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北宋黨爭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書中以王安石變法為關鍵節(jié)點,立足于神宗熙寧以來的新舊黨爭,將黨爭的范圍上延至慶歷黨論,下延至南宋初年的靖康黨論,關注新舊黨各自的政治側重、人事變動以及對政局的即時因應,細致分析了北宋中晚期政治人物、集團的作為和政治局勢的反復對王朝統(tǒng)治根基的動搖,從實質性層面解釋了王安石變法的失敗和士大夫政治的異化,揭示了士大夫政治何以走向僵局的某種必然性。
書中史料扎實,考證嚴謹,作者文筆頗具感染力,將士大夫宦海沉浮的扣人心弦之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具有較強的敘事感和可讀性,可作為把握北宋黨爭的基礎性讀物。
羅家祥,湖北天門人。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1993—1995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問學者。入選2005—2006年度中美富布萊特學者,并應邀赴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進行為期一年的學術交流。研究領域側重于宋代政治史和學術文化史。代表作有《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宋代政治與學術論稿》等,并主編有《華中國學》1—15輯。
北宋官僚士大夫的朋黨理論(代緒論)
第一章 北宋政治的發(fā)展演變與北宋黨爭的產(chǎn)生
第二章 熙寧、元豐時期的黨爭問題
第三章 元祐新、舊黨之爭
第四章 元祐時期的洛、蜀、朔黨爭
第五章 從哲宗“紹述”到“建中靖國”
——新、舊黨爭的發(fā)展演變
第六章 “崇寧黨禁”與北宋晚期政局
第七章 靖康黨論與黨爭的流播
征引文獻目錄
附錄
不朽的學術精神和人格魅力
——紀念先師鄧廣銘教授誕辰115周年
深切緬懷先師王瑞明教授
后記
為何恰恰在北宋王朝統(tǒng)治時期,“君子有黨”的觀點被一些官僚士大夫從正面加以肯定,并予以系統(tǒng)深入的闡述?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動因又何在?下擬對這些問題作些分析。
首先,宋以前、尤其是漢唐時期最高統(tǒng)治集團內部客觀存在的朋黨、黨同伐異是北宋部分官僚士大夫借以獲得這種認識的重要原因。在王禹偁、歐陽修、司馬光、秦觀等人的朋黨論中,均遠引上古堯舜時代的所謂“八元、八凱”“四兇族”作為其立論的依據(jù),“八元、八凱”“四兇族”是否果有其事姑且不論,至少檢索先秦時代的文字記載,我們難以找到將其劃分為“君子”“小人”之黨的說法, 應該說,宋人的主要依據(jù)來自于專制主義中央集權政治制度確立后的漢唐時代。東漢“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在宦官擅權的黑暗統(tǒng)治下,以部分朝野士大夫和太學生為主干形成一個奉“道”而行的集合體,與宦官抗衡,用當時的政治標準和道德倫理標準去衡量,即是“君子”與“小人”的對立,這應該是誘發(fā)宋人提出”君子有黨”論的重要史實。
但是,僅有東漢的“黨錮之禍”,還不足以使宋人得出“君子”“小人”分朋結黨,自古有之的結論,是否各個王朝一直存在著“君子”和“小人”形成的兩種勢力,還需要歷史作進一步的證實。李唐王朝是繼兩漢之后第二個享國長久的朝代,其后期大規(guī)模的朋黨之爭即起到了這種作用。較之東漢的“黨錮之禍”而言,唐代黨爭表現(xiàn)得尤為復雜。故王禹偁因讀唐史而作《朋黨論》,司馬光以黃介夫《壞唐論》五篇言猶未盡而述朋黨觀,均是鑒于唐代史實而發(fā)的;歐陽修縱論堯時八元、八凱為一朋,舜時皋、夔、稷、契凡22人為一朋,周武王時3000人為一朋,東漢時天下名士盡為朋黨,唐末朝廷名士盡為朋黨,并用唐末將黨人投諸黃河而唐以亡一事與東漢末黨錮事互相印證,才使得“君子有黨”的觀點最終產(chǎn)生。這一點,通過劉安世《論朋黨之弊》一文看得更清楚,他說:“臣嘗于史冊之間,考前世已然之事,蓋有真朋黨而不能去,亦有非朋黨而不能辨者”,則僅以漢、唐黨禍作為論據(jù)。
其次,“君子有黨”論作為一種對社會政治現(xiàn)象進行抽象概括的理論形態(tài),也有其深刻的認識論根源,其核心是對“君子”與“小人”的認識與甄別。先秦時代,“君子”一詞是統(tǒng)治者和貴族男子的通稱,而“小人”(或“野人”)在一般情況下則是被統(tǒng)治者的通稱。相對來說,“君子”所包含的內涵更為豐富,除“大夫士”“士已上”者、“在位者”之外,還指“薰然慈仁”者、“有道德”者、“國中之盛德者”以及碩學之士?!熬印迸c“小人”的劃分涉及政治才能、道德修養(yǎng)與學問造詣等諸方面,但最主要的劃分標準,似乎還是社會政治地位,即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身份。
“學在官府”的制度洞開、文化得到較為廣泛的傳播后,“君子”和“小人”已不可能完全依照既往的界定方法,因為“小人”中也可能有人“學而優(yōu)則仕”、躋身統(tǒng)治階級的行列,尤其是在科舉制度確立之后的唐宋時代,此種事例更是屢見不鮮。然而不管怎樣,傳統(tǒng)的“君子”“小人”觀仍一直延續(xù)下來。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變遷、統(tǒng)治階級中具體成員的地位升降,以及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的發(fā)展變化,“君子”和“小人”的概念中一方面保存了原義,另一方面也日漸成為一對專門的泛道德化的政治術語,用以甄別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成員。在有案可稽的眾多宋代史籍、宋人文集、筆記中,這樣的情形比比皆是,而“君子有黨”論者筆下的“君子”“小人”更是如此。
盡管“君子”、“小人”的內涵有了若干變化,但儒家經(jīng)典《論語》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說教仍是鑒別“君子”“小人”的重要標志。“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小人所好者祿利,所貪者財貨”,這種看法幾乎成為北宋所有官僚士大夫公認的至理。
在司馬光那里,“君子”與“小人”的定義略有差異,他在《資治通鑒》卷1威烈王二十三年中追述智伯之亡的過程后論曰:
夫才與德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
進而,他將“才”“德”作為品評人物的尺度,將人分為四種類型:“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北砻嫔峡矗傲x”“利”與“才”“德”不能完全等同,但實質上卻毫無相左之處。且看司馬光的另一段文字。他在《與王介甫書》中引樊遲請學稼,孔子鄙之為“小人”比附王安石變法時有云:
使彼誠君子邪,則固不能言利;彼誠小人邪,則固民是盡,以飫上之欲,又可從
乎?
基于以上對君子和小人的認識和界定,司馬光進一步指出:“夫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猶冰炭之不可同器而處也。故君子得位則斥小人,小人得勢則排君子,此自然之理也?!庇炙抉R光的積極追隨者劉摯在王安石變法之際也上疏說:“君子小人之分,在義利而已,小人才非不足用,特心之所向,不在乎義?!憋@然,“義”“利”與“才”“德”只是相為表里的關系,歐陽修與司馬光對“君子”、“小人”作出的定義并無本質的區(qū)別。因而,歸根到底,統(tǒng)治階級集團內部的“君子”“小人”只能以“義”“利”作為辨識的標志。
將“義”與“利”,“才”與“德”截然對立起來,這種價值觀又如何呢?無數(shù)的歷史事實表明,這種荒謬的理論是無法實施于任何社會政治實踐中的。這種觀念固然體現(xiàn)了官僚士大夫們對一種思想人格的追求和對一種完美形象的自我塑造,從理論上講,不無積極意義。然而,在以皇權為中心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政治環(huán)境中,它只是一種帶有濃厚理想主義色彩的、虛幻的價值觀念。作為政治理想,它違背了人類生存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作為人格修養(yǎng)的一種追求,亦有悖于人的自然本性,必然會導致道德上的虛偽作態(tài)和政治上的茍且無為。何況,人們在解釋“義”與“利”,“才”與“德”時,并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換言之,人們在解釋這些范疇時,常常帶有極大的主觀隨意性。而一旦將這種理論應用于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政治斗爭中、給具體對象貼上異常極端的道德判斷標簽時,勢必會導致政治上的巨大動蕩和相互間的殘酷傾軋,北宋神宗熙寧年間,尤其是宋哲宗元祐年間的政治發(fā)展對此展現(xiàn)得異常清楚。
第三,“君子有黨”論的出現(xiàn)也與北宋最高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政治斗爭密切相關。王禹偁著《朋黨論》之確切年代不詳,只能大致斷定其出現(xiàn)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之前。根據(jù)宋初的情況看,王禹偁不一定僅在就史論史,太祖太宗時期趙普與盧多遜之間的明爭暗斗,很可能是驅使其撰寫此論的因素之一。
如果說王禹偁“君子”“小人”各自有黨的提出與宋代政治的關系尚不太明確,那么,歐陽修等人對“君子”有黨的詳盡闡述則顯系北宋王朝統(tǒng)治集團內部政治斗爭的需要使然。仁宗慶歷以前,以“朋黨”之名加諸他人的情形就已出現(xiàn)。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因言事忤宰相呂夷簡,又作四論譏切時政,呂夷簡即“以仲淹語辨于帝(仁宗)前,且訴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于是,仁宗惑于“朋黨”之說將范仲淹貶知饒州。隨之,又同意侍御史韓瀆的請求:“以仲淹朋黨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睉c歷元年(1041)五月,龍圖閣直學士、權三司使葉清臣,權知開封府、天章閣待制吳遵路與宋庠、鄭戩皆同年進士,“四人并據(jù)要地,銳于作事,宰相以為朋黨,請俱出之”。
這一連串的政治斗爭表明,最高統(tǒng)治者十分忌諱的“朋黨”之名,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保守勢力排斥革新勢力的有效工具。這種情況正如包拯所云:“臣伏聞近歲以來,多有指名臣下為朋黨者,其中奮不顧身、孜孜于國、獎善嫉惡、激濁揚清之人,尤被奸巧誣罔,例見排斥。故進一賢士,必曰朋黨相助,退一庸才,亦曰朋黨相嫉,遂使正人結舌,忠直息心,不敢公言是非,明示勸戒,此最為國之大患也?!彪S著宋王朝腐敗程度不斷加深,隨著在政治上試圖有所作為的改革勢力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從理論上系統(tǒng)地解釋“朋黨”就只是時間問題了。早在寶元元年(1038),參知政事李若谷在仁宗詔戒朝臣朋黨、范仲淹徙潤州后,就曾指出:“君子小人,各有其類,今一目以朋黨,恐正人無以自立矣?!逼湟庖咽置黠@。
以改革吏治為中心的“慶歷新政”,為”君子有黨”論的最終問世提供了重要契機。呂夷簡罷相后,面對積弊叢生的局面,仁宗“方銳意太平”,遂于慶歷三年(1043)八月任范仲淹為參知政事,試圖革故鼎新,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而在“新政”中利益受到傷害的保守勢力,則故伎重演,再次運用“朋黨”這一行之有效的武器,煽起甚囂塵上的“朋黨”之說。果然,仁宗再次為之所惑,只是范仲淹等人歷年表現(xiàn)出來的耿耿忠心才使仁宗未能驟以景祐之道治之。于是,范、歐等人的朋黨觀便應運而生。據(jù)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48慶歷四年四月戊戌條載:
上謂輔臣曰:“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 ”范仲淹對曰:“臣在邊時,見好戰(zhàn)者自為黨,而怯戰(zhàn)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圣心所察爾。茍朋而為善,于國家何害也?”
這則材料即十分清楚地反映出”君子有黨”論出現(xiàn)的政治環(huán)境?!熬印庇悬h之提出,旨在從正面駁斥保守勢力的“朋黨”之說,釋仁宗之惑,換得其對“慶歷新政”的堅決支持。如果沒有利益受到傷害的保守勢力以“朋黨”之名對范仲淹為首的改革勢力進行尖銳激烈的攻擊,范、歐二人是否會一反宋以前的朋黨理論,在慶歷時期理直氣壯地提出“君子有黨”,而且只有“君子”才可能結成真正的朋黨,“小人”之間則只能有偽朋,并對其詳加闡述,這殊難臆測。
蘇軾、秦觀等人之所以對“君子有黨”之說反復論證,亦是當時政治斗爭的需要所致。盡管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政治形勢有了很大的改變,但熙豐變法時期,始終存在著變法派與反變法派的激烈斗爭;哲宗即位后,在宣仁高太后的全力支持下,司馬光等人主持了全面顛覆“新法”的所謂“元祐更化”,對新黨大加撻伐;嗣后,洛、朔、蜀三黨互相傾軋,頻起爭端,蘇軾、秦觀置身于黨爭的漩渦中,循著范、歐等人的思路對朋黨問題再加探討,這也就毫不足怪了。
在宋朝政治史研究中,本書多有創(chuàng)見,如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提出“君子有黨”論;北宋朋黨之爭的惡化源于“元祐更化”,并導致了北宋政治發(fā)展的嚴重后果;將宋徽宗、蔡京借推行新法之名而行禍國殃民之實的黨禁,不稱之為黨爭而稱之為黨禍等,均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甚有見地。本書對深入認識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具有重要學術價值,至今對于我們也具有啟迪和借鑒意義。
——張希清(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宋代士大夫的黨爭影響宋代政治深遠,尤以北宋為烈,有謂北宋黨爭既導致改革失敗,更致北宋的滅亡。過去學者研究宋代黨爭,多偏重于神宗至哲宗朝的熙豐元祐的新舊黨爭,或探索肇端于呂范相爭至慶歷變法之仁宗朝黨爭,筆者早年也寫過《宋初朋黨與太平興國三年進士》一本小書。唯全面研究北宋士大夫黨爭,并深入剖析其對北宋政治的影響的,就非羅教授這本可稱經(jīng)典之作莫屬。
——何冠環(huán)(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榮譽教授、香港樹仁大學歷史系客席教授)
政治史是理解人類社會的核心視角,對傳統(tǒng)王朝國家而言更是如此,其間關鍵問題常常通過不同派別相互間的黨爭表現(xiàn)出來。自從科舉士大夫成為北宋官僚階層主體,黨爭也開始呈現(xiàn)新的形態(tài)。然而各種政治關系之復雜隱秘,非窮極海量歷史資料,深掘其底層信息而不可知。又其影響所至,若非旁及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無以窺其全貌。此黨爭史研究之不易,羅家祥教授《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一書之所以系學術史上最重要著作之一,乃因其為關心我國傳統(tǒng)政治史者不可不讀之故也。
——包偉民(中國人民大學、浙江大學教授)
陳寅恪先生曾有一著名論斷:“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作為宋代文化或者宋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士大夫文化在歷史長河中熠熠閃光,這也與士大夫政治密不可分。只是,士大夫文化與士大夫政治走上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為什么“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政治文化模式會走向異化?新舊黨爭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王安石變法對北宋統(tǒng)治究竟有何影響?這些是研治宋史者無法回避的問題。
本書立足于神宗熙寧以來的新舊黨爭,將黨爭的范圍上延至慶歷黨論,下延至南宋初年的靖康黨論,關注新舊黨各自的政治側重、人事變動以及對政局的即時因應,細致分析了北宋中晚期政治人物、集團的作為和政治局勢的反復對王朝統(tǒng)治根基的動搖,從實質性層面解釋了王安石變法的失敗和士大夫政治的異化。
對于有意了解這一時期歷史的讀者而言,本書以扎實的史料、嚴謹?shù)目甲C為基礎,側重于事實層面的分析,故在可信的基礎上具有較強的敘事感和可讀性,可作為把握北宋黨爭的基礎性讀物。
宋哲宗紹圣年間,曾布以大公至正的多面形象,在與新黨章惇、蔡卞、呂惠卿以及舊黨諸人的政治斗爭中游刃有余,在皇權面前,則竭力將自身塑造忠貞不二之臣、孤立不黨之士,在適度保持政治張力的基礎上達成自身的政治目的。
——編者按
多面曾布——黨爭“不倒翁”的“政治哲學”
紹圣初,無論是從言論還是從行動來看,曾布的政治態(tài)度均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給舊黨以堅決打擊,并努力紹述神宗政事。但沒過多久,曾布的政治活動與政治態(tài)度卻表現(xiàn)得極為矛盾和乖戾。一方面,他力主打擊元祐黨人,紹述神宗政事,舊黨諸人遭黜責后,他認為:“蔡確五年不移,惠卿十年止得移居住處,吳居厚十年不與知州軍,此皆元祐中所起例,自可依此?!币源斯膭铀握茏趪绤枒吞幵v黨人。《宋史》卷319《劉奉世傳》:
紹圣元年,……(劉奉世)過都入覲,欲述朋黨傾邪之狀。帝將聽其來,曾布曰:“元祐變先朝法,無一當者,奉世有力焉,最為漏網(wǎng),恐不足見?!?p/>
此記載也足可看出曾布對舊黨嚴密防范的政治態(tài)度。又紹圣四年五月文彥博去世時,曾布對哲宗云“老而不死,終被謫命乃即世”“臣常以為背負先帝,莫如此人”,此語也不可謂不刻薄?!堕L編紀事本末》卷101《逐元祐黨人上》:
(紹圣二年)十二月乙酉,曾布言:“文彥博、劉摯、王存、王巖叟輩,皆詆訾先朝,去年施行元祐之人,多漏網(wǎng)者?!睈唬骸叭∫训弥季庮愒v以來臣僚章疏及申請文字,密院亦合編類?!鄙弦詾槿?。
曾布的意思,即是將漏網(wǎng)者清查出來,予以治罪。是時,曾布為同知樞密院事,三省與樞密院一并編類元祐臣僚章疏之議,布實為始作俑者之一。紹圣三年四月中,曾布對宋哲宗云:“司馬光之徒,內懷怨望,每事志于必改,先帝以純臣之禮待之,而用心如此,其為背負先帝,情最可誅?!币陨隙甲阋宰C明,曾布對舊黨打擊毫不手軟。
但在另一方面,曾布又往往貌似大公至正,發(fā)出與章惇等人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論調。上引材料說明,紹圣時期的編類元祐臣僚章疏,曾布實為主要策劃者之一,但在另外的場合,他又說“施行元祐之人,殊無倫理”,“方今編排章疏,中外人情不安,恐難施行”,表示出與前述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紹圣四年五月,曾布又以“愛惜人材”為由,要將舊黨分子孫覺、李常薦入朝廷。呂大防、劉摯南貶,曾布還曾提出要“稍徙近地”,以“感召和氣”。紹圣四年十月,建議將陳瓘用為臺諫或侍從官。降至元符之末,曾布則干脆直接建議哲宗引用元祐黨人。
與之同時,在一些場合、尤其是與宋哲宗單獨交談時,又屢屢對章惇、蔡卞、蔡京以及新黨中其他人表示不滿乃至直接進行抨擊。紹圣四年九月,曾布獨對事,稱“臣度章惇、蔡卞,必不能為陛下更修政事,進退人材”。稍后又說“與章惇、蔡卞議論不同之人,便指為異論”,攻擊章、 蔡二人動輒以朋附元祐黨人之名排斥異己。又據(jù)《長編》卷498元符二年五月癸酉條:
布曰:“陛下睿明天縱,士類之福。若以一言之差,便廢一人,則何可勝廢?章惇實有此議論,如與司馬光爭免役事,為天下所稱,然其言亦未嘗以免役為是,但云當徐議改更,不當暴廢爾!”
上云:“方澤誠可罪,只是惇門下人,故主張他?!?p/>
布曰:“澤本惠卿親黨,然惇于惠卿親黨過于己親黨,無不主張者?!?p/>
上曰:“何故?”
布曰:“此陛下所素知,惠卿作執(zhí)政時,惇乃門下士……”
以上的事實表明,隨著元祐舊黨被貶逐殆盡,曾布與章惇、蔡卞、呂惠卿等人之間也逐漸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裂。在與哲宗的對話中,曾布則隱伏著深刻的言外之意。元符二年二月,曾布還對哲宗云:“章惇、蔡卞施行元祐人,眾論皆以為過當,然此豈為詆訾先朝,大抵多報私怨耳!”這里,曾布則完全將自己置于新黨之外,儼然以中立不黨之面目對章惇、蔡卞進行指責。
曾布的這些矛盾表現(xiàn),招來了后世的不同評價。如繆荃孫認為“其論至公”,“較之惇、卞之徒,究屬天良未昧”,給予一定程度的好評;而另則有人認為“紹圣初,元祐黨禍起,布知公論所在,故對上之語,多持兩端”,意在說明其惡不減章、蔡,只是善于文飾,城府更深。如何正確地評價曾布,不僅涉及到曾布個人的功過是非,而且還涉及一系列事件的性質判斷。
筆者認為,在曾布的政治活動中,始終貫穿著其一套獨創(chuàng)的官場哲學,即在君臣之間、同僚之間,始終適度地保持一定的政治張力,并不斷地隨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加以調整,從而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兼而達到個人政治上的目的。他的所有矛盾表現(xiàn),都是由此而產(chǎn)生的。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中,曾布之弟曾肇曾給時為宰相的曾布修書一封,信中首先肯定了“兄與惇、卞異趨,眾所周知”的事實,要求他引用善人( 按指元祐黨人),扶助正道,并指出如若不然,“曾氏之禍”將不可逃。曾布在復信中談了對當時局勢的看法,并告知自己何以能在政局迭變、朋黨相傾的復雜形勢中成為不倒翁的奧秘:
自熙寧立朝,以至今日,時事屢變,惟其不雷同熙寧、元豐之人,故免元祐之禍;惟其不附會元祐,故免紹圣之中傷,坐視兩黨之人反復受禍,而獨泰然自若,真自處亦必粗有義理,以至處今風波之中,毅然自立……元祐及惇、卞之黨,亦何能加禍于我哉!恐未至貽家族之禍,為祖宗之辱,而累及親友也。
曾布這一篇不可多得的道白,為我們通過現(xiàn)象了解曾布其人,了解當時的仕風,不啻提供了一把鑰匙。曾布所說的處亂世而不敗的“義理”,即是那一套官場哲學、為官之道。由于遵循了這一套“義理”和官場哲學,因此,曾布力主打擊元祐黨人,卻又在打擊的程度和方式上提出不同意見;力主紹述神宗政事,卻又保留因時“損益”的觀點;無數(shù)次在哲宗面前巧言詆毀章惇等人,離間章惇與哲宗之間的關系,卻又時或對章惇有一兩句公道之語。曾布力主“紹述”和打擊舊黨,是為了迎合哲宗,得到重用;而在其間所發(fā)的異論,則是為日后的“毅然而立”作準備。我們固然不能抹煞曾布的某些“公允”言行有一定的實際意義,但必須看到,曾布這些行為的根本目的,只不過是將自己打扮成一個無所黨同、無所依附的中正不倚之士,“坐視兩黨之人反復受禍,而獨泰然自若”而已!
“中正不倚”只是相對于新、舊兩黨而言,而對于皇權,曾布卻是挖空心思委身于斯、竭力效忠的。曾布深知君臣相處之三味,故而處心積慮要使哲宗相信他是忠貞不貳之臣,孤立不黨之士,試看曾布與哲宗的如下一段對話:
上曰:“大臣所見,豈可不言? 言之何害?”
布曰:“臣每蒙陛下開納如此,益不敢循默,然愿陛下更賜采納。臣自初秉政,即嘗奏陳以謂先帝聽用王安石,近世罕比,然當時大臣,異論者不一,終不斥逐者,蓋恐上下之人與安石為一,則人主于民事有所不得聞矣,此何可忽也。”
上曰:“馮京輩皆是?!?p/>
布曰:“非獨京輩,先帝曾諭臣:王珪雖不言,亦未必不腹誹也。今三省無一人敢與惇、卞異論者?!?p/>
在以上對話中,他反復告誡哲宗“以先帝御安石之術為意”。向哲宗進此君人南面之術,無疑是曾布委身于哲宗的最佳方式,此種方式可謂一舉三得:可獲得哲宗的充分依賴;可以客觀上收到離間哲宗與惇、卞關系之效;可為自己仕途的進一步通顯打下基礎。曾布的這種用意極為明顯。
曾布既然想要扮演這樣一個角色,那么他也就必然在新黨內部尋找矛盾,偶爾制造矛盾而與其他新黨官員處于若即若離,甚至敵對狀態(tài)。至哲宗去世,曾布與章惇之間的矛盾終于發(fā)展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據(jù)曾布自己的記載,向太后垂簾之后,他曾與向太后論及章惇數(shù)事,認為:“今日事不成,惇與(梁)從政皆懷家族之憂,惇為首相從政握親兵,內懷反側,但無能為爾!”曾布此語的用意異常卑劣?!敖袢帐虏怀伞?,系指章惇曾反對立端王趙佶為帝而未成功;“內懷反側”,即是認為章惇有不臣之心。曾布能以此中傷、諂誣章惇,可以看出,二人之間的沖突已是異常尖銳、激烈。曾布與蔡京、蔡卞之間的關系,也處于非常緊張的狀態(tài),所以向太后垂簾之后,他一再要求將蔡京、蔡卞逐出朝廷。
——選自羅家祥《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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