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繁華海上頭》由吉狄馬加主編,由張銳鋒、高興、范穩(wěn)、黑陶等二十多位全國著名作家、詩人書寫溫州歷史文化的文本呈現(xiàn)。包括張銳鋒《山影奔騰》、范穩(wěn)《在溫州遭遇謝靈運》、高興《溫州五日,親愛的時光》等。楊鷗《水韻溫州》描寫了江心嶼云聚云散、潮漲潮落的美景;計文君《山·水·詩》描寫詩人謝靈運任郡守寫下了許多山水詩,開啟了中國山水詩的先河。溫州不僅是數(shù)學家之鄉(xiāng),還是永嘉學派和南戲的發(fā)源地。本書講述溫州的人文歷史、非遺美食等方面,帶領讀者走進溫州,了解溫州。
吉狄馬加,中國當代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同時也是一位具有廣泛國際性影響的詩人。其詩歌已被翻譯成近四十種文字,在世界幾十個國家出版近百種版本的翻譯詩文集。
主要作品:詩集《火焰上的辯詞:吉狄馬加詩文集》《初戀的歌》《鷹翅與太陽》《身份》《火焰與詞語》《我,雪豹……》《從雪豹到馬雅可夫斯基》《獻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吉狄馬加的詩》《大河》(多語種長詩)等。
曾獲中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郭沫若文學獎榮譽獎、莊重文文學獎、肖洛霍夫文學紀念獎、柔剛詩歌榮譽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國際華人詩人筆會中國詩魂獎、南非姆基瓦人道主義獎、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羅馬尼亞《當代人》雜志卓越詩歌獎、布加勒斯特城市詩歌獎、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英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銀柳葉詩歌終身成就獎、波蘭塔德烏什·米欽斯基表現(xiàn)主義鳳凰獎、齊格蒙特·克拉辛斯基獎章、瓜亞基爾國際詩歌獎、委內(nèi)瑞拉“弗朗西斯科·米蘭達”一級勛章等獎項及榮譽。
曾創(chuàng)辦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青海國際詩人帳篷圓桌會議、涼山西昌邛海國際詩歌周及成都國際詩歌周等。
輯一 雁山甌水
山影奔騰 張銳鋒 /3
在溫州遭遇謝靈運 范穩(wěn) /15
溫州五日,親愛的時光 高興 /27
山和人 馮秋子 /47
雁蕩勝畫 石厲 /51
山?水?詩 計文君 /62
由天空和山海所孕育——溫州雜記 黑陶 /73
溫州行記 胡弦 /87
溫州:比美夢還溫潤 龐余亮 /99
溫州記 蕭耳 /121
輯二 溫潤如玉
關于溫州的兩篇隨筆 黃亞洲 /137
在溫州的朱自清先生蹤跡 葉兆言 /149
溫州:溫潤如玉 陳世旭 /157
詩?島?人 沈葦 /165
則誠的琵琶 陸春祥 /183
洗心來 冉正萬 /189
在大學傳承非遺 南翔 /195
黃昏中的玉海樓 紅孩 /209
輯三 水韻溫州
我的名字叫蒼南 黃傳會 /215
水城念想 劉文起 /221
夜讀《孤嶼志》 馬敘 /229
溫州 程紹國 /240
朱自清《綠》之愛 鐘求是 /244
水韻溫州 楊鷗 /249
看溫州 王在恩 /261
一片繁華海上頭 曹凌云 /269
東甌五題 林新榮 /275
江與湖與海與溫州 哲貴 /289
山水精神,流通世界(代后記) 鄭周明 /301
無
《一片繁華海上頭》均為文學名家之作,作者書寫的對象各異,切入角度不同,文筆風格各領風騷,從溫州的名勝到名家,再到溫州的文化藝術,是一個個具有內(nèi)涵和深意,具有思想深度和廣度的溫州讀本。
山影奔騰
張銳鋒
巨大的山鷹從地上起飛,它有不可阻擋的力量,翅膀張開,尖利的鷹喙撕開了夜空,它的影子的輪廓線上被銀輝包圍,銀輝好像來自它自身,實際上來自另一面大海的反光。一顆佛頭露出了群山,他從高處俯瞰人世,卻看不見他的面孔。他不是來自遙遠的佛國,而是來自人間,來自巨石的陰影,同樣是大海的反光,雕刻著他的形象,讓他的暗影邊沿鑲嵌了一圈光暈。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樣貌,都有著對人間的事物的暗指,有著大自然深邃的寓意。它們在夜晚的星空下排列,似乎呈現(xiàn)各自的靈魂。這些山峰奇特、奇異、奇絕,我們從它們的身邊走過,石頭鋪筑的走道不斷提醒人們要抬頭仰望,仰望不斷出現(xiàn)的身邊的山的奇跡。
是的,它們一直保持著沉默,卻用另一種聲音發(fā)聲,用另一種眼光審視世界。它們有著各種樹木的喧嘩,有著草木的沙沙沙的波動,有著星光下的晦暗不明的深沉,有著一種用巨大的形象組合起來的無邊力量。天空被連峰分割,似乎群山不安于地上的生活,要用這樣的幻象般的姿態(tài)從夜晚飛向白日,白日是燦爛的、明亮的、充滿了斑斕的色彩,但現(xiàn)在的夜晚用深情挽留它們,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它們的腳踝,并用鮮花的香氣誘惑它們,讓這里的一座座山峰在這暗夜的香氣中翩翩起舞。仔細觀看它們的每一個舞姿,都帶著地上的歡欣或憂傷,帶著幾千萬年、幾億年前的痛苦的孕育中的彷徨,也帶著最原始的大自然的巫術一樣的有力扭動和自我祝愿。一切都在變化中生成,又在變化中成長。
山峰連著山峰,它們都不是筆直的,而是微微傾斜,這在夜色中尤其明顯。這樣的傾斜賦予了山峰以運動的姿態(tài),它們都是奔跑者,從一個基座上向著自己的方向奔跑,而山脊線上的輝光將這樣的動感進一步推向極致。它們有著同樣的幽暗服飾,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身姿。它們自動形成了一定的間隔,好像彼此為了同行而彼此靠攏,甚至在很多時候幾座山峰的身影疊加在一起,我們只有從著身影的濃淡中分辨它們的層次,確認它們不是同一座山峰。山峰之間的間隙被夜空填充,它們共同構建了一個有界而無限的宇宙,類似于物理學家對宇宙的理解。因為山峰的形象,廣袤的夜空也有了自己的形象,它不僅點燃無數(shù)的亮星,也用一彎殘月裝飾著黑暗,這樣,一個完滿輝煌的天穹完成了與大地山影的拼合對接。
它們完全是夢幻組合,奇特的夜景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就像一幅構思精妙的木版畫,沒有豪華的彩色,卻能夠引發(fā)觀賞者無限的遐思。它似乎違反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顛覆了我們對山的認知,卻在真實和虛幻之間建立起不朽的連接。它的層次錯落和高峻挺拔,它的變化莫測和驚險陡峭,它的穹崖巨壑和奇峰飛揚,它的超絕大氣和平地驚雷般的撼人心魄,它的高低比例中蘊含的視覺風暴和美學合理性,乃是出于大自然的精心締造。它的非凡的哲學暗示和豐富寓意,它的對人世的俯瞰身姿,它的層層構筑的邊沿光感,乃是人間圣者光輝的顯耀。它的一切一切,消解了我們內(nèi)心所有的主觀判斷和雄渾主題,卻將所有可能的判斷和宏巨的或微小的主題盡收其中。
這是古代書法家懷素曾來過的雁蕩山,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狂草原型?山勢蜿蜒、山峰飛動、連峰奔呼、草木飛揚、飛瀑流暢而雄奇、流水日夜喧嘩、奇石旁逸迭出,這不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嗎?這不是他所向往的狂放不羈嗎?這是旅行家沈括曾來過的雁蕩山,他發(fā)現(xiàn)了深藏不露的奇峰,發(fā)現(xiàn)了飛奔的河流,他發(fā)現(xiàn)了萬山回應自己的聲音—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瞰望大海而背靠大地,山巔雁湖而蘆葦叢生。詩人謝靈運不曾見過的奇山奇景,他看見了。谷中大水沖擊而沙土盡去,唯有巨石巋然挺立,他的目光里,無論是大小龍湫,還是水簾初月,無論是水鑿之穴還是高巖峭壁,都被深谷林莽遮蔽。古人不曾看見的,他看見了。他是一個真正的觀賞大自然的美學家,是一個用雙眼掃視大自然的偉大旅行家,一個在大自然中獨享自由的人。有大自然的美景相伴,還有什么寂寞和孤獨?還有什么惆悵和虛無?
這是清代思想家黃宗羲曾來過的雁蕩山。他思考土地和稅賦,思考朝代的興衰,思考經(jīng)史和地理,思考圣人之說和人民的權利,也思考天文歷算和教育,卻在這里找到了置身于世外桃源的人生審美理想。盈天地皆心也。他也意識到大自然和人的心性之間的聯(lián)系。他寫道:千峰瀑底掛殘燈,霧障云封不計層,咒贊模糊昏課畢,亂敲銅缽迎歸僧。他看著瀑布和殘燈,云霧擋住了遠眺的視線,晚間的佛課已經(jīng)完畢,歸去的僧眾敲打著銅缽,這是一種怎樣超然的生活!然而這樣的生活不能代替世間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仍需要思考。但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間的一切似乎變得遙遠和渺茫,而大自然給予的啟示錄卻將轉(zhuǎn)化為人間的智慧和思想的源泉。
這是無數(shù)人來過的雁蕩山。因為它意味著地球演化和漫長歷史的在場。它包含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中國近代文學家和翻譯家林紓精于文辭,以文言文意譯域外小說著稱于世。他還是一位山水畫家,其畫作精細靈秀而美趣淋漓。他在《記雁宕三絕》中以一個畫家的細膩觀察記錄了他眼中的雁蕩山。他用自己熟悉的古色古香的言辭寫下了雁蕩山的驚險和雄渾,他筆下雁蕩山乃是絕壁四合、天地純綠的雁蕩山;是空立而隆、危云積雨、行客驚駭、萬竹梗道而不知所窮的雁蕩山。是連云疊嶂、龍湫云橫、澗水寒碧、石亭久圮的雁蕩山。而同樣的景觀在著名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康有為看來,則有另一番趣味。他畢竟有著更大的視野架構,先歷數(shù)自己所見的印度的須彌山、美國的洛基山以及歐洲的比利牛斯山和阿爾卑斯山等山岳,然后將雁蕩山放到了世界山景的坐標系中,以做比較認定。他的結論是—上則群峰峭壁,與青天白云相摩。耳不絕于奔泉之聲,目相接于奇石之色、丘壑之美,以吾足跡所到,全球無比,奚獨中國也。而另一位著名學者、教育家蔡元培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域中山岳之至奇者,盡于此矣!
1934年4月,黃炎培從天臺經(jīng)臨海到海門,坐長途汽車行半個小時到黃巖的路橋,又乘坐汽船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行程抵達溫嶺的大溪,還要坐轎三個小時到樂清的大荊。他夜宿大荊,第二天經(jīng)靈峰到靈巖寺,接著經(jīng)馬鞍嶺觀看大龍湫……他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未必道可道,來尋山外山。這一對聯(lián)說出了山與道的聯(lián)系,也許沒有道可以說出,但卻可以找到山外山。因為山外有山的景象說出了變化和無窮,那么真正的道也在這變化和無窮之中。許多山看起來是相似的,但卻有著各種不同的差別。沒有完全一樣的山,就像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甚至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雪花。有一本書中統(tǒng)計了兩千四百多種雪花,但這也僅僅是一個更大數(shù)字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當黃炎培用對聯(lián)說出自己的感悟時,就已經(jīng)告訴我們,宇宙的道也許就在我們眼前的山影中,尤其是雁蕩山夢幻般的變化和靜止、蜿蜒和精微、沉重與飄逸、風輕云淡和草木浩蕩、單一和無窮、危石懸空和巧妙的平衡穩(wěn)定,已經(jīng)是道的顯形。老子說水接近于道,而山又何其不是道的化身?
對才華橫溢的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來說,印象最深的乃是雁蕩山的秋月:“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話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蒼蒼,只余一線,四周岑寂,遠遠地也聽得見些斷續(xù)的人聲。奇異,神秘,幽寂,詭怪,當時的那一種感覺,我真不知道用些什么字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為還在連續(xù)著做夢,這些月光,這些山影,仍舊是夢里的畸形。但摸著石欄,看著那枝誰也要被它威脅壓倒的天柱石峰與峰頭的一片殘月,覺得又太明晰,太正確,絕不像似夢里的神情……”是的,郁達夫如癡如醉地望著雁蕩山的秋月,“竟像瘋子一樣一個人在后面樓外的露臺上呆對著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這一切,符合他的性格和氣質(zhì),符合他的柔弱和剛強,符合他的憂郁和惆悵,也符合他面對大自然的心境。那么漫長的夜晚,那么寂寞的月光,他究竟對自己說什么呢?是失落的愛?是殘月曖昧的暗示和意味深長的溫柔和冷漠?是人世的虛無和命運的不測,還是融化于神奇詭異的夢里的幸福、愉悅和哀傷?這是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沖突的、劇情復雜的戲劇,是一個人獨自與世界的對話,是自我的發(fā)現(xiàn)和重新理解,是被月光的一次完全的洗滌,是一次與熟悉的月亮和陌生的月亮的邂逅與重逢,也是一次與自我相約的會聚。平原上的秋月和山間的秋月是不同的,河邊的秋月和鄉(xiāng)村的秋月也不相同,林中的秋月和荒沙中的秋月有著更大的差異,同一輪秋月,在我們的眼里望去,將有完全不同的詩意和寓意。而此時的雁蕩山的秋月,乃是郁達夫的秋月,他的心中的秋月和雁蕩山的秋月完全重合了。
他在白天看見的,是大龍湫的壯麗—一幅珍珠簾,至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余尺闊……立在與日光斜射之處,無論何時都可以看得出一道虹影。涼風的颯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圍山嶺的重疊,是當然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他看見了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但沒有一副刻字題銘可以寫出大龍湫的真景。是的,這樣的瑰麗和生動,這樣的雄渾和壯觀,這樣的變幻和震懾,什么樣的詩句和語詞可以概括和提煉呢?但這些摩崖石刻,畢竟代表了前人的觀感,畢竟代表了一段消失了的時光,畢竟在追尋前人內(nèi)心不朽的渴念。這是歷史光陰的雕刻,是文人面孔的鑲嵌,是詩情的突然爆發(fā)中的顯現(xiàn)的靈感,然而這又怎能替代高山流水的真景?這時,他也和這瀑布所伴隨的幽深的歷史場景融為一體,和這瀑布旁邊的銘刻融為一體,和高處落下的流水融為一體,感受到了瞬間的永恒。
文學家看到了遠古以來的明月的憂愁和孤獨,科學家看到了群山的巨大體量和山石的紋理精微,并試圖從中發(fā)掘事物的原理,而在畫家眼中,雁蕩山乃是美的化身,它不僅是它自身,還是均衡、穩(wěn)定、奇異、偏離、驚危、充滿了變化的非凡、似夢非夢的真實、天然的布局嚴謹和線條隱含的力量以及不可能的可能。面對一座座高低參差的排列組合,面對四季變異的色彩,面對山頂?shù)膭潘珊惋w渡的煙云,也面對萬澗激蕩的奇景,胸中的波瀾洶涌而起,大自然的筆墨遠甚于宣紙上的人工畫痕。
近現(xiàn)代畫家黃賓虹曾居住在靈巖寺,他經(jīng)常面對眼前的大山凝視。天柱峰、雙鸞峰和展旗峰等眾峰聳立、各呈姿態(tài),又互相照拂、彼此輝映,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了靜止中的運動,發(fā)現(xiàn)了山峰的變化之中含有生龍活虎的跳躍。他對別人說,我懂得了什么叫萬壑奔騰。雁蕩山的靜中之動啟發(fā)了他筆墨的變化。他在《雁蕩仰天窩圖卷》中充分展示了自然變化精髓,讓筆墨酣暢淋漓地行走于構圖之中,草木與農(nóng)舍、奇石與山勢的絕妙配置,遠山的淡影和空白對距離的暗示,筆鋒與濃墨的變化莫測和自由舒展,給我們呈現(xiàn)出畫家激情四溢、難以抑制的感受以及中國畫飛揚跋扈的精神延展于無限的審美盛景。而他的《雁蕩山色圖》同樣用極少的筆墨展示了雁蕩山的神奇。山巖的變化乃是在樹影的變化之中,墨色的運作展示了奔放不羈的才華和造化的奇跡,這種靜止中的飛動是對雁蕩山神韻的非凡領悟。在畫家看來,一切靈感和技巧都深藏于這些神奇的山影里,畫家僅僅是用一支畫筆將其從空白處挖掘出來。
黃賓虹在雁蕩山居留期間,曾冒雨翻過謝公嶺以觀賞東外谷的老僧巖。明代詩人王守仁曾在老僧巖寫下自己的感受:老僧巖下屋,繞屋皆松竹。朝聞春鳥啼,夜伴巖虎宿。這樣的詩歌是樸素的,卻說出了老僧巖的野性的環(huán)境和置身自然中驚險體驗。可是對于畫家來說,這正是尋求視覺沖擊的好地方,只有這樣原始的野性之中才有著能夠捕捉絕世畫稿的可能。為了能夠找到孤絕的自然摹本,他的渾身被雨淋濕,卻因看見了雨中的奇峰怪石而獲得了內(nèi)心超凡脫俗的欣悅。這是一次難得的觀賞,他對大自然的虔敬之心,獲得了山川神的入駐,并不斷得到提升畫境的秘訣。雁蕩山讓他癡迷,讓他沉醉其中。一天夜里,黃賓虹獨自走出寺院,很晚沒有回來,寺院的僧人生怕在這深山出現(xiàn)意外,就去找尋他,結果看見他在夜路上一個人入迷地觀看暗夜中的山影。
在這里,一個畫家可以從千姿百態(tài)的山峰啟示中看見繪畫的局限。大自然的神工鬼斧和精微設計遠勝于人在紙質(zhì)平面上展現(xiàn)的笨拙的細膩和精工描畫??墒侨吮仨殢淖约旱木袷澜缰蝎@取屬于自己的自然景象,也必須從一個二維世界里找到傳導三維世界真實感的經(jīng)驗力量,這必定和一個真實的立體世界有著難以克服的差距,這就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國畫家運用充分的筆墨和色彩營造一種非凡的視錯覺效果,以便讓閱讀繪畫的人從這樣的視覺差中重建內(nèi)心的真實。這一點,沒有比在夜幕中感受的山影變化更接近我們的內(nèi)心真實了。這些山影的模糊性增強了閱讀的歧義,也觸發(fā)了我們展開想象的邏輯樞紐。這些山影讓我們看見了人間萬象。一個個或遠或近的影子里既有穩(wěn)重厚實的性格力量,也有飛揚的、躍動、喧嘩的青春氣息。既有危險的傾斜,也有幾座山峰之間的吸引和靠攏。既有雙手合掌的祈禱也有抬頭仰望的形象;既有萬物狂奔的山巔幻象的奇跡,也有絕對的寧靜和孤寂。總之,這些變化無窮的山影,處處充滿了暗示,每一個形象都意味著一個寓言、一個故事,都和人世的一切相關。人們通過這些自然形象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看見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審美理想和哲學思想,看見了自己已有的文化精神以及對自我的種種理解,并試圖將這一切放在自己的繪畫之中。這樣的繪畫之中,外貌的相似已經(jīng)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精神意義上的描摹,是移步換景、晝夜交變、奇峰環(huán)拱和撲朔迷離的物象與自我的吻合,因為萬物之貌中含有的乃是元氣淋漓的自然之性和內(nèi)涵之神,畫家對自我靈魂的認知要從其中汲取。
一張20世紀30年代以雁蕩山為背景的老照片中,一排八人的手持禮帽的游客中就有著名畫家張大千先生。這是一群畫家,他們都被奇詭的雁蕩山峰迷醉,合掌峰、天柱峰、展旗峰拔地而起,直聳云霄,渾然天成的觀音洞以及水鋪珠簾、飛流直瀉的大小龍湫,讓畫家們目光迷離、神魂顛倒。張大千凝視鐵城嶂峰深褐色的橫波水紋,對同行者說,我斷定雁蕩山在幾千萬年至一億多年前原是火山地帶,后來沉沒海中,巖石受到海水的侵蝕,再后來逐漸露出海面,再再后來又遇到冰河期,遭到冰川洪水的侵襲,巖石又進一步崩解和剝蝕,形成了現(xiàn)在怪異巍峨的綺麗山貌。張大千不僅對雁蕩山峰的形成做了科學的猜測,也在這瑰麗奇特的山景沉醉,饑渴般地將這紛繁復雜的山貌納入記憶。這一次游山的成果之一,是同行者一起合作了一幅流彩飛逸、潑墨成影、丘壑躍動的《雁蕩山色圖》。其中方介堪飛刀刻章一方:東西南北人,對同行者的來歷做了高度概括。這是一個優(yōu)雅的賞山畫山現(xiàn)代典故,一段絕美的雁蕩山文人佳話,一個和雁蕩奇峰相匹配的人間趣事。多少年后,方介堪根據(jù)記憶創(chuàng)作了一幅《雁蕩山色圖》,好友謝稚柳憶起當年同行共畫雁蕩的情節(jié),題詩一首:曾攬濃光雁蕩春,萍浮暫聚舊交親。畫圖猶認當年屐,已散東西南北人。
民國名媛陸小曼的老師賀天健曾說,世界上有三個山水境地:一是人間的山水實境,一是唐宋歷代詩里的山水境地,一是畫里邊的山水境地。在中國文化中,這三個境地何曾有過分割?實境乃是存在于虛境,虛境乃是實境的幻化,實境和虛境的疊加乃是山水詩的靈魂,山水詩的靈魂又在山水畫中顯現(xiàn)。著名畫家潘天壽在20世紀50年代前往雁蕩山寫生,他試圖將更多的民族性灌注到自己的山水畫中,從而完成詩境到畫境的轉(zhuǎn)化和重生。雁蕩山的景觀和中國化的形式是多么契合。他的雁蕩寫生圖將水墨暈染和輪廓勾勒進行了優(yōu)雅的、有力的融合,在山水實境、詩境和畫境之間完成了互相轉(zhuǎn)換、彼此組合和互生,工筆與寫意結合呼應,設色明媚而層次分明,景致清雅而濃淡相宜,傳統(tǒng)筆墨的豐富性和真實景物之間的巨大張力,以及線條走勢和苔草皴擦和前后景布設的氣勢神韻,在一氣呵成之間再現(xiàn)了佛國山水渾然一體的古剎鐘聲、落花流水的自然禪意。
正如張大千的推斷,雁蕩山起源于幾億年前的地質(zhì)變遷。那時洪荒時代的巨變在恐怖的意象中呼嘯,海潮推起了一個個巨浪,雷霆在咆哮,閃電一次次從高不可攀的天穹貫穿了烏云,地火從巖層下突然升起,濃煙和火焰籠罩了大地,暴雨和颶風交相摩擦,漫長的時間沉浸于暗夜,星月晦暗,大地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叫喊,冰川在凝結、在消融、在運動、在漂移;河流在溶蝕、在沖刷、在奔騰;火焰在冷卻、在冷凝、在重新提煉形象;巖石在形成、在崩解、在重新組合、在鍛造詭異和奇景。一場顛覆乾坤的、伴隨著陣痛的孕育和自我改造,席卷了世界。這一切,都是為了幾億年后誕生的人類,都是為了擁有靈魂的人類預備浩渺紛繁、山影變換和奇峰迭起的視覺盛宴。而尚未出現(xiàn)的詩人、畫家、旅行家、游客、農(nóng)夫、樵夫和所有的對雁蕩山的渴望者,在遙遠時光的另一端,耐心地等待。
在溫州
遭遇謝靈運
范 穩(wěn)
在溫州遭遇謝靈運
范 穩(wěn)
在我生活的昆明,離溫州兩三千公里。20世紀80年代中期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國家改革開放正如火如荼。云南地處邊疆,自然不能領風氣之先,但在一個日漸開放的時代,也可感風氣之實。就如潮起潮涌,沖到最前面的,總是一些晶瑩剔透的浪花,給人帶來大海充滿激情的問候。印象中最先來到云南邊地的是廣東人,然后是浙江、福建一帶的人。他們代表著財富、代表著投資,也代表著某種新潮時尚的風氣,從做生意的理念到待人處事的方式,從頭上的發(fā)式到腳下的旅游鞋。無論錢多錢少,他們是那個時代的老板一族。溫州人給大家的感覺似乎樸實一些,在底層默默而勤奮打拼的人居多。我結交過跑單幫的溫州人,開一間日雜小店的溫州人。多年以后,他們要么不知所蹤,要么就是大老板了。90年代時我常在藏族聚居區(qū)一帶流連,那時蟲草還不值錢,但雪山上的蟲草漢族人又不會挖。溫州的一些小老板便雇人背一背籮啤酒,跟在挖蟲草的藏族人身后,他們挖出一把蟲草遞下來,這邊就送上一瓶啤酒。藏族人挖一天蟲草,就換了個醉。這是那個年代我聽到的一個有關溫州人的故事,不辨真?zhèn)危嗖粺o戲謔。在觀念的先進和落后之間,在地域的開放與封閉之間,邊地和沿海,雖然同處一片大陸,卻像此岸與彼岸,隔著一條理念的“海峽”。
應感恩這個偉大的時代,高鐵、高速公路和飛機,拉近了山與海的距離;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更是加快了內(nèi)地與沿海的融合。盡管相距遙遠,溫州和溫州人,已然成為一面旗幟,抑或一個符號。一個地方的形象往往會被一些簡單易懂的表象或特色鮮明的文化符號所代表,比如,說到云南,因為它地處邊疆,又民族眾多,我們必然會提到它的民族文化和山水自然;而說到沿海一帶,它就跟改革前沿,商貿(mào)發(fā)達,經(jīng)濟繁榮有關。還記得早在20世紀80年代,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就提出了有名的“溫州模式”,從家庭作坊式的小工業(yè)制造到遍及全國的溫州產(chǎn)小商品。一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模式影響了一個國家的發(fā)展思路,成為一個楷模。這是溫州人的驕傲。
“溫州模式”也容易將人導入一個誤區(qū):認為溫州就是重商之地,溫州人就是商人老板的代名詞。在沒有來到溫州之前,我就是這樣認為的??墒?,在2023年鶯飛草長、萬木蔥蘢的春光里,一次緊湊而詩意的溫州之行,既徹底顛覆了我對溫州的既往印象,又填補了我許多知識空白。我看到了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溫州,一個充滿開放活力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溫州,以及在傳承悠久歷史文化進程中不斷弘揚光大的現(xiàn)代文明與文化。
與以往參加的作家采風不同的是,溫州的主人并沒有安排我們?nèi)⒂^規(guī)模宏大的工業(yè)基地、產(chǎn)業(yè)園區(qū),介紹驕人的商圈港口、經(jīng)濟GDP,我們被引領到山水溫州和人文溫州的歷史畫卷中。你只有了解到一個地方的人文歷史,才能了解到它當下的繁華富足與高樓大廈,是建立在一片怎樣的沃土上。就像一個武功高強的人,他的絕技是讓你看到深厚功力背后的文化蘊含。
首先和我們迎面相撞的是東晉時期的著名詩人謝靈運。我第一次知道謝靈運的名字,應是在高中的語文課本上,讀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一句,“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老師也搞不清“謝公屐”為何物,只籠統(tǒng)解釋為一種登山的鞋子。但謝靈運的鞋子讓兩百多年后的詩仙羨慕并效仿,讓一千多年以后的我們過目不忘,足見此鞋定有非凡之處。它是“專人定制”的一種鞋子,和詩有關,和山水相連。
聽當?shù)厝苏勂鹬x靈運,就像談到一名剛剛離任的好官。似乎正是他,帶給了這片土地靈秀與好運。事實上,溫州人也將謝靈運的山水詩視為當?shù)氐奈幕瘶俗R。前人有詩云:“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毕嚓P資料上甚至稱:正是因為謝靈運,讓溫州成為中國山水詩的發(fā)祥地。過去念書時對謝靈運認識不多,此番來溫州,正可追尋謝靈運的足跡,感悟一片土地和一個詩人的關系。
讓我們拉長目光,穿越漫長的時光隧道,讓想象的翅膀停落在一千六百多年前。那時溫州還被稱為永嘉,剛剛設郡建城才一百來年。永嘉的山水尚未經(jīng)謝靈運的如椽大筆描繪,它寂寂無名,藏在山海之間。謝靈運來了,在南朝宋永初三年(422年),他受貶發(fā)配到永嘉任郡守。謝靈運祖父為東晉名將,有開國之功,其父也官居朝廷秘書郎。因此謝靈運十八歲就繼承了祖父的爵位,享受兩千戶食邑的待遇。錦衣玉食,富貴逼人,妥妥的一名“官三代”。謝靈運本來是在朝廷皇帝身邊行走的人,擔任過中書侍郎、諮議參軍一類的職務,在上層社會里他依仗著名門之后,貴胄世家,又博覽群書、聰慧過人,自是京都建安的風云人物。據(jù)說他的衣著打扮、言談舉止常常引領著社會輿論和社會風尚。因此,在那個時代,謝靈運絕對是一個“網(wǎng)紅”級別的名士。但他恃才傲物,個性張揚,又生活奢靡、散淡浪漫,屢屢被官場所不容。他大約犯了中國文人士大夫常犯的老毛病,自以為有安邦定國之才,卻不懂宮廷政治之殘酷。弄文舞墨的文人和操弄權術的政客相比,前者是永遠的輸家。這幾乎是封建專制體制下的一條鐵律。謝靈運在宮廷爭斗中失意,被貶謫永嘉郡。此番變故,是謝靈運人生命運之不幸,卻是永嘉郡之大幸,盡管謝靈運根本就不把一郡之守當多大個事兒。史載謝太守經(jīng)常不在崗而在山水之間,民情不顧,訴訟不理,賢能不舉,奸佞不檢。一出門游玩便數(shù)十日不歸,只是一味呼朋引類,寄情山水,吟詩作賦,日子過得好不快活。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大多面對厄運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官場失意,便回歸自然。這天地之博大深厚,這山川之雄渾秀美,足可收留千百年來所有失敗者的心靈。唐代詩人白居易,應是最為讀懂謝靈運的人,他有《讀謝靈運詩》一首,道盡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的矛盾??芍^文人相惜,心靈相通,三觀一致。白居易仿佛是在和謝靈運隔空懇談,娓娓道來—“吾聞達士道,窮通順冥數(shù)。通乃朝廷來,窮即江湖去。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豈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諭。因知康樂作,不獨在章句?!?p/>
兩晉南北朝期間,五胡亂華,華夏大地戰(zhàn)亂不已,文人才子和國家民族的命運一樣,大多顛沛流離,命運多舛。和謝靈運同時代的陶淵明,不是也唱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辭官回家,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派了嗎?而謝靈運“與世不相遇”,在紅塵佛面中“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終成山水詩之鼻祖。如果說陶淵明是一種“采菊東籬下”式的回歸,謝靈運則是看破紅塵、縱情山水,追求的是“詩和遠方”式的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邀山水同樂的大玩家。與眾不同的是,他玩出了風雅和品味,玩出了格調(diào)和詩意,更開創(chuàng)了一個流派。謝靈運的山水詩總是有所比興,有所寄托?!柏M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諭?!闭怯捎谟辛酥x靈運的發(fā)現(xiàn),溫州的山水從此與眾不同,更讓溫州成為中國山水詩的濫觴之地。我相信在永嘉(溫州)的歷史上,盡職恪守的好太守也不乏其人,但能像謝靈運這樣成為一個地方的文化名片,名垂青史,孰能勝之?
過去我們熟知的一句話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說到江南景色,人們的目光總是集中到蘇杭一帶,那是中國人心目中至臻至美的人間天堂。溫州地處浙南,似乎在聚焦點之外。是謝靈運發(fā)現(xiàn)了溫州的山水之秀美,風光之綺麗。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第一個層面是發(fā)現(xiàn),第二個層面是欣賞,與山水同樂,第三也即最高的層面是藝術地表現(xiàn)。當山水風物被形象地藝術化為詩歌、美術、音樂等藝術形式時,它們就是靈性生動的、有歷史文化感的、有情感色彩的、有生命力的山和水。恰如溫州的山川景物,我們可以說,它是謝靈運的山水。
到溫州第一個夜晚,主人安排夜游塘河。靜靜地躺在溫州城懷抱中的塘河,極盡江南水鄉(xiāng)之特色,垂柳拂岸,溫婉嫻靜。電瓶船在夜色中悄然駛出,兩岸燈火闌珊。忽而岸邊有仙女下凡,衣袂飄飄,舞動一夜春色;忽而又有村婦或河邊浣衣,或“蓮動下漁舟”;也有河邊讀書人家,秉燈苦讀,紅袖添香;更有高人韻士,明月之下,玉笛橫吹,怡然自得。這塘河兩岸匠心獨運的“情景再現(xiàn)”,參演者并不多,投資也不大,但卻做得精致典雅,發(fā)人幽思,頗有不知今夕何夕之穿越感。船行到夜色濃處,但見一葉扁舟悄然駛來,一漁姑婷婷玉立于船頭,遠方更有一士大夫裝扮之人,兩人一問一答,來一段空靈纏綿的“漁樵問答”。他就是謝靈運嗎?謝靈運有多少個夜晚,在這水鄉(xiāng)澤國、荷塘月色中吟哦徘徊?又有多少永嘉的山水,撫慰了他那顆懷才不遇的心?我分明聽見他在時間的盡頭,吟誦那首《游赤石進帆?!贰?p/>
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
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發(fā)。
川后時安流,天吳靜不發(fā)。
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
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
仲連輕齊組,子牟眷巍闕。
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
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天伐。
在這春風沉醉、芳草未歇的“清和”之夜,我努力在想象謝靈運。這個山水之子,大自然的吟唱者,他在寫“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歷代詩評家認為,謝靈運的山水詩,遙接建安文學,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文學的新境界。他在既往文學作品寫景經(jīng)驗的積累之上,創(chuàng)造性地將多重藝術表現(xiàn)手法運用在其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在他的山水詩中,字里行間意象新奇,字詞清麗,充滿新鮮感和遼闊境界。其狀物描寫真實可觸、如臨其境,但又是超越了實景的詩化的“自然”。海上的那一輪明月是可以“拾”的嗎?在詩人看來,是的。我們可以攬月入懷,也可以把它帶回家。恰如我們夜游塘河,這水鄉(xiāng)景致,這厚重古樸的人文歷史,我們都想把它們帶回家。
依偎在溫州城之北的甌江,江面寬闊,氣勢雄渾。這條與城相伴、與海相連的江河流淌的不僅有天上之水,還有人文之詩。一條大江如果蜿蜒曲折,是一種美,是江水對大地的雕塑;江心若有島嶼沙洲,那就是錦上添花,是大地與江水的守望。甌江江心有一秀美島嶼,與溫州故城相望萬年,如早年從大海遠行的游子,溯江來歸,行到家門前,便駐足凝視,再也不走了。此島名江心嶼,其形如漫游在江心的蝌蚪,纖巧玲瓏,靈動如詩。它擁有 “中國詩之島”之雅譽,很久以前就讓我心儀。一座島嶼因詩而享有盛譽,必定與某個大詩人有關,且這個詩人,非謝靈運莫屬。因為他是第一個登島寫詩的人,讓江心嶼像詩一樣鐫刻到時間的長河里。是山水成就了詩人,還是詩人點化了山水,這永遠是一道無解之題。反正在一千多年前的某個“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的日子里,謝靈運從江對岸踏波而來。正如吾輩后生,也在2023年的春天,追尋著謝靈運的足跡,渡江來到“中國四大名嶼”之一的江心嶼。
謝靈運當年乘一葉扁舟登上的江心嶼,與我們今天所見有異。那時甌江江心有兩個挨著的小島,江水從小島中間穿過,其間還有兩處礁石露出江面,被稱為孤嶼椒,它們只在潮水退落時才會浮出江面。潮漲潮落,島礁出沒變幻,自是別有一番情致與風韻。想必那時島礁之間,頗有滄海橫流之態(tài),也比現(xiàn)在更為原生態(tài)。植物葳蕤,沙鷗翔聚,漁火點點,過盡千帆。島礁搖動著江水,江水洗盡了歲月。謝靈運是見過大世面、大風景的人,甌江中這幾處玲瓏剔透的小島,不能不引得詩人詩興大發(fā)。也許他是面對甌江上的一輪朝日,詩意磅礴而出;也許他在一天的盡興暢游之后,青燈之下,字字珠璣,如春水東流?!兜墙泄聨Z》,一揮而就。詩曰: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zhuǎn)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
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象昆山姿,緬邈區(qū)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yǎng)生年。
歷代詩評家認為,謝靈運山水詩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有賴“雕琢”之功。后世評價:“康樂一字百煉,乃出冶?!敝x靈運山水詩的“雕琢”是對自然的一種細致的擬態(tài),“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是千錘百煉的詩句,也是多種意向的結構組合。它讓我們仿佛看到,大地之水與天上的云日唱和,江心孤傲的島嶼和澄澈的天空一色。這更是一種面對大自然,將生命托付給山水、物我兩忘的賞愛。
我們今天所登臨的江心嶼,已迥異于當年。南宋紹興七年(1137年),高宗皇帝下詔從普陀山請來一個名清了的大禪師,在江心嶼主持修建龍翔和興慶兩寺。為了增擴島嶼面積,清了禪師仿佛是一個眼光遠大的建造師,他率眾僧填塞了中川,修筑海塘,將東西雙島合二為一。僧侶們在填好的新基上建造梵宇,高宗賜名龍翔興慶寺,即如今的江心寺。島上有寺,不但利于僧侶修行、香火賡續(xù),更讓人遠觀則如一處遠離塵世的蓬萊仙境?,F(xiàn)今的江心嶼,有山有寺,有湖有廟,綠樹成蔭,山道蜿蜒,庭院雅致。江心嶼像漂浮在甌江上的一艘時間之輪,承載了令人目不暇接的詩意和人文景觀。謝靈運來過之后,歷朝歷代,中國詩壇的大腕巨擘紛至沓來。李白來過,杜甫也來了,孟浩然、韓愈等大詩人自然也不甘其后,都慕名而來。他們留下詩篇,讓江心嶼入詩入畫,成為文人騷客的風雅之地。一座有文化積淀的島嶼,有詩意像江水一般日益流淌,當不負謝靈運的一片詩心矣。
溫州倚山面海,是山海相擁的洞天福地。如果有一座山被稱為“海上名山,寰中絕勝”,那就非雁蕩山莫屬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雁蕩山這個名字便烙入我記憶深處。就像一個久遠的夢,終于在這個春天被打撈出來。讓夢境真實地再現(xiàn),是人生幸事。暢游雁蕩,便是圓夢之旅,可當我走進雁蕩山中,我又仿佛回到了夢里。主人特意安排我們夜游雁蕩,說是夜色中的雁蕩山,自有一種風韻。我開初以為將會是一場大山中的燈光秀,讓奇峰異石,絕壁巉巖,在燈光的映射下一展山姿。這樣的景致我見識過,不過是讓山穿上光的霓虹羽衣,光在變幻,山始終無言。而待我們走進雁蕩山,才發(fā)現(xiàn)雁蕩山的光源自大海之光的映射。海本身會發(fā)光嗎?這個問題問得比較傻,但要請大海原諒,請雁蕩山不要發(fā)笑。我是個地道的內(nèi)陸人,生活在離大海三千公里遠的云貴高原,大海從來就是我的“詩和遠方”。在夜色中的雁蕩山里,我沒有看到大海,大海卻真實地讓我看到了它浩瀚的柔情。那是我此生從未見到過的銀色光芒,比月色更厚重,比燈火更均勻。它來自山那邊的大海,像海潮一樣無聲地遍灑大地,將雁蕩山裝扮出夢幻般的色感。大海是一面大地的鏡子,夜空是一面天上的鏡子,兩面鏡子交相輝映,雁蕩山就成了大海與夜空共同打扮出的寵兒,沐浴在這神奇詩意的朦朧之光中,映射出雁蕩山雄奇萬狀、千姿百態(tài)的浪漫和多情。我很想再問大海一個傻傻的問題:山海相依的地方多得是,為什么獨獨雁蕩山有幸享有你神奇的海光?
雁蕩山不僅有夢幻海光,更有奇峰絕壁、飛瀑流泉、古寺高塔、雁湖靈巖。如此洞天福地,當然逃不過謝靈運的“法眼”。史載謝靈運游山,必定要探尋最為險峻幽深的地方,即便山巒疊嶂、溝壑縱橫,都不能阻擋他的腳步。他經(jīng)常選擇一些奇險、陡峻的山峰作為自己的探險目標。他是那個時代的暴走族,探險家、攀巖好手,是個要讓自己的腳底永遠高過山峰的人?!爸x公屐”是一種前后有齒釘、可拆卸的木制釘鞋,那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雙“登山鞋”。謝靈運當年進到雁蕩山時,當然不像我們今天有公路,有步道、棧道、吊橋等交通設施,他需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他更需要借助繩索木梯等工具,攀緣巉巖絕壁,探尋巖洞深澗。雁蕩山的精華大龍湫景區(qū),也是謝靈運曾經(jīng)游歷過的地方。在筋竹澗,瀑、潭、峽、溪、峰相映連壁,形成了與其他景區(qū)風景迥異的水景特色。尤其是被稱為大龍湫的高瀑,以單級落差197米的高度列中國瀑布之冠,同時也躋身中國四大名瀑。謝靈運有一首《從斤竹澗越嶺溪行》的詩,詩人寫道—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
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
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
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
川渚屢徑復,乘流玩回轉(zhuǎn)。
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
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
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
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
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
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我來到大龍湫瀑布下時,一股清泉正從近200米高的懸崖上跌下,瀑布并不太大,在空中便被山風吹成了水花。瀑布成了一條飛舞的小白龍,搖曳在半空中。密集的水珠砸在絕壁前的深潭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脆悅耳。這就是謝靈運詩中的“飛泉”了吧?它在大自然中跌落了千萬年,在謝詩里也靈動了上千年。
在碧綠的龍?zhí)哆?,我掬一捧甘洌的泉水,一口喝下。我想象當年的謝靈運,應該也會喝下一口大龍湫瀑布下的泉水罷。我希望能借助這“飛泉”之水,承接山水詩人的靈氣。正可謂“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也如我們此番溫州之行,一路走來,風光無限,總有一個大師先賢,在前方遠遠地向我們召喚。
溫州五日,親愛的時光
高 興
在剛剛過去的三年,我們失去了太多可敬可愛的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前輩。戴驄、鄭克魯、葉廷芳、劉星燦、易麗君、羅新璋、沈萼梅、柳鳴九、智量、唐月梅、郭宏安、李文俊、楊苡、嚴永興、黃寶生等等,這是一份長得讓人傷心欲絕的名單。他們的離去意味著怎樣的失去,唯有讀者明白,唯有我們明白。
一份義不容辭的義務敲擊我的內(nèi)心。于是,今年春天,我?guī)е妒澜缥膶W》團隊,來到江南,辦了一場又一場活動,紀念這些可敬可愛的前輩。這些前輩大多是江南人士,或者江南熱愛者,因此,江南是紀念他們的最好所在。姑蘇城外,寶石山下,富春江畔,當我們朗讀起前輩作品和譯文的時刻,我們明顯感到了他們刺人心腸的缺席,同時又明顯感到了他們引人注目的存在。他們分明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在文字中,在讀者的心中,在超越物質(zhì)的另一重時空。
就這樣,連續(xù)幾個月,一直處于紀念狀態(tài)。紀念狀態(tài)其實也就是悲傷狀態(tài)。我甚至不愿回北方,而是久久地停留于江南,停留于某種特別的場域中。友人和同事?lián)奈业臓顟B(tài),覺得應該改變一下。
而這時,恰恰就在這時,來自溫州的邀約在耳畔響起,如此及時,如此誠懇,像安撫,更似救援。
第一日 春天里的一場行為藝術
關鍵詞:春芹,高興,行為藝術,夜游塘河
高鐵,從蘇州到溫州,熟悉的景致,親切的口音,三個多小時不知不覺。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分明是在從一個家鄉(xiāng),游歷到另一個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概念,是既可以縮小,也可以放大的,半個多世紀的人生閱歷告訴我。當我長時間在北方生活和做事時,整個江南都是我的家鄉(xiāng)。而當我在海外游歷或工作時,只要聽到同胞說話,不管是普通話、河南話、浙江話、上海話還是廣東話,都會心頭一熱,激動不已。這些絕對都是鄉(xiāng)音,真真切切的鄉(xiāng)音。記得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訪學的那段時間,一有空,就會去鎮(zhèn)上的溫州酒家用餐,其實就是想和同胞說說話,其實就是想聽一聽鄉(xiāng)音。
忽然被鄉(xiāng)音包圍。抬頭一看,溫州南站已到。出站口,我看到一位短發(fā)姑娘,美麗,秀氣,陽光,略顯羞澀,舉著寫有“高興”兩字的牌子,靜靜地站著,吸引了不少旅人好奇的目光。這像極了春天里的一場行為藝術,以別致的方式表達了溫州對四方來賓的真摯歡迎。
我輕輕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喚了一聲:“你好,春芹!”
春芹,終于放下牌子,熱情回應,燦爛地笑。她的相貌,她的舉止,她的語音語調(diào),不禁讓我想起幾十年的好友王曉樂,活脫脫就是王曉樂的青春版。對了,曉樂正是溫州人,雖然她早已定居杭州。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頓時涌上我的心頭。
曾經(jīng)來過溫州,又仿佛從未到過溫州。每一次來臨,都仿佛是第一次到訪,永遠有一種充滿詩意和美好的陌生感和新鮮感。這源于它的日新月異,源于它的始終追求,源于它的勤勞務實和奮發(fā)向上。這也恰恰是它能永葆魅力的秘訣所在。對時間的珍惜,對生活的熱愛,構成溫州和溫州人永不停歇、永在進步的內(nèi)在動力。下榻賓館后,我預感,春天的夜晚,絕對會有溫馨的安排。這是溫州方式。
果然。
溫州之行,以夜游塘河正式拉開帷幕。
在溫州,你會不斷聽人談及塘河,你也會不斷遭遇塘河。溫州城內(nèi)似乎處處可見塘河,可感塘河?!半m遠坊曲巷,皆有輕舟至其下?!保ㄈ~適)隨著歲月的流逝,除了輕舟,又有一座又一座石橋出現(xiàn)在塘河的不同水域,貫通起溫州的不同區(qū)域。八卦橋、東安橋、祠堂橋、地藏橋、漫水橋、望海橋、通濟橋,等等,等等。如此,塘河的各種水脈更加通暢,更加靈便,貼近千家萬戶;如此,它自然而然成為溫州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為溫州名副其實的母親河。我相信,溫潤之州,源于塘河,一定的。正如大明湖之于濟南,玄武湖之于南京,珠江之于廣州,湘江之于長沙……因了塘河,溫州有了養(yǎng)分,有了靈氣,有了曲線,有了豐韻,有了生計的重要路徑,也有了文化的源泉和心靈的依托。
有零星雨點,但不用撐傘,微風吹拂,仿佛一只只無形之手在摩挲,旅途的倦意頓時消弭。我們?nèi)齼蓛?,以悠閑的姿態(tài),從酒店出發(fā),步行幾分鐘,就來到了碼頭,就坐在了船上。夜晚的塘河隱約,朦朧,半遮著面容,有幾分神秘感和夢幻感。游船緩緩啟動,幾乎無聲無息,仿佛怕驚擾了塘河的靜謐。正要穿過一座橋時,忽然,一道被彩燈照亮的水簾騰空掀起,只見一位古裝打扮的“官人”,站在橋頭,頻頻拱手作揖,顯然代表一方民眾,歡迎我們的來臨。
這一下將我們帶入某種場景,某種氛圍。
游船徐徐前行。時不時,河兩岸會亮起一處又一處燈光。燈光中,或有宮女在翩翩起舞,或有書生在苦讀經(jīng)書,或有武士在舞刀弄劍。也不知什么時候,幾只漁船悄悄靠上前來,姑娘和小伙,站在各自船頭,就在我們面前,對起了情歌。歌詞火辣,機智,生動,又接地氣。歡聲笑語在湖面上響起。
不禁想起明代政治家黃淮所描繪的塘河:
天宇澄妍,徜徉乎近境;岸草汀花,前迎后擁,足以悅吾目;漁唱棹歌,交響互答,足以充吾耳。耳目各有所適,氣舒神暢,其樂陶然。
我想象著一位具有文人情懷的古代政治家,無論仕途得意或失意,都會來到塘河邊,登上船楫,泛游河上,與山水對話,交流。歷經(jīng)滄桑的古老的塘河有可能最能懂他了……
就這樣,我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想著,以現(xiàn)代的姿態(tài),感受著古時的情趣和意蘊,并竭力想象著古時的水上生活情形。目之所見,顯然是一幅理想化的浪漫情景,還有某種戀古和懷舊的成分。而具體的生活,總是單調(diào)的,艱辛的。正因單調(diào)和艱辛,才會呼喚理想和浪漫。詩歌,文學,藝術,才會出現(xiàn),且綿延不絕。
夜游塘河,恍若夢境。心情明顯輕松了許多。我就在對夢境的回味中,關上燈盞,期望著潛入另一場夢境……
晚安,塘河!晚安,溫州!
第二日 窗玻璃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畫
關鍵詞:江心嶼,青燈石刻藝術博物館,甌戲
興許,是一道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房間,喚醒了我。一夜睡眠后,神清氣爽,我打開窗簾,這時,一幅意想不到的畫面出現(xiàn)在我眼前:郁郁蔥蔥中,塘河在晨光中如同一條星星點綴的光帶,靜靜閃爍著;再遠處,江水忽隱忽現(xiàn),構成另一個層次;更遠處,是重重疊疊的山巒,霧嵐纏繞,青藍白相間,好像一道道屏障,又似一個個臂彎,護佑著尚未完全醒來的溫州城……此時此刻,摩天大樓第三十六層的窗玻璃簡直就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畫,讓我產(chǎn)生了身處塵世,同時又遠離塵世的特別感動。我慶幸在摩天大樓中間,還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綠,還能看到蜿蜒流動的水,還能看到星星點點的船只,還能看到山巒的優(yōu)美色澤和曲線。
要不是電話鈴聲,我會一直站在窗前,沉浸于這幅畫中,甚至將自己想象成幸福的畫中人。我們無法掌握恒久的幸福,但起碼可以不時地捕捉幸福的瞬間。幸福的瞬間,點點滴滴,補充著我們的氧氣,滋潤著我們的心靈,否則,在這日益復雜和艱難的現(xiàn)代世界,我們又能用什么支撐我們的生存?!
懷著愉悅的心情,踏上渡輪,登上甌江中游的江心嶼。一座不大不小的島嶼,卻處處可見歷史的遺跡,文化的印痕,而這些遺跡和印痕又完全融于世俗氣息之中。這就讓我們感到了一種有趣的混合、并置和包容。有寺廟、佛塔、禪院,同樣也有餐館、酒吧、公園。你可以來修煉悟道,你也可以來療養(yǎng)娛樂。大千世界,多元社會,其實就該如此。
必須要說到謝靈運了。生活于東晉和南朝宋初的謝靈運,繞不過去的歷史人物,同溫州,同江心嶼有著千絲萬縷的詩意聯(lián)結。他仕途失意,被貶為永嘉郡(溫州古名)太守,據(jù)說懶于理政,大多時間忘情于山水,寫出大量山水詩,陰差陽錯,成為中國山水詩鼻祖,以一種更為灑脫和詩意的方式流芳青史。
最初寫下有關江心嶼詩詞的也是他:“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在后來的歲月中,島嶼上建了不少寺廟和禪院,西塔和東塔也先后對稱地聳立于島嶼兩端。一塊相對與世隔絕的宗教凈土,自然吸引了不少文人和政客。謝靈運外,李白,杜甫,孟浩然,韓愈,陸游,文天祥,等等,都曾涉足孤嶼,寫下美好的詩篇。所有這些都不斷添加著島嶼的內(nèi)涵和魅力,使它成為溫州的名勝。
踏上江心嶼,你其實就邁進了另一種節(jié)奏,與現(xiàn)代都市節(jié)奏迥然有別。節(jié)奏是有講究的,它關乎人生姿態(tài)和生活品質(zhì)。就像我一直難忘的兒時情景:古鎮(zhèn)上的一位老伯,每天都要飲上幾兩老酒,貧困時代,時常沒有下酒菜,沒有下酒菜,也不能不講究節(jié)奏。老伯就嘬一下手指頭,喝上一口,再嘬一下手指頭,再喝上一口,就這樣,讓飲酒進入某種節(jié)奏,成為一種享受,也因而讓生活變得“有滋有味”。
江心嶼自然有江心嶼的節(jié)奏。你需要放慢腳步,需要靜下心來,有時甚至還需要閉上眼睛,呼應它的節(jié)奏,方能細細感受島嶼上那種特殊的歷史、宗教和文化氣韻。
無論孟浩然向往的“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還是韓愈描繪的“朝游孤嶼南,暮嬉孤嶼北”,其實都既需要心態(tài)的徹底放松,又需要時間的絕對保證。相比之下,我們這些匆匆的訪客太可憐了,時間受限,只能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就像是先來和江心嶼打個招呼。
興許出于職業(yè)慣性,看到江心嶼上的英國領事館遺址,某種復雜的親切感充溢心頭。這幢歐式樓房在百余年前的清朝絕對別具一格,引人注目,從建筑學角度,肯定為我們吹來了清新之風。作為曾經(jīng)的駐外領事,我的興趣顯然大于他人的。情不自禁地走進樓里,可惜,唯有幾行極為簡單的文字介紹了領事館的概況,以及曾經(jīng)的領事館人員。這些異邦人士從英倫來到遙遠的東方,度過了怎樣的歲月?領事事務外,他們是否嘗試過了解溫州生活,或深入東方文化?關于溫州,他們是否寫下過什么文字?他們中是否有誰將孤獨和鄉(xiāng)愁轉(zhuǎn)化為詩歌和文學?
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我的領事生涯,在黑海邊,康斯坦察,古代的托彌,奧維德的流放之地。關于那段生活,我曾寫下這樣的文字:
康斯坦察。海邊的城堡。我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過兩年。窗外,就是沙灘,就是無邊的黑?!页3W叩酱扒?,看那片海怎樣變幻著色彩。久久地停留,身與心都只為海吸納,只為海存在,漸漸的純凈,漸漸的清爽,仿佛經(jīng)歷一次歇息,又仿佛完成一次托付。托付給海。
一有空,我便會來到海邊,來到愛明內(nèi)斯庫的塑像旁。那是海邊視野最遼闊的所在。站在那里,總有一種幻覺:仿佛就站在海上。愛明內(nèi)斯庫面朝大海。面朝大海,是詩人愛明內(nèi)斯庫唯一的愿望:“我還有個唯一的愿望:/在夜的靜謐中/讓我悄然死去,/頭枕遼闊的大海,/讓我緩緩入夢,/躺在樹林的旁邊,/在無垠的海面上,/讓我擁有晴朗的天空?!?p/>
這浪漫的愿望,僅僅屬于古典時期,在今日看來,近乎奢侈。寧靜早被打破。海邊,一片喧囂。尤其是夏天……到處的人群。到處的喧囂。人群紛紛來到海邊留影,來與愛明內(nèi)斯庫合影??梢话賯€人中,恐怕有九十九個不再讀他的詩歌。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唯一的孤獨。過于喧囂的孤獨……
孤獨,人類面臨的普遍困境。于是,我們行走,我們凝視,我們閱讀,我們寫作,我們與山與水與海與自然萬物對話交流,從天和地中獲得啟示和安慰,并以此點亮孤獨,讓孤獨發(fā)出心靈之光,思想之光,藝術之光。
從江心嶼,又來到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再來到塘河岸邊的青燈石刻博物館。真是奇妙的轉(zhuǎn)換。這家民營博物館顯然引發(fā)了大家的興致。觀賞,感嘆,觸摸,久久不愿離去。館長青燈先生,一襲黑衣,胡須飄飄,年紀不大,卻已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氣。誰也想不到,他曾是自行車極限運動的世界冠軍,還曾創(chuàng)造過吉尼斯紀錄。世界冠軍,博物館長,截然不同的兩個身份。館內(nèi),石門,石橋,石燈,石獅子,各類文物,各色物件,琳瑯滿目。老物件,都是老物件。身處老物件形成的特別磁場中,我只能用自己寫過的詩句表達此刻的心緒:
如恩賜,我竟然遇到了
那么多的老物件
我承認我喜歡它們
因為它們的樸實,它們的坦誠
它們的謙遜,以及它們
難以形容的韻致
靈魂大概就是它們的樣子
我自問自答
看到它們,我?guī)缀跏チ搜哉Z
只會不斷地說:
歲月,歲月,歲月……
一聲比一聲更輕
輕到唯有光才能聽見
看到它們,你分明感到,時間的結晶在閃閃發(fā)光。喜歡,就是喜歡,就是想給溫州保存一份美好的記憶,年輕的館長輕聲細語。給溫州保存美好記憶的同時,其實也給心靈找到了安頓。我在心里默默祝福著他。
夜晚是輕松的,是適意的,是賞心悅目的。我們品著茶,吃著點心和甌柑,坐在露天舞臺前,觀賞著甌劇,溫州地區(qū)著名的地方戲。我不懂甌劇,卻也被它的樸實、明快和熱烈所感染。溫州朋友說到曾亮相春晚的甌劇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激動和驕傲。這種激動和驕傲顯然飽含著對家鄉(xiāng)的深情。
第三日 寧愿迷失在這時間的隧道里
關鍵詞:永嘉,蒼坡古村落,楠溪江,稻田,草地
帶上行囊,乘車前行,有意不問行程安排,不問東西南北。更傾心于這種無目的的漫游,18世紀式的,游吟詩人般的,完全將自己交給路途,交給前方。天和地之間,總有什么在等候,某座山,某個村,某條溪流。這豐富的溫潤之州,蘊藏著多少意外和驚喜。從車窗望去,景致在不斷變幻著,不斷新鮮著。綿綿不絕的山水畫。詩人沉默。散文家沉默。小說家沉默。山水畫中,無須言語。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永嘉到了。
蒼坡古村落正在等候著我們。聽了講解,才知道這是個多么別致的村落,已有八百余年歷史,布局和設計都充滿了文化:兩方水池,如同兩方硯臺,一條長300余米的直街,形似毛筆,村頭的淺山酷似筆架,而四周的田畝正是舒展的宣紙。若從高空俯瞰,簡直就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文房四寶。多么精細的用心!
參觀了一幢大宅,隨后步入長長的筆街,旁邊有條溪流在靜靜做伴。筆街也像廊道,令我無限歡喜,它太像一條時間隧道了,只不過街邊一家又一家時尚店鋪會不時地將你拽回到現(xiàn)實。
流連忘返。寧愿迷失在這時間的隧道里。忘了時間,忘了現(xiàn)實,倒也可以省去無盡的困惑和煩憂。
若想解甲歸田,蒼坡古村落無疑是理想的選擇。我夢想著有一日能重返此村,住上一個月,兩個月,或者長久地住下去,興許在“文房四寶”的耳濡目染下,能寫出些真正像樣的文字,貼心的文字?;蛘咚餍允裁匆膊蛔?,就種菜,喝茶,漫步,時不時邀上三兩好友,沉浸于詩人李元勝所描繪的那種美妙的“虛度”,那其實才是神仙般的日子。
在永嘉,神仙般的日子還在拓展。沒過多久,我們又站在了楠溪江邊。人人穿上紅色救生衣,三兩成組,登上竹筏,開始漂流。這種漫游式的漂流,絕對安全、穩(wěn)當,無須英雄氣概。置身于寬闊的水面,側(cè)頭看山,仰面看天,都有著和平常大不相同的感覺。視角和位置,對于看待世界十分重要。不同的視角和位置,就會有不同的感受。某種意義上,文學和藝術就是教人用不同的視角和位置看待世界和人性。卓越的文學和藝術必定具有獨特的視角和位置。置身于楠溪江水面上,你會感覺整個天地都屬于你,整個天地又都不屬于你。在無邊無垠的天地中間,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圓點。視野在擴大,身子在縮小,喜歡神思妙想的羅馬尼亞詩人索雷斯庫在《眼睛》一詩中大概就想表達這一點:
我的眼睛不斷擴大,
像兩個水圈,
已覆蓋了我的額頭,
已遮住了我的半身,
很快便將大得
同我一樣。
甚至比我更大,
遠遠地超過我:
在它們中間
我只是個小小的黑點。
為了避免孤獨,
我要讓許多東西
進入眼睛的圈內(nèi):
月亮、太陽、森林和大海,
我將和它們一起
繼續(xù)打量世界。
(高興 譯)
有人在揮手,在歡呼,我們立馬熱情回應。水面上的相逢,似乎更加稀奇,更加令人開心。放眼望去,一個個紅色的點在游動,映襯著墨綠的水,在正午時分的光中。
這番體驗后,人人似乎興致大增。就在楠溪江邊,找個樹墩坐下,喝茶聊天,享受悠閑時光。隨后,主人又領著我們走到溪流邊一片開闊的草地??吹睫r(nóng)田了,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長著青色的稻子。不知怎的,青色的農(nóng)田,令我暗自心動。也許又在想念葦岸了,秋子姐和我的好友。葦岸珍視泥土,酷愛農(nóng)田。為了寫作《一九九八 廿四節(jié)氣》,他曾選擇居所附近一塊農(nóng)田,在每一節(jié)氣、同一地點、同一時間進行實地觀察、拍照、記錄。1999年在病中寫出最后一則《廿四節(jié)氣:谷雨》。一晃,葦岸已經(jīng)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四個年頭了。
看到草地,看到農(nóng)田,文靜的秋子姐也頓時變得任性起來。她招呼我和黑陶走到草地中央,邀請我們玩起了角力游戲。我們兩個男生竟然不是她的對手。我忽然想起了散文家馮秋子的另一個身份:舞蹈家。一張張剪影定格。力的手臂,劃出一道道力的曲線。秋子姐大笑,黑陶大笑,我大笑,無所顧忌。這一時刻,我發(fā)現(xiàn),我們好像都變成了孩童,最最本真的孩童。美好的地方,純真的時光,是能夠一次次將我們變回孩童的。
第四日 童年記憶在瞬間蘇醒
關鍵詞:文成,百丈漈,劉基故里
清晨,聽到了久違的鳥鳴,童年記憶在瞬間蘇醒。那時,在故鄉(xiāng),鳥鳴常常伴隨著日出,仿佛太陽通過鳥兒向地球和人類發(fā)出的親切問候。童年貪睡。即便鳥鳴也難以將孩童時的我們喚醒,反而如催眠曲,促使我們又美美地睡個回籠覺。童年多夢,夜里做夢,早晨同樣做夢。夢幻連綿,且常常做飛翔的夢,飛到樹梢,同鳥兒一起探望星星,或觀賞日出。
童年如詩。只是那種詩意,我們是長大后才慢慢領悟到的。長大之后,我們反倒時常需要用童年記憶來“補鈣”和“吸氧”。
走出別墅,大口呼吸著飽含負離子的空氣。這是山地文成的饋贈。
文成,總會讓人首先想到劉基—劉伯溫。事實上,文成縣名就源自劉基的謚號。作為明朝開國元勛和成果卓越的文學家,劉基在歷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自然也就成為家鄉(xiāng)文成的驕傲。走在文成,你處處可以尋覓到劉基的蹤跡。劉基無疑已成為文成一張有效的名片。
我們的活動范圍也主要在劉基故里。
到劉基故里,自然要登百丈漈。百丈漈,亦即百丈飛瀑,共有三重瀑布,呈階梯形。三重瀑布,恰如三重召喚,鼓舞著你一步一步走向高處。美妙的是,登臨一漈時,你方能隱隱聽見二漈的動靜,而來到二漈后,你又會聽到三漈的聲響。一切都是漸進的,越來越寬闊,越來越宏偉,越來越壯觀,最后在游客的滿心期待中抵達高潮,一如水的交響。這一重又一重的瀑布,仿佛在誘惑你的目光,同時又在提升你的境界。
激勵的力量同樣來自海華負責的《溫州日報》團隊。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孔,散發(fā)出陽光和熱情,你的腳步又怎能不更加堅定,更加敏捷,更加瀟灑。攀登因此獲得了內(nèi)在的動力。
我竟然沒穿雨衣便從瀑布底下穿越而過。貼著耳朵的轟鳴,百丈瀑布本真的語言,驚嘆號般擊打衣衫的水點,一剎那間的相互對望,光這些就足夠我久久回味的了。
古人攀登的艱辛可想而知。那樣的攀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攀登,有探索和歷險意味,考驗并鍛煉著身與心。今日,情形截然不同,改造過的山路雖然蜿蜒,卻并不險惡。攀登更多具有現(xiàn)代旅游色彩。沿途隨處可見各色景致,自然的,人造的,均有:三仙崖、日月湫、青石灘、蝙蝠山、白龍?zhí)?、風車潭、楓林石嶺、峽谷景廊等等。還有一些小小的情趣,比如山澗里那個撒尿孩童石雕,讓我莞爾一笑,想起遙遠的布魯塞爾那個著名的撒尿小童。二漈旁邊,寫著劉伯溫名言的大牌子格外引人注目:“蓋聞空谷來風,谷不與風期,而風自至。深山囿木,山不與木約,而木自生。是故福不可徼,德盛則集;功不可幸,人歸則成?!钡高@樣的智慧之言能讓一些人警醒。
每一道景致都在邀請你駐足,觀賞,留影。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攀登變成享受,還沒來得及感覺疲憊,你便已登上山峰。登上山峰,在三漈之上,再來讀讀劉伯溫的七絕,你也就有了共鳴的資本和想象的基石:“懸崖峭壁使人驚,萬壑長空拋水晶。六月不辭飛霜雪,三冬還有怒雷鳴。”
百丈漈的轟鳴一直在耳畔回蕩。即便下得山來,依然陷于某種氣勢和能量之中。氣勢和能量可以提振并改變?nèi)说木窈蜖顟B(tài)。當我重又走在山地間相對平坦的小徑上時,感覺腳步格外的輕盈,能夠呼應文成四月這到處的生機和蓬勃了。
我甚至閃過念頭,想要放棄午餐來感受春天的文成。稍稍吃了點飯,悄悄溜了出來。外面是山間空地,三兩座林子,四五個花園,還有一汪汪的池塘,而四周便是層次豐富的山巒。這些林子、花園和池塘似乎沒怎么打理,顯出天然的樣子,反倒更具野趣和野味。詩會,雅集,文學活動,倘若在這樣的地方舉辦,就真正有詩意和情趣了,青山環(huán)繞,溪水淙淙,天地融為一體,身心全然解放。剛剛過去的三月,我和好友蘇眉就策劃舉辦了一場詩歌紀念朗誦會“樹木燃起所有的生命力”,將舞臺直接放在濕地的兩棵樹之間,那一刻,仿佛天和地,人和自然,所有的邊界,均被打通。而詩人舒羽更加豪放,索性將“盛裝舞步·致敬《世界文學》七十周年”的舞臺安置在桐山白塔之下,面對著流淌不息的富春江。
身處美好的地方,總是會想起美好的事情。這正是美的良性循環(huán)。直至一聲呼喚,我才回過神來。
我們的隊伍又要上路了。
第五日 期盼和想象有了更大的空間
關鍵詞:雁蕩山,追憶,想象,山水留白
雁蕩山,都已來到雁蕩山腳下了,但因特殊緣故,只能在雁蕩山下稍事停留,緊接著就要告別?!半x別緊挨著抵達,約會又如何完成?”有點不舍和傷感。羨慕那些即將登上雁蕩山的同行者。此刻,他們興致盎然,正繪聲繪色地籌劃著上山的行程,絲毫也不考慮我的感受。
曾經(jīng)來過雁蕩山,陪同幾位羅馬尼亞作家,在二十多年前。浙江作協(xié)的英姿請來作家和畫家馬敘為我們講解。馬敘詩意盎然的講解點燃了我和羅馬尼亞作家的興致。我們白天上山,夜里也上山。恰逢晴朗,夜間觀山,其實別具浪漫韻味。月光下,那些山峰,山嶺,懸崖,峭壁,以及各色奇石和草木,仿佛吸進了一口口真氣,瞬間變成一個個精靈,紛紛蘇醒過來,擺出自己最生動的姿態(tài)。萬物有靈。歲月流逝,我愈加相信這一點了。靜謐中,我們都能聽見它們的呼吸和心跳。人生經(jīng)歷中,那一次的夜游雁蕩,簡直就是一首天賜之詩。
羅馬尼亞作家中,詩人弗羅拉最最激動。游歷雁蕩山期間,他就迷上了中國山水畫,發(fā)誓一定要專研這門獨特的藝術。說做就做,一下山,他就四處找尋,要買宣紙。購得一大捆宣紙后,歡喜得像個大孩童。之后在中國的日子,他就一直抱著宣紙,輾轉(zhuǎn)各地。高大英俊的弗羅拉滿心歡喜,手抱著宣紙的形象,就這樣,扎根在我的記憶中。弗羅拉期望,還能再訪溫州,重登雁蕩山。也許那時,他會帶來自己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他鄭重地對我說。遺憾的是,他最終未能再次成行。2005年,正當英年的弗羅拉因心臟病發(fā)作,離開了他熱愛的人世。
天正飄著零星的雨絲。我走出賓館院子,在雁蕩山腳下,走了一程又一程。哪怕聞聞雁蕩山的氣息也好。二十多年了,雁蕩山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二十多年了,當年的山嶺山峰、奇石草木,我還能認得出來嗎?思緒和想象融入了雨絲。就把我的提前告別當作詩意的留白吧。期盼和想象因而有了更大的空間。用不了多久,我會再來,用一天,兩天,甚至一個星期,來加倍彌補這短短的幾個小時。這不是承諾,而是內(nèi)心流淌出的表達……
雁蕩山不語。它也不需要承諾。它會始終佇立于此,靜候著。這真摯的姿態(tài),讓我們相信,世上畢竟還是有不屈不撓的堅定和永恒的。
疫情之后,這是我的第一次出行,美好得近乎奢華,又令人憂傷。停滯,阻隔,郁悶,在紛紛解體。生活奇跡般又回來了,帶著佳釀,帶著美食,帶著詩歌,帶著五花八門的期待和期望。
主人的安排真是貼心。《溫州日報》團隊,他們都是詩意之人,美好之人,因而也特別懂得珍惜詩意和美好,決不讓任何的喧囂和生硬破壞這美好、詩意和寧靜。如此,美好、詩意和寧靜,才更加滋潤和打動心靈。
一方山水,以純粹的美好和詩意,深刻地印在了我們心里。溫州五日,親愛的時光,從此,想忘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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