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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有差等:先秦儒家與華夏制度文明的構(gòu)建
周振鹤、刘强、鲍鹏山、吴钩一致推荐!揭示先秦儒学真义,滋养现代文明之魂
ISBN: 9787559869173

出版時間:2024-06-01

定  價:78.00

作  者:李竞恒 著

責  編:倪小捷
所屬板塊: 社科学术出版

圖書分類: 传统文化

讀者對象: 大众

上架建議: 文化/传统文化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60 (千字)

頁數(shù): 272
紙質(zhì)書購買: 京東 天貓 當當
圖書簡介

圍繞華夏制度文明,回溯儒學的源頭,深挖先秦儒家思想精髓。全書分為“政論”“經(jīng)濟”“文化”三大部分,從孔孟原典出發(fā),融合多學科知識,歸納并闡述先秦儒家對國家治理的各項制度主張,全面剖析了原始儒學在政權(quán)組織形式、刑罰、稅收、資源分配以及社會福利等多維度的制度構(gòu)建。作者認為孟子的愛有差等是文明社會的基石,不僅深入挖掘了儒家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還特別強調(diào)家庭、家族和社區(qū)在文明社會建設(shè)中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揭示原始儒學在鑄就現(xiàn)代文明制度方面的深遠影響和滋養(yǎng)現(xiàn)代文明精神的重要意義。

作者簡介

李競恒,字久道,1984年生,四川江油人。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與教育研究中心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著有《論語新劄:自由孔學的歷史世界》《早期中國的龍鳳文化》《豈有此理?中國文化新讀》《干戈之影:商代的戰(zhàn)爭觀念、武裝者與武器裝備》等書。

圖書目錄

政論篇

愛有差等與文明的構(gòu)建 003

孔門是模擬周代封建關(guān)系組建的小共同體 015

存亡繼絕:保持眾多平行延續(xù)的世家 030

締結(jié)婚姻:從小共同體習慣法到近代國家登記048

三年之喪禮與小共同體 054

孟子與混合政體的“打地鼠”游戲 060

性善論:為小共同體自治的辯護 068

古儒認為忠君并不很重要:兼論《忠經(jīng)》辨析 078

獨立于君權(quán)的專業(yè)性 085

儒學是鼓勵平民模仿做貴族的學問 094

天命和民意 110

禪讓和湯武放伐其實是一回事 114

經(jīng)濟篇

“哀哉鰥寡”:首先拯救最無助的原子個體 123

父親角色、婚姻、家庭和市場經(jīng)濟是文明的基石 130

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 140

孟子、森林使用權(quán)與習慣法 150

孟子談社會分工與市場 156

孟子與自由貿(mào)易 163

恒產(chǎn)恒心:克服時間偏好 171

文化篇

朋友:從血緣、姻親到跨血緣 183

勸酒:從貴族禮儀、自治社區(qū)的酒會到服從性測 190

家庭、鄉(xiāng)土熟人層面應保留方言 199

傳統(tǒng)文化:吃素還是吃肉? 206

齋戒沐浴可以祀上帝 216

原始儒家的陽剛之氣 222

率獸食人和始作俑者 229

先秦戰(zhàn)車:外來的技術(shù) 237

秦朝尊重女性?你想多了 244

文字和書寫的力量 250

后記 259

序言/前言/后記

讀書是一件好玩的事,除了“專業(yè)”之外,還有廣袤而有趣的天地。對于我的學生,我尊重并鼓勵他們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去自由發(fā)展適合自己的閱讀生命,若能做到博洽淹貫、匯通中西的視野,自然更好。李競恒跟隨我讀博時,我就發(fā)現(xiàn)他對中國思想史具有濃厚興趣,當時他出版過一本《論語新劄》,匯通了古文字、考古資料、人類學,甚至奧地利經(jīng)濟學派的一些內(nèi)容。學術(shù)方法上,顯得有些“不守章法”,但能嘗試貫通中今中外和跨學科的視野,卻往往能從一些“三不管地帶”中,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提供新的視角,則自有其意義所在。

中國思想史中的“原始儒學”等問題,可謂十分重要,從漢代以來的學者開始,其學術(shù)努力的方向往往是回溯先秦時代“原始儒學”的源頭,這種溯求“原儒”思想的探尋,一直深刻影響到晚清、近代以來的中國思潮。李競恒這本“軟學術(shù)”隨筆式的小書,體量不大,但關(guān)注的問題意識,仍然是延續(xù)了追溯何謂“原始儒學”的這一興趣方向,并通過很多現(xiàn)代知識,尤其是囊括了經(jīng)濟學、法學、考古學、人類學等現(xiàn)代“西學”不同學科視野的交叉維度,呈現(xiàn)為一種獨特的寫作風格。我閱讀了書稿后有三點印象,第一是知識結(jié)構(gòu)開闊,雖然要探討“原始儒學”為中心的話題,但是能從多個學科切入,如談論傳統(tǒng)文化是吃肉還是吃素,能從人類學、考古學的舊石器時代飲食結(jié)構(gòu),再聯(lián)系到殷周貴族作為“肉食者”與軍事貴族的體魄等。又如談先秦時期山林水澤的資源使用權(quán),能夠從“習慣法”的角度,結(jié)合英格蘭中世紀頒布的《森林憲章》等進行比較。第二是思路比較廣闊,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術(shù)語說,叫有“腦洞”。無論是談“逃楊歸于儒”,還是“愛有等差”、“性善論”等話題,都不是按照一般“傳統(tǒng)文化研究”角度,而是都能從大、小共同體之辨,從人類學的“鄧巴數(shù)”到智人大腦還不適應只有五千年歷史的陌生人協(xié)作復雜社會等角度談出新意來,至少就閱讀感受來說,還是很好玩、很有意思和一些啟發(fā)的。第三是其志趣,立足于本國歷史文化情感,但對于西學并不排斥,古希臘羅馬、中世紀或近現(xiàn)代的材料,信手拈來,態(tài)度中正平和,不偏不倚,兼容并蓄,是可取的。

思想史的研究并非我的專長,對于李競恒書中的一些觀點,我也并不完全贊同。在日常交流中,我就和他談到,對他比較認同的某些芝加哥學派學者,其實也存在著各種知識分子的致命弱點,特別是有“致君堯舜上”的想象。而在孟、荀之爭的思想史問題上,我也是寧站在荀子一邊。當然,學術(shù)和思想是開放的,師生之間也不需要在每一個觀點上都達成一致。他的這本小書,還是非常有趣,語言也淺白易懂,不故作高深。相信熱愛閱讀的讀者,無論是否贊成其觀點,但應該會對這本書的內(nèi)容產(chǎn)生興趣。

周振鶴

2023年5月18日

——選自李競恒《愛有差等:先秦儒家與華夏制度文明的構(gòu)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

名家推薦

李競恒這本“軟學術(shù)”隨筆式的小書,思路比較廣闊,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術(shù)語說,叫有“腦洞”。許多話題都不是按照一般“傳統(tǒng)文化研究”角度,而是能從大、小共同體之辨,從人類學的“鄧巴數(shù)”等角度談出新意來。至少就閱讀感受來說,是很好玩的,語言也淺白易懂,相信熱愛閱讀的讀者,無論是否贊成其觀點,都應該會對這本書的內(nèi)容產(chǎn)生興趣。

——復旦大學特聘資深教授?周振鶴

競恒此書,以原始儒學的問題意識,匯通蘇格蘭啟蒙的脈絡(luò)與方法,將中、西方優(yōu)秀正典結(jié)合起來。使用歷史學、考古學、經(jīng)濟學、人類學等多學科交叉寫作,去揭示原始儒學精神對于滋養(yǎng)現(xiàn)代文明的時代意義。

——上海開放大學教授?鮑鵬山

在我所認識的80后學者中,若論聞見之廣、學養(yǎng)之厚、才華之俊、思力之敏,李競恒恐怕要算十分特出的一位。其學出入古今中西,博而能約,專而不滯,新而有守,辯而可親。此書通過對“愛有差等”的“小共同體”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文明性的闡釋,充分釋放了原始儒學的真精神,拓展了現(xiàn)代文明的新視野,既有正本清源、抽絲剝繭的辨析,又不乏新人耳目、曲徑通幽的巧思,相信此書定會給讀者帶來“腦洞大開”和“欲罷不能”的閱讀體驗。

——同濟大學教授?劉強

李競恒兄筆下的中國傳統(tǒng),不是故紙堆里的陳舊知識,而是內(nèi)在于中國人血脈、歷久彌新的思想資源,是時至今天仍然可供我們安身立命的精神養(yǎng)分?,F(xiàn)在李兄的文章結(jié)集出版,我在羨慕之余,更想推薦給更多朋友閱讀。

——宋史研究者、《風雅宋》作者?吳鉤

編輯推薦

這是一本在閱讀過程中令人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又拍案叫絕的有趣小書。抓耳撓腮是因為深深地被它的內(nèi)容吸引,被來自兩千年前至今不衰的爭鳴與論辯激發(fā)得百感交集;拍案叫絕是因為書中有許多腦洞大開的觀點,加上幽默詼諧的論述,可以啟發(fā)許多新知。

這是一場激發(fā)想象力的知識之旅。初翻目錄,可能會驚訝于孟子與打地鼠游戲之間的奇妙聯(lián)系,或是禪讓與湯武放伐的驚人相似,甚至是傳統(tǒng)文化對食肉的推崇。別急,這些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類比,正是本書魅力所在。這本書從孔孟原典出發(fā),融合了古今中外各種知識與理論,兼容并包,只為肅清“原始儒學”的本來面貌。

在這個創(chuàng)意與規(guī)范并行的時代,我們渴望閱讀那些能夠激發(fā)思維、拓展視野的佳作,卻又往往對創(chuàng)新之作持保留態(tài)度。這本書將向你證明,好書是敢于突破常規(guī)、引領(lǐng)思考的。它不僅能夠激發(fā)你的理解力和聯(lián)想力,更會以文化史論的深度,鍛煉思辨性。本書的核心議題“愛有差等”,乍看之下似乎顛覆傳統(tǒng),實則深藏玄機。很多人將墨家的“愛無差等”誤解為儒家理論,忽視了《孟子》此句中緊跟的“施由親始”——從最關(guān)心、最親近的人開始實踐,激發(fā)惻隱之心。到底理想的愛的序列是什么樣的?就請大家跟著本書,去一覽先秦文明的繽紛色彩吧。

精彩預覽

愛有差等與文明的構(gòu)建

到底是“愛無差等”更文明和高級,還是“愛有差等”才是真正的文明基石,這是自古以來爭論的核心問題。一些宗教、學派鼓勵“大愛無疆”,認為無差別地愛每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不限于狹隘的小共同體如家人、朋友等范圍,這才是高貴的圣徒。這種大愛,認知低級的人不懂。狄更斯小說《荒涼山莊》里的杰利比太太,“她的眼睛看不到比非洲更近的東西。杰利比太太整天寫信支援尼羅河上的一個部落,任憑她在倫敦的家庭因此毀滅”([美]羅伯特·D.卡普蘭:《無政府時代的來臨》,駱偉陽 譯,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7頁)。一些“進步”的現(xiàn)代人,其價值排序也主張自己的家人或國族共同體,并不應該優(yōu)先于遙遠的非洲,即應該愛無差等。

孟子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傳統(tǒng)古老小共同體被打破和瓦解,國家之間人員流動性增加,陌生人越來越頻繁的互動過程中,開始出現(xiàn)了“愛無差等”的思想,為打破家庭、家族、村社、朋友圈的邊界叫好?!睹献印る墓稀酚涊d,墨家信徒夷子,就主張“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即從價值維度上來說,愛父母和愛陌生人應該相同,只是從技術(shù)實踐角度,可以先從愛父母做起而已。顯然,夷子這番愛無差等的論述,是在偷換概念,尤其是在零和選擇的極端狀態(tài)下,一定是會逼出價值排序的。就像曹丕問群臣:“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邴原悖然回答“父也!”(《三國志·魏書·邴原傳》注引《邴原別傳》),在零和選擇的極端狀態(tài)下,如果在父親和君主之間只能救一個,那么邴原的儒家價值就將父親的排序放到了君主之上,體現(xiàn)的正是愛有差等的原則。

孟子說:“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意思是,夷子真正以為人們愛他的侄兒和愛他鄰居家的嬰兒一樣的嗎?夷子只不過抓住了一點:嬰兒在地上爬行,快要跌到井里去了,這自然不是嬰兒的罪過。[這時候,無論是誰的孩子,無論誰看見了,都會去救的,夷子以為這就是愛無差等,其實,這是人的惻隱之心。]況且天生萬物,只有一個本源,夷子卻以為有兩個本源,道理就在這里(楊逢彬:《孟子新注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66頁)。孟子的意思很清晰,墨家信徒夷子所謂愛無差等,看到陌生人的嬰兒快要掉到井里去了,趕快去救援,這只是人們的惻隱之心,并不意味著對陌生嬰兒的愛就等同于自家孩子的愛。

儒家對文明構(gòu)建的理解,既反對只是原子個體的自私,更反對無差別的大愛無疆。愛的價值排序,應該是由近及遠的層層外推,從小共同體推向中級共同體,再推向大共同體,在推導和流溢的過程中,層層變淡,但卻是最現(xiàn)實的方案。顧炎武讀《詩經(jīng)》,讀到“言私其豵,獻豜于公”,先保有自己私家的獵物,再將其它拿給領(lǐng)主,他感慨這才是正確的,所謂“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為之禁。非惟弗禁,且從而恤之”(《日知錄》卷三)。顧炎武的閱讀和思考縱深,是重回原始儒學,他特別注意到,愛有差等才是人性的“情之所不能免”,以家庭為基礎(chǔ)的“私”,才是構(gòu)建文明的基石。在這個基礎(chǔ)上,西周的君王尊重大家的“私”,最后“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只有在尊重差等和保護“私”的基礎(chǔ)上,層層推進,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公”。反之,如果以“公”的大義名分去踐踏“私”,最后得到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公”,而是大偽。

我們智人的大腦,在長達二十萬年的歷史中,熟悉的是家庭、氏族這類小共同體的生活方式,在這種小規(guī)模的共同體內(nèi),講大愛是沒問題的。但進入體量達到多少萬人一起合作的大共同體時間,也就是跨入文明社會的這五千年。我們的頭腦,其實和舊石器時代晚期差異并不大,能長期保持熟人和有效社交的關(guān)系圈,其實就在最大“鄧巴數(shù)”(Dunbar's number)這個范圍內(nèi),一般不超過一百五十人。能具有超越管理這個數(shù)量級以上大腦能力的人,歷史上是很少的。如梁、陳時期的大軍閥王琳,能夠做到“軍府佐吏千數(shù),皆識其姓名”(《南史·王琳傳》);北齊的唐邕,據(jù)說也可以“于御前簡閱,雖三五千人,邕多不執(zhí)文薄,暗唱官位、姓名,未常謬誤”(《北齊書·唐邕傳》);唐朝的李敬玄,“性強記,雖官萬員,遇諸道,未嘗忘姓氏”(《新唐書·李敬玄傳》),能記住上萬人的姓氏;唐代的唐宣宗也特別能記住大量陌生人的名字和信息,所謂“宮中廝役給灑掃者,皆能識其姓名,才性所任,呼召使令,無差誤者。天下奏獄吏卒姓名,一覽皆記之”(《資治通鑒·唐紀六十五》宣宗大中九年)?;蛘呦窆帕_馬的凱撒,據(jù)說能記下自己的手下每個士兵的面孔和名字。王琳、唐邕、李敬玄、唐宣宗、凱撒之類屬于極少數(shù)特例,因此才被史書記錄。而最常見有效社交和維持情感的共同體邊界,從史前到文明時代,一般都不超過一百多人的最大鄧巴數(shù)。文明時代,其實是依靠跨越血緣、跨村社的官僚組織、商業(yè)手段,實現(xiàn)了大量陌生人之間的合作,但這種合作不是通過“愛”,而是通過更冷寂的行政、商業(yè)、契約之類的技術(shù)手段來實現(xiàn)的。當然,隨著長期的合作,小共同體之間古老的愛,也慢慢流溢到大共同體的陌生人社會之間,救援孺子入井等各類惻隱之心開始大量涌現(xiàn)。隨之而來的,是各類大共同體和陌生人之間講究大愛的思想、宗教開始出現(xiàn),一旦處理不好價值排序問題,就會產(chǎn)生“整天寫信支援尼羅河上的一個部落,任憑她在倫敦的家庭因此毀滅”這類畫面。

有句阿拉伯諺語說,我和兄弟針對堂兄弟,和堂兄弟針對陌生人,其實就道出了“愛有差等”的一個圈層結(jié)構(gòu)。《孝經(jīng)·圣治》說“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也是講最基本的差等之愛,如果連對自己的雙親都不敬愛,卻去敬愛其他的陌生人,這就是悖逆德性與傳統(tǒng)習慣法的。體現(xiàn)在喪服習慣法上,儒家根據(jù)愛有差等的親疏遠近,制定了各類喪服,兒子為父親服最重的“斬衰”,父親也為嫡長子服最重的斬衰,為母親服“齊衰”三年(父親在則杖期一年),為自己的祖父母、兄弟、嫡長孫都是服齊衰不杖期一年,為堂兄弟服七個月或九個月的“大功”,同族遠房堂兄弟則服三個月的“緦麻”。這種依次遞減的差序格局,體現(xiàn)的正是“差等”和圈層遠近的分寸感。古儒講究血親復仇,《禮記·檀弓上》記載:“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唬骸垎柧永サ苤鹑缰??’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斗?!唬骸垎柧訌母咐サ苤鹑缰危俊唬骸粸榭?,主人能,則執(zhí)兵而陪其后’”??鬃拥囊馑际?,對殺害父母的仇人,絕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哪怕追殺到天涯海角,也要報仇;而對于兄弟的仇,如果他逃到外國,就可以暫時不找他報仇;對于堂兄弟的仇,如果需要武裝械斗,則可以拿著武器站在隊伍的后面參加,盡一些義務。顯然,這種一層層向外延展的責任不斷降低,正是愛有差等的體現(xiàn)。在史前時代,人們愛的范圍限于本家庭和氏族最大鄧巴數(shù)群體內(nèi),而文明時代拓展了這個范圍,讓愛和惻隱可以流向更廣袤的群體。儒家當然鼓勵這種愛向更遙遠的流溢,但前提是不能破壞差等的結(jié)構(gòu),搞成本末倒置。

其實即使是構(gòu)建家族共同體,如果不講究差等之愛,也是存在很多隱患的。南北朝到唐宋時期,民間社會出現(xiàn)了一些動輒超過八代、十代甚至十幾代人不分家的大家族,在家族內(nèi)實行財產(chǎn)共有,吃大鍋飯,“一錢尺帛無敢私”,叫累世同居的“義門”。當然,從重建社會自治小共同體的角度,防止原子化、散沙化弊端的角度,這種中古時期出現(xiàn)的十幾代人不分家而共財?shù)闹虚g組織,當然具有積極意義。但其弊端往往是從另一個角度,如果不能落實愛有差等,給大家族內(nèi)的核心小家庭以空間,很多甚至會出現(xiàn)兄弟反目之類悲劇。杜正勝引用《四庫珍本別輯》中的《袁氏世范》中就認為兄弟“義居”這種多代不分家,如果出現(xiàn)一人早亡,“諸父與子侄其愛稍疏”,就會出現(xiàn)長輩瞞幼輩,幼輩又悖慢長輩,“顧見義居而交爭者,其相疾有甚于路人”,最后從大愛變成大仇,就是因為沒有差等和邊界感。唐高宗時的張公藝,九代義居共財不分家,唯以上百個“忍”字來傳家,看得皇帝都落淚了。這些“百忍”的內(nèi)容,一定包含了大量家長里短和雞零狗碎,不講差等與邊界感,走得近反而導致走得遠。正因為這種規(guī)模超出鄧巴數(shù),還實行共財義居模式,是違背了愛有差等這種智人本性的。其實這種不講差等的“義居”大愛模式,雖然也還是一種小共同體,有一些現(xiàn)實的操作空間,但因為無差等,也是違背原始儒學精神的。在宋元以后,這種模式被更體現(xiàn)差等的新型宗族模式取代,所謂“避免累世同居的弊端,又能發(fā)揮宗族通財?shù)木?,于是產(chǎn)生新的宗族形態(tài)”( 杜正勝:《傳統(tǒng)家族試論》,自 黃寬重、劉增貴主編:《家族與社會》,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第83頁)。這種新的模式,更接近原始儒學的差等結(jié)構(gòu),即各小家庭分開玩,不搞同居同財同吃。但又通過義莊、義田之類產(chǎn)業(yè),類似家族基金,保持一定限度的互助合作形式,既保持小共同體的凝聚力又維持合理的分寸感。

在這一點上,儒家愛有差等的價值觀,與蘇格蘭啟蒙思想家休謨,頗有相似之處。休謨在《人性論》中說:“人類的慷慨是很有限的,很少超出他們的朋友和家庭以外,最多也超不出本國以外。在這樣熟悉了人性以后,我們就不以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期望于他,而是把我們的限于一個人的活動的狹窄范圍以內(nèi),以便判斷他的道德品質(zhì)”。高全喜教授認為:“休謨所說的同情很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差等之愛,它是一個由己推人的逐漸擴展的量化過程,也就是說,同情以人的自私或自愛(self-love)為出發(fā)點,然后由己推人,從個人推到家庭再到朋友,乃至到整個社會”(高全喜:《休謨的政治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5頁)。休謨的人性論,和法國大革命提出那種“博愛”的豪情壯語相比,確實顯得冷寂而不夠“激情燃燒”,但卻是符合真實人性和現(xiàn)實操作的。反之,法國大革命那種沒有現(xiàn)實根基的“博愛”激情,以公共性的名義破除各種“私”,最終得到的卻是殘酷殺戮。休謨的人性論與古儒相近,可以對應一個近代市民的工商業(yè)社會,也落腳到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的意義。

如果考慮到“愛有差等”的操作性,很多帶些烏托邦色彩的社會方式,只要限定在一個極小的共同體邊界內(nèi),其實是可以實行的。有人說,我和家人之間實行共產(chǎn),和朋友之間實行社會主義,和陌生人之間通過資本主義進行合作,其實就說到了要點。即使是按照奧地利學派所說高度自由放任的市場模式下,人們在家庭內(nèi)部,家人之間其實還是以共同分享財產(chǎn)為主的。在一個鄧巴數(shù)之內(nèi)的小共同體社群,如美國阿米緒社群、以色列基布茲公社之類,也都可以在現(xiàn)代社會存在,前提是各小共同體之間以陌生人社會方式進行合作。進入了文明時代以后的社會,陌生人之間可以通過跨血緣的官僚組織、商業(yè)貿(mào)易、契約等方式進行合作,近代以來通過自由貿(mào)易和市場經(jīng)濟進行合作,陌生人之間講究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嚴格的契約,看起來不像小共同體內(nèi)那種溫情脈脈,但卻是最有效、最現(xiàn)實的龐大陌生人社會合作手段,整個大社會也通過這種合作方式增進了總體財富,做大蛋糕,因而人人獲益。反之,如果將小共同體的模式強行推廣到龐大的陌生人社會,通過“改造人性”、“狠斗私字”來實現(xiàn)“大同”,最終只能得到相反的結(jié)果。康有為講“大同”,首先要從破除家庭開始,因為家庭這種血緣共同體就是“愛有差等”的基石。很多要追求“愛無差等”的運動,也都是從破除或反對家庭開始,引發(fā)出災難。學者就注意到,“姓氏作為家庭和家族最重要的標識,要想打破親疏之別,廢除姓氏便是其中之義。廢姓與廢家的討論和舉動也并非個例,頗能反映當時激進青年的心態(tài)。其實,較早康有為設(shè)想,廢除姓氏之后,人的命名應該以所生之人本院所在之位置、院室名稱命名,即某度、某院、某室、某日”(趙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讀書人的憧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50頁)。晚清、民國以來的激進主義思潮,正是著眼于要打破愛有差等與親疏之別,要從破滅家庭入手,將人們變?yōu)轭愃茢?shù)字編號的平等原子個體。

愛有差等,才是文明社會的基石,家庭制度和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就是愛有差等的產(chǎn)物。講究愛有差等,不是說要冷酷的自私,拒絕對陌生人有惻隱之心。恰恰相反,正因為愛有差等保護了人們最關(guān)心、最重視的人,以及相應權(quán)利,以及一層層有序的邊界感,才能培養(yǎng)出倉廩足而知禮儀的君子,才能將在小共同體內(nèi)養(yǎng)成的美好品德,一層層向外拓展、流溢給陌生人,共同構(gòu)成文明社會的溫度。反之,號召愛無差等的運動,以破除“私”去實現(xiàn)“公”,最終卻往往產(chǎn)生裝扮成大愛無疆的“大偽”、“大奸”之人。從孟子開始,就強調(diào)“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所代表原始儒學的文明構(gòu)建思路,正是首先尊重人性“老吾老”、“幼吾幼”的古老自然本能——即對自家老人的愛,對自家小孩的愛,通過這種對自己小共同體之愛的真實情感之體認,再外推給更遠和更陌生人的人群,將這些溫度流溢給別人家的老人、別人家的孩子。只有將源自小共同體的真實之愛層層外推出去,以構(gòu)建一個更大共同體的方式,自然能形成天下的良性治理,即孟子所說“天下可運于掌”。王夫之對孟子的這種將差等之愛外推給的方法,十分欣賞,認為“有其心,必加諸物,而以老吾老、幼吾幼,則吾老、吾幼即受其安懷;及人之老,及人之幼,而人老、人幼亦莫不實受其安懷也。擴大而無所窮,充實而無所虛,以保妻、子,以保四海,一而已矣,則惟其有恩之必推者同也”(《讀四書大全說·孟子·梁惠王上》)。王夫之把孟子所提出,將最初源自小共同體的愛,以有差等的方式向更廣袤的社會領(lǐng)域推進,最終讓整個社會收益,得以保障天下四海的良風美俗與治理。

對于將小共同體的差等之愛,一層層外推給國家和天下這樣的陌生人社會和大共同體,朱熹有也一個論述非常有道理:“且如愛其親,愛兄弟,愛親戚,愛鄉(xiāng)里,愛宗族,推而大之,以至于天下國家,只是這一個愛流出來;而愛之中便有許多差等”(《朱子語類》卷九十八《張子之書一》),就是將小共同體中養(yǎng)成的愛心,一層層外推給宗族、家鄉(xiāng),再外推給國家、天下之人。在外推的過程中,會形成各種差等,但通過層層真實的流溢,這些愛的推及所處,卻都是真實可靠的。如果這個順序被搞錯,那些產(chǎn)生的所謂“大愛”,很可能就是大偽,或者成為“大私”的欺騙手段。

或許有人會問,那假如這些小共同體之愛,只是被限于小共同體內(nèi)部,而拒絕外推給天下之人呢?那不是成了有利于小圈子貪腐或犯罪之類的了,就像廣東以前的“制毒村”那樣,村里人作為小共同體一起互助發(fā)財,確實是真實的愛(按:對 于“制毒村”這種錯誤現(xiàn)象必須要加以嚴厲批判。在此選取其作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的極端反面案例,就是因為其道德水平類似于遠古部落時代。從現(xiàn)代角度來說,村中之人的發(fā)財是“互利”,但從古代語境來說,互助互利確實和“愛有差等”意義上的“愛”是同體兩面的。這類極端案例恰恰表明了,在現(xiàn)代社會中如果只 有那種如同原始時代土圍子一般的小共同體本位的話,那么根本 不可能產(chǎn)生文明,而且會是反文明的)。但是將毒品賣給村外的陌生人,這就成了只愛小共同體,卻禍害陌生人。顯然,像制毒村這樣的存在,只是一種最原始狀態(tài)下,智人古老小共同體之愛的本能,其實是缺乏教化和士紳共同體的結(jié)果。傳統(tǒng)社會的小共同體中,普通村民或百姓其實沒有參與大共同體建構(gòu)的能力,很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活在村子里,甚至沒去過最近的縣城。對于這種,小共同體就是整個世界,愛村就是愛世界。但是村內(nèi)的士紳,因為是讀書人,通道理,天下的讀書人以文化為紐帶,形成了一個士紳或士君子共同體,就像閻步克所說,至遲在漢代,士林的活動就是跨越縣、郡,甚至是全國性的,如郭泰死后,二千里內(nèi)上萬名士人前來悼念;陳寔去世后,海內(nèi)三萬士人來吊喪。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形成了“天下士大夫”、“海內(nèi)士人”這樣一個文化紐帶的大共同體(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04—105頁)。這個跨越了自然村落、縣域、郡域,將全天下受過教化、教育者的心智都摶成一個能夠相互認信、相互愛戴,遠遠超越了小小“土圍子”的狹隘之本能,而能將愛的邊界拓展到“天下”之大的延伸。但這一“天下”的范圍,又不同于現(xiàn)代全球化語境中的“全世界”,因為“天下”的共同體范圍依賴于文化共同體。

甚至日本、朝鮮、越南的士紳,作為傳統(tǒng)“天下”這一文化共同體內(nèi)的成員,也可以通過漢字筆談和詩書禮樂文化的認同,而作為一個共同體互動和認同。在朝鮮燕行文獻、日本漂流日記等材料中,這些例子非常多,即日本人說“四海兄弟,文語情通”(王勇等:《〈朝鮮漂流日記〉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41頁)。也就是說,有士紳、士君子的時代,士紳可以教化和引領(lǐng)自己的小共同體,再以士紳、士君子為紐帶,將天下人之愛凝聚起來,形成大共同體之愛。士君子階層本身能突破狹隘和更原始的村落、土圍子范圍內(nèi)的小共同體之愛,通過“天下”的共同體構(gòu)造,形成更大之愛的構(gòu)建范圍。而在小的層面,士君子也有教化的職責,讓只知有村的愚夫愚婦,能產(chǎn)生更高的德性認知,將小共同體之愛外推給外部世界,最低限度必須是士君子的責任,并將其教化給身邊的成員。哪怕是《弟子規(guī)》這種比較鄙陋的蒙學教材,也會宣講“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這種更高的道理,即通過教化將愛外推給更普遍性的“人”。

孔子講“仁者愛人”,孟子講“不忍人之心”,都是要將小共同體內(nèi)涵養(yǎng)出的仁愛之心,一層層外推給天下之人。對此,朱熹也有重要的論述:“能盡父子之仁,推而至于宗族,亦無有不盡;又推而至于鄉(xiāng)黨,亦無不盡;又推而至于一國,至于天下,亦無有不盡。若只于父子上盡其仁,不能推之于宗族,便是不能盡其仁。能推之于宗族,而不能推之于鄉(xiāng)黨,亦是不能盡其仁。能推之于鄉(xiāng)黨,而不能推之于一國天下,亦是不能盡其仁。能推于己,而不能推于彼,能盡于甲,而不能盡于乙,亦是不能盡”(《朱子語類》卷六十四《中庸三》)。朱熹講得很清楚,如果不能將對家人的愛外推給家鄉(xiāng)的外人,那就根本談不上是仁。如果把愛外推給了家鄉(xiāng)的陌生人,但卻不能再進一步外推給全國的人、全天下的人,那仍然也不能算仁。像廣東制毒村那樣,就是典型朱熹所說“能推于己,而不能推于彼,能盡于甲,而不能盡于乙”,不能將愛外推給國人、天下人,就是缺乏仁義教化的精神病態(tài)。要避免制毒村這種情況,不是要取消小共同體之愛,而是要建立教化和士紳,將小共同體之愛外推給國人、天下人,以實現(xiàn)真正“仁”的狀態(tài)。那些想通過取消小共同體之愛,去實現(xiàn)“大公”的思路,最終不但會消滅真實的小共同體,最后也不會得到“大公”。最后能得到的,只能是原子化個體和各種偽裝成“大公”的大偽而已。

——選自李競恒《愛有差等:先秦儒家與華夏制度文明的構(gòu)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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