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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華作品系列 通向敘事之路:虛構寫作十講
北师大教授张清华的虚构写作课程讲稿,是文学的经验梳理和创作参考指南。
ISBN: 9787559868459

出版時間:2024-06-01

定  價:68.00

作  者:张清华 著

責  編:吴义红,宋梦杨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名家作品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学·理论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38 (千字)

頁數(shù): 428
紙質(zhì)書購買: 京東 天貓 當當
圖書簡介

《通向敘事之路:虛構寫作十講》由北師大教授張清華“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的課程講稿整理而成,從寫作的文化身份問題、如何升華現(xiàn)實經(jīng)驗、文學對現(xiàn)實的倫理溢出、小說敘述的兩個向度、個人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的連通等不同的角度講解虛構寫作。作者作為創(chuàng)研者和教學者,從事過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融合了幾重身份經(jīng)驗,以創(chuàng)作者會遇到的寫作問題切入,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揭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神秘”面紗,為創(chuàng)作實踐者提供了可操作的具體寫作方法,是一部具有較強指導性的創(chuàng)作參考書。

作者簡介

張清華,1963年生,山東博興人。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導師。兼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時間的美學》等學術著作15部。學術編著有《百年中國新詩編年》等10 余種;曾獲省部級社會科學成果一等獎,北師大教學名師獎等;曾講學德國海德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另外涉獵詩歌散文寫作,出版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散文集《海德堡筆記》《春夢六解》等7 部,獲多種創(chuàng)作獎。

圖書目錄

I 虛構寫作十講·之一

關于“自我”,或?qū)懽鞯奈幕矸輪栴} 001~032

一 作者與文本間的因果與互證

二 不同時代的文化人格類型

三 新文學以來寫作者文化人格的演化

四 人文主義精神與寫作者的文化身份

II 虛構寫作十講·之二

從虛構開始,到有效煉意 033~069

一 “真實”與“虛構”的關系

二 虛構的理解和操作:一個案例

三 虛構與敘述中的增值:又一個例子

四 以“寓言”賦予虛構意義:一個偉大的例子

III 虛構寫作十講·之三

如何將現(xiàn)實經(jīng)驗升華為精神性命題 071~106

一 去往靈魂處境的現(xiàn)實

二 如何洞燭和彰顯人性的幽暗

三 歷史敘事的心靈化處置

四 如何使歷史和現(xiàn)實變?yōu)樵⒀?p/>

IV虛構寫作十講·之四

僭越與豁免:文學對于現(xiàn)實的倫理溢出 107~145

一 寫作者的倫理旨歸與主體拷問

二 藝術倫理對世俗倫理的僭越

三 詩歌寫作中的“道德豁免權”

四 寫作中暴力問題的倫理尺度

V 虛構寫作十講·之五

如何向一個古老的敘事致意 147~185

一 什么是“原型”,又如何向其致意

二 原型的類型有哪些

三 一個“物歸原主的原型”

四 一個當代的復制:《一壇豬油》

…………

IX 虛構寫作十講·之九

如何寫一篇“創(chuàng)作詩學”的學位論文 315~365

一 文學研究的框架、概念與幾個關鍵維度

二 “創(chuàng)作詩學”研究的是寫作的機理與奧秘

三 創(chuàng)作詩學的選題:一些例證分析

X虛構寫作十講·之十  

從精神人格和公共經(jīng)驗的角度看 367~415

一 尋找寫作的精神原型或思想背景

二 尋找原始的精神母體

三 人格見證對于寫作的感召和引領

四 公共性、經(jīng)驗化與作品價值的提升

序言/前言/后記

前 言

本書是筆者在北京師范大學課堂的講稿,依據(jù)錄音整理而成。

2013年,隨著“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成立,學校要求文學院強化文學創(chuàng)作專業(yè)的人才培養(yǎng),彼時恰好我在文學院擔任主管研究生教育的副院長。在學校和學院的督促下,我們于2015年,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二級學科下,開設了“文學創(chuàng)作”專業(yè)方向,力圖依托國際寫作中心,在一批著名作家的支持下,探索培養(yǎng)學生“文學寫作能力”的路徑。

在專門為該批學生開設的課程中,有一門“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是我與張檸教授合開的,每人講半個學期,恰好為八次課。我便為自己設置了八個題目,都是我認為關于文學寫作的一些比較關鍵的問題。我自知遠水難解近渴,不能把課講得太理論化、體系化,搞得知識和概念滿天飛,弄一套看起來嚇人,實際又與寫作沒太多關系的說辭。而是力求貼近寫作的實際,讓學生盡快上手。雖然我不是小說家,但畢竟多年從事當代文學批評,且認真嘗試過詩歌與散文寫作,所以自認為還是有些許心得,能夠從實踐出發(fā),對學生的寫作起到一些提醒和幫助的作用。

但后來情況又有變化,2017年始,我們又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院合作,以有一定創(chuàng)作基礎的青年作家為目標,招收了同一專業(yè)方向的“作家研究生班”。兩撥學生合并開課,就給我們提出了新的要求,即不能只考慮“零起點”的在校生,還要考慮“高起點”的成人班,因此不得不又對原來的講課內(nèi)容做了一些調(diào)整和提升。

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的格局和框架。

2018年,筆者得益于學生的幫助,將課堂所講做了錄音,并由幾位研究生同學整理出初稿,但說實在的,此稿還非常粗糙。2020年之初,筆者受南京大學教授,也是《揚子江文學評論》的主編丁帆教授之邀,將此稿做了深度加工,分為數(shù)講,在該刊發(fā)表。丁帆教授是筆者在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攻讀博士時的導師,有恩師之命,自然不敢懈怠,趁庚子大疫,居家線上工作期間,我相繼修訂了大部分稿子,所剩部分,又在2021年陸續(xù)完成。

付梓之時,思忖再三,定名《通向敘事之路:虛構寫作十講》。

雖然名為“十講”,實則為“八講”。其中第九講,是專為該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量身定做”的,旨在告訴他們?nèi)绾我浴皠?chuàng)作詩學”為論域,寫一篇碩士學位論文,以區(qū)別于其他專業(yè)方向的學生。此問題亦須啰唆兩句,所謂“創(chuàng)作詩學”,其要討論的問題不是“寫什么”,甚至也不是“寫得如何”,而是“怎么寫”的問題,要求研究者不是站在一個“讀者”的立場,而是直接作為一個“作者”來看,研究的是寫作本身的技術問題。至于第十講,純屬湊數(shù)了,是筆者在魯迅文學院的一篇演講的錄音整理稿,主要涉及詩歌寫作的一些問題,與小說寫作關系不大。

最后是關于“虛構寫作”的概念。從狹義上說,讀者不難理解,我在本書中主要談的是小說,但就本質(zhì)而言,所有的“寫作”都是“虛構”活動,詩歌、散文等文體也應包含在內(nèi),所以,其中有一兩篇略有偏離,也應該不是問題。在前面的八講中,除了第四講談到寫作倫理問題時稍涉其他文類,其余基本都是專一談小說。所以,本書的“虛構寫作”,其實也可以理解為“小說寫作”。

最后再強調(diào)一點,就是本書在寫作策略上的“去知識化”訴求,因此,并未涉及太多資料引證;但同時,筆者所講也不單純是技術問題,而是一些既有原則性,又有技術性的問題,所以實操感尚嫌不足。

但不管怎么說,它反映了我目前在寫作方面的系統(tǒng)思考,成敗皆為個人能力所限。

成書之時,更感念丁帆教授吾師的督促,若無去載年初他的鼓勵,這些東西還會如一堆建筑材料,胡亂堆放于某個角落,而不會這樣快地成形為一本書。

畢竟因?qū)懽鹘?jīng)驗與視野水平所限,此書一定還會有許多問題,觀點思路也未必都能夠立得住。所以懇請各位同行以及寫作界的方家名宿不吝指正。

2021年11月28日

北京清河居

名家推薦

《通向敘事之路:虛構寫作十講》顯示了張清華一直以來的雙重身份,研究者的深入分析和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平衡。

——余華

張清華的體內(nèi)密布著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基因。因為他的羞怯,虛構的實踐只在心里發(fā)生。這一次,他在虛構的文本花園里造了一座燈塔,當花園被照亮,他自己的虛構小徑也將在幽深之地浮現(xiàn)出來。

——蘇童

張清華教授的這部著作,以虛構寫作中的敘事和修辭問題為主線,既涉及文學、文化理論的精辟闡釋,也有具體寫作技法的細致研討,深湛宏博,極具匠心。

——格非

對寫作者來說,虛構從來不是虛構,相反,它具體,它就是一個又一個問題。張清華教授把這些問題一個又一個羅列出來了,最終抵達的,那才是虛構。

——畢飛宇

編輯推薦

《通向敘事之路:虛構寫作十講》中北師大教授張清華以創(chuàng)作者會遇到的寫作問題切入,以當代中國文學中代表性作家的名著為研究依據(jù),并結合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論述了虛構寫作中常見的作者文化身份、如何升華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文學對現(xiàn)實的倫理溢出、小說敘述的兩個向度、個人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的連通等問題,揭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神秘”過程,為初學寫作的創(chuàng)作實踐者提供了可操作的具體寫作方法,是一部具有較強指導性的創(chuàng)作參考書。

精彩預覽

從虛構開始,到有效煉意

寫作課應該首先從“學習虛構”開始。在前幾年的課程中,第一講我從來都是從“虛構”開始的。在英文中“fiction”既是“小說”之意,又是“虛構”之意,可見“小說就是虛構”,某種意義上,文學也就是虛構,屬于“無中生有”的東西。在我看來,文學的使命不是試圖“書寫現(xiàn)實”本身,而是憑借語言的另行創(chuàng)造,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進行透視和“透析”,找到“現(xiàn)實”賴以產(chǎn)生的緣由。

可見“虛構”與“真實”是一對矛盾,同時與“經(jīng)驗”也可以構成對應和對照關系。它們是影與形的關系,人與鏡子的關系,是共生的。我們經(jīng)常說,寫出真實,或者表達經(jīng)驗,但如何才能做到?這就需要虛構。這是很奇怪的,所有經(jīng)驗與真實都要靠虛構來抵達或者實現(xiàn)。所以,對初學者來說,第一句話就是要提醒他們,學會虛構。

如何能夠進行虛構?首先一條就是要學會“忘記”,忘記自己的那點經(jīng)歷,學習“從別人的故事開始講起”,而不是從自己的那點事兒講起。

這是需要很大的氣力才能解決的問題。不要以為“現(xiàn)實”是本然和客觀存在的,離開了正確的看法,不可能有“自動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而且更多的時候,是人們自以為秉持了正確的看法,而實際卻是大相徑庭,甚至南轅北轍。

很多時候我們面對一個文本,要做出評價,這時都會面臨這樣一個困境:你不得不肯定作者的寫作,但你知道這種寫作是毫無價值的。為什么呢,因為他只是在堆砌現(xiàn)實,他寫出了現(xiàn)實的某些部分,但結果卻并不真實。因為他沒有對現(xiàn)實進行有效的處理,將之上升到“具有正確倫理的處置”,他只是憑借著一種非常庸俗的想法,或者自私的本能——試圖去獲取某個獎項或利益,這樣的態(tài)度下怎么可能有“真實”?

一 “真實”與“虛構”的關系

這個問題必須說,但顯然又非常難于說清楚。我們必須先從哲學上來澄清一下。前面說反對“知識化”,但我又必須給我們的看法找出根據(jù)。從哲學的意義上講,這個世界的“虛構”是普遍的,或者說,虛構首先是有一個哲學范疇的。正如美國的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所說——他是新歷史主義理論主要的代表人物,認為“所有的歷史文本都是文學文本”,因而也都是虛構之物。什么意思呢?他是說,并不存在一個終極意義上的“真實的敘事”。舉個例子,拿到一本歷史教科書,我們會說,“這是歷史”。但是如果從哲學的意義上認真追問一下,那是歷史嗎?絕對不是。那只是“關于歷史的一個敘述”或一個修辭活動。我們只用了有限的兩三個或者更多個事件,讓它們進入歷史敘述之中,它們就變成了歷史嗎?顯然是以偏概全的。

在海登·懷特看來,所有具體的事件,即便其是真實的,但它們在“進入歷史敘事”之后,就“變成了一個擴展了的隱喻”。這就是所謂“三人成虎”,李白詩中所說,“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有人制作一條新聞,里面有三個人,一個是老年人,一個是年輕人,一個是婦女,他們會說,這項活動非常有意義,特別好,“我們都很喜歡”。這是一條新聞,看上去真實的人物,真實的現(xiàn)場。然而如果被采訪的是你,你在回答時是否意識到,你的話會被擴展,“變成一個隱喻”,一個不經(jīng)授權就擅自“代表了他人”的說法?所以,不要隨便表態(tài)說“我們認為”。誰給你的授權讓你說“你們認為”?你要說“我”,不要說“我們”。但是有的人完全意識不到這個邊界,他在無意識中就覺得,自己已天然地被授權,不容辯解地可以說“我們”。

這樣做是有后果的,有時候會變得非常危險?!拔母铩睍r期紅衛(wèi)兵造反,三個紅衛(wèi)兵組成一個戰(zhàn)斗隊,馬上就可以用“人民群眾”的名義,來揪斗他們的老師,揪斗一個革命干部,然后對他進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誰給了你的這個權力?這一點當時確沒有人意識到,現(xiàn)在當然我們會意識到,但并不是所有人,在所有的問題上都會這么想。

革命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我舉一個好玩的例子,楊子榮打進威虎山,他冒稱自己是土匪胡彪。由徐克執(zhí)導的新版電影也是一樣。楊子榮是一名解放軍排長,他扮演成土匪打入威虎山,這一切原本進行得很順利。但是突然跑來一個土匪欒平,欒平說出一句“他是共軍”,楊子榮便置身于危險之中了,怎么辦?他必須要扛到底。他用了革命者正義的話語強勢,硬是“以假戰(zhàn)勝了真”。他是一個“假胡彪”,但是他戰(zhàn)勝了“真欒平”。這個時候真和假的意義就全然顛倒了,欒平說的是真話,楊子榮說的是假話,但是楊子榮戰(zhàn)勝了欒平。他最后不但讓土匪都相信他就是胡彪,而且迫使眾匪憤然而指斥欒平。座山雕發(fā)出了獰笑,讓欒平死。楊子榮抓住欒平的衣服領子,在革命現(xiàn)代京劇里面就是“我代表人民處決你”,砰砰兩槍。冒牌土匪處決了真正的土匪,楊子榮在這里可以說既是當事人,又是法官,同時還是法警,他代表人民當場執(zhí)行了對欒平的槍決。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戲劇故事,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法理上來討論的時候,它就變成了另外一回事。

所有真實的事件,在進入敘事之后可能反而變得“不真實”了。比如我們在描述1848年的歐洲革命時,會出現(xiàn)一個修辭,即“暴風雨的1848年是歐洲歷史的轉(zhuǎn)折點”。這是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流亡文學》開篇的一句話。這句話將一個年份變成了“暴風雨”和“轉(zhuǎn)折點”,這樣他接下來所描繪的所有文學事件,也都變成了比喻或者隱喻,為了讓我們相信這是暴風雨的一部分的比喻。這表明,它既是一個“關于文學史的敘事”,同時又是一個標準的“文學敘事”,充滿了虛構性。

所有的歷史敘述,在海登·懷特看來,都是文學敘述,本質(zhì)上都是一個修辭活動。

再看一下中國古代的歷史敘事,你就會認同這個說法。比如司馬遷的《史記》,我們通常會認為是史實,史實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真實可靠的、可考的“信史”。但是司馬遷的歷史敘事中卻充滿了文學虛構。比如他寫到舜的經(jīng)歷,可謂讓人揪心,在他的筆下,舜的成長可謂古今中外歷史上“第一冤大頭”,竇娥的老祖宗。舜是一個那么誠實老實的人,但在他的家里卻不受待見,他的父親瞽叟和他的異母弟弟象,合伙幾番加害于他。讓他爬上房頂,然后把梯子抽走;讓他下地去刨井,然后從上面把他活埋。好在舜存了一個心眼,他挖井時提前挖了一個通道,他弟弟在上面用土把他埋掉,以為他死了,結果爺倆回家一看,舜已經(jīng)在家里坐著,他們很吃驚。這樣的敘事你們相信嗎?世界上有這樣的爹和兄弟嗎?當然可能有,但是不合邏輯。有兩個可能:可能合真實但又不合邏輯,合邏輯又不合真實。司馬遷從哪兒看到這些材料?我們知道司馬老師特別有學問,但是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看到了這些材料。上古時,人們即便紀事也是惜字如金,哪里會有如此詳盡的細節(jié),來敘述舜的遭際?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為了凸顯舜作為一個十足的仁義之人,作為一個心性仁厚、胸懷寬廣的一代圣君,他的人格之高尚,早已準備好下地獄的這種人品,而不惜筆墨捕風捉影,刻意虛構了這些冤情故事。但是我們看了以后又絕對會相信,覺得這是真的,不然怎么符合堯和舜那種圣君的形象呢?

還有“鴻門宴”,司馬遷詳盡地描述了鴻門宴的格局。項王坐在哪兒,劉邦坐在哪兒,什么表情;樊噲是怎么進來的,吃豬腿的樣子,喝酒,為沛公據(jù)理力爭;然后項莊、項伯、亞父范增,他們每個人微妙的心理活動……反正在場每個人的心理都躍然紙上,就像電影畫面一樣栩栩如生。請問:司馬遷是怎么知道的?那一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怎么知道?他根據(jù)什么復原了這個現(xiàn)場?又沒有影像資料,但是沒有人懷疑《史記》的真實性。當然,我們知道這是文學,因為司馬遷的《史記》真正弘揚了中國“史傳”敘事的一個特點,就是創(chuàng)造了“人本主義歷史敘事”的范本。人本主義就是以人為本,它分為“本紀”“世家”“列傳”類型和級別不一樣的人物,作為敘事單元,都是以人物為本位講述歷史的,而不是像我們?nèi)缃袼煜さ臍v史這樣,都是圍繞時間和事件講述的,而且都是國家大事、戰(zhàn)爭或政變,君王或偉人的敘事——是“帝王將相”而沒有“才子佳人”。當然《史記》中也有世系、年表這些,但是他是以人物作為核心來講述的。一旦講到人物,當然就會有生老病死,就有成敗存亡,就有悲歡離合,就有愛恨情愁,他筆下的歷史就“人格化”了,最終也就變成了詩。

這就是《三國演義》開篇詞里說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睔v史一旦被人格化,將人的生命經(jīng)驗投射到歷史當中,或是從歷史當中提煉出來的是生命經(jīng)驗本身,歷史自然就轉(zhuǎn)換成了文學。所以中國古代的“文史不分”是有理由的,在司馬遷的《史記》里面確實是文史一體的。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虛構是一個哲學范疇,或者說從哲學的意義上看,所有的一切敘述都是虛構?!罢鎸崱奔幢愦嬖冢彩且粋€無法呈現(xiàn)的東西,因為它廣大無邊,一旦被認知和呈現(xiàn),從哲學上講,就有了“虛構”的性質(zhì)。而從文學的角度,就更是如此,在敘事的意義上,“真實”只是一個愿景罷了。

這樣我們就為“寫作”找到了一個起點,并且為它找到了合法性所在——連歷史都是虛構的,何況文學?

二 虛構的理解和操作:一個案例

還要把上述命題進一步具體化,放到文學文本中來理解。著名作家格非有一個教科書式的小說,叫作《褐色鳥群》,它就是刻意“用小說來討論虛構問題”的一個例子。我理解他的想法,就是想在這個小說中給我們解答諸如什么是虛構,如何理解虛構,以及在敘事和細節(jié)連綴等具體操作問題上,作者無法不面對的“虛構的處境”,等等。當然類似的小說還有很多,比如馬原的《虛構》,小說本身名字就叫“虛構”,有不少先鋒作家在作品中都做過這種討論。

顧名思義,“褐色鳥群”其實就是閃爍不定的狀態(tài),用盤旋起伏的鳥群來比喻人的印象與記憶,它們無時不在變動中,似乎很清晰,但又非常不確定,如同夢境一樣,是真實的,但又很難以描述。所以《褐色鳥群》所討論的,便是諸如“記憶如何成為敘述”“敘事如何生成為文本”“文本能否抵達真實(歷史)”之類的問題。他講的是“歷史—記憶—敘述—文本”這種多重的“不對位”的關系。其中誰都無法完全對位地抵達下一站或另一方。而且,沒有哪個人的記憶是完全客觀的。記憶既難以抵達敘述與文本,同時也難以返回歷史與真相。也可以說,每一次對于記憶的喚醒和敘述,都是對于記憶的一次修改。同樣一個事情讓我們說兩遍,就會有出入,何況是兩個對立或不相干的人來講述,什么叫“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們不可能完全再現(xiàn)、呈現(xiàn)一個完全真實的歷史。

這是一個典型的“新歷史主義的哲學小說”,格非的觀點和海登·懷特的觀點幾乎是一致的,盡管格非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海登·懷特的觀點還遠沒有翻譯過來。這是很有意思的事,1993年以后,海登·懷特的新歷史主義理論才逐漸介紹進來,但是《褐色鳥群》卻是發(fā)表于《鐘山》1988年第2期的作品。

小說里面的敘事人“我”,顯然是一個作家,但是“我”的寫作是如何誕生的,這是特別有意思的問題。主人公仿佛生活在夢境當中——我確信《褐色鳥群》是寫的一個夢,一個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春夢”。一開始他說,“眼下,季節(jié)這條大船似乎已經(jīng)擱淺了”,這顯然是暗示時間和空間的模糊性,而夢中的景象,正如薩爾瓦多·達利的繪畫,時間和空間的坐標是含混的?!拔蚁U居在一個被人稱作‘水邊’的地域,寫一部類似圣約翰預言的小說”。圣約翰預言是《圣經(jīng)·新約》中的故事,我們不知道作者想干嗎,想要說什么。這應該是夏季,一個多夢時節(jié),“我”在寫小說,其實是進入了對夢境的講述。

主人公覺得自己的寓所里來了一個女孩,她來時像熟人造訪一樣,倒水、聊天。請注意,小說接下來的一個細節(jié),暴露了它的秘密,這位棋在與“我”交談的時候,“胸脯上像是墜著兩個暖袋”,有時候俯下身子,“兩個暖暖的袋子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你懂得,這就是“春夢”中的場景了——我說過格非先生一直擅長寫春夢,但是他也很狡猾,他把那些敏感的經(jīng)驗,類似曹雪芹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與侄媳婦秦可卿的“替身”夢交的那種經(jīng)驗,可都藏起來了,而把另外的部分則加以放大或擴展。事實上,這個夢中最關鍵的地方,恰恰被剔除了。我們只能從局部的細節(jié)上去揣測,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棋的性感部位緣何沒來由地會碰到我的手背,那是因為這是夢,夢中的陌生人會像熟人一樣配合做夢者的所有“愿望”,以助其達成。

然后他跟棋聊天,聊到現(xiàn)實當中的一些人,比如聊到李劼。李劼是華東師大的才子,和格非應該是師兄弟。但李劼這個人20世紀90年代跑到美國去了,再沒有回來。這個人的批評文字很有才,也寫小說,他在小說中幾乎嘲諷了他所有的老師和同學,他有一本小說叫《麗娃河》,據(jù)說就是以華東師大的校園生活為原型的。此人確乎個性強,有影響,出現(xiàn)在格非的小說中,應該是他刻意的一個“嵌入”安排。但是當棋說到畫是一個叫李樸的男孩給她畫的,“我”說,李樸是誰我不知道。棋說,李樸是李劼的兒子呀,你居然不知道!實際上李劼那時根本沒有兒子,他完全是故意嫁接上去的,臨時編造的?!袄顦恪本褪恰半x譜”。

這一段表明,敘事當中總會有冗余,或者有延遲、延伸和溢出的部分,所有人的敘述當中都會生長出不真實的部分。

這個長夜怎么度過呢?棋進來的時候身上背著一個東西,像是一個夾子?!拔摇北銌柶?,這是一個鏡子嗎?我們通常認為女孩子是愛美的,帶鏡子會符合邏輯。但棋展開那個夾子說,這哪里是鏡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畫夾。然后棋說,你給我講故事吧,不然我們這個長夜怎么度過——各位,在“夢”里肯定不是這么一回事,肯定更私密,但卻是難以講述或不可告人的。格非要讓這個故事能夠講下去,可是如何講下去呢?“我”就開始編。幾年前“我”在城里非常無聊,有一天看到一個女人,穿著咖啡色的高跟鞋,走路很優(yōu)雅,“我”就注意到她,并且在后邊跟蹤了她。“我”怕她發(fā)現(xiàn),就注意規(guī)避。但她的確發(fā)現(xiàn)了,當她來到一個小攤面前,好像是賣木梳的,她要買梳子,而“我”就假裝在一邊看什么東西。此女發(fā)現(xiàn)“我”在跟蹤她,似乎很緊張,這時候過來一輛公交車,她一下跳了上去,公交車快速駛向遠方。那時“我”就順手找了一輛自行車(這也符合夢境中的情形,夢境的發(fā)展通常是無邏輯的),搖搖晃晃去追那公交車,追了很遠,追到郊外,看到那女人從公交車上下來,走到了河邊,這時候天色暗下來,并沒有看到她到底去了哪里。這時“我”往那邊追,追的過程中感覺自己走在河邊,迎面和一個什么人撞到,似乎把那個人撞到水里去了,但是也沒有顧上這事(這又是符合夢境的邏輯,現(xiàn)實中怎么會允許),繼續(xù)往前追,來到了河邊,出來一個看橋的人,舉著一盞馬燈問“我”,你要做什么?“我”說你有沒有看到有一個女人剛從這橋上過去?看橋人對“我”說,這是一個斷橋,二十年前就被河水沖垮了,哪里有橋啊?!拔摇边^去看了看,果然沒有橋。

小說講到這里就中斷了,中間插上了“現(xiàn)實”中兩個人的另一段對話。這里好像還有一句話特別有哲理,當棋問到“我”的一些往事的時候,“我”記不清了。棋說,“你的記憶全讓你的小說給毀了”。這句話非常有哲理,我認為寫小說的人通常會有這種“職業(yè)病”,他會把現(xiàn)實和虛構混為一談。作為小說家,這當然也是一種稟賦,一種令人羨慕的素質(zhì),但作為現(xiàn)實中的人,就有點可怕了。如果找一個最現(xiàn)成的例證,我愿意舉作家李洱,我跟李洱見面的時候,這種感覺非常強烈:他就是一個將現(xiàn)實和幻境完全混淆的人。他講述的時候,永遠是亦真亦幻、現(xiàn)編現(xiàn)造的,他的記憶也早已“讓他的小說給毀了”——當然,他的記憶也成就了他的小說。

接下來兩個人的對話就結束了,棋又要求“我”接著往下講?!拔摇北悴坏貌话阎袛嗟墓适吕^續(xù)接上:后來,“我”在鄉(xiāng)下某地一座新建的白樓上,應了“黑鴨出版社”的要求,給他們寫一部小說,大概寫得很苦,于是經(jīng)常會注意門前經(jīng)過的人。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幾年前“我”在城里面追過的那個女人出現(xiàn)了,她現(xiàn)在似乎是嫁人了,和一個男的經(jīng)常一起走過,那個男人是一個酒鬼,經(jīng)常喝醉酒。突然有一天,這個女的慌慌張張跑來找“我”,說不好了,我男人淹死了。淹死在哪里?就在不遠處的一個糞坑里。應該是農(nóng)村豬圈一類的場所,下大雨積水把它平掉了,行路人不小心掉進里面。“我”便跟她前去,幫她把男人撈了上來,再把他放到棺材里,就在要把棺材蓋兒蓋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男人嫌熱,竟然在里面解扣子。但“我”也裝作沒看見,直接就將蓋子蓋上了。

這些顯然都是夢境,絕對不可能是現(xiàn)實。

寫到這里,作者又耍了很多花腔。棋問后來呢?“我”說后來她就變成我的妻子,但是在新婚之夜,也就是在她三十歲生日的燭光晚會上,她又突發(fā)腦出血死了。這個敘述顯然有“倉促收尾”的嫌疑,因為第一,這是一個夢境邏輯,第二,作者也確實難以處理“我”與陌生女人的關系。只好這樣閃爍其詞。要知道,一個男人不可能對著一個敏感女性,講自己與另一個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這可是常識。

小說講到這兒就斷了,棋聽到她成了“我”的妻子,似乎不高興,盡管她已經(jīng)死了。隨后棋走了。又過了很久,“我”看到棋再度來到“我”的寓所,還是和上次一樣,作為“熟人”在“我”的房間里來回走動,倒水喝。“我”說,棋你怎么這么久沒來呢?棋說,我是第一次來啊,我沒有來過?!拔摇闭f,你這不還背著那個夾子嗎,你的畫夾。這時女孩把夾子打開,說,你看這是畫夾嗎,這是個鏡子。小說到這兒就結束了。

這是格非講的故事,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完成的。格非是1964年出生的,1988年他比在座很多人要年輕得多,我覺得格非很了不起,他在二十多歲的時候?qū)懥诉@么一篇小說,到現(xiàn)在都能經(jīng)得起反復細讀和琢磨,讓我們不能不佩服。

我們不禁要問:格非在這個敘事中玩弄了這么多花樣,他是要說什么呢?在我看來,他是想說,記憶在成為敘事的過程當中會被反復修改,會出來很多虛構,或者說本身就是通過虛構才能成為敘事。這也符合我們每個人的思維邏輯:人在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同一件事情在兩次敘述中,會差別巨大;同一件事情兩個人來敘述,也會完全不一樣——否則不會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說法;同一件事情,一個人在講的時候會不斷地出現(xiàn)“增值和冗余”,即會有各種不期然的旁逸斜出。這些情形在《褐色鳥群》里都出現(xiàn)了。

顯然,在建立敘事的連綴與綿延關系的時候,寫作者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這樣講和那樣講,其實都有可能,但最佳的邏輯與途徑總是有限的。一個微小的枝杈都有可能使敘述變得面目全非,此其一。其二,如何彌合敘事間的縫隙,這是非常關鍵的問題,在該小說中,格非能夠?qū)⑼耆f不通的地方“敷衍”過去,這就是一個功夫。文中女子如何既做了“我”的妻子,又死于三十歲生日的燭光晚會?這是值得研究的地方。而且,有縫隙不要緊,只要敘述有足夠的黏合力,這種敷衍反而顯得很有意味。順便說一句,格非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他的小說中總是會出現(xiàn)敘述的縫隙,但每次都能夠很好地解決掉這類問題。其三,該篇小說的核心經(jīng)驗在于,格非試圖證明,寫作是一場夢,有許多不確定性,但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其敘述完成的“偶然性”與快意。而且,所有的材料在未“黏結成文本”之前,其實都是如同“褐色鳥群”一般,似有實無,或似無實有,只有經(jīng)過敘述的黏結,才會固定下來,但在閱讀過程中對于讀者所生成的經(jīng)驗而言,就像作者未生成文本之前的樣子,是飄忽的。這也相當于一個“還原”,如下所示:

作者:不確定的材料→確定的文本≈讀者:確定的閱讀→不確定的感受

該作品因為可以強調(diào)并且裸露了這樣一個不確定性,從作者的虛構到讀者的狐疑,為我們解析了虛構的基本機制。這種“元虛構”(metafiction)策略之所以也叫“暴露虛構”,就是為了引發(fā)我們對于虛構的關切、追問與思考。

而且小說中還有一個與博爾赫斯密切相關的關鍵詞“鏡子”,同時還有“畫家”,其實與“敘述”或“敘事”也是密切相關的。作者試圖告訴我們,通過虛構來完成的敘述,假如要用某個比喻來說明它,那么可以聯(lián)系到“鏡子”或“畫家”,這都是類似“認識論問題的隱喻”。鏡子可以照出真實的樣貌,現(xiàn)代的“照相”庶幾近之;畫家則用線條和形象來呈現(xiàn),也是一種虛構,但是他們都指向了對于事物的反映,與語言的敘述同理。那么問題來了,上述形式中何者更為接近“真相”?

這可不一定,這要看我們的訴求是什么,同樣要抵達真相,誰更有優(yōu)勢?鏡子里的我們無法植入固化到現(xiàn)實之中;一張照片有時候不如一幅油畫,或者一幅素描更“真實”和傳神,甚至還不如一幅速寫,一幅漫畫,一幅木刻……那么什么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辯證法了。所以,“敘述的真實”也是同樣的道理,格非是想告訴我們,有效的剪裁和跳躍的留白,或許更為重要,所以結論或許就是——

“虛構或許比寫實更接近于真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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