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發(fā)現(xiàn)[
2016年11月，喬治·西爾泰什獲得第十一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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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答謝詞
親愛的朋友和寫作同行們：
我無法向你們形容，獲得“詩歌與人”這個卓越獎項，我是多么受寵若驚，尤其是考慮到以往杰出的獲獎?wù)?，如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托馬斯·薩拉蒙、亞當(dāng)·扎加耶夫斯基和麗塔·達(dá)芙。這是一流的聚會，跟隨他們似乎是大膽厚顏的行為。對于這個偉大的殊榮，我主要感謝詩人黃禮孩和我的中文譯者程一身，他們使我此刻站在你們面前成為可能。我本人也是詩歌和小說的譯者，我知道沒有人像譯者那樣仔細(xì)閱讀一部著作。我們依靠翻譯來了解彼此的世界、思想和心靈。
十七歲時，我突然開始寫詩。從1956年匈牙利事件起，我的家人就成了難民，沒有人預(yù)料到我致力于詩歌。開始時，我還在求學(xué)。決定詩歌會成為我的生命時，我確切地記得我站的地方，在與誰交談。我并不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因為我沒有讀過很多詩，正在讀理科。我只是感到，在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我已經(jīng)解決了重要事情。我立即買了一個筆記本開始寫作。我購買詩集開始閱讀。
詩歌的魅力何在？我認(rèn)為詩歌能清楚而真實地表達(dá)生活中的復(fù)雜事物，尤其是當(dāng)生活似乎過于復(fù)雜、說話完全無效時。我早年買的一本書是企鵝版的中國詩歌，由羅伯特·考德威爾和諾曼·L.史密斯翻譯。書中最后那首詩是由生活在1900至1999年間的流行女詩人冰心寫的。它叫《愛》。其英文是：
為了逃避愛的思緒
我穿上毛皮大衣
從燈光明亮的安靜房間跑出來
在一條小路上
明亮的月亮窺視；
而枯萎的細(xì)枝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
晃啊晃，每個地方都寫滿了“愛”。[
英文略。據(jù)劉福春先生比對，這首詩是《相思》，原詩如下：
躲開相思，
披上裘兒，
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
小徑里明月相窺，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縱橫地寫遍了相思。]
這是詩歌所能做到的一個極好范例。這首詩攜帶著真實、深刻、個人的感情，把它寄寓在自然的原型細(xì)節(jié)里，對存在的狀態(tài)揭示出某種新東西。實質(zhì)上它只是告訴我們那個古老的真理：當(dāng)我們試圖逃脫某種事物時，我們往往會直接陷入其中，但它使這種真理新鮮、令人震驚，并使人深受感動。它從陳詞中救援思想。它似乎是從純凈的空氣中割下的。
在這五十多年的詩歌寫作與翻譯中，我常常琢磨我自己為什么一直用這種無利可圖而且并不流行的形式寫作？為什么我持續(xù)感到我的生活需要這樣做？各種想法向我涌來，或許我可以用簡單的句子和你們分享一下。
我們愛上詩歌，因為在特定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它似乎是：
我們的生活感受是復(fù)雜的，分層的，矛盾的，但我們感到說出它的某些真相是可能的。
這樣一種警句可能是清晰的、廣闊的，甚至是破碎的，但它可能會在歌曲和故事之間的某個地方存活下來。
詩歌的真理不會是一條因果鏈，不是一個結(jié)果，而是一種存在的狀態(tài)。
詞語與事件之間的空間似乎不可逾越，但有時當(dāng)詞語結(jié)合在一起，它們就會形成一種獨立的平行生活。
語言生活并非活過的生活，而是對活過的生活的感受，一種把生活作為目標(biāo)的渴望。
語言是個荒唐的工程，因為就像結(jié)構(gòu)語言學(xué)家認(rèn)為的，我們發(fā)出的聲音和它們代表的事物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然而，一個詞或短語可以在我們頭腦中產(chǎn)生共鳴，而無須完全解釋它自己。
詞和短語造成形式以及敘事和爭論。
我們這些受苦受難、辛勤勞作，生命短暫的人，可以為我們的處境創(chuàng)造有意義的形式。
那些哀悼死亡或慶?；槎Y或出生的人不可避免地轉(zhuǎn)向詩歌，因為它不僅滿足儀式的沖動，而且滿足意義的實現(xiàn)感，如果不是完全實現(xiàn)，仍是追求意義的一種有效方式。
甚至那些從不讀詩并聲稱不喜歡詩的人也知道詩是什么，當(dāng)他們驚呼某個美麗的事物是“純粹的詩”時，就是對詩的贊美。換句話說，當(dāng)他們在幾乎任何一個普通人的行動中看到它時，他們就認(rèn)出了詩：在某人拐彎或下樓梯的方式里，一只貓的眼睛發(fā)光的方式里，一片樹葉飄向大地的方式或一座房屋投下陰影的方式里。
所謂的魔咒依賴詞語的效力，反之，詞語的效力可能生產(chǎn)魔幻感。
我們心頭可能時?？M繞著對我們來說似乎是神秘的另外的事物，在渴求它時，我們可以用于恰當(dāng)形式里的詞語對它施行魔法，這就是詩。
我們與過去的聯(lián)系可以在當(dāng)下得到體驗，這樣我們不僅可以與自己的逝者成為同志，還可以通過共同的詩歌體驗，與那些我們從未謀面的人和早于我們生活的人成為同志，并體驗與我們同代人的團結(jié)。
我們生活在浩瀚無垠的星空中的一顆小行星上，生活在難以理解卻又擁擠不堪的虛空中，卻可以張開嘴巴向宇宙歌唱，并以此來解決我們自身的問題，這無疑是令人驚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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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個人而言，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形式勻稱的作品，因為我感到一種對秩序的渴望，同時又矛盾地渴望打破它。我感到，能量是那些相反欲望之間沖突的結(jié)果。我有時想，或許我對秩序的渴望源于移民的不安全感。或許源于布達(dá)佩斯街道的美麗與整齊，我出生在該城并在那里生活到八歲。但后來，在其他時候，我想讓我的思想隨某種沖動自由馳騁，看看那種沖動會把我領(lǐng)到哪里。如今，我想，在我所謂的晚年我感到這種渴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
一首短詩，《水》——一首十四行詩——可能表達(dá)了這類東西。它源于一張照片，其中一個窮人在石盆上捶打他剛洗的衣服，同時在他后面，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水的完美弧光在升降，請允許我把它讀一下。
水
水的嚴(yán)苛美麗規(guī)則是這些：
它會隨位移上升，而一個男人
不會，他的家人也不會。它沒有計劃
或詭計。在寒冷中，它會凍結(jié)；
在高溫中，變成蒸汽。在河流與海洋中
它會攜帶病菌與明亮歡快的魚。
它會咆哮或蜿蜒流過大城市的
市區(qū)，同時倒映著天空、建筑物和樹木。
它會清潔并更新我們，甚至當(dāng)我們
在石盆上勞作或在避難所里畏縮
或在某個絕望的營房奔向愛人的懷抱
老鼠也在那里奔跑。它會擁有
統(tǒng)治權(quán)。它會在陽光下弓起背部
只是根據(jù)水的嚴(yán)苛規(guī)則。
最后，讓我為這份殊榮再次感謝非常優(yōu)秀的詩人黃禮孩和我的“詩歌與人”的譯者，也感謝你們的傾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