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拒舉瓶
立拒舉瓶，經(jīng)文又稱入支、如拒，或三奇立拒、三叉立拒。玄應(yīng)《音義》卷二“立拒”條曰：“此外道瓶，圓如瓠，無足，以三杖交之，舉于瓶也。諸經(jīng)中或言執(zhí)三奇立拒，或言三叉立拒，皆是也?！庇志硎恕叭胫А睏l釋義與此相同，惟“以三杖交之，舉于瓶也”，作“以三杖交之，支舉于瓶也”，闡發(fā)使用情狀更為明確。與三叉立拒類同而形制稍異者，又有一種名作“三拒木”，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五“三拒木”條：“亦曰三歧杖，可長二尺許，一頭如橛，一頭有三股。股長三二寸，隨身道具，用承水瓶。案西國凈行婆羅門皆共遵奉圍陀戒行，每持瓶洗凈滌除形穢，以此三拒木插于地，于歧上橫安水瓶，令涓涓自承以洗手也。彼國學(xué)士游方訪道者持三歧木瓶缽隨身也?！被哿账尳?jīng)文，見唐菩提流志譯《大寶積經(jīng)》第一百二十卷：“爾時廣博仙人與其同類漸至佛所，覩諸羅漢威德尊嚴(yán)，內(nèi)懷傾悚曲躬低視。各結(jié)散發(fā)，身佩白繩，顏容黑暗，兩目黃綠，頭發(fā)枯燥，執(zhí)三拒木?！?三叉立拒與三拒木的用途及使用方法大抵相同，即均以三杖相交，相交處懸掛水瓶。
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所釋為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十八，經(jīng)文曰：“善男子！信心者因于聽法，聽法者因于信心。如是二法，亦因亦因因，亦果亦果果。善男子！譬如尼乾立拒舉瓶，互為因果，不得相離”2。尼乾，又作尼乾子、尼揵子，為耆那教徒3。《音義》所謂“諸經(jīng)中或言執(zhí)三奇立拒”，例有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三八《娑毘耶出家品》，經(jīng)文曰：北天竺特叉尸羅城一寄養(yǎng)于外道之女，某日外出游歷，“手中執(zhí)持三奇立拒，擬澡洗時安瓶之所”；及至為波梨婆阇道人所降伏，乃“取其革屣及三叉拒，執(zhí)持而行”4。外道以此器隨身之俗，也由此可見。
與“立拒舉瓶”相對應(yīng)的圖像，多見于犍陀羅佛教藝術(shù)中的涅槃圖，存世有多件〔1-6〕，表現(xiàn)形式大致相同，即涅槃床前，一僧人結(jié)跏趺坐，旁置一具上首以繩相束的三叉木架，木架交叉處懸掛一個圜底瓶。稍有異者，是將圜底瓶懸于木架上首交叉處歧出的一股。
涅槃床前的僧人，為佛陀最后的弟子須跋。宮治昭《涅槃和彌勒的圖像學(xué)·犍陀羅涅槃圖的解讀》于涅槃圖的諸多細(xì)節(jié)討論甚詳，其中也涉及須跋和伴隨須跋的這一特殊器具，“在禪定的須跋身邊，多數(shù)放著一個木制的三腳架，三腳架上吊著一個皮制的水瓶（水袋）。福契爾最初將這一吊在三腳架上的皮袋解釋為釋迦病中發(fā)燒降溫時所需要的盛水器，但后來又推測為游行者所持三杖（tridanda）上的皮水袋。事實(shí)上，掛在三腳架上的水袋與禪定的須跋一并用來標(biāo)志須跋其人，表明作為持三杖者（tridanda）的婆羅門行者的身分。掛在三腳架上的皮制水袋，在印度作為傳統(tǒng)的須跋所持物，存續(xù)了很長時間（如阿旃陀第二十六窟涅槃浮雕），而在沒有這一傳統(tǒng)的中亞、中國，卻歸于消失”5。
這一節(jié)敘述中，有兩點(diǎn)不確。第一，涅槃圖所繪并非皮制的水瓶或水袋。第二，它并非是專屬于須跋的持物。這是前面引述的經(jīng)文及《音義》所證明了的。
佛經(jīng)中關(guān)于佛陀涅槃的場景敘述，沒有言及須跋所持之物，因此對涅槃圖各個細(xì)節(jié)的考證僅憑與涅槃情景相關(guān)的經(jīng)文，尚不足以解讀全部。顯然，此即《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十八作為譬喻之辭的“尼乾‘立拒舉瓶’”，《音義》所謂“此外道瓶，圓如瓠，無足，以三杖交之，舉于瓶也”。須跋原為外道，《大般涅槃經(jīng)》卷四十“娑羅林外有一梵志，名須跋陀”，是也。在某種特定的場合里，“三叉立拒”或可視作外道所持標(biāo)志性的器具，為使涅槃圖中的人物腳色容易辨認(rèn)，工匠遂在須跋身旁安排了這樣一具“外道瓶”。這一道具雖然不見于釋典關(guān)于涅槃場景的敘事，但此“外道瓶”卻是佛經(jīng)中常見的表述，并且如慧琳所說，在印度，“學(xué)士游方訪道者持三歧木瓶缽隨身也”。當(dāng)然在涅槃圖里這一器物的設(shè)置不過為了表明人物腳色，而不是強(qiáng)調(diào)用具的“外道”意義，或認(rèn)為它“是佛陀最后一個弟子的傳法象征，代表的應(yīng)該是佛法傳承有序，永續(xù)不斷”6，固然不錯，但這一新的寓意也只能是建立在原有的用意之上。而正是由于所謂“六師外道”及“外道瓶”均未曾東傳，涅槃圖中的這一細(xì)節(jié)在中土“歸于消失”。
［初刊于《中國文化》二〇一〇年第一期，題作《〈一切經(jīng)音義〉之佛教藝術(shù)名物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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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正藏》第十一卷，頁310。
2 《大正藏》第十二卷，頁529。
3 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尼乾”條曰“或作尼乾陀，應(yīng)言泥揵連也，譯云不系也”；又慧琳《音義》卷二十四“尼揵子”條“音乾，梵語外道名也”；又慧琳《音義》卷二十五“尼乾子”條“此云無系，是裸形外道，不系衣食，以為少欲知足者也”。
4 《大正藏》第三卷，頁832。
5 宮治昭《涅槃和彌勒的圖像學(xué)》（李萍等譯），頁112，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九年。
6 任志錄《涅槃圖中的三腳架及懸掛物》，頁41，《美成在久》二〇二一年第二期。
荃 提
荃提，或作筌提，又稱遷提或先提。玄應(yīng)《音義》卷十六“荃提”條釋之曰：“或言遷提，謂可遷徙提挈也?；蜃鬈跆?，言以荃草為之也。非此方物，出昆侖中也?！庇滞怼斑w提”條：“言可遷徙提挈也?；蜃鬈跆?，言以荃草為之也。非此方物，出昆侖中。律文或作先提?！被哿铡兑袅x》卷五十六“荃提”條所釋與此大致相同。
由《音義》所釋經(jīng)文可知，荃提原是坐具。如《寶行王正論·菩提資糧品》“荃提寢息具，應(yīng)施寺亭館”1；《佛本行集經(jīng)》卷八“復(fù)有五百諸天玉女，各各執(zhí)持多羅樹葉所作筌提，在菩薩前引道而行”2?？梢娷跆嶂銛y。玄應(yīng)《音義》所謂“律文或作先提”，例有《善見律毗婆沙》卷一：“爾時婆羅門子年始十六，已學(xué)婆羅門法三圍陀書。婆羅門子初從梵天下，猶好凈潔，床席、先提悉不與人雜。若欲往師所，以床席、先提，以白（帛）潔裹，懸置屋間而去”3?？梢娷跆岬谋阌谥梅?，即不妨外覆以帛而“懸置屋間”。
《音義》所謂“出昆侖中”，這里的昆侖當(dāng)指南海昆侖4。不過從今天可以見到的圖像來看，它很早就出現(xiàn)在古印度。如巴爾胡特大塔欄楯雕刻中的獼猴王本生圖5 〔1〕，桑奇大塔南門左柱浮雕6 〔2〕，又貴霜迦膩色伽時期的夏都迦畢試（今貝格拉姆）古城遺址十三號墓出土來自印度的數(shù)件牙雕〔3-4〕。荃提的質(zhì)地在這些圖像中雖未可準(zhǔn)確推定，但似乎不外藤編與草編，形制則有鼓墩式與束腰式兩種。
出現(xiàn)在犍陀羅佛教藝術(shù)中的荃提多為鼓墩式，形制與巴爾胡特大塔和桑奇大塔浮雕中的荃提相似，編紋歷歷，仿佛藤制品，上覆坐袱，垂至荃提的半中腰。如白沙瓦博物館藏佛傳圖，拉合爾博物館藏佛說法圖 〔5-7〕，等等。而佛說法圖中的荃提乃置于蓮花之上，前面尚有一具踏床。
之后，荃提又為龜茲石窟壁畫所取用，如克孜爾第三十八窟主室券頂右側(cè)郁多本生圖〔8〕、左側(cè)孱提波梨本生圖7，荃提的式樣則略有變化。它類同于犍陀羅石雕中的鼓墩式，卻稍有束腰，依然上覆坐袱，而坐袱每每垂至荃提底端。
敦煌壁畫中的荃提，幾乎俱為束腰式，如莫高窟第二七五窟北壁月光王本生圖8 〔9〕，時代為北涼。又莫高窟第二九五窟人字坡西坡摩訶摩耶經(jīng)變畫9 〔10〕，時代為隋。后者荃提上下兩端均以蓮花為飾，前方置一具蓮花踏床。進(jìn)入中原地區(qū)的荃提也多為束腰式，如龍門蓮花洞南壁第四十一龕龕內(nèi)左側(cè)浮雕〔11〕，其時代為北魏后期。
荃提在南北朝時期也已進(jìn)入社會生活，載籍通常寫作“筌蹄”10。此際中土仍是席坐時代，垂足坐筌蹄，起始大約是作為講經(jīng)特有的姿態(tài)11。《南史》卷八十《侯景傳》云“上（梁武帝）索筌蹄，曰：我為公講。命景離席，使其唱經(jīng)。景問（索）超世：何經(jīng)最??？超世曰：唯《觀世音經(jīng)》小。景即唱：爾時無盡意菩薩”12。南北朝至隋唐，作為實(shí)用器具的筌蹄已是出自本土制作。唐段公路《北戶錄》卷三說到瓊州藤編及“新州（今廣東新興）作五色藤筌臺，皆一時之精絕。昔梁劉孝儀《謝太子餉五色藤筌蹄一枚》云：炎州采藤，麗窮綺縟”。所謂“炎州”，原是泛指南方13。此“五色藤筌蹄”或即來自嶺南。至于唐代，筌蹄則早是日常生活用具。陜西三原唐淮安靖王李壽墓石槨線刻畫中侍女之挾持筌蹄14，即是一例。墓葬年代為貞觀五年。
［初刊于《中國文化》二〇一〇年第一期，題作《〈一切經(jīng)音義〉之佛教藝術(shù)名物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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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正藏》第三十二卷，頁499。
2 《大正藏》第三卷，頁691。
3 《大正藏》第二十四卷，頁679。
4 孫機(jī)《中國圣火·唐俑中的昆侖和僧祇》，頁251，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5 巴爾胡特大塔的時代為公元前二世紀(jì)。
6 桑奇大塔欄楯雕刻的時代為公元前一世紀(jì)末至公元一世紀(jì)初。
7 段文杰《中國新疆壁畫全集·1·克孜爾》，圖七四、圖九五，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五年。按第三十八窟的時代約為四世紀(jì)。
8 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第一卷，圖一四，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9 賀世哲《敦煌石窟全集·法華經(jīng)畫卷》，圖一一八，商務(wù)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九年。按圖版說明稱此坐具為束腰蓮座。
10 作為坐具名稱，釋典亦偶作“筌蹄”，如《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二“時有擎挾筌蹄、小兒，隨從大王，啾唧戲笑”（《大正藏》第三卷，頁190）。而筌蹄在中土原別為兩事：筌，捕魚笱；蹄，捕兎網(wǎng)?！肚f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睗h譯佛經(jīng)中的“筌蹄”多用為此義?；哿铡兑袅x》卷八十五釋《大唐三藏玄奘法師本傳》第八卷“筌蹄”條：“上翠緣反，取魚竹器籠也，亦名魚笱。下弟奚反。《莊子》云：蹄所以取得兔，既得兔而忘蹄。從足，帝聲?！庇志戆耸恕⒕砭攀摺绑芴恪睏l及希麟《續(xù)音義》卷四、卷十“筌蹄”條釋文均大致相同。經(jīng)文又或作“筌蹏”，慧琳《音義》卷八十、卷八十三“筌蹏”條，謂蹏之“作蹄，俗通用字也”。
11 《中國圣火·唐李壽石槨線刻〈侍女圖〉、〈樂舞圖〉散記》，頁210。
12 《漢語大詞典》“筌蹄”條義項(xiàng)之二曰筌蹄系“南朝士大夫貴族講經(jīng)說法時手執(zhí)的麈尾之類”，書證即引此節(jié)。然釋此筌蹄為“麈尾之類”，誤也。
13 炎州，典出《楚辭·遠(yuǎn)游》：“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焙笥靡苑褐改戏綇V大地區(qū)。如江淹《空青賦》：“西海之草，炎州之煙?！?p/>
14 《中國圣火·唐李壽石槨線刻〈侍女圖〉、〈樂舞圖〉散記》，頁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