楊的舊葉子落得比秋風(fēng)早,新葉子又要等到暮春才鉆出來,這中間是半年之久的高原之冬,這般漫長,挑戰(zhàn)人的耐心,仿佛貝拉?塔爾的長鏡頭。
不過春天畢竟要遠(yuǎn)去了,寒冷的空氣濕漉漉的,仿佛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雨滴懸在其中,雨滴的中心又包裹了萬千種子,似乎它們只要一落地,便會“吱吱呀呀”冒出萬千芽尖。想一想,一粒種子破土而出時如嬰兒一樣發(fā)出一聲啼叫,那春天會是什么樣子,是一支波爾卡,是賦格,還是狂想曲?
山坡上一塊塊田地裸露,通體黝黑。黑色是高貴的色彩,也是孕育的色彩,如同黑夜和母腹那樣。田地不僅黑,還如海綿一般蓬松。如果壓一壓,一定會有蟲子探出觸角來。河谷早有流水,泠泠響,雉雞偶爾掠過低矮灌叢。更寬廣的灘地上,是若有若無的草色。不過這一切并不分明,這個春天的霧氣正在漫延,仿佛巨人在冰天雪地里呵出的一些熱氣,絲絲縷縷地飄浮,霧氣中滿是潮濕的泥土氣息。這些灰白的霧氣甚至將整個山川、樹木和房屋輕輕拎起,仿佛它們只是一塊桑蠶絲的手帕,在纖纖手指間移動。
地面上的霧,尤其是這春天的地面上的霧,與山頭的濃霧明顯不同。前者是低吟,是慢捻,是舞臺上揚起的水袖;而后者,是洶涌,是套曲,是秦腔里的銅錘花臉,是一樹樹的泡桐花綻放。
這樣,當(dāng)我在霧氣里穿梭,我覺得自己也便是霧了。成為一種霧,不知道有多妙,機(jī)心不分明,界限不清晰,軀體輕盈,捕夢者那樣,可以穿過石縫、草棵、林梢以及水分子,窺探它們的秘密。是誰說過,納博科夫嗎?他說,自然是最大的騙子。成為霧,可以鉆進(jìn)騙子的每一個空隙,查看虛實。而你自己,除了迷蒙,什么都不是。
撞到一樹碧桃花。
碧桃先前留給我的,通常是一樹紅云的模樣。光禿的枝杈上擠滿那么多桃紅的花朵,沒有縫隙,背景一律是藍(lán)得讓人不知所措的天空。也沒有其他花草來陪襯,大地還是冬天的樣子。碧桃花莽撞地開出來,噴涌,仿佛舞臺上的花旦,宜遠(yuǎn)觀,不可近玩。便是宋人扇面上的那一枝白碧桃花,也是多次勾描,反復(fù)暈染,靠近了細(xì)看,蜂巢一樣,讓人心里堵得慌?,F(xiàn)在,眼前出現(xiàn)的,這山野村莊里的一樹碧桃,顛覆了它以往的所有形象。
它依一面土墻,墻不高,斑駁,生了青苔,明顯是早年大板夯筑。碧桃樹只有一米多高,纖巧的枝條錯落有致。都是緋紅的花苞,小豆子一樣翹在花枝上,不密集,也不隔絕。一扇半開的木板門在花枝旁邊靜默。沒有人影,也沒有犬吠雞鳴。霧從山坳涌出來,沿著土墻,拂過碧桃樹,繼續(xù)向前移去。霧是不懂停留的,即便逢著一樹未開的碧桃花,也是慢悠悠地走過去。
慢悠悠地走過去,是,哪怕你遇到這樣一樹清冷秀雅的碧桃花,你暗自贊嘆、流連,然而你還是要走過去?!岸麓簹w風(fēng)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是不必要的。一句“行到碧桃花下看”足夠了,再想什么,都是多余。
百靈
云從幕布厚重的天空垂下,遮去山頭,陰沉使山的青色愈加深濃。遠(yuǎn)山如黛,現(xiàn)在,遠(yuǎn)山已在我面前,如果伸出手,甚至可以觸摸。但沒有一座山是可以觸摸的,如同沒有一片云可以用來裁制衣裙。你只能身在其中,成為它微小的一部分,這注定你無法與山齊肩,無法與云同游。山下許多田地已經(jīng)退耕,依稀可辨的舊日輪廓中,遺留的種子又長出植株。這已經(jīng)是不會被收割的莊稼,仿佛游子天涯。莊稼的命運也是注定的,如果少去四時耕作,便是全然的雜草一片。好在植物不懂計較,如若植物也如人一般,愛恨情仇,全然算計,想必世界早已亂作一團(tuán)。
清冷,而又寂靜,仿佛不是6月將盡的樣子。慣常的6月,是櫻桃掛在枝頭,是薔薇高過槿籬,是牛蒡蹲在泛著白光的路口。便是山里,慣常的6月也是杜鵑怒放,云成為動物模樣,鷹在天際,放牧的羊群找尋陰涼。但現(xiàn)在,時間仿佛退回到早春,寒涼凄冷,沒有風(fēng),天地能擰出水。此前的雨,已將原野洗得油綠,尚未退去,另一場雨,已藏在云和空氣中,似乎只要一個手勢,一聲號令,它們便會唰唰落下。田地之間的路已被打濕,水積在凹處,映出另一片暗色天空。在這樣的曠野,我看見鳳頭百靈,靜立于田埂。
我是在相機(jī)的長鏡頭中看清那是一只鳳頭百靈。青稞長勢旺盛,一只鳥落下來,如同將一片葉子扔進(jìn)森林。起先我在看上下翻飛的小云雀,在鏡頭中,它們只是快速移動的黑色剪影,因為翅膀振動的頻率太快,看上去,它們的飛翔仿佛在炫技,又似乎在迷途之中,一次次找尋出口。它們的鳴叫從空中傳來,帶著飛翔的歡樂。將鏡頭從空中下移,看到遠(yuǎn)處村莊,青楊,看到近處黑白分明的蠶豆花,以及坡地上淺紫的馬先蒿,然后看到一只鳳頭百靈。
它背對我,側(cè)著頭,這個角度,正好突出被黑色縱紋的羽冠,高聳醒目,仿佛古人的高冠,帶些威儀。它挺起黃褐色的胸,下彎的喙也微微翹起。它頸部蓬松的羽毛仿佛堆起來的大氅衣領(lǐng)。它始終保持不動,目光專注于左前方。遮住它半個身體的青稞葉子上,雨水如同珍珠,鑲成圈。高冠博帶,金劍木盾,這是一位舉袂若仙的高士,我暗自贊嘆。
鳥都帶些神經(jīng)質(zhì),它們總有一些看似多余的舉動,尾巴不停地晃,走起路來啄米一般亂點頭,唱歌時顫動身體,抖羽毛,甚至在休憩時,也要走火入魔般驚跳。又因為膽小靈動,慣常的鳥,似乎都處于凡俗的動態(tài)生活中,唯有這只鳳頭百靈,此時保持著畫面似的高貴。
文字中的高士見得多了,漸漸懷疑。并不是懷疑這個體曾經(jīng)的存在,而是懷疑作品的呈現(xiàn)。文字總要帶些修飾成分,有意無意地,仿佛涂了一層橄欖油。文字會使一個隱于林泉的高士豐滿,細(xì)節(jié)畢現(xiàn),會予他們以光輝,但我更懷念悄無聲息的那一個:在龐雜而又幽微的時間之流里,他們行吟,或者沉寂,無人問津。
如果不是經(jīng)常行走原野,就無法分清鳳頭百靈和小云雀的鳴聲。小云雀即便唱起歌來,聲音也很急促,仿佛天敵尾隨其后,或者一口氣不吐不快。鳳頭百靈的鳴聲則要和緩許多,吐字也清晰,中間還要加些顫音,典型的歌唱家,表情達(dá)意,十分到位。單聽它們的鳴聲,似乎便能知道它們的壽命,小云雀一生緊張,自然血盡早亡,鳳頭百靈朝夕悠游,自然享有足夠時日。
我也遇見過積極入世的蒙古百靈。在廣場,它的主人將它擱置一旁,自己和幾個老頭打紙牌尋歡,它在籠子里,一點都不生氣。它似乎并不想到籠外去,盡管那一時籠外春色正濃。我挨著籠子蹲下,想探究它脖頸的黑領(lǐng)結(jié)如何打出,還有那長得過分的后爪,能有什么用。蒙古百靈本來就無所用心地亂鳴囀,見我坐下,突然起了興致,開始各種表演。那果真是一場演出,籠子是小小舞臺,觀眾只有我。我試圖記下表演者有多少技能,記來記去,結(jié)果將自己記糊涂:在半小時時間段里,蒙古百靈似乎沒唱過一句重復(fù)的歌。
要知道,那只蒙古百靈的小嘴巴含著無數(shù)露珠,它一開口,露珠便成串滾下,在草葉上、巖石上、花瓣上,在小獸起伏的肩胛上,高高低低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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