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也值得一吃的河豚之味
在宜興買了田，蘇東坡即向朝廷提出申請，希望能改汝州安置為常州安置，讓他住在常州，他向朝廷上了《乞常州居住表》，其中說道：
臣以家貧累重，須至乘船赴安置所。自離黃州，風(fēng)濤驚恐，舉家重病，幼子喪亡。今雖已至揚(yáng)州，而費用竭罄，無以出陸；又汝州別無田業(yè)可以為生，犬馬之憂，饑寒為急。竊謂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憐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膻粥，欲望圣慈特許于常州居住。若罪戾之余，稍獲全濟(jì)，則捐軀論報，有死不回。
蘇東坡是寫作高手，這理由編得非常合情合理：先是“賣慘”—一路顛簸，全家重病，幼兒喪亡；再是“哭窮”，水路到了揚(yáng)州，須轉(zhuǎn)陸路到汝州，但錢花光了，不知如何是好；三是講實際困難，我在汝州沒有田地產(chǎn)業(yè)，去了以何為生？四是講道理、提要求，既然留我一條命，肯定不想讓我活不下去，我在宜興有點薄田，喝個粥還勉強(qiáng)可以維持，希望能讓我在常州居住。這樣的陳請，相信神宗皇帝看了都會被感動。
問題是，神宗皇帝就沒看到。開封主管章奏的官署，挑剔蘇東坡文字上的小毛病，不肯轉(zhuǎn)呈，只是蘇東坡暫時還不知道，他把這封乞狀往揚(yáng)州府一遞，就開開心心地找朋友們?nèi)チ恕?p/>
在揚(yáng)州，蘇東坡見到了前輩呂公著，知揚(yáng)州的呂公著設(shè)宴款待了這位遠(yuǎn)客，而呂公著一向嚴(yán)肅寡言，那頓飯吃得蘇東坡都睡著了。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觀就是揚(yáng)州附近的高郵人，蘇東坡當(dāng)然要到他家里耍幾天，講起這幾年的各種不容易和各地苦中作樂，說起秦觀的懷才不遇，蘇東坡匯成了一首《虞美人》：
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淚。誰教風(fēng)鑒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詞的最后兩句才是重點，蘇東坡說像秦觀這樣有高見卓識的人才，竟然無人賞識，只能蒙塵于野，這讓他那被離別擾動的心情更添了煩悶，回還之路上只有這煩擾情緒相伴。此時的蘇東坡，自己一家人何去何從還不知道，卻關(guān)心起秦觀來，他借著與王安石剛修好的關(guān)系，兩次去信王安石推薦秦觀。蘇東坡這人啊，自己的事不操心，卻總操心別人。
又到了泗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蘇盱眙。蘇東坡出來漂了大半年了，居無定所，十二月十八日，他到雍熙塔下一個澡堂里洗了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作了兩首《如夢令》，其一：
水垢何曾相受，細(xì)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擦背當(dāng)然要用力，蘇東坡說自己是潔凈的，沒有污垢，他告訴擦背的人，對身體潔凈的人不該出此重手。此詞表面上是寫他沒有污垢而囑咐到擦背人切忌重手，實質(zhì)是比喻自己秉性高潔，受貶是蒙冤的。這詞要給神宗皇帝看到就麻煩了，這是想翻案??！幸虧神宗皇帝沒看過。
在泗州，蘇東坡受到了知泗州的劉士彥等一眾友人的熱情接待，數(shù)次游泗州南郊的南山，也稱梁山。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與劉倩叔游南山后，心情大好的蘇東坡，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浣溪沙》：
細(xì)雨斜風(fēng)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雨細(xì)，風(fēng)斜，寒小，煙淡，柳疏，歡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蘇東坡“婉約”起來，也是要命的，婉約派的文小、質(zhì)輕、境隱，蘇東坡一樣信手拈來。心情大好的蘇東坡，面對野餐時乳白色的香茶一盞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盤，發(fā)出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感嘆，時節(jié)雖屬寒冬，蘇東坡心里已充盈著燦爛的春天。
這次從揚(yáng)州到泗州，目的是到南都第四次看望張方平，而南都離貶所汝州也不遠(yuǎn)了，蘇東坡這是做兩手準(zhǔn)備，萬一請求移居常州不被批準(zhǔn)，一家人還得北上汝州，所以這次一家人一起走。到泗州時已近年關(guān)，干脆在泗州過年，除夕那天，淮東提舉常平的黃寔路經(jīng)泗州，他們兩人偶遇了，蘇東坡為此作了《泗州除夜雪中黃師是送酥酒二首》，其中一首有：
暮雪紛紛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黃沙。
舊游似夢徒能說，逐客如僧豈有家。
冷硯欲書先自凍，孤燈何事獨成花。
使君半夜分酥酒，驚起妻孥一笑嘩。
蘇東坡詩里說的“酥酒”是什么呢？據(jù)元末明初學(xué)者陶宗儀的《說郛》：“黃寔自言，元豐甲子為淮東提舉，嘗于除夜泊汴口，見蘇子瞻植杖立對岸，若有所俟者，歸舟中，即以揚(yáng)州廚釀二尊，雍酥一奩遺之。”可見“酥酒”指的是雍酥和酒兩樣?xùn)|西。黃寔是蘇轍的親家，送給蘇東坡廚釀二樽，看來這是揚(yáng)州的名酒。至于雍酥是什么東西，歷來有爭議，我猜測是一種奶制品。與蘇東坡同時代的周邦彥寫過題為《天啟惠酥》的一組七言律詩，其中第二首寫道：“淺黃拂拂小鵝雛，色好從來說雍酥?；ú萜伺畠菏?，緘封枉入野人廚。細(xì)涂麥餅珍無敵，雜煉豬肪術(shù)最迂。臠肉便知全鼎味，它時不用識醍醐?！敝馨顝┦盏降挠核?，從他詩里看，是小鵝一樣的黃色，外形還很典雅，可以用來涂在麥餅上，與豬油一起吃就太油膩了，只需一小塊就風(fēng)味十足，有了它就不用醍醐了，醍醐是從牛奶中精煉出來的乳酪，可以肯定，雍酥又不同于醍醐，估計與黃油差不多。
在泗州他才知道，他上一次在揚(yáng)州拜發(fā)的《乞常州居住表》宋神宗沒看到，蘇東坡于是改寫一狀，派遣專人入京投遞，這次加了些深刻檢討，說自己“狂狷妄發(fā)，上負(fù)恩私。既有司皆以為可誅，雖明主不得而獨赦”，又進(jìn)一步“賣慘”，說“但以祿廩久虛，衣食不繼。累重道遠(yuǎn)，不免舟行”，末了說“敢祈仁圣，少賜矜憐。臣見一面前去至南京（都）以來，聽候朝旨”，表明自己此行主要目的是到南都看望蘇家恩人張方平。剛到張方平家不久，朝廷告下，準(zhǔn)了他的申請：“仍以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團(tuán)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常州居住?！?p/>
宋神宗想找個合適的時機(jī)再起用蘇東坡，可是，這個機(jī)會不再有了，就在允許蘇東坡“常州居住”的一個多月后，三十六歲的宋神宗駕崩了。
從現(xiàn)存的文字看，很難得知蘇東坡對宋神宗去世的真實想法，他作了三首《神宗皇帝挽詞》，但那個時候臣子們基本都寫了，屬于必須的表態(tài)。在寫給好朋友王鞏的信中，他說烏臺詩案很多人想弄死他，好在有神宗皇帝保護(hù)，這個應(yīng)該是真情實感，蘇東坡對神宗的感情，恐怕也僅此而已。
但蘇東坡情商確實低了一些，可以改謫常州居住，理想終于實現(xiàn)，高興是正常的，但這個時候神宗剛?cè)ナ溃趺礃右矐?yīng)該忍住，他卻寫成了詩，“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鶯粟湯。暫借藤床與瓦枕，莫教辜負(fù)竹風(fēng)涼”，“雞蘇水”即用雞蘇煮的飲料，“鶯粟湯”也是一種藥用飲品，用艾葉、黑豆、陳皮、干姜、甘草、罌粟殼煎煮而成。又作詩：“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痹妼懥司蛯懥耍€把這幾首詩命名為《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一起題在途中僧舍壁上。這幾首詩后來被御史趙君錫、賈易用來作為誣陷蘇軾見先帝駕崩幸災(zāi)樂禍、無人臣禮、大逆不道的罪證，此是后話。
蘇東坡興沖沖地回到常州，開始他的第二段貶謫生活，此時正是江南的春天，桃花流水鱖魚肥，正是河豚欲上時，作為頂級美食家的蘇東坡，不免食指大動，盡情享受一番。他特別喜歡吃河豚，幸好他只是沒忍住嘴但忍住了手—只吃魚不寫詩，否則不知又得給別人留下多少把柄。
他自己不寫，但別人會寫。據(jù)南宋孫奕《示兒編》載有一則蘇東坡吃河豚的軼事，說蘇東坡謫居常州時，愛吃河豚。有一士大夫家，烹制河豚有獨到之處，想請大名鼎鼎的蘇東坡吃一頓。既蒙這位婦孺皆知的名士首肯，士大夫的家人無不大為興奮。待蘇東坡吃河豚時，都躲在屏風(fēng)后面，想聽蘇東坡如何品題，即使擠得水泄不通，依舊鴉雀無聲。但見蘇軾埋頭大啖，不聞贊美之聲，當(dāng)這家人相顧失望之際，這時已打飽嗝、停止下箸的蘇軾，忽又下箸，口中說道：“也值一死！”屏風(fēng)后面的人，聽到無不大悅。
幸好這是南宋時的筆記，要是蘇東坡生活的時代有這種記錄，這“也值一死”免不了被御史們說成在惡狠狠地詛咒神宗該死。
蘇軾在常州，日子過得非常悠閑，他以為只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收成好，便可衣食無虞，從此可做個陶淵明式的詩人，從容欣賞江南的好山好水，盡情享受江南的水陸珍饈了。他把這種逍遙的想法寫在了這首《菩薩蠻》詞中：
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隨物外游。有書仍懶著，水調(diào)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fēng)雨時。
蘇東坡又想多了，陶淵明式的生活不屬于他，又一場政治大戲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他還是這場大戲的主角之一，又將被卷入一場血雨腥風(fēng)中。
——選自《此生有味：蘇東坡美食地圖》，林衛(wèi)輝 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4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