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希爾達·杜利特爾關于自己1933—1934年間前往維也納接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治療的日記和追憶。全書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墻上的書寫”是作者時隔十年后對兩次精神分析的回憶(寫于1944年);第二部分“圣臨”是她在第一次精神分析期間的日記(寫于1933年)。這些文字不僅記述了作者本人關于自身記憶和戰(zhàn)爭恐懼的思考和感受,展現(xiàn)出詩人豐富敏感的精神圖景,也留存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治療的珍貴記錄,真實地勾勒出弗洛伊德的暮年肖像。本書被視為美國文學的經典之作。
[美]希爾達·杜利特爾(Hilda Doolittle,1886—1961),筆名H.D.,詩人、作家。1911年前往倫敦,成為意象派詩歌運動的核心人物之一,后期創(chuàng)作風格超出意象派范疇。著有詩集《海園》《給青銅的紅玫瑰》《海倫在埃及》等,另有小說、回憶錄等作品。1960年獲美國文學藝術院詩歌功勛獎章,是首位獲此榮譽的女性。
梅笑寒,復旦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在讀博士生。
刁詩琪,復旦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碩士。
序 言……I
作者前言……XVII
墻上的文字……1
圣 臨……203
附 錄……320
序言
諾曼·霍姆斯·皮爾遜[ 諾曼·霍姆斯·皮爾遜(Norman Holmes Pearson,1909—1975),美國文學評論家,耶魯大學教授。如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編者所加。]
“那段過往,跟倫敦大轟炸一起,被實實在在地炸入我的意識之中?!盚. D. 如是說。她于1944年首次書寫的弗洛伊德為她精神分析的經歷,就屬于這過往的一部分。在弗洛伊德面前,在書桌上、墻上滿是各種象征著歷史的小擺設的咨詢室里,她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她婚姻的破裂、孩子的出生,回到哥哥在法國服役期間的死亡、緊隨其后令她震驚的父親的死亡,以及她與倫敦文學圈的關系破裂—其中包括奧爾丁頓、龐德和勞倫斯,所有人都分道揚鑣。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維也納,隨著這些事件投下的陰影越來越長,她開始將這些屬于自己的歷史碎片拼湊起來。面對一場新的戰(zhàn)爭,知道它即將到來,她就像恐懼上一場戰(zhàn)爭一樣恐懼它。
弗洛伊德幫助她回憶,并且?guī)椭斫膺@些回憶。當《墻上的文字》(Writting on the Wall)結集成冊,以《致敬弗洛伊德》(Tribute to Freud)為題出版之際,戰(zhàn)爭已經到來。毀滅不再是一種威脅,而成為一種現(xiàn)實。經驗就是一張復寫羊皮紙[ 由于羊皮紙成本高昂,非常珍貴,因此會重復使用。使用方式是用小刀把之前的字跡刮去,重新書寫。所以一張羊皮紙上或有不同時期寫下的文字,人們有時能從中辨認出下層的字跡。此處也暗指H. D. 作品《復寫羊皮紙》(Palimpsest,1926)。]。她再次意識到,對她而言,持續(xù)地回憶是如此重要?;貞浉ヂ逡恋率侵匾?,因為回憶他也就意味著回
憶自己曾同他一起回憶起的那些東西?!皩ξ叶?,它是如此重要,”她又寫了一遍,“它是如此重要,我自己的傳奇。是的,我自己的傳奇。接下來,我要從中痊愈,然后重新創(chuàng)造它?!彼谠S多不同的意義上使用“傳奇”這個詞—指稱故事、歷史、敘述、閱讀的材料、她自己的神話。H. D. 的戰(zhàn)爭年代為她重新帶來了驚人的活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沉寂多年的她突然間寫出了自己的戰(zhàn)爭三部曲、幾部小說,以及數(shù)篇短篇,這些作品至今還未刊行。還有《在埃文河邊》(By Avon River)的文本,《讓我活下去》(Bid Meto Live)的草稿,以及《致敬弗洛伊德》。這些作品都是再創(chuàng)作。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如此。
《致敬弗洛伊德》的早期版本在美國已經絕版。作為那位杰出精神分析學家的非正式肖像,這本書一直都有著好的名聲和魅力。在過去的兩年里,英文版、法文版和意大利文版相繼面世,不久之后還會有德文版。弗洛伊德的傳記作者歐內斯特·瓊斯[ 歐內斯特·瓊斯(Ernest Jones,1879—1958),英國神經病學家和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官方傳記作者,曾任英國精神分析協(xié)會和國際精神分析協(xié)會主席。],在1956年的《國際精神分析雜志》(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上發(fā)表了一篇書評,為這本書定下了基調。他說:“這本書及其再合適不過的標題,無疑是迄今為止能夠評述弗洛伊德人格的,最悅人、最珍貴的文字。只有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它就像一朵嬌花,使科學家不忍用粗糙的筆觸去描繪,以免玷污了它。我只能說,我嫉妒每一個尚未讀過此書的人,它將作為弗洛伊德傳記文學中最迷人的一筆而永存?!盚. D. 很高興。倘若她還在世,也會對最近的贊譽感到高興;諾曼·霍蘭德[ 諾曼·霍蘭德(Norman Holland,1927—2017),美國文學評論家。代表作《每個人的詩歌》(Poems in Persons,1973)、《精神分析與莎士比亞》(Psychoanalysis and Shakespeare,1975)、《文學與大腦》(Literature and the Brain,2009)等。]在他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感受的精神分析研究《每個人的詩歌》中寫道:“據(jù)我所知,沒有哪個被分析者的記錄能比這本書更詳盡地描述弗洛伊德,包括他的技術,以及與他一起進行精神分析的體驗。”而這本擴充版的《致敬弗洛伊德》包含的內容只多不少。
正如H. D. 在作者序言中所說的那樣:《墻上的文字》“未參考1933年春在維也納時做的筆記”。當時那些筆記被留在了瑞士。直到戰(zhàn)后,她回到洛桑找到那些筆記,才開始寫作“《圣臨》,《墻上的文字》的續(xù)寫或者序章”?!秹ι系奈淖帧肥且环N冥想,《圣臨》則是它的注解。初版的《墻上的文字》沒有收錄《圣臨》這一包含更多私人細節(jié)的部分,而現(xiàn)在,將它收入本書的第二部分再合適不過了。在當中,她為《墻上的文字》做評注,并對她自身以及自我之重要性進行了拓展?!妒ヅR》即是見證。
她在《圣臨》中寫道:“我恰巧處在我父親的科學與我母親的藝術之光的邊緣或半影中—那正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或哲學。我必須尋找一些新詞,就像教授尋找或創(chuàng)造新詞來解釋某些尚未被記錄過的心理或存在狀態(tài)?!敝爱斎灰延杏涗洿嬖冢瑹o論是弗洛伊德本人的,或類似奧托·蘭克[ 奧托·蘭克(Otto Rank,1884—1939),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長期研究合作者之一,曾經擔任《國際精神分析學報》的主編。在《英雄誕生的神話》(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1909)中,他提出“出生創(chuàng)傷”(trauma of birth)的概念,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解釋了神話中諸英雄神奇的誕生經歷。]的《英雄誕生的神話》。后者是她向弗洛伊德講述自己關于埃及公主以及漂浮在蘆葦叢中的嬰兒的夢時,弗洛伊德特意推薦給她的。但弗洛伊德的確能—用H. D. 的話來說—“跟上我富創(chuàng)造力的思維”。弗洛伊德知道她需要自己進行記錄,沒有人可以代勞。弗洛伊德熱切關注著藝術的個體發(fā)生學。而神智學家范德萊烏[ J. J. 范德萊烏(Jacobus Johannes van der Leeuw,1893—1934),荷蘭理論家、作家。他在1933曾經頻繁前往維也納拜訪弗洛伊德,并因此認識了H. D.。]與H. D. 在伯格街的會面也絕非偶然。
她在1932年寫道:“我開始大量地閱讀精神分析的期刊、書籍,并開始研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與別人討論前往維也納與弗洛伊德本人見面的可能性?!庇懻搶ο笫窃诎亓终J識的弗洛伊德的杰出的學生,同時也是她所在文學圈的成員漢斯·薩克斯[ 漢斯·薩克斯(Hanns Sachs,1881—1947),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好友,曾經參與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實驗。]醫(yī)生,他為H. D. 做過精神分析。在稍早的1931年,H. D. 進行過一些不甚滿意的精神分析,那是在倫敦的瑪麗·查德威克處,一共二十四次,因為彼時她一個朋友的崩潰使她本人也面臨崩潰。在更早的時候,一戰(zhàn)行將結束時,她曾與哈夫洛克·靄理士[ 哈夫洛克·靄理士(Havelock Ellis,1859—1939),英國性心理學家、思想家、作家,著有《性心理學》《性心理學研究》等。]在布里克斯頓進行了一次非正式的精神分析。后來在1920年,H. D. 與他以及布賴爾[ 布賴爾(Bryher,1894—1983),原名安妮·威妮弗雷德·埃勒曼(Annie Winifred Ellerman),英國歷史小說家,其筆名“布賴爾”出自英國西南部錫利群島中的一座島嶼名。布賴爾出身船商家庭,家境富有,在20世紀20年代幫助了包括喬伊斯在內的許多作家。1918年,布賴爾與H. D. 相識,開始了一段長久的開放式關系。]一同乘船前往馬耳他和希臘,但這次同行似乎沒有在他們任何一個人心中產生難忘的影響。H. D. 因他對《關于思考與幻象的筆記》(Notes on Thought and Vision)的冷漠態(tài)度而感到失望,她用諾曼·道格拉斯[ 諾曼·道格拉斯(Norman Douglas,1868—1952),英國作家。]的一句雋語
來概括自己對他的主要印象:“他只是盲人國里的獨眼人罷了。”
在弗洛伊德更完整的視野中,她同時找到了刺激與鼓勵。在《圣臨》和《墻上的文字》完成多年后,她又一次回到了對他的回憶中。她即將走到人生的終點,在因髖骨骨折而入院治療時,她寫道:“當然,正如教授所說,‘總有一些事物有待發(fā)現(xiàn)’。我感到他說的就是他自己(這句話是在一個非正式的時刻說出的,那時我正要離開)。仿佛我所說的東西是什么新的事物,他甚至覺得我對他而言是一種新的體驗。他一定也這么看其他人,但我卻感受到了他那私人的喜悅,因為我是新的。每個人都是新的,每個夢與夢之間的聯(lián)系都是新的。即便在年復一年細致、艱辛的研究之后,這一切仍然都是新的?!?p/>
新鮮感產生于弗洛伊德的那些小擺件與H. D. 的回憶之間,那時它們的語境已經發(fā)生了變化。我們總是在重新創(chuàng)造歷史。當她身處弗洛伊德的咨詢室,被他那些珍寶環(huán)繞,回憶起童年的細節(jié)時,她是在重新定義她的童年以及這些小擺件。她記錄過一個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我哭著,猛烈地抽泣,流淚,流淚,流淚。”H. D. 的母親是摩拉維亞教會[ 摩拉維亞教(Moravian),新教宗派之一,起源16世紀的波希米亞宗教改革,得名于18世紀的摩拉維亞新教徒流亡運動。]
的教徒,非常熱衷于密儀和愛筵。她會作畫,是一位音樂家,并且對弟弟,即H. D. 的舅舅J. 弗雷德·沃利(J. Fred Wolle)進行了音樂啟蒙。沃利于H. D. 童年時期曾在摩拉維亞教會擔任管風琴師,之后又在慕尼黑學習了管風琴與復調音樂。正是他創(chuàng)立了迄今已經七十五周年的巴赫音樂節(jié),這使得伯利恒聞名遐邇。H. D. 的祖父(文中的“爸爸利”),弗朗西斯·沃利牧師,是《美國的鼓藻》(Desmids of the United States,1884)、《美國的淡水藻》(Freshwater Algae of the United States,1887),以及《北美的硅藻》(Diatomaceae of North America,1890)的作者。他會使用顯微鏡,但對他的家庭而言更重要的是,直到1881年退休,他擔任摩拉維亞教會神學院院長長達二十年。H. D. 一直身處摩拉維亞教的氛圍之中。
H. D. 的父親年紀比較大,并且正如她一直推測的那樣,是一個“外來者”,而她是這個再婚的鰥夫的孩子。他是中西部地區(qū)的新英格蘭人,教授數(shù)學,是一個天文學家,會在夜里描繪星圖,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拔乙簧袕奈词盏竭^他的信。只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當他出遠門時,母親會和我們分享他的來信。他有時會寫一些古怪的韻文?!?p/>
她覺得自己是父親最喜歡的孩子,而母親最喜歡哥哥?!暗赣H是繆斯,是造物主,于我而言尤其如此,因為我母親的名字是海倫?!彼凇妒ヅR》中寫道:“很明顯,這些都是我繼承來的。這種想象的能力,繼承自我那音樂家、畫家母親?!钡@種繼承關系并不簡單?!啊业哪赣H,我的母親……’我哭著……”正如她在其他作品中寫到的:“她只覺得自己令父親感到失望,而在母親眼中是一只古怪的小鴨子?!?p/>
查爾斯·杜利特爾生于1843年。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在1866年的密歇根,第二次婚姻在1882年,與海倫·沃利。H. D. 出生時,他四十三歲,在里海大學擔任數(shù)學與天文學教授。1895—1912年,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天文學教授,同時是位于費城市郊上達比鎮(zhèn)的花卉天文觀測臺的主管。他是一位擁有榮譽學位的科學家,撰寫了一系列關于天頂儀觀測結果的專著,以及《實用天文學在航海中的應用》(Practical Astronomy as Applied to Geodesy and
Navigation,1885)。他的兒子埃里克·杜利特爾(Eric Doolittle,1869—1920)繼承了他的教職以及主管職位。
H. D. 小時候有時會將威廉·莫里斯[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國設計師、小說家、詩人。他設計、監(jiān)制或親手制造的家具、紡織品、花窗玻璃、壁紙以及其他各類裝飾品引發(fā)了工藝美術運動,一改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的流行品味。]當成自己精神上的父親?!八俏覐奈磽碛羞^的教父……直到十六歲之前(就像我所說的)我都對他所知甚少。我那時正在戈登女士學校[ 戈登女士學校(Miss Gordon’s school)是H. D. 在進入貴格會中央學校(Friends’ Central School)之前就讀的學校,她在那里學習了古典學和外語。參Snodgrass, Mary Ellen, Cliffs Notes on American Poets of the 20th Century. Boston: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5: 36。]上學,皮徹女士給了我一本他的書;在那之后不久,埃茲拉·龐德為我讀詩。皮徹女士給的那本書是關于家具的,也許只是一些古怪的介紹而已。但我父親曾經依照威廉·莫里斯的設計,為我的房間打造了一把長椅,還在樓下打造了一些書柜。父親小時候做過木匠學徒。這個‘威廉·莫里斯’父親也許會將我送去一所藝術學校,但那位天文學和數(shù)學教授堅持要我去大學。他希望最終(他甚至這樣說過)將我塑造成一個數(shù)學家,一個研究員或科學家,(他甚至這樣說過)像居里夫人那樣。他的確將我塑造成了一個研究員,但完全是在另一個維度上。我很晚才發(fā)現(xiàn)威廉·莫里斯,并且完全事出偶然,盡管我們被告知‘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我必須在藝術家與科學家之間做出選擇,因為我的人生全取決于此。在大學堅持到第二年,我經歷了一場輕微的崩潰,然后計劃與埃茲拉·龐德訂婚。”
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但父母不認可這個女婿。她離開了布林莫爾,離開費城前往紐約,之后又離開紐約前往倫敦。從那以后她就一直孤身一人。她希望得到母親的愛,也同樣渴望父親的愛。他們都出現(xiàn)在了她的“傳奇”中。她的詩《致敬天使》(“Tribute to the Angels”)與《墻上的文字》寫于同一年。其中她問道:
這母親–父親究竟為何
撕扯著我們的五臟六腑?
這令人不滿的對偶究竟為何
讓你永遠無法滿足?
她在《圣臨》中寫道:“房子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依賴于父親–母親。在整合或更新的節(jié)點上,絲毫沒有關于那種矛盾的忠誠感的沖突?!边@是她所追求的整合,這時她終于能理解自己的記憶,并說出:“我擁有我自己?!比欢与x對她而言是必要的一步。她在1950年回顧過去時,曾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道:“我認為我之所以不喜歡布林莫爾大學并不是因為它。大學的第二年被我與E. P. [ 即埃茲拉·龐德。H. D. 十五歲時與龐德相識并成為戀人,大學時訂婚,但在龐德1909年前往英國之后,兩人的婚事不了了之。1911年H. D. 在龐德的勸說下前往英國。1912年龐德將H. D. 的詩作作為意象主義的典型推介出去,H. D.從此步入詩壇。]的戀情闖入了,甚至可以說被攔腰斬斷。畢竟在當時,他為我的逃離提供了一個刺激或沖動—這在那時至關重要。我當時正感到自己仿佛從兩張凳子間掉落,一邊是母親的音樂圈子,一邊是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哥哥的星光!但我確實找到了自己的路—這部分要感謝E. P.,也感謝R.A. [ 即理查德·奧爾丁頓(Richard Aldington,1892—1962),英國詩人、小說家。1913年與H. D. 結婚,二人于1937年離婚。]和勞倫斯,以及其他人。”
但她后來與理查德·奧爾丁頓分居,并最終離婚。這正是她在《讓我活下去》一書中所講述的故事。奧爾丁頓在《英雄之死》(Death of a Hero)中講述了他的版本。這也是約翰·庫諾斯(John Cournos)的《米蘭達大師們》(Miranda Masters)的主題。D. H. 勞倫斯也在《亞倫的神杖》(Aaron’s Rod)中簡略地涉及過這個故事,但幾乎沒有什么詳細的情節(jié)。
勞倫斯在《致敬弗洛伊德》中頻繁出現(xiàn),尤其提到了他的《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The Man Who Died,1929),D. H. 勞倫斯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說,原名《逃跑的公雞》(The Escaped Cock),以寓言的形式重新闡釋了基督教義。]。在《讓我活下去》中,他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他擁有著榮耀[ 原文為法語“gloire”。H. D. 在《讓我活下去》中用“gloire”指代一種超越性別界限的寫作能力,類似于伍爾夫的“雌雄同體”(androgynous)。]。然而,《圣臨》里描述的那場告別卻顯得費解:“‘我希望與你永不相見。’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寫道?!币苍S這與H. D. 在看了哈利·莫爾撰寫的勞倫斯傳記之后對自己的評價有關。她說:“我已經讀完了這本書最后的三分之二。我事無巨細地回顧了自己的感受,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些問題得到了確認,比如關于弗洛伊德的一些事情。勞倫斯本能地反感弗洛伊德,弗里達[ 即弗里達·約翰娜·里?;舴遥‵rieda Johanna Richthofe,1879—1956),德國作家。1914年與D. H. 勞倫斯結婚。她被認為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的原型之一,并且成功推動了該書的舞臺化。]卻更為明智地支持他。而早在我‘來到’弗洛伊德身邊之前,弗里達就已經同我談論了‘愛’,那是在馬德里加爾的客廳里(據(jù)《讓我活下去》),但那天的談話并沒有進入到我的浪漫幻想中。當時,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和弗里達兩個人,弗里達說她曾經有一個朋友,一個年長的男人,他對她說:‘如果愛是自由的,那么一切都會是自由的?!驮谇耙粋€晚上,或是之前不久,勞倫斯說過弗里達會永遠在他右邊,而我也會永遠在那里—在他的左邊。弗里達在和我獨處時說:‘但勞倫斯對女人其實并不上心,他只對男人上心。希爾達,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p/>
龐德對弗洛伊德激烈的反對使得他與H. D. 的友誼開始降溫,盡管在龐德于圣伊麗莎白醫(yī)院[ 這里指的是位于華盛頓特區(qū)的圣伊麗莎白精神病醫(yī)院,龐德曾長期在這里接受治療。]住院期間他們的關系又逐漸回暖。他在一封未曾發(fā)表的1954年寫給H. D. 的信中表達了對于弗洛伊德的不滿:“我不可能痛打他們每一個人,如果你已感受到/那卑鄙的弗洛伊德的無稽之談/但愚蠢的姐妹們早已將所有的好作家埋葬/……而不是繼續(xù)閱讀那但丁留下的清單/……你已經誤入歧途,我親愛的[ 原文為法語。]。但如今懸崖勒馬猶未為晚。”[ 引自Pound to H. D. ? 1974 by the Estate of Ezra Pound?!
其他人的地位遠沒有這三人重要。斯蒂芬·黑登-格斯特[ 斯蒂芬·黑登-格斯特(Stephen Haden-Guest,1902—1974),第二代埃塞克斯郡黑登-格斯特勛爵(Baron Haden-Guest),曾任美國地理學會的顧問。]更像是一位泛泛之交。阿瑟·戴維·韋利[ 阿瑟·戴維·韋利(Arthur David Waley,1889—1966),英國漢學家、翻譯家,譯有大量中國詩歌,以及《金瓶梅》和選譯本《西游記》。]至多是一位熟人。布賴爾的丈夫肯尼斯·麥克弗森[ 肯尼思·麥克弗森(Kenneth Macpherson,1902—1971),蘇格蘭小說家,在布賴爾與羅伯特·麥卡蒙(Robert McAlmon)離婚的同年與布賴爾結婚。]則與H. D. 更親近一些,H. D. 喜歡他的小說和陪伴。正是由于他電影導演的身份,使得她能在《邊界線》(Borderline)中與保羅·羅伯森同臺表演。而在他擔任編輯的《特寫》(Close-Up)雜志上,她也撰寫了一些關于電影的文章。但他們中沒有人擁有榮耀。弗洛伊德是個例外。
J. J. 范德萊烏更像是一個符號而不是一個人。事實上,除了《致敬弗洛伊德》中關于他的兩個片段之外,H. D. 對他所知甚少,直到1957年我才有機會向她講述更多并寄給她一些他的作品。他的書經常被再版,包括《被流放的上帝》(Gods in Exile)、《創(chuàng)世的火焰》(The Fire of Creation)、《幻象的征服》(The Conquest of Illusion),以及《基督教信仰的戲劇性歷史》(The Dramatic History of the Cristian Faith)。他出生于1893年,1914年加入了神智學會,在1930—1931年間擔任荷蘭分會的總干事。他創(chuàng)辦了針對年輕人的實用觀念論者協(xié)會(Practical Idealist Association),并且組建了新教育聯(lián)盟(New Education Felloship)。他在澳大利亞短暫居住過。至于他是如何來到伯格街的,目前尚未有公開的記錄。H. D. 在回憶中經常想起他:“我曾經記錄了關于J. J. 范德萊烏的事情,也記錄了1933年聽聞他過世之后自己遭遇的病痛與崩潰。我把他與我哥哥,以及我在待產中無法‘接受’的哥哥在法國身亡的事實聯(lián)系了起來—之后,我把父親的死亡也和他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死亡與我們如影隨形。”
“死亡和誕生—偉大的體驗。”H. D. 如是說。艾米麗·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總是談論死亡,而H. D. 對兩者都青睞有加—她也談論重生。艾米莉·狄金森是一位卓越的女性;H. D. 則更具女性氣質一些。我們能在《致敬弗洛伊德》中感受到她經驗的豐富性,也能感受到弗洛伊德的回應中那嫻熟的溫情。她會記住某個人或某段話并與弗洛伊德分享,而他也會從桌子上拿起與之對應的藝術品或是象征物。對此,她直到1955年寓居屈斯納赫特時仍舊印象深刻。她寫道:“沙發(fā)靠著的墻面上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成堆的書籍、手稿和信件,教授坐在他的桌前。他身后有許多書,桌子上有一些書和紙張,以及他喜歡與珍藏的雕像,也許(盡管我沒有辨認出來)還有那件他曾放到我手心里的來自埃及的奧西里斯的雕像。‘這就是應答者,’他說,‘因為奧西里斯會回答人們的問題。’”
墻上的文字提出了問題。奧西里斯在弗洛伊德的幫助下,向她指明了通往答案的道路。就像H. D. 在《致敬弗洛伊德》中所言—“夢中的圖形文字、象形文字,是全人類共同的財富;在夢中,人類仿佛回到時間之初,說著共同的語言,對無意識或潛意識有著共同的理解,他們能夠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障礙;人,擁有理解力的人,將會拯救人類。”至少,人可以書寫。
紐黑文,康涅狄格
1973年7月
《致敬弗洛伊德》應被一讀……不僅是因為它告訴了我們有關弗洛伊德的事(許多非常有趣的事),更是因為它向我們展示了H. D. 是如何理解弗洛伊德、如何理解她自己的,以及她通過如何理解弗洛伊德來理解自己。
——亞當·菲利普斯(英國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傳記作者)
無疑是迄今為止能夠評述弗洛伊德人格的,最悅人、最珍貴的文字。只有富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鼘⒆鳛檎麄€弗洛伊德傳記文學中最迷人的一筆而永存。
——歐內斯特·瓊斯(英國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傳記作者)
據(jù)我所知,沒有哪個被分析者的記錄能比這本書更詳盡地描述弗洛伊德,包括他的技術,以及與他一起進行精神分析的體驗。
——諾曼·霍蘭德(美國文學評論家)
閱讀這本隨筆真是一種相當獨特的體驗,作者的表達有時如水晶,直接呈露出心靈的全部內在褶皺,有時又如夢囈,引領讀者緩步進入無限幽深的時光和傷痛,而在這些經歷、話語的對面安穩(wěn)地坐著一位溫柔、慈和,對于走向終點無比坦然卻也會抱怨自己沒有收到生日禮物的老人,似乎在他的注視底下,一個更強健的自我得以誕生并從容地與他道別。
墻上的文字
納粹進駐維也納
43
在維也納,影子拉長,潮水上漲。然而,灰暗歲月即將到來,其跡象以奇特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比如,時不時會有一些艷俗的五彩紙屑在空中飄灑,金箔紙做成的萬字符和窄條印刷紙漫天飛舞,和我們從圣誕糖果中抽出來的東西很像。那種有趣的圣誕小禮物被美國孩子叫作“紙炮”,在英國則叫作“拉炮”。派對已經開始,也許這是一場生日會或婚禮的籌備工作。一天早晨,在離開雷吉娜酒店的時候,我彎下腰,從地上撈起了一把像五彩紙屑一樣的紙券。常見的長方形薄紙上印著東西,像極了人們在派對上玩的紙炮中掉出來的那種小紙條;我們把它們叫作箴言。眼前這些箴言都格外簡明扼要。入門級德語也能讀懂,“希特勒給面包”“希特勒給工作”,如此等等。我想,或許該把這些小紙條夾在信中寄給我在倫敦的朋友,不知是該寄給我最早認識的朋友,還是在那之后才認識的一位。我想象著惡作劇成功的場面—紙屑像雨一樣愉快地飄灑在肯辛頓和騎士橋的地毯上,或者落在切爾西和布魯姆斯伯里工作室光潔的地板上。那將會是一個絕妙的玩笑。這些小紙片干凈簇新,上面的涂金就像達那厄[ 達那厄(Danae),希臘神話中珀耳修斯的生母。宙斯曾化作黃金雨與達那厄相會。]的黃金雨那樣燦爛,充滿了生日蛋糕、蠟燭或新買的圣誕樹裝飾的味道。然而,這金色不會保持很久,紙片也不會保持簇新,因為人們在自由廣場,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時,會毫不在意地踩在這達那厄的黃金雨上。難道我是全維也納唯一一個彎腰去撿拾這些紙券的人嗎?似乎是的。酒店的一位門房拿著一把長柄掃帚走了出來,有條不紊地清掃著人行道上的紙片??吹剿麜r,我將那把紙片丟進了排水溝。
44
還有其他的萬字符。現(xiàn)在,有人用粉筆把它們畫得滿街都是;我跟著它們走過伯格街,就好像它們在給我指路一樣。萬字符領著我走到教授門前—或許它們一路延伸到另一條街上,直到另外一家人的門前,但我沒有走更遠去看。沒人刷掉它們。在人行道上擦去粉筆畫的骷髏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麻煩之外,這么做也比把金箔紙掃進排水溝更加引人注目。而且那是一段時間之后的事了。
45
后來街上有了步槍。它們被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立在街角的臨時宿營地上。應該是一個周末,我有些記不清了。我可以查看當時的筆記,核實它們出現(xiàn)的具體日期。但是對我們來說,總體上的印象比歷史或政治事件的序列要重要得多。它們不是德國槍 —又或許是的;無論如何,那些士兵都是奧地利人。整齊排列的步槍給街道帶來了一種整潔、完竣的效果,就好像一件1860年的印刷品。步槍似乎是老式的,士兵也都顯得十分老派;這不由得讓我想起我們的南北戰(zhàn)爭的熟悉場面。他們似乎也在打一場內戰(zhàn)。沒人愿意為我解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問過酒店門房,他平時頗為健談,卻在那時面露難色。好吧,我總不能強迫他與我討論,引導他發(fā)表什么危險意見,于是我出去了。附近有一些人,士兵們看上去就像剛從南北戰(zhàn)爭后重建時期的照片或者電影中走出來似的。他們并不令人生畏。當時是下午或傍晚,我原打算去看場歌劇。如果不去劇院,我要么就在房間里百無聊賴,要么就徘徊在酒店附近,一邊觀察一邊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因此還不如去看歌劇,如果仍然有歌劇上演的話。走在一條主干道上的時候,我被人攔住問話。我用我那不太像樣的德語簡單答道,我是來維也納旅行的游客;在酒店里,他們稱呼我為“英國女士”,所以我說我來自英國,實際上也的確如此。我在做什么?我要去哪里?我說,我要去看歌劇,如果我沒有打擾或妨礙到他們的話。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句,拖著腳步走來走去。我尷尬地發(fā)覺,自己已經引起了幾位軍官的注意。最后,他們幾乎派了一個儀仗隊的士兵護送我去歌劇院。歌劇院門口有更多的步槍、更多的士兵,他們或坐在劇院門口的臺階上,或立正站在人行道上??磥?,無論如何,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歌劇上演。我看了一會兒演出—我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戲了—就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沒再遇到什么麻煩。
46
后來,周圍變得安靜,酒店大堂看起來空蕩得奇怪。連門房都不在他的桌子后面了。也許這是緊接著的那個星期一;無論如何,那天有例行的會面,我應該去伯格街赴約。小女仆葆拉從門縫里往外看了看,猶豫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將我招呼進去。她沒有戴那頂漂亮的帽子,也沒有穿配套的圍裙,顯然沒料到我會來。“但是—但是今天還沒人來過;也沒人出去?!焙冒?,她能否替我解釋兩句,以防教授不想見我?她把等候室的門打開,我像往常一樣進去等待。房間里有圓桌,有舊報紙、舊雜志等等零碎的東西,墻上如常掛著幾個人的鑲框照片:其中,哈夫洛克·靄理士醫(yī)生和漢斯·薩克斯醫(yī)生在墻上向我問好。教授早年收到的一份榮譽證書也掛在這里,那是規(guī)模不大的新英格蘭大學頒給他的。另外還有一幅古怪的印刷品或版畫,內容是“活埋”之類的,充滿丟勒式象征性細節(jié),噩夢一般恐怖。窗戶上掛著長長的蕾絲窗簾,活像戲劇和電影中才會出現(xiàn)的一個“維也納的房間”。
片刻之后,教授從里面打開了門。我進去坐在沙發(fā)上。教授問道:“但是你為什么會來呢?今天沒有任何人來這里。沒有人來。外面是什么樣子?你為什么要出門?”
我說:“外面很安靜。街上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酒店里也很安靜。除此之外,幾乎與平常沒有什么區(qū)別?!薄澳銥槭裁磿??”他問道。似乎這讓他十分困惑,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驅使我來這里。
對弗洛伊德學說的理解
53
他曾說,曾大膽宣布,夢具有解讀的價值。并且,具有解讀價值的不僅僅是法老和法老侍從的夢、以色列那個最受寵愛的孩子的夢、約瑟的夢、雅各關于天梯的夢、意大利庫邁的女先知的夢、古希臘德爾斐女祭司的夢,還有普天之下每一個人的夢。他大膽宣布,夢來自人類意識最深處那片未經探索的領域。這片領域就像地下的一股巨大溪流或一片大海,而從約瑟的時代直到如今,其廣度和深度始終如一。它從我們小小的意識中洋溢而出,有時帶來靈感、瘋狂和創(chuàng)造力,有時則帶來精神震蕩和精神疾病的可怖癥狀。他大膽宣布,全人類的意識深處是同一片深海。另外,雖然沒有大篇幅的闡述,他也曾大膽暗示,全人類在意識深處的海洋中歸為同一;分屬于各個國家、種族的人們,最終都會在共通的夢的世界中相遇;他還大膽宣布,我們可以詮釋夢的符號;夢的語言、意象對于全人類來說是共通的—不僅僅是活著的人,還包括千萬年來的死者。夢中的圖形文字、象形文字,是全人類共同的財富;在夢中,人類仿佛回到時間之初,說著共同的語言,對無意識或潛意識有著共同的理解,他們能夠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障礙;人,擁有理解力的人,將會拯救人類。
54
猶太人對于分辨出一般中的特殊、客觀或普遍中的個別、抽象中的質料具有一種獨特的直覺。帶著這種直覺,他大膽投身未被探索的深淵。首先是他自己的無意識或潛意識存在。他打撈自己的夢作為理論樣本,將其作為重大發(fā)現(xiàn)公諸于世。他的發(fā)現(xiàn)基于事實,有因有果,有頭有尾。他常常能從最為瑣碎的夢的序列中解讀出投射它們的強大而深刻的印象。他從做夢之前的那個白天—他稱之為“做夢當天”—中挑出事件,從混亂和纏繞的生活日常事件中抽出那根特殊的線—它曾被持續(xù)織進心靈實體,織進深埋的、沉睡的心靈,織進潛意識或無意識心靈中。那根線很快被認定為模式的一部分,醒時生活中一些普通、復雜或私密的事情的一部分。有時,就在它們被認出的時候—在展露出其明亮或黯淡的夢之實質的時候,它們旋即消失。沉睡的心靈并非一個整體,它的一部分是醒著的。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一部分無意識會變成意識,而當我們做夢時,這一部分心靈—被他稱為“檢查者”—為觀察者設下陷阱或騙局,或關上夢的大門,或拆散由夢的序列編織好的掛毯。它是地下世界的“守衛(wèi)者”,就像地獄之犬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Cerberus),希臘神話中的三頭狗,把守著冥府的門。]。
55
對夢的研究既如天堂也如地獄。他不僅親自體驗了天堂與地獄的滋味,還帶上了第一批被他的著作輕微撼動并激起強烈好奇心的讀者與他一起。他沒有放過自己,沒有放過后來越來越廣的受眾,但放過了其他人。他會中斷一段最為引人入勝的關于夢的敘述,然后解釋說,一些他自己并不關心的私事在這里攪了進來。認識你自己,這道德爾斐神諭其實頗具反諷意味。構思這句話的那位智者或者祭司清楚,完全地認識自己就是要認識所有人。認識你自己
,教授說道,然后一次次投入其中,直到收集到那些令人欽佩的著作中自我揭露的材料。然而,認識你自己這一闡述知識的方式不僅遭到世界各地的高級醫(yī)師、心理學家、科學家和其他公認的知識分子暴風雨般的謾罵,甚至還使他的名字被文盲掛在嘴邊,淪為不禮貌的笑話、通用的調侃。
56
也許他會被那些笑話逗笑吧,我不知道。他優(yōu)美的嘴唇似乎總在微笑,盡管眼中不露笑意。他兩只眼睛稍微有點不對稱,眼窩深陷在飽滿的前額(深深的抬頭紋像是用鑿子刻上去的一般)之下。他的雙眼沒有向我傳達任何信息,我甚至看不出其中是否透露著悲哀。如果是在憂慮不安的時刻—比如我去拜訪他的那天,維也納的所有房屋都門窗緊閉,街道上也空無一人—我們偶爾會陷入沉默,在覺察我內心不堪忍受的焦慮和緊張時,他會用一種頗為老派的親切問候來打破我們之間的這種魔咒。他會問我一些問題:最近讀了些什么書?有沒有在他小姨子推薦的那個圖書館里找到我想要的那幾本書?當然,如果我在任何時候想讀他的任何書都可以找他借;我是否有再收到布賴爾或我女兒的什么消息?最近有收到美國那邊的消息嗎?
我會把我手中的沙漏倒過來放在桌上,讓他幾乎流失殆盡的生命像沙漏一樣倒轉過來,讓他再次擁有逝去的時間?;蛘呶視那牧镞M一扇秘密的門—只有我有權這么做—然后向那個仁慈的存在真誠地懇求。(這事只有我能做,因為我的天賦必然與他人不同。)我愿意把我余下的壽命轉贈給他;或許即便如此他的壽命還是會比我期望中要短,但至少會帶來些許不同。沒準我的沙漏里還剩下二三十年呢?!翱囱剑蔽視蚰莻€仁慈的存在懇求,“你架子上的那兩個沙漏—只要稍微調整一下它們就好了。用H. D. 來替換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吧(即便這樣,我還尚有幾年時間去了結我那些不甚重要的事務)。這個請求并不過分,對你來說輕而易舉。有人在戲劇中做過這樣的事,或者提出這樣的要求。那是一部希臘戲劇,不是嗎?一個女人 —我已記不起她的名字 —提出要用她余下的壽命—跟某人交換—什么東西。是哪一部戲劇來著?我記得,劇中有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Herakles),希臘神話中的半神英雄。]與死神的搏斗。這出戲是叫《阿爾刻提斯》[ 在希臘神話中,阿爾刻提斯(Alcestis)為了救自己的丈夫,自愿代丈夫就死。赫拉克勒斯聽說后去冥府打敗了死神,救回了阿爾刻提斯。歐里庇得斯(Euripides)著有同名戲劇。]嗎?我不確定。當然,作者一定是那三個人之一—他們的雕像被放在教授的柜子上面,就在通往內室的敞開著的雙扉門的右邊。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其中誰是《阿爾刻提斯》的作者?其實作者是誰并不重要,因為這出戲正在上演—無論如何,老教授與我就正在戲中。老教授同時扮演了兩個角色。他是與死神搏斗的赫拉克勒斯,也是那位將死的被愛之人。此外,他還以自己的方式復活了死者,從活人的墳墓中召喚出許多亡人和垂死的孩童?!?p/>
初見弗洛伊德
74
我說過,必須是由這些印象來引領我,而不是由我去引領這些印象。最初的印象將我?guī)Щ仄瘘c,帶回與教授的第一次會面。葆拉打開了門(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位漂亮的維也納小女仆叫葆拉)。她幫我脫下外套,對我說了幾句歡迎的話,我卻感到有點尷尬,因為當時我在用英語想著事情,無法對其他語言做出反應。她領我走進等候室,房間里的窗戶上掛著蕾絲窗簾,墻上掛著一些名人的鑲框照片,其中有幾位與我有私交;哈夫洛克·靄理士醫(yī)生和漢斯·薩克斯醫(yī)生注視著我,經由玻璃的折射,他們熟悉的面容有點走樣。還有那張我后來細細端詳過的榮譽文憑,那是規(guī)模不大的新英格蘭大學頒發(fā)給教授的,它看上去十分樸素,但明顯受到主人珍視,被鑲在相框里。還有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細的丟勒風格象征畫,畫的是“活埋”之類的主題。我在房間里等待著。我知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教授會打開面向我的那扇門。盡管我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并且已經為此番考驗做了幾個月的準備,但當門被打開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跳,措手不及,甚至感到震驚。在一陣等待之后,他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顯得太突然了。
我不自覺地走進那扇門。門關上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沒有說話,他在等我開口,而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環(huán)顧四周。作為希臘藝術的愛好者,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量房間里的擺設。左右兩側的架子上陳列著眾多迷人的無價之寶。有人向我介紹過教授、他的家庭和生活方式,我知道一些一般讀者所不知道的個人軼事。我聽說,崇拜者親切地批評他,敵人嚴厲地指責他。我知道,他在大約五年前重疾復發(fā),那是一種特別惡性的口腔癌或者舌癌,復發(fā)后他又動了一次手術,并奇跡般地康復了(維也納的專家們也都十分驚訝)。說來奇怪,我們似乎都是因為某種目的而“奇跡般地獲救”。但這只是一種感覺、一種氛圍—是某種我能意識到或察覺到,卻無法付諸思想或語言的東西。我就算當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也不會把這個想法說給他聽。我當然知道,能夠到教授這里來是一種莫大的榮幸。我之所以能來這里,是因為薩克斯醫(yī)生向教授寫信引薦了我。薩克斯醫(yī)生常親切地與我說起教授,有時他還會半開玩笑地說到“可憐的教授夫人”,但是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他的房間里擺滿了珍寶。我即將與海中的那位老人見面,但誰也不曾告訴我,他擁有這么多從深海打撈出來的寶藏。
75
這里是他的家。他是這些珍寶的一部分。我遠道而來,兩手空空。他有自己的家庭,繼承了從未中斷的家族傳統(tǒng),家族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帝國的古老核心,乃至更遠的那片圣地。
啊,普緒喀[ 普緒喀(Psyche),羅馬神話中的靈魂女神。愛神厄洛斯(Eros)為普緒喀的美貌傾倒,最終娶她為妻?!癙syche”在希臘語中有靈魂之意,是“psychology”(心理學)一詞的詞根。],你來自圣地,
那片天國凈土![ 出自愛倫·坡《致海倫》第三節(jié)。]
他是一個無限古老的象征,用天平稱量人們的靈魂—普緒喀。靈魂在穿過生命之門進入永恒殿堂之時,是否會向守門人問好?大概會的。我原以為,在門檻內等候的守門人會主動問候到訪的顫抖靈魂。但教授沒有。不過,在意識到我無話可說之后,教授開口了。他說—我覺得他有點黯然—“你是唯一一個進了這個房間后先看房間里的東
西再看我的人。”
但更糟的還在后頭。一只獅子似的小動物輕快地朝我跑來—事實上,是一只長得像獅子的小母狗。她要么是從內室里跑出來,要么是從沙發(fā)底下或者后面冒出來的,反正此刻正在地毯上跑動。我局促、害羞、不知所措,彎下腰來想跟這只小動物打個招呼,教授卻說,“別碰她—她會咬人—她在陌生人面前很難對付。”陌生人?對于守門人來說,跨過門檻而來的靈魂是陌生人嗎?似乎如此。但我雖然不是位公認的愛狗人士,卻也挺喜歡它們的,而它們有時也會出乎意料地很“待見”我。就算她是一個例外,我也愿意承擔這個風險。我沒有被嚇到,但對教授稱得上冷峻的態(tài)度感到難過,于是不僅繼續(xù)此前的手勢,還順勢蹲在了地板上,如果她想攻擊我,大可隨意。約菲—她的名字叫約菲—用鼻子蹭了蹭我的手,然后溫柔地用腦袋蹭了蹭我的肩膀。
76
因此,我又可以說,教授并不總是對的。的確,他的判斷往往正確,但我的直覺會在瞬間發(fā)揮作用,有時甚至比他還要快上一毫秒(在精神世界中,一毫秒也能起到決定性作用)。在某些更依賴直覺的情況中,我的反應速度要更快一些。如果說他的判斷力是偉大的、為所有人共享的知識之樹的巨大主根,那么我的直覺便是細若發(fā)絲、幾近無形的觸須,有時一條小須根反而能在土里扎得更深。它能顫動地發(fā)出警告,或為我解決問題。比如,在聽到“陌
生人”一詞之后,我無形的直覺須根發(fā)出反駁的聲音:“我們要讓他瞧瞧”;想法尚未形成時,“愛屋及烏”[ 英語習語,直譯為“愛我,愛我的狗”。]這句話便提示了我。“他會看到我是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北M管沒有訴諸語言,我的情緒反駁道。那土壤中盡可能細小的須根向我發(fā)出指令:“如果他是那么智慧,那么聰明,你也要向他展現(xiàn)自己也是智慧和聰明的,讓他看到你有自己查探人心的方法,而不是只會以貌取人?!彪m然沒有明說,我的直覺已經向教授發(fā)起了挑戰(zhàn)。這種直覺難以全然轉化為語言,但如果一定要訴諸語言,它大概是這樣的:“我為什么要先看向你呢?你鐘愛的東西包含了你。如果你要責怪我在看向你之前首先觀察了房間里的東西,那好吧,我還是會繼續(xù)這么做。其中之一是這只金色毛發(fā)的小狗。她會咬人,是嗎?你說我是陌生人,是嗎?好吧,讓我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我不是陌生人;第二,就算兩秒前我是,現(xiàn)在也不再是了。況且,對于金色的小約菲來說,我從來都不是陌生人?!?p/>
我的無聲挑戰(zhàn)還在繼續(xù):“你是一位非常偉大的人物。我局促難安,不知所措,又羞又怕,像個個頭過高而行動笨拙的女學生。但是你且聽好。你是個男人。約菲是只狗。我是個女人。如果這只狗與這個女人相互‘待見’,這將證明,在你含蓄卻苛刻的批評之外—如果那的確是批評的話—還有另一片天地,那里有另一套因與果,另一套問與答?!焙翢o疑問,教授十分重視新來的精神分析對象或者病人的第一反應,而我恰恰沒有為此做好準備。不過,假如我有所準備,情況只會更糟。
會員家 | 書天堂 | 天貓旗艦店 |
微信公眾號 | 官方微博 |
版權所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集團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紀委舉/報投訴郵箱 :cbsjw@bbtpress.com 紀委舉報電話:0773-2288699
網絡出版服務許可證: (署) | 網出證 (桂) 字第008號 | 備案號:桂ICP備12003475號 | 新出網證(桂)字002號 | 公安機關備案號:4503020200003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