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章開沅先生的回憶錄,也是一部篇幅宏大的百年生命史。全書用60萬字,100多個小節(jié),50余幅插圖,完整再現(xiàn)了作者從世家少年、流亡學生到民主青年,從出任大學校長而力行改革開放,再到主動辭去榮譽回歸布衣學人的人生經(jīng)歷。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多達百位,長輩家人、師長前賢、中外學人,作者以流暢親切和忠實客觀的筆調(diào)寫下與此有關的回憶,讀來令人倍感溫情。這些被作者謙稱的“凡人瑣事”,不僅折射了百年來的世事風云和幾代人的人生際遇,也記錄了近百年中國社會世變中不可抹去的親歷者的蹤跡。
章開沅(1926—2021),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早年就讀金陵大學,曾任教于中原大學,后長期執(zhí)教華中師范大學。曾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在辛亥革命史、中國資產(chǎn)階級研究、中國商會史、中國教會大學史、南京大屠殺歷史文獻等研究領域都有開創(chuàng)性的學術貢獻。主要著作(含主編)有《辛亥革命史》《張謇傳》等。
第一章 家世與童年
平凡人的誕生 青弋江邊的家 祖父母 父親 母親 小學 逃難四川
第二章 國中憶往
國立九中 校長鄧季宣 老師 學友 學潮發(fā)端 校長遭黜 投毒疑案 勒令退學 轉學王家坪 再次開除
第三章 投筆從戎
川江運糧船 銅梁軍營點滴 復員東歸 回家
第四章 投身學運
就讀金陵大學 學運 走向革命 步入政治研究室
第五章 再到武漢
隨軍南下 教育學院 初遇“路線斗爭” 與華中大學合并 參加土改
第六章 “青椒”的偶遇
思想改造 向科學進軍 沅湘良緣 廬山蜜月 下放草埠湖 全國青聯(lián) 沮漳漫溢
第七章 學術起步
回歸華師 籌備盛會 京師訪學 籌建史調(diào)會 無妄之災 “鐵窗烈火” 重返白塔寺
第八章 參與《歷史研究》
“文革”初始 牽累家人 下放梁子湖 重返桂子山 參與《歷史研究》復刊 校對風波 遠離京城
第九章 編寫《辛亥革命史》
編寫《辛亥革命史》 初訪美利堅 訪日之行 辛亥賦新篇 金秋盛會
第十章 出長華師
謬膺校職 從饅頭與垃圾抓起 頻繁出訪 校園新風 兼容并包與不拘一格 80年代后期的幾件事 主動辭職與出國訪學
第十一章 海外四年(上)
起點普林斯頓 落葉歸根與落地生根 IC,接待家庭與家庭教師 破冰訪韓國 重返耶魯 海外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 從“太空人”到四海為家
第十二章 海外四年(下)
UCSD歲月追憶 奧古斯塔納與榮譽學位 邊城生活情趣 倦游思歸 再到扶桑 美杉臺鄉(xiāng)居 初到臺灣 從南港到香港
第十三章 老驥伏櫪(上)
重操故業(yè)與我的“南巡” 潛心基督教史研究 香港半年 “211工程”預審活動 1997,會師東京 重上廬山 陪張朋園回貴州老家
第十四章 老驥伏櫪(下)
《張謇傳稿》重見天日 東西文化交流基金創(chuàng)建始末 余傳韜與《陳誠日記》 關西巡回演說 文明危機與世紀之思 與池田大作對話 追蹤櫻花之旅 漫游北海道 容閎研究與珠海情愫
第十五章 辛亥百年
辛亥革命100周年 神戶、東京之行 2011:辛亥百年,全年無休 告別辛亥革命研究
尾聲 把學問寫在大地上
附錄 章開沅教授學術活動年表
自序
人生識字始憂患,梨棗構禍怨文章。
老來情性歸恬淡,無憾歲月乃平凡。
——八十自題
由于年歲漸長,閱歷略多,常有海內(nèi)外友人建議我寫回憶錄。特別是1990年秋,與劉子健學長在普林斯頓重逢,風云變幻,仿佛隔世,他一見面就勸我寫回憶錄。理由是,我們都已年過六十,歷經(jīng)戰(zhàn)亂,屢遭憂患,理應給后人留下若干歷史記錄。我當即深表贊同,并相約盡快動手撰寫。
但是內(nèi)心常覺歉疚,子健病故已有一年多,我卻一字未寫。我不知道子健寫完沒有,但我相信他必定早已開始撰寫。他對人對事特別認真,信守然諾,何況又有那么多海內(nèi)外的豐富閱歷。我之所以遲遲沒有動筆,并非由于生性疏懶,也不是害怕再次因文字得禍。主要是覺得自己一生平凡,學術既無大成,又沒有什么重要事跡值得記述。信筆涂鴉,貽禍梨棗,且浪費讀者時間,實非我之所愿。因而每每執(zhí)筆躊躇,欲寫又罷。
直到1997年暑假,剛把同游廬山的戴紹曾夫婦等英國友人送走,武漢又難得不算太熱,回憶錄之事突然涌上心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我應如何對待自己向亡友的承諾?記不清是哪位學者說過,世界上平凡人占絕大多數(shù),如果平凡人自己都不寫回憶文字,后人又怎樣能夠理解這過去人類的大多數(shù)呢?我覺得言之成理,回憶錄并非專屬大人物,小人物、凡夫俗子也有權利記述自己的所經(jīng)、所見、所聞。因而便在當天清晨,獨自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欣然命筆開篇。我突然非常擔心,如果再不下決心動筆,蹉跎又是數(shù)年,精思的衰頹將使自己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凈!
我出生于戰(zhàn)爭連綿不絕、社會動蕩不安的年代。北伐開始之日,我正好初現(xiàn)人世,由于不是什么革命家庭,祖父又是當?shù)刈畲蟮拿駹I企業(yè)家,所以尚在襁褓之中的我,即已隨家人“逃難”,躲進上海租界,真乃對國民革命的大不敬。及至我稍為懂事,每天隨著小叔、小姑、哥哥、姐姐,走過青石板鋪成的所謂蕪湖十里長街,到城里襄垣小學(原為孔廟)讀書,“九一八”“七七”,直至“八一三”事變等等國難消息接踵而至。1937年小學畢業(yè),華北危機空前嚴重,淞滬抗戰(zhàn)一觸即發(fā),更使畢業(yè)典禮充滿悲愴氣息。我們噙著淚水,心在流血,齊聲高唱《畢業(yè)歌》:“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仿佛自己稚嫩的肩膀已經(jīng)承擔了國家安危的重擔。進入萃文中學還不到兩個月,便隨著父母再次逃難,不過這次卻不是就近躲進幽美雅靜的法租界花園住宅,而是卷進倉皇逃避的難民潮,長途跋涉流落四川。
全面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附近鄉(xiāng)間,先后讀過五年中學與不到一年的會計專科,其間還有將近兩年失學、失業(yè)、打工、當兵的流浪生涯。好不容易熬到抗戰(zhàn)勝利,復員后進入金陵大學讀書,又爆發(fā)了解放戰(zhàn)爭。國統(tǒng)區(qū)也出現(xiàn)風起云涌的民主運動,我自覺地卷入這個潮流,并且以革命者的身份迎來震撼世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
應該說,我也算是這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之一,但我只是這些偉大時代與偉大事件當中極其平庸的一員??箲?zhàn)末期當過兵,還來不及上前線日本就投降了。解放戰(zhàn)爭后期進入解放區(qū),雖然穿著二野軍服,卻從未見過戰(zhàn)場硝煙。進軍大西南,解放海南島,乃至抗美援朝,我一次又一次請纓殺敵,但卻壯志未酬,只能服服帖帖留在后方教書,頂多只是為前方將士炒過幾次米粉或寫過慰問信。及至20世紀50年代以后政治運動連綿不絕,自己政治處境更是每況愈下?!懊裰髑嗄辍钡墓猸h(huán)消失殆盡,從“革命動力”“依靠力量”“培養(yǎng)對象”墮落成為“白專道路”“嚴重個人主義”“有政治歷史問題”,一直演變成為“全國重點批判對象”與“牛鬼蛇神”……
嚴格說起來,我的學術生涯其實是在“文革”以后才真正開始,從辛亥革命到商會研究,到中國現(xiàn)代化,到教會大學史,到南京大屠殺,不斷從一個領域轉入另一個領域,在學術上仿佛仍然是個流浪者。雖然也曾出過幾本稍有影響的書,培養(yǎng)過若干尚有真才實用的年輕人,但自己畢竟已經(jīng)進入暮年,仿佛是已逾季節(jié)的遲開花朵,雖然也曾略顯絢爛,終于迅歸凋萎。這一天遲早會來的,那就是又一個凡夫俗子平淡人生的終結。
東坡詞云:“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边@部回憶錄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悲,沒有慷慨壯歌,也沒有低吟淺唱,留下的無非是一些瑣事的片段回憶而已。但愿讀者不要對它期望過高,有空的時候當作閑書翻閱,敝人就很感滿足了。
是為序。
章開沅
甲午之年于桂子山麓
羅福惠序
將近兩年前,當章老師親筆撰寫的自傳接近收尾之際,表示希望筆者協(xié)助他做點事情。一是對書中業(yè)已寫到,而我可能略有所知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若干人事細節(jié),做些史實上的核對;二是對手稿和電子文本加以初步校對和潤飾;三是如有感觸,可試作一小序。當時我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出《史記》中孔子訂《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的舊典,心想前面兩點自當盡力,但對作序卻有些誠惶誠恐。
先生見我猶豫,略帶感慨兼無奈地說:“我高齡九十多了,不用說自己的師長一輩,就是同學、同事也多已作古,早年的學生也所剩無多且都擱筆。而你自從跟我讀研究生到留校工作,轉眼近四十年,對我總算有些熟悉和了解。作序也不要有壓力,隨意談談讀后心得也行?!毕壬@番話既引起我對書稿先睹為快的好奇,無形中也激發(fā)了身為弟子理當略盡竹帛之勞的責任感。至于無知妄序,祗望先生和讀者把它當作學生的一篇礙難及格的課程作業(yè)來看。
首先要向讀者匯報的是《凡人瑣事》是一本怎樣的書。先生當然是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大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以降,他的多部著述廣泛流傳,因此研究先生的學術成就、學術思想和治學方法的文章,一直層出不窮,先生自己也不吝金針,毫無保留地坦陳自己的為學之路和各種心得,讓無數(shù)后學和讀者得到多方面的收獲。不過在這本《凡人瑣事》中,先生更多是以平靜客觀的學術態(tài)度回顧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換句話說,此書主要不是先生自述的治學史,而是更接近于生活史或者說生命史。
翻閱此書即可發(fā)現(xiàn),處在新舊過渡中的大家庭的環(huán)境和條件,使得先生早早讀書并富于“遐想”,中學時代就習慣記下自己的見聞,保存自己的習作。從事歷史學習和教育工作之后,先生不僅有意保存信札和資料,還有類似日記和工作紀要隨身攜帶。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參訪”“尋根”和舊地重游,更有如現(xiàn)實和歷史的往返互動。因此,不用說記述自己生活、耕耘了大半輩子的曇華林中和桂子山上的人事,以及在東瀛和北美的萍蹤和所遇,即使是追憶七八十年前南京金陵大學的激情歲月,四川江津德感壩國立九中身體和精神的成長,甚至蕪湖青弋江畔祖宅中的童年,由于先生的博聞強記和充足的資料積累,通過精心剪裁和娓娓道來的表述,使得先生豐富多彩的人生經(jīng)歷,如同逐步換景移情的歷史長卷呈現(xiàn)出來,讓作者有如“在地”講述,讀者同樣“在場”感受。
所以,《凡人瑣事》不是作為旁觀者僅靠耳食和拾唾來談所謂宏大敘事,也沒有某些人物回憶錄的自我矜伐或自我開脫。它甚至不是通常所說的以“今日之我”對“往日之我”的歷史回望,而是一種排除后見之明,回到現(xiàn)場設身處地的生命穿越的體驗,不僅以原生態(tài)的生命過程和情感變遷呈現(xiàn)自己,而且與人生路上曾經(jīng)遇到的人物和事件再度相逢。惟其如此,書中記敘的一切才顯得真實,可信可親。
這本篇幅宏大的百年生命史,剛巧分為近百小節(jié),完整地再現(xiàn)了先生從世家少年到流亡學生,從浪漫洪流中投奔革命的民主青年,到“斗爭”高潮時期中的“修正主義苗子”,從以知名學者出任大學校長而力行改革開放,再到主動辭去待遇和榮譽,回歸布衣學人的本色,廣泛地參與文明對話,和擔任多處文化建設的策劃和顧問的人生經(jīng)歷。這些被先生自己謙稱的“凡人瑣事”,實則緊扣著百年歷史的脈動,不僅必然地帶上了國家與世界的宏大敘事的背景,而且在當時本來就是時代大合唱中的低聲部,也是今天的歷史回聲中的心靈獨白。
每個人的生命史都是由自己書寫的,但怎樣書寫又都離不開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的條件。個體生命的親身經(jīng)歷,最容易直觀感受到生活中的悲歡善惡的并存和交織。比如,家鄉(xiāng)的山水草木使人產(chǎn)生故園之思,家業(yè)的或盛或衰,家人的或聚或散,家庭生活中的親情溫暖或某些刻板的規(guī)矩和禮教殘余,都是個人欲說還休的鄉(xiāng)愁。當敵寇入侵造成家庭離散,自己浪跡異鄉(xiāng)時時為失學失業(yè)所苦,甚至缺衣乏食時,就能體味什么叫國破家亡,就會痛恨侵略,盼望和平。而饑寒交迫時,一頓飯甚至幾個紅薯,一件舊衣或幾文小錢的幫助,都充滿了人性的溫暖。在茅屋和破廟構成的學校里,校長和老師們一個關愛的眼神或動作,一句親切鼓勵的話語或批語,都會激發(fā)少年的上進;師長的傳道授業(yè)和自己讀書得到的知識和希望,更源源不斷地哺育著后來人的生命力。
在通常情況下,重視人際關系和后輩教育的家庭的孩子比較淳樸規(guī)矩,讀書知禮使得他們往往會在社會上的關系網(wǎng)絡中得到幫助,反過來也樂于回饋和幫助別人。即使力有不逮,萌芽狀態(tài)的仁愛之心也會使得他們同情老弱和比自己更加受苦受難的普通人。所以我們在書中多次看到作者對保姆和廚工的感激,對面粉廠工人的稱贊,流落四川時對采煤礦工的同情,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學的手足之情。尤其是書中對川江船工生活的描寫,既生動感人,又顯示了先生閱讀社會這本大書的人生感悟。
川江行船,有時順風順水,艫舳首尾相銜,巖下釣翁的漁歌和灘邊浣衣女子的嬉笑在峽谷中飄蕩,但“如逢巨風驟雨,弄不好就是人墜船翻”。這時舵橋上的駕長和船頭的橈工就必須依靠他們鷹隼般的銳眼,以及他們腦袋中那幅以經(jīng)驗與記憶繪制而成的航線圖,船上的人配合默契,使出全力掙扎行進,領班的“號子便失去平常的韻味與諧和,發(fā)出的只是人們在與大自然威力生死搏斗中的悲愴吼叫,那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慘烈,非親身經(jīng)歷者難以體味”。正是在這種“生死之間也只隔著一層紙”的情境中,養(yǎng)成了川江船工“珍惜生活的樂趣”,甚至“渾渾噩噩”“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的特殊性格,但他們在與激流礁石、風雨浪濤的生死搏斗中,一種生存意志的挺立和生命的頑強承擔,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
先生自言剛剛跨進青年門檻之際,適逢抗日戰(zhàn)爭而前途不明,自己失學失業(yè),“幾經(jīng)挫折以后產(chǎn)生了悲觀情緒”,“覺得社會上的丑惡與不公平太多”,“自己軟弱無力,難以掌握命運”。之所以沒有厭世,是因為“想到世間有如此眾多好人對我的同情和關愛,我確不忍薄情離他們而去。我仍然熱愛這個祖國,熱愛現(xiàn)實生活,至少我還可以在閱讀中徜徉于一個高尚而美好的精神世間”,“求知的本身就是一種愉悅”。
普林斯頓大學華裔歷史學家劉子健,于先生而言是燕京大學畢業(yè)的學長,他鼓勵先生撰寫回憶錄的理由,就是他們那一代人“歷經(jīng)戰(zhàn)亂,屢遭憂患,理應給后人留下若干歷史記錄”??梢哉f,先生在青少年時代因遭逢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的經(jīng)歷,塑造了先生濃烈的家國情懷;親情、友情的溫暖,和更多善良的普通人的援手,使得先生在困厄中感到慰藉;讀書閱世而得的知識、能力和素養(yǎng),更是先生安身立命的基石。從書中不難覺察到,先生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其人生觀已經(jīng)基本定型。所以幾年之后在白色恐怖的南京,先生自然而然地參加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抗爭,直至義無反顧地投奔革命。工作之后,無論是因顯著的成績而得到信任和榮譽,還是歷經(jīng)長時間反復的自我檢查、思想改造和勞動鍛煉,甚至橫遭攻訐和批判,先生都能坦然面對,不怨不悔,不怒不怍。
故在此后的歲月里先生表現(xiàn)出的某些性格和行事特征,其實早已可見端倪。比如說先生因誠懇樂群而能廣交朋友,這些朋友有老有少,有中有外,既有學術上的同行、工作中的同事(其中也包括理念和方法相左者),還有邂逅的工農(nóng)群眾,彼此能夠相互理解敬重,保持長期的友情。比如由于先生做任何一件事都能全力以赴,嚴于律己,刻苦耐勞,居然在每次下放勞動鍛煉時成為吃苦帶頭的“主心骨”。由于先生的仁愛之心和寬以待人,真心關愛學生且循循善誘,故被尊為人師而從者如云。連在農(nóng)場勞動的知青甚至“勞教”的“問題青年”都會感動于先生的真情實意和人格魅力。
當然更重要的是先生在以學習和研究歷史為志業(yè)以后,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自勉自律,其開闊的視野和深沉的思慮與歷史意識融合,使歷史成了“把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連在一起的橋梁”,形成了自己尊重歷史、參與歷史、超越歷史的學術與生命的同構及共情。
先生曾引用王國維的話來討論歷史的價值:“事物無大小,無遠近,茍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于人類之生存福祉。”先生進而認為“史學不僅是一種知識的傳授”,“而且是一個非常豐富的智慧寶藏”,“歷史就是民族的靈魂”(先生著作《走出中國近代史》,北京出版社2020年版,第132、171頁)?!罢鎸崱笔鞘穼W的生命和尊嚴之所系,史學家應以獨立的學者人格,摒棄一切干擾和誘惑,花大功夫下大氣力,追尋歷史給人們的真知和智慧。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章先生就和林增平等先生一道,不顧環(huán)境的惡劣和生活物資上的短缺,尤其是頂住“立足于批”的思想束縛,廣泛發(fā)掘和利用原始資料,歷時數(shù)年終于寫成享譽中外的三卷本《辛亥革命史》,解放思想的“辛亥賦新篇”成為“春天第一只燕子”。隨后的《張謇傳稿》不僅在方法上討論了中國近代轉型中社會群體角色的轉換,而且“充分展示其心理變遷與精神世界”,寫出“一個有血有肉,有性格有靈魂的人”,在歷史人物研究方面成為克服“停留于社會學的類型區(qū)分”的典范。先生對孫中山、章太炎、秋瑾、容閎、貝德士等其他多個歷史人物的研究,也都貫穿著這種與研究對象神交、對話的重視和理解。
這種以實事求是為方法和目標的尊重,也體現(xiàn)在生命歷程中的待人接物,先生自言:“長期研究歷史已經(jīng)使我養(yǎng)成為他人‘設身處地’,給予理解的同情”,故能真正知人論世?!斗踩爽嵤隆分谐霈F(xiàn)的人物多達百位,包括家人、同學、戰(zhàn)友、上級領導、同事、學生和社會大眾,有些只是呈現(xiàn)為一晃而過的側影,先生也寫得鄭重其事。而對鞠養(yǎng)撫育自己的長輩家人,給自己教誨、幫助和引導的師長前賢,學術生涯中相遇相知的中外學人,先生的溫情筆墨和精當?shù)闹苏撌?,不僅體現(xiàn)了先生的眼光和胸襟,其豐富的內(nèi)容更折射了百年來的世事風云和幾代人的人生際遇。這些忠實客觀的記載,值得后來人多方面地加以發(fā)掘運用。
“參與的史學與史學的參與”的提出,應該是來自先生“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歷史使命感”(《走出中國近代史》,第23頁),并受到20世紀歐洲年鑒學派的影響。其立足點仍在歷史是把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連在一起的橋梁,所以應該而且能夠雙向互通。章先生認為,“歷史學家的最高天職就是研究人類的歷史生活”,“參與歷史,亦即走進歷史,理解歷史”(《走出中國近代史》,第31、34頁)。如同法國歷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所說的對歷史“加以重新體驗和賦予生命”,用自己的現(xiàn)實關懷乃至前瞻性,使因沉默而遭人們冷落的歷史鮮活起來,這是歷史學家“對史學的奉獻”。另一方面,鮮活的歷史百科全書又有助于人們“超物質(zhì)利益的精神”生活,如人們求知欲望的滿足,認同感和使命感的培育,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的汲取,以及作為人的良知和智慧的發(fā)現(xiàn)養(yǎng)成等等,來參與塑造當代。尤其在社會生活出現(xiàn)問題,甚至人類文明“生病”的時候,不妨像年鑒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一樣反躬自問:“社會曾否努力向歷史學習?究竟我們學習得是否正確?”歷史學家的研究如果能夠“增進人類的利益”,也就是“對人類的奉獻”(《走出中國近代史》,第29、30頁)。
而且章先生所說的雙向參與,更有一層知行關系上學以致用的實踐品格。如同布洛赫作為一個拿筆的學者,也曾拿起槍站在反法西斯斗爭的第一線,參加了“歷史的創(chuàng)造”。章先生從20世紀80年代迄今,主張借鑒陶行知的“生活教育”,豐富了80年代中小學教育改革的內(nèi)容。90年代,先生在通過深入發(fā)掘貝德士檔案,研究南京大屠殺事件時,不僅參加了對日索賠會的活動,還到日本巡回演說,實際參與日本主張戰(zhàn)爭反省人士回擊右翼勢力的斗爭。先生更多次在武漢、珠海、南通、湖州和蕪湖等地,結合當?shù)氐臍v史事跡和人物言行,如圍繞武昌首義、后期洋務新政、早期留洋學生和民族工商業(yè)等主題,為建立有關紀念館和文化遺址設施,地方史志的編寫,乃至城市建設發(fā)展規(guī)劃的討論和制訂,提出許多高瞻遠矚的建議,引起當?shù)氐闹匾暡⒌玫讲杉{。2004年冬,先生在一次演講中說:“我現(xiàn)在沒有把我的工作限制在書齋之內(nèi),而是把我的活動領域推廣到整個社會。就是說史學家不僅要研究歷史,還要創(chuàng)造歷史,還要干預歷史,還要跟其他有識之士一起促進歷史往正確的方向發(fā)展。”(《走出中國近代史》,第172—173頁)這樣“把學問寫在大地上”的思考和行動,顯然也體現(xiàn)了歷史參與和參與歷史的精神。
先生所說的“超越歷史”,除包含治史者須盡可能掌握必要的古今中外歷史知識,還要注意科際整合,努力把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宗教、人類、心理諸學的理論和方法,運用于史學研究。但更重要的,還要具有宏闊的視野和對全體人類命運的關懷,以此“超越”各自歷史意識在時間維度上的階段性和空間維度上的地緣性。先生在長期的治史生涯中,一貫強調(diào)“歷史的延續(xù)性與復雜性”。在20世紀末社會掀起空泛的“世紀熱”之際,先生圍繞孫中山在《〈民報〉發(fā)刊詞》中的“百年銳于千載”之說,提出“對辛亥革命的背景、起因、進程、后果、影響,需要進行長時段的縱橫考察,才能談得上是對其本身以及歷史遺產(chǎn)的真正盤點”,由此提出“三個一百年”(辛亥革命前一百年的歷史背景,20世紀一百年本身,21世紀一百年的展望)的致思范圍。其具體內(nèi)容既包括對辛亥革命成敗的科學總結,對孫中山三民主義學說得失的深沉思考,還有以“革命不是制造出來的”歷史認識,作為對“告別革命”論的回應,以及與種種“畢其功于一役”式的樂觀躁進相對的憂患意識。其豐富的內(nèi)容和深刻的見解,集中體現(xiàn)在2011年7月16日在國家圖書館對部級干部的講演之中。
先生多次強調(diào),孫中山既高度重視民族主義,又自稱“世界公民”;最先提出“振興中華”,又懷著亞洲夢,晚年還提出“世界主義”的國家觀和世界觀,并就民族國家與世界主義的關系作過精辟論述,比如“一定要先講民族主義”,恢復民族的自由平等,并“從而發(fā)揚光大,然后再去談世界主義,乃有實際”(《三民主義·民族主義》,載《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231頁)。先生在世紀之交針對洶涌而來的“全球化”浪潮,提出史學家“有責任引導社會進行理性思考”。他認為“全球化使我們可以分享現(xiàn)代文明的福祉,全球化也使我們必須分擔現(xiàn)代文明的災難”,包括環(huán)境污染、資源浪費、戰(zhàn)爭殘殺、重利輕義、重物質(zhì)輕精神的利益追求,都在危害甚至威脅整個人類的生存。在這種環(huán)境條件之下,“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獨善其身,因此我們在考慮21世紀中國的命運時還必須同時考慮全人類的命運”,“未來的百年,需要擴大視野,把中國置于全球化及整個人類文明走向的大背景……勇于面對當今及今后中國乃至整個人類面臨的新問題”(《走出中國近代史》,第60頁)。先生坐言起行,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風塵仆仆地走過世界五大洲數(shù)十國,他在90年代謙稱自己的對外交流無非做了兩件事,一是把中國的辛亥革命研究和近代文化精神介紹出去,一是把國外的相關研究成果和不同方法介紹進來。但從其后的實際情形而言,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先生的交流對象存在著從歷史學者、學生到社會活動人士甚至廣大市民的變化;交流內(nèi)容也從辛亥革命史、近代中外關系史,擴展到戰(zhàn)爭責任反省、中外文化關系、全球化的利弊和人類命運等世界性的公共問題。所以,先生所致力的文化交流當然也是加強多方溝通,增進彼此理解,尋求國際合作,為公平合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早日建成而努力。
20世紀30—40年代長成的一代知識分子,既承襲了中國傳統(tǒng)仁人志士的基因,又受到從辛亥到“五四”的先輩們的直接教導,還經(jīng)歷過那場時間最長、斗爭最殘酷的抗日戰(zhàn)爭的淬厲湔祓,從而成為獨具特色的群體。在歷史宿命和個人性格的雙重作用之下,他們無論是金剛怒目,還是菩薩低眉,也無論是因文獲咎,還是玉汝于成,都構成了一段不可復制的厚重歷史。就先生個人而言,他認為把自己親歷親見的種種真相告訴來者,是歷史賦予的一種責任。然而無論是回顧必然的磨難,還是反思不該有的橫逆,先生始終抱持自己特有的理性精神和冷靜心態(tài),不怨不尤地如實直書。而對待諸如全國勞動模范、國際著名學者、80年代最有影響力的大學校長(之一)、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獲得者、感動荊楚年度人物等等眾多的榮譽,書中多是一筆帶過,甚至絕口不提。他把自己這本總結人生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的集成之作命名為“凡人瑣事”,更顯謙謙君子之風。
另一方面,先生一以貫之的家國情懷愈益深沉熾熱。筆者偶爾隨侍先生之側,就多次聆聽到他出自肺腑的感恩之言。所言感恩的對象當然是祖國和人民,包括生于斯長于斯的山河大地,包括這塊熱土上的歷史文化,包括無數(shù)成功或失敗的先賢和未來希望所在的青年。所以先生年屆期頤仍然兢兢業(yè)業(yè),筆耕不輟,對社會充滿愛心,對未來滿懷美好的憧憬。所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仁者愛人,先生兼而有之。
唐德剛先生曾用“歷史三峽”來比喻宏觀的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艱難曲折,的確發(fā)人深思。但筆者也由此感到任何社會中各個時代的個體生命,都可能遇到形形色色的“歷史三峽”。在各種由“未濟”到“既濟”的困境中,多么需要命運共同體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像先生一樣,自強不息,上下求索,從而盡快穿越險阻,早臻“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人間佳境。
庚子仲夏,于武昌桂子山
章開沅先生,中國近代史學界之泰山北斗。他善為人師,言傳身教,潤物無聲,桃李滿天下;他勤于治史,勇于創(chuàng)新,在多個史學研究領域取得累累碩果,把中國的辛亥革命史研究推向國際,將國外教會大學史研究引進本土。先生不僅關注歷史,還拷問“史魂”,以超越世俗的純真與虔誠,積極參與歷史的創(chuàng)造,并在近古稀之年潛心南京大屠殺研究,維護歷史尊嚴。先生治史六十余載,至今筆耕不輟,心系史學繁榮以及用史學研究來推動社會進步、文明提升及至世界和平。“歷史是已經(jīng)畫上句號的過去,史學是永無止境的遠航”,無疑是先生在史學研究道路上漫漫求索的最好寫照。
——第七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頒獎詞
《凡人瑣事》是一種排除后見之明,回到現(xiàn)場設身處地的生命穿越的體驗,不僅以原生態(tài)的生命過程和情感變遷呈現(xiàn)自己,而且與人生路上曾經(jīng)遇到的人物和事件再度相逢。惟其如此,書中記敘的一切才顯得真實,可信可親。
——羅?;荩ㄈA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在編讀章開沅先生的回憶錄《凡人瑣事:我的回憶》一書過程中,章先生文字中流淌著的學者的純真與溫情、老人的童真與豁達常常讓人感動不已。加之章先生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近一百年,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章先生皆能娓娓道來,常常讓人產(chǎn)生“根本停不下來”的感覺而忍不住一讀再讀。已經(jīng)有許多人用文字記錄下了他們眼中的20世紀,但常識告訴我們,多幾雙眼睛看世界會看得更加全面。章先生這本回憶錄為中國近百年的社會和歷史提供了許多鮮活的素材,誠摯推薦讀者朋友閱讀此書!
平凡人的誕生
我生于1926年7月8日(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日),這是農(nóng)歷丙寅年,所以屬虎。出生地是蕪湖還是上海,自己也弄不清楚,因為父母生前沒有告訴我,也許告訴過又忘記了,至今后悔莫及。
我出生于一個企業(yè)家的大家庭,祖父兄弟三人沒有分家,但在蕪湖、上海、當涂都有產(chǎn)業(yè),父母在這三個地方都曾住過,而且都把我?guī)г谏磉?。不過根據(jù)童年模糊記憶,二叔祖一家很早就定居上海,就近管理寶興鐵礦公司。祖父帶領我們長房子孫留守蕪湖益新面粉廠祖業(yè)。那時三叔祖還未成年,也與我們住在一起,和我大哥同吃同住同學,親密儼若兄弟。不過每逢天災人禍(如水災、戰(zhàn)爭,還有一次火災),則臨時遷居上海法租界,多半是在霞飛路與金神父路。我出生之日正逢上北伐戰(zhàn)爭開始,江浙地區(qū)仍在軍閥統(tǒng)治之下,由于害怕戰(zhàn)禍殃及,全家(包括女仆與全部奶媽)避往上海,與二叔祖一家團聚。因為人口眾多,原有房屋不夠,父母臨時在同福里租房居住。聽老輩親友說,我生下來很胖,有點逗人喜愛,所以被昵稱為“同福里的小胖子”。這可能是我嬰兒時期唯一亮點,其他乏善可陳。
中國人一重面子,二重名字,而名字與面子又往往聯(lián)結在一起。我的兄弟姐妹都有意義深遠的名字,有的甚至還記載著家族史上的某些輝煌。大哥是長房長孫,1919年出生時正逢曾祖父維藩公創(chuàng)辦的寶興鐵礦公司與開灤煤礦公司籌議聯(lián)合開采開平煤礦并就近建鋼鐵廠,所以便取名為開平,其后則有開明、開誠、開永、開運等,都寓有美德吉祥之意,這些名字全部是祖父親自取的。由于父親學海公是獨子,祖父唯恐長房香煙斷絕,所以特別重視男孩。但等到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擁有好多孫兒,所以不再那么看重,加上又是兵荒馬亂逃難在外,有點心不在焉,據(jù)說是翻開《康熙字典》隨手一點,恰好就是“沅”字。沅本為湘西水名,《楚辭》云“湘有蘭兮沅有芷”,但老爺子似乎沒有這份雅興,是隨便給我取的名字,無非是辨認眾多孫兒的一個符號,正如農(nóng)村人家喊孩子“阿?!薄鞍⒐贰币粯印K院荛L一段時間,我認為自己是“沒有意義的人”。
據(jù)母親說,雖然我生下來很胖,但自幼體弱多病,有次患傷寒,瘦得連腸子都看得出來。童年時期,我在兄弟中間身材最矮,連小我一歲多的弟弟開永都比我高半個頭。
我的兄弟輩個個相貌堂堂,特別是大哥和三哥,稱得上是帥哥,成為城里親友爭相說親的熱門對象。只有我身材瘦小,又有點癟嘴(俗稱地包天),確實有點其貌不揚。但母親卻最憐愛我,可能是由于體弱多病,理應多給一點關心。不過那時母親自己也常在病中,主要是因為生育太頻密(前后生過十個孩子),產(chǎn)后“血崩”引發(fā)嚴重貧血與心悸、失眠等毛病。祖母(父親的繼母,但自己未曾生育)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主動照管三個孫兒(老三、老五、老六),其實主要還是靠奶媽照料。大哥是長房長孫,是預定的家族接班人,由祖父親自帶在身邊教養(yǎng)。所以父母親自照管的只有姐姐(老二)與我(老四)。姐姐是我們這一代唯一的女孩,長相酷似母親,明眸皓齒,聰慧伶俐,堪稱家中掌上明珠。我則由于體質(zhì)太差,母親不放心別人照管,唯恐過早丟失我這條小命。
我的童年是在幾位女性的呵護下度過的。
首先是母親,母親與我接觸最多,對我關愛最切,教誨最勤,影響最深。母親伴我終身,盡管抗戰(zhàn)期間隔絕八年,戰(zhàn)后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而1956年她又過早病逝,但我仍時時感受到母愛的溫馨,感受到她的個性與為人處事的風范對我的深刻影響。
其次是奶媽,即我的直接哺育者。
據(jù)母親說,為我哺乳的恩娘來自皖北貧困農(nóng)村,大概是逃荒出來謀生,撇下親生骨肉為我喂奶,一直照顧我到4歲斷奶才離去。老式家庭缺乏科學常識,認為我身體虛弱必須多吃人奶彌補,這樣便剝奪了另外一個農(nóng)家兒童本應享有的親生母親的憐愛。我實在想不起奶媽的模樣,但至今內(nèi)心仍對她懷有感激之情。這位樸實、健壯、勤勞、慈祥的農(nóng)村婦女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在我斷奶后便與我家一位黃包車夫私奔了,此后始終不知去向。我很羨慕哥哥、姐姐、弟弟,因為他們經(jīng)常有自己的奶媽來看望,有時還把親生的孩子帶來玩耍。特別是大哥的奶媽,家人尊稱為“老奶媽”,幾經(jīng)戰(zhàn)亂而聯(lián)系不斷,抗戰(zhàn)勝利后和新中國成立初期還先后照料過大哥的三個孩子,直到年邁被送回其家鄉(xiāng)養(yǎng)老院。
我的奶媽接任者(說來真不好意思,4歲以后還有奶媽)姓陳,平常喊陳媽。她是蕪湖城里一家雜貨店小老板的妻子,可能是由于夫妻失和,賭氣來我家?guī)凸?。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身材苗條,眉清目秀,穿著也比較講究,不像其他女仆那樣土里土氣。父母對她很客氣,從未粗聲大氣地要她做這做那。由于母親病中需要靜養(yǎng),由她陪我睡在外邊一間臥室。家庭糾紛使陳媽顯得有點憂郁,經(jīng)常寡言少語,但對我卻是悉心照料。這時已無需喂奶,一日三餐自有廚工送來,我與大人們一起同桌吃飯。她的主要工作是照顧我日常起居與兩間臥室的清潔衛(wèi)生,家務活并不繁重。她與我母親一樣都有潔癖,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幾凈,衣物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是我有尿床毛病,晚上需要喊醒小便,但有時仍不免尿濕被褥,連她的內(nèi)衣也未能幸免。但她從未厭煩或訓斥,總是耐心地為我及時更換被褥與衣褲,第二天還要增添洗洗曬曬的活兒。她對兒童的體貼入微,以及于文靜中略顯矜持,都給童年的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與影響。
另外一位女性是我的姐姐,她的名字是開明,只比我大三歲,但懂事較早。由于我是她身邊最親近的弟弟,父母又經(jīng)常要她照顧我,所以儼然成為我的守護者,有時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讓我受別人欺侮或父母呵斥??箲?zhàn)期間我們同讀國立九中,農(nóng)村生活極其艱苦,又與父母失去聯(lián)系。雖然男生女生分校,住處相距甚遠,但她仍然扮演“姐媽”角色,如同家長一樣關心我們?nèi)值埽ɡ先?、老四、老五)的生活與學習,有段時間連內(nèi)衣與鞋子都是她和兩位要好的女同學為我們縫制的。
童年時期得到幾位女性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照料,這是我極大的幸福,但也造成我性格上的嚴重弱點。我不像一般男孩那樣勇猛好斗、逞能要強,而是羞怯內(nèi)向,甚至懦弱怕事。這些毛病直到遠離家庭,在九中過集體生活,特別是經(jīng)歷流浪期間的嚴酷磨練,才慢慢有所改進。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青弋江邊的家
解放前我沒有固定的家。童年時期總是隨著父母流轉,時而上海,時而蕪湖,時而蘇州,時而凹山(今馬鞍山),時而武漢,時而重慶。直到1938年秋天,父親應好友賈伯濤邀請,前往贛南師管區(qū)(賈為司令)擔任軍需工作,母親與他同行,我們姐弟四人(開明、開誠、開沅、開永)被送往江津鄉(xiāng)下國立九中讀書,遂成為無家可歸的難民學生。但是對我這樣家庭觀念淡薄的無知少年來說,學校仿佛就是我的家,而且是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大家,管吃管住管學習,雖然相對艱苦,倒也衣食無愁。不過好景不長,1943年暑假被九中校方開除,我才真正產(chǎn)生無家可歸的感覺。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終于回到蕪湖老家,重新與祖父母、父母、兄弟以及其他眾多家庭成員團聚。但我很快就到南京金陵大學讀書,經(jīng)常住在學校,無非寒暑假抽空回家看望長輩而已,因此家庭觀念仍然比較淡薄。1948年冬天從南京進入中原解放區(qū),加入了革命大家庭,從此再未回過蕪湖那個老家。全國解放以后,由于無力繼續(xù)經(jīng)營,祖父兄弟三人把蕪湖面粉廠連同祖屋全部賣給國營糧食公司。祖父攜大姑一家遷往南京,二叔祖夫婦從上海搬到蘇州,潛心休養(yǎng),閉門謝客,年齡最輕的三叔祖也在南京自立門戶。從此,蕪湖老家永遠消逝,我終身任教的華中師大儼然成為我的又一個大家,直到1957年與懷玉結婚,這才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
然而,蕪湖老家留給我的印象畢竟難以磨滅,因為從曾祖父開始,那里住過我家四代人,而我的童年在那里也生活得最久。
老家在蕪湖東門(原名金馬門)外青弋江邊,當時應屬郊區(qū),基本上是個農(nóng)村,只有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通往縣城,本地人自豪地稱之為“十里長街”。我家孩子們上小學,每天都要成群結隊走過這條交通要道。我很喜歡這條路,因為鋪路的青石板平整而又光滑,盡管那一條條獨輪車碾壓刻下的凹槽記錄著百年以上的歷史滄桑。離家不遠處路的右側有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雜貨店,早上還賣豆?jié){和油條之類的點心。路的左側是一個很大的水塘,種植蓮藕并養(yǎng)魚,夏季那滿池紅白相間的荷花賞心悅目,冬季又可以看到清塘后眾多抓魚的熱鬧場景。再往前走,路的兩側都是條條塊塊的水田與菜地,青石板路儼然成為大號田埂。途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幾座密集的大石牌坊,記載著幾個大戶人家(包括李鴻章后代)的功名與節(jié)烈。歷經(jīng)歲月消磨,牌坊的浮雕與文字漫漶不清,但我每次放學回家經(jīng)過,總不免要撫摸端詳一番,當然這與考古和史學無涉,完全是出于童稚的好奇。
從牌坊群繼續(xù)往城里走,還要經(jīng)過一座高架鐵路橋。我們最大的樂事便是觀看長長的火車轟隆駛過。因為那些年城鄉(xiāng)之間未通汽車,連黃包車與自行車都極少,與我們相伴而行的,除肩挑手提的菜販以外,只有那運貨或載人的吱吱呀呀的手推獨輪車。對于我們這些鄉(xiāng)間兒童來說,火車便是難得一見的新鮮事物,正如四川鄉(xiāng)下人一樣,直到抗戰(zhàn)期間還把火車運行稱為“洋房子搬家”。
走過這威風凜凜的鐵橋,不久便到達我們長途跋涉的終點——襄垣小學。
我的老家實際上與面粉廠連成一體,不過工廠在最東頭,住宅在最西頭,中間隔著占地面積極大的百余號木質(zhì)倉庫與曬麥廣場,所以家人感受不到粉塵污染,更聽不見機器轟鳴。工廠連同住宅的外面有高大的青磚圍墻環(huán)繞,東西南三面的外層建筑都是糧倉與公司辦公樓,仿佛是城堡的外層,把我家與外面的世界隔開。
按照原來的設計,公司辦公樓與住宅實際上也是一座連體建筑,都放在最東頭,辦公樓在外,住宅在內(nèi)。進入公司大門便是大客廳與廳前的天井,周圍都是大大小小的辦公用房,其格局頗如北方的四合院。穿過客廳并以屏風遮掩,才是廠主私宅的大門,不過此門經(jīng)常關閉。即使偶爾打開,也有另一座屏風遮隔,屏風上是父親在紅紙上書寫的很大的福字,可能有福氣不外泄的意思吧。住宅同樣是四合院格局,主人住的是兩層樓房,東西兩側都是平房,供仆人居住或是作儲藏室。天井比公司辦公樓更大,相當于一座籃球場??腿藖砦壹?,一般不走公司正門,而是從公司東西兩個側門繞道進來。因為住宅除直接面向辦公樓的正門外,還有東西兩個側門。這并非出于什么禮儀考慮,而是因公司一進大門便是營業(yè)部,為顧客出入之所,員工也是來來往往,比較喧囂嘈雜。聽說特別尊貴的客人前來(如前兩江總督周馥及府、縣以上直接管轄的地方官員),公司便暫停營業(yè)部工作,讓貴賓經(jīng)由正門直接進入住宅客廳。不過,余生也晚,記憶中似乎從未見過如此盛況。
住宅也分東西兩個單元,仿佛是連成一體的兩座大四合院。祖父與姨太太及其子女住在東院,祖母與父母及我們兄弟姐妹住在西院。西院與公司大門及辦公樓是原先的老式建筑,住宅全部是倉庫改建的,地壟甚高,木質(zhì)結構,高大然而陰暗。祖父雖然不在西院住,但樓上正廳供有歷代祖先牌位與畫像,顯示出嫡系正房的身份。東院的地位雖然是側室(不是住宅建筑群的主體),但卻是一次火災后重新修建的新式樓房,不僅采光甚好,而且裝修更為講究,宅前有寬大的草坪,兩邊有各色盆景與魚池點綴,頂南頭還有一座高大的花壇,四季都有鮮花盛開。祖父坐在辦公桌邊,透過大玻璃窗,滿眼都是花草爭妍,夏天青弋江漲水后還可以看見緩緩經(jīng)過公司大門的帆船桅桿。
隨同祖父住在東院的,還有庶出的小叔祖兆森(向榮)和他的養(yǎng)母(曾祖父的妾,蓄發(fā)在家修行,大家稱之為“二老師太”),也許他們按傳統(tǒng)禮俗以住側室為宜。不過住東院與名分不大相稱的,除作為一家之主的祖父外,還有他執(zhí)意留在身邊的我那大哥開平。他被安排與小叔祖向榮同住樓上一間臥室,由于年齡相近,和睦相處,往往被外人認為是兄弟,雖然兩者之間相隔兩輩。這樣安排說明祖父還不是那么守舊刻板,但卻引起我母親的不滿,因為剝奪了她親自撫育長子的權利。
西院的主角當然是祖母,她獨住坐北朝南的主臥室,隔壁房間則是三哥、五弟、六弟的集體宿舍。父母帶著姐姐與我住在靠西邊的兩間臥室,中間與祖母相隔開的是一個大客廳,那是全家喜慶、祭祀、迎賓的中心地點,但平常則顯得異??諘缋淝?。大廳平時也是祖母、父母與我們兄弟姐妹的餐廳,中間擺一張很大的圓餐桌,可以容納二十人同時進餐,但平時進餐者不超過十人,顯得過分寬松。逢年過節(jié)祖父往往獨自帶著大哥過來與我們共進午餐或晚餐,這時就顯露出明顯的嫡庶之分。
西院的樓上沒有住人,二樓正廳供奉眾多祖宗牌位,他們的彩色畫像平時收藏在壁柜里,只有每年春節(jié)前后才被“請”下樓正式供奉。所謂“請”祖宗,照例由父親以長房長子身份,從樓上一摞一摞抱下來,然后按世代順序,一張一張展開,再按既定的位置逐一掛在墻上。由于祖宗人數(shù)很多,墻壁幾乎都掛滿了。每逢“請”祖宗的時候,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父親展開祖宗的畫軸。父親緊握畫軸站立不動,我們則是輪流上陣,手執(zhí)畫軸末端緩緩后退,直至畫卷全部展開。但這種活只有男性親屬干,女性則嚴禁觸摸,這是重男輕女的表征之一。祖宗畫像幾乎人人都是神氣活現(xiàn)的官員,冠帶袍服,正襟危坐,近似現(xiàn)今大官們的標準照。其實除十二世節(jié)文公及其子孫三代有五六人擔任過知縣、知州乃至道臺等官職外,其余大多為沒有任何功名的白丁,只是后世榮顯循例申請朝廷賞以相應封典,所以連同糟糠之妻都變成官太太了,正所謂光宗耀祖是也。對于這些翎頂輝煌的畫像,我們很感興趣,往往看了又看,但無非是如同看京戲與連環(huán)畫那樣的好奇,并沒有任何血脈上的歸屬感。
樓上左側的兩間房,是祖母念經(jīng)拜佛之所,供有如來、觀音之類菩薩,還有邪門歪道的“大仙”牌位。“大仙”與香港的“黃大仙”同出一源,其實就是狐貍、黃鼠狼之類的“妖異”,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但總認為不能得罪,唯恐它降禍釀災,至少是雞犬不寧。樓上西邊兩間房,主要是供藏書與保存珍貴衣物之用。圖書是清一色的樟木箱收藏,排列得整整齊齊,但自從曾祖父維藩公過世以后,似乎沒有什么人上樓認真閱讀。衣服則是用清一色的大牛皮箱分別收藏,也排列得整整齊齊,其中主要是皮毛冬衣。每逢春秋兩季晴好天氣,祖母必定督率仆婦取出掛在天井里晾曬,那形形色色的皮毛也增添了我們兄弟觀賞的樂趣。在我稍為記事的時候,西院樓上似乎從來無人居住。大概是由于幾位姑奶奶(祖父的妹妹或堂妹)出嫁外地,而二叔祖則全家遷居上海,所以這些臥室便空出來了,為我們童年嬉戲增添了若干空間。
樓下客廳正面靠墻擺著一張長長的供桌,上面置有玉如意、拂塵、香爐、燭臺和銅磬等禮器。墻上掛著松鶴延年之類大幅國畫,對聯(lián)是晚清陸潤庠寫的,但不知為什么下聯(lián)卻有“書贈學?!弊謽?。我父親是戊戌以后出生的年輕一代,當然不可能與這位資深狀元公有什么交誼,大概是哪位長輩代為索求的??蛷d東西兩側墻上掛滿了三舅公(祖母之兄)親筆書寫的《朱柏廬治家格言》,可能是作為祖父祖母新婚禮品送來的。他是前清舉人,在南京財政部任秘書,所以書法是明顯的館閣體,方方正正,筆筆不茍,一如格言作者的精神風貌。當時我還很難理解格言深意,也從未有哪位長輩為我講解過這么長篇大論的家訓。只不過每到吃飯時間必定可以看到它,其中有些通俗話語逐漸留下印象,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等等,此后都成為我身體力行的座右銘。只是朱老夫子說“三姑六婆,淫盜之媒”,祖母卻視若無睹,經(jīng)常與附近寺廟道觀的尼姑、道姑來往,而且關起臥室房門親密敘談。我們也許是受朱老夫子影響,總覺得他們的行蹤有些詭秘,因而就躲避得遠遠的。
西院正房樓下四間臥室,陳設都是大同小異。南面臨窗擺一張紅木方桌和四把椅子,兩側分別是梳妝臺、書桌與書櫥。里面靠墻是一張寧式雕花木床,床頭置有五斗柜,對面則是一排大衣柜,床后有江南人家必備的紅漆描金馬桶,仿佛現(xiàn)今臥室的衛(wèi)生間,同時又放若干雜物,兼具儲藏室功能。我的臥室原來大概是父母結婚的新房,家具都是維藩公在城內(nèi)創(chuàng)建的專業(yè)工廠制作,完全是寧波式樣,衣柜一色黑漆雕花,而且都有很大的穿衣鏡。我睡上床一眼便可看見這排穿衣鏡,里面正好映現(xiàn)與其相對的五斗柜鏡子,而五斗柜的鏡內(nèi)又映現(xiàn)穿衣鏡……如此循環(huán)往復,常能引發(fā)我的童稚遐思,談不上什么光學與哲學的原理,卻逐漸形成模糊的“無限”概念。我小時候體弱多病,但不乏想象與思索,常常對著鏡子發(fā)呆,久久注視著那鏡中重重疊疊的“無限”。由于孩子太多,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我的癡迷,除非正好碰上吃飯時間,才有女仆喊我出去。
吃飯的時候祖母居中就座,父母和兒女圍成一圈,如眾星拱月。背后照例站著幾位女仆,我們真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但飯菜卻單調(diào)之至,早餐照例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乳,外加兩碟腌菜,主食長年只有稀飯而無面點。這樣的早餐對于正在發(fā)育成長的兒童顯然不宜,特別是我消化能力較強,每到中餐前往往餓得大口吐清水。可能還是由于孩子太多,我又愛獨自躲在偏僻角落玩耍,所以沒有任何大人發(fā)現(xiàn)我的悲慘狀況。中晚飯菜也是大同小異,都是從東院小廚房(公司另有大廚房)做好送來,照例是六菜一湯,數(shù)量雖然不少,但可口食品實在不多。葷菜幾乎一年到頭都是黃豆芽燒肉(肉只是點綴而已),能夠吃點魚就算是美食。所以我們這些男孩特別口饞,連莧菜的紅色湯汁都當作美味爭相用來拌飯。進餐時氣氛非常沉悶,祖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孩子們埋頭吃飯不敢有任何嬉笑。其實祖母患胃病,進餐無非虛應故事,她的床頭一排大衣柜上,整整齊齊放著七八個青花瓷壇,里面裝著各種零食供她“少吃多餐”。她最愛嗑瓜子,沒事時一顆接一顆不斷地嗑,神閑氣定,優(yōu)哉游哉,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她從不分給我們一點零食,我們也從未有過向她索取的念頭。母親評論說:“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大抵都是這樣?!钡敃r我還不懂這話的含義。
由于是半個世紀以上的老房子,所以西院一切都顯得比較陳舊,加上墻壁與天花板都漆成深褐色,雕花玻璃的采光很差,更顯得有些陰暗。住宅周圍都是人口稀少的田野,老鼠與黃鼠狼經(jīng)常潛入乃至繁殖。樓上房間常年沒有住人,晚間便成為這些小動物肆意游走的樂園,并且成群結隊在樓板上跑出陣陣響聲。祖母雖然養(yǎng)了好幾只貓,然而由于過分嬌養(yǎng),太懶太胖,未能起任何震懾作用。祖母迷信而又膽小,竟把黃鼠狼當作狐仙,在樓上佛堂內(nèi)供上不倫不類的“大仙”牌位,每逢初一、十五必定以水果糕點供奉。我們偶爾上樓游戲并偷食供品,她還感到非常欣慰,稱贊“大仙真靈呀!”但我們也感到這樓上陰氣太重,神秘而又陰森,只有白天才敢結伴上樓,晚上連黑洞洞的樓梯口都不敢進入。父母也嚴禁我們晚間上樓,唯恐孩子受驚生病。
但是西院的寬闊天井卻是我們童年歡樂的泉源。天井主體地面用平整的青石板鋪成,筆直的縱橫交錯的石縫正好可供玩“跳房子”游戲,同時也是踢毽子、玩皮球、滾鐵環(huán)的最佳場地。幸好天井特大,所以陰暗的老宅還擁有一大片明亮的天空。對于我們這些經(jīng)常被關閉在陰暗老屋中的孩子來說,天空太可愛了,白晝可以看見藍天白云,夜晚可以看見繁密星星。特別是在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藍天下有許多似煙似紗似絮的云朵不斷游動,夜晚有燦爛的長長的銀河橫亙。夏季暴風雨前的天空,烏云翻滾,變幻莫測,展現(xiàn)多種多樣的形狀與色彩。及至傾盆大雨潑在青石板上濺起簇簇白霧,雨水順著屋檐涌流而下,又仿佛許多小小的瀑布千姿百態(tài)。如果是嚴寒的冬天,融化的雪水又會在屋檐下結成一串串冰溜,在雪后放晴的陽光下輝映出絢麗的色彩。
天井東西兩側各有一塊空地未鋪石板,由于年深日久,泥土上已經(jīng)長滿青苔,卻給這陰冷蕭瑟的西院增添若干生命的鮮活。對于老宅中的孩子們來說,這兩大片泥地簡直是富饒的寶藏,捕捉蝴蝶、蜻蜓、金龜子,挖蚯蚓,都是百玩不厭的樂事。我最愛看螞蟻搬家,一個個螞蟻銜著食物,不疾不徐走成長長的行列,這進退有序的運輸隊伍連綿亙續(xù),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偶爾還可以看蟻戰(zhàn),不同顏色與不同體型的蟻群相互咬斗,勇猛異常,往往可以吸引我蹲視大半天。
春天來了,母親總愛為我們孵一大窩小雞,母雞帶著小雞到處啄啄扒扒,覓食中洋溢的親情與生活氣息,多少減退了這老屋的陰冷。天井南端左側屋檐下,有木板制成的一大片鴿棚,棲息著上百只青灰與白色的鴿子。雖然夜晚那咕咕的鳴叫聲擾人清夢,但白天看它們在屋頂上嬉戲、覓食,更多是在藍天白云下盤旋翱翔,我們童稚的心靈仿佛也隨之飛越這大院的樊籬。還有客廳天花板上靠近大吊燈底座的燕子窩,每年春天都有成雙成對的燕子前來安居,不久便有啾啾鳴叫的雛燕出生,張開乳黃色的小嘴急不可待地爭食老燕從遠處叼來的蟲蠅。此外還有那嘰嘰喳喳的麻雀,也常在屋頂瓦縫里筑巢繁衍,它們是不受憐惜的???,也是唯一容許我們用彈弓射擊的小動物。
但無論如何,對我們吸引力更大的畢竟還是高大厚實圍墻外面的世界。除早晨上學、下午放學以外,祖父嚴禁我們私自出外,唯恐我們受到不良影響或被壞人傷害。但越是這樣嚴控,我們就越想走出這陰暗刻板的老屋,有時便偷偷從西院側門溜出去。門外河邊是一大片曬場,每逢晴好天氣,工人們便鋪滿篾席,從倉庫搬出小麥翻曬,遍地金色燦爛,蔚為壯觀。曬場前面是青弋江堤岸,江以水色清亮得名,乃長江一條支流。岸邊有一行柳樹,樹干有粗大至難以合抱者,大概是維藩公那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種植。柳枝拂曳在水面上,引得游魚群集,吮吸柳葉唧唧發(fā)聲。我常愛坐在岸邊樹下,聆聽游魚細語,或看捕魚人撒網(wǎng)扳罾。對岸(蕪湖城里人稱為河南)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每到春天,最耀眼的是菜花的遍地金黃。所以我在小學學畫水彩,最愛用的就是嫩綠(柳葉)與金黃(菜花)二色。公司大門前有頗具氣勢的石砌碼頭,兩側有歐洲中世紀風格的路燈(不過已不用煤氣,改為電燈),那是專為公司運送小麥、面粉的大木船設置的。
祖父三令五申不準我們下河玩水,母親也唯恐孩子有所閃失,但那清亮的河水與美麗的南岸的吸引力實在太大。小叔祖與大哥等大孩子曾偷偷劃小船到南岸(包括租界舊址)觀光一次,引起全家巨大驚恐。我們這些小不點自然無此膽量,只有一個夏天,三哥約我偷偷溜到河邊戲水,把內(nèi)褲弄濕了。三哥住在祖母隔壁,老太太每天專心念經(jīng)拜佛嗑瓜子,對孫輩不聞不問,所以從從容容回到了自己臥室更衣。我因為住在母親隔壁,時刻處于監(jiān)控之中,唯恐她用指甲在我腿上劃出白痕(這是過去父母檢查孩子是否偷偷游泳的簡易方法),只好躲在一棵大柳樹背后,把內(nèi)褲曬干后才悄悄回家。
曬場西邊是一大片簡陋茅屋,那是部分面粉廠外來工人的住宅,也有少數(shù)鄰近農(nóng)民或手工業(yè)者雜居其間。這是貧困勞動者的生活社區(qū),與面粉廠的多層高樓及廠內(nèi)的深宅大院形成鮮明反差。不過大院圍墻內(nèi)的孩子們是寂寞的,茅屋區(qū)的兒童則可以成群結隊盡情玩耍。一道無形的墻把我們徹底分隔開來,即使偶然相遇,彼此也互不理睬。我從未進入任何一座土坯茅屋,很難想象其中貧困情景。只有在天寒歲暮,年號(一種類似嗩吶的樂器)聲在北風中搖曳,時時又聽見茅屋中人為患病兒童“叫魂”的呼喚,我才模模糊糊感受到茅屋區(qū)的若干悲涼,而逃難到四川進入鄉(xiāng)下中學以后,這種感受又逐漸轉化成為比較清晰的社會學意義。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老師
九中不僅有一個好校長,而且有一大批好老師。
九中的前身是1906年創(chuàng)立于安慶的安徽師范學堂,1927年改名為“省立第一中學”,以后因省會易地改名為“省立第二中學”??箲?zhàn)爆發(fā)后,省二中北遷桐城,并與桐城及鄰縣幾所中學合并,共同組成安徽省臨時第二中學。1938年輾轉西遷,并根據(jù)教育部統(tǒng)一部署,在江津建立國立安徽第二中學,隨即又改名為“國立第九中學”。九中集聚了安徽中等教育的精英,其中還有好多位曾在高校任教多年。在烽火連天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歲月,這些老師安于清貧,敬業(yè)樂教,以校為家,為我們這些難民學生的健康成長付出大量心血。
師恩難忘,但我已經(jīng)難以一一介紹他們的姓名與業(yè)績,只能尋拾若干零星而又粗略的印象。
在我的記憶中,高一分校的師資水平、圖書資料與實驗設備應屬全校之冠,戰(zhàn)爭期間,地處鄉(xiāng)村,能夠維持這樣完善的教學環(huán)境誠屬不易。就讀九中五年,有兩位語文教師對我影響較深,他們都屬高一分部。
一位是姚述隱先生,好像是河北人,教學深入淺出,聲容并茂,講元曲尤為精彩。他那抑揚頓挫的朗誦,頓時把我們引入“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之類意境,真是一種美的享受。我對中國文學史稍具常識,多半得益于述隱諸先生的循循善誘與引導有方。他對學生每篇作文都批改得非常認真,遇有佳句必用朱筆濃密圈點,揮灑飄逸,頗具豪氣,學生亦以多得紅圈為榮為樂。記得有次命學生以古文寫李白小傳,我的作文結尾是:“或曰白酒醉投江撈月而死,豈詩人之死亦須求一富于詩意之境歟?”姚師閱后大悅,密點頻圈之余,批語曰:“出手不凡,天才橫溢?!敝鴮嵶屛野抵袠纷套毯脦滋臁S卸螘r間我非常癡迷于李后主、李清照的詞,也與老師朗誦的感染功力密切相關。我與姚老師沒有私人接觸,但每堂課我都能夠從他那里汲取精神營養(yǎng),從而增強了對文學的濃厚興趣。
另一位老師是朱金聲(筆名朱彤),南京人,從復旦大學畢業(yè)未久,但在重慶地區(qū)已小有名氣。他把《紅樓夢》改編為話劇《郁雷》,并由中國青年話劇團在重慶公演,一時頗為轟動。鄧校長非常注重師資隊伍建設,一方面放手發(fā)揮資深骨干老師的作用,一方面又親自抓年輕英才的引進,為學校帶來新的活力。他親自到江津碼頭迎接朱彤的到來。同時聘請的還有阮樸,他是武昌藝專的高材生,以后成為著名美術評論家,解放后曾與我一度成為同事與鄰居(住在曇華林華師博育室原址)。這些年輕老師大多風度翩翩,朝氣蓬勃,并且?guī)碓S多新的文化信息。朱彤的父親在復旦大學任教甚久,鄧季宣亦曾一度在該校任職,所以對朱了解最深,期望最殷。鄧校長被迫辭職后轉任白沙女中校長,朱彤也隨同前往,可見兩人關系之密切。
朱彤雖然成名很早,但待人非常謙和,特別是對學生滿腔熱情。他不僅認真教學,還注意課堂以外的假日有益活動,曾帶領我們參觀吳芳吉故居等歷史遺址。但使我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步行到遠處參觀一個私營的小煤窯??吹侥切┦莨轻揍镜墓と嗽诤诎登曳e水的窯洞中匍匐著挖煤運煤,尤其有一位工人兩目已經(jīng)失明卻仍然彎腰背煤,才知道這校外的世界還有如此眾多比我們更為困苦的人群,他們每日每時都掙扎在人間地獄。朱老師不僅把我們的文學興趣從古代引向現(xiàn)代,而且促使我們這些昧于世事的青少年日益同情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他本身就同情弱者,看到我身材瘦小發(fā)育不良,常常悄悄叫我去他宿舍加食,一般都是非常便宜的煮熟紅苕,偶爾撒幾顆桂花,更加香甜可口。當然,悄悄為我加食的還有一位胖乎乎的姚老師(可惜忘了名字),她為了獎勵我化學考試得到97分,課后把我?guī)У脚P室品嘗她親手做的紅燒牛肉。由于單身宿舍沒有爐灶,只好用酒精燈、玻璃燒杯等實驗器材耐心烹煮。在蒸汽繚繞中,老師似乎已經(jīng)化身為慈母,斗室中充滿溫馨的親子之情,我們似乎相互在對方身上尋求各自思念的遠方親人。
我們還有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英語教師趙寶初(趙樸初的堂兄弟),畢業(yè)于南開大學外語系,具有相當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他不像朱彤那樣激情奔放,課余與我們也沒有任何交往(可能是因為住在校外),但課堂教學都是經(jīng)過認真準備,精益求精。他的中西文學底蘊深厚,知識面較寬,講課常能縱橫比較,引人入勝。他的講課仿佛緩緩流動的溪水,沒有波瀾,更沒有潮汐,然而卻能時時以知識清泉滋潤著我們求知若渴的幼小心靈。正是由于他的循循善誘,我熱衷于閱讀英、法近代文學作品,增添了對于西方文學史的了解。課本中有許多名家的原著(有些是片段),如莎士比亞《李爾王》中主人公在高山上暴風雨中的憤世嫉俗自白等等,都曾使我們癡迷。英語不再僅僅是語言工具,已經(jīng)逐漸變成美的追求,從意境直到結構、語句、節(jié)奏、韻律,處處都有無窮無盡的美值得探索。同時,他還經(jīng)常教我們做語法圖解練習,特別是著重解析比較復雜的句型,這幾乎成為我課余不可缺少的消遣,使我以后雖在失學失業(yè)的流浪困境中仍然樂此不疲。這種練習不僅對于掌握英語很有好處,對于中文寫作的句型改進也有所裨益。據(jù)說趙老師在南開求學時,曾是籃球校隊“五虎將”之一,但在九中教書時已患胃病,身體漸形瘦弱,講課與講話都是低聲細語。課余偶爾也哼幾句京戲青衣,卻是字正腔圓,曲折搖曳,后來才知道他的弟弟正是享譽已久的程派傳人趙榮琛,兄弟兩人都是由戲迷而成票友。不過弟弟因為癡迷難以自拔,遂干脆投身梨園,哥哥卻只有向我們演示法語連綿音之美時才略顯其歌喉音色。
在全校范圍內(nèi),對學生關心最多,影響也最為廣泛的,應數(shù)音樂老師瞿安華。他也是安慶人,瘦削然而精干,可能由于經(jīng)常指揮養(yǎng)成習慣,頭總是稍為左偏作傾聽狀。他不僅把抗日歌詠開展得如火如荼,還物色一批有音樂天分的男女學生組成合唱團。經(jīng)過長時間強化訓練,正式以四聲部演唱趙元任的《海韻》,使我們聽得如癡如醉,在江津城內(nèi)也引起很大轟動。他最擅長的樂器是二胡,常在課余輔導我們練習,并指導我們自己動手制作簡易二胡。好在滿山都是竹林,琴筒、琴桿、琴弓的材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琴筒外端需用蛇皮封閉,我們就捕蛇剝皮,蛇肉還可以加餐。弓弦需用馬尾,我們就在附近歇息的運煤馬屁股上摘取。摘取時又要仔細選擇上好的馬尾,又唯恐馬兒驚覺蹽一后蹄,那真是夠刺激的,而且多半會挨馬夫一頓臭罵。從我讀初二開始,校園內(nèi)幾乎是人手一琴,真正說得上是弦歌不絕,琴聲盈耳。我對二胡也迷戀之至,劉天華的名曲,如《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空山鳥語》,樂譜已背得滾瓜爛熟,基本上可以上臺演出,只是弓法尚有明顯瑕疵,但積習難改,自娛自樂而已。
抗戰(zhàn)時期的偏僻農(nóng)村,連溫飽都難以保證,怎能奢望廣播、電影,只有群眾性的自演自唱,為清貧而又單調(diào)的生活增添許多情趣與色彩。前些年已故的校友李德永(武大哲學系教授)曾為九中60周年校慶賦詩:“每到黃昏日已斜,琴聲處處劉天華。《空山鳥語》今猶是,不見伊人嘆落花?!笨胺Q當年情景最佳寫照。
離開九中后,我與瞿老師再無聯(lián)絡,但他那火一般的熱情與對音樂及音樂教育的無限執(zhí)著,都使我終身難忘?!拔母铩焙?,我曾在報上看到上海音樂學院招收研究生的廣告,二胡演奏專業(yè)的導師就是瞿安華教授。我想這是他理所當然的歸宿,好人終究平安。九中同學中也有若干音樂家產(chǎn)生,如中央廣播民族樂團作曲兼指揮彭修文,已成為大師級的民族音樂家。此外還有中國電影樂團一級指揮金正平,總政歌舞團一級歌唱演員方應暄等。在他們的藝術成長過程中,應該都曾受過瞿老師的精心培養(yǎng)。
美術老師孫澍蘭教學效果很好,對我們影響亦大。他的書畫俱佳,但用的是左手,據(jù)說是因幼時在農(nóng)村被扇谷風車擊傷右手致殘,但當時我們都以為是小兒麻痹癥的惡果。由于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他著重教我們鉛筆素描,課余則教我們利用舊硯臺練習雕刻。由于他因地制宜,循循善誘,我們?nèi)啻蠖鄶?shù)人都曾熱衷于繪畫或雕刻。我就曾為自己畫了一幅漫畫像,并且刻在舊硯臺蓋上,標題是:“章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睕]有想到以后在金陵大學時期竟因此童稚拙劣的作品引出禍殃。當時班上畫得最好的是段開源,由于名字相近(諧音),我倆關系頗為親密。孫老師經(jīng)??洫勊牧曌鳎蚕蚓胖懈浇奈洳噷4髮W生學習,把頭發(fā)留得長長的,經(jīng)常披著寬大的外套,頗有畫家派頭。前些年聽說他在暨南大學教書,但遍查美術等系教工名錄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大名。最后竟然是從附屬醫(yī)院(后改為暨大醫(yī)學院)找到他本人。當年我們一直認為他會成為大畫家,卻未想到他因婚姻與家庭關系轉而習醫(yī)。他的妻子是北伐名將張發(fā)奎的女兒。張發(fā)奎病故后,夫人滯留香港,小兩口兒一直隨侍在側,并成為兩岸爭相歡迎老夫人定居養(yǎng)老的游說對象。孫老師如果生前知道這個消息,一定為之嗟嘆不已。兩個開源(開沅)半個多世紀以后重逢,暢述九中往昔,竟至忘記老之已至耄耋,真像是白頭宮女共話天寶遺事。
還有一位教過我們語文的沈大荒老師也是書法名家。他在課余曾單獨邀我到家里小坐,那是租住的一座江邊獨立小院,雖然也是竹籬茅舍,但由于主人的巧于布置,頗有陶淵明采菊東籬的情趣。他除以茶點招待外,還出示一本裝幀精美的篆刻作品結集。我自然不夠資格給予評論,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卷首陳立夫的題詞:“有雨漏跡,無斧鑿痕?!弊髌放c題詞確實琳瑯滿目,唯獨能牢記至今的只有這八個字,因為我對文學藝術也是崇尚自然,厭惡虛華。沈老師曾在教育部任職,居住條件與生活水平略優(yōu)于其他老師,不知是否利用業(yè)余時間刻圖章稍獲補貼。但臨別時,他卻換個話題大談武俠小說,并說曾經(jīng)親眼看到有一位武功高手,在輪船已離岸兩三丈時猛然一跳便上了船。對此我當然頗感興趣,但不知是否略有夸張。沈老師只教過我們一個學期,但他卻使我增添了對于藝術的愛好。
除此以外,還有幾位老師也給我留下較深印象。
我到九中首先進初二分校,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吳惕生。他經(jīng)常穿一件半舊綢衫,講話慢條斯理,對人和藹可親。他課堂上不大說笑,但偶爾也幽默幾句引發(fā)哄堂大笑,如說有人把“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上句加上“和尚”,下句加上“狀元”等改詩的故事。課余也是這樣,有次帶領全班在山坡上種蠶豆,休息時我直起腰來,背著雙手慢慢邁開僵直的雙腿,仿佛是老派人物踱方步。吳老師笑瞇瞇地瞧著我說:“章開沅,你還真有點像個學者哇!”引起同學一片大笑,我卻羞得滿臉通紅。我當時還不知道“學者”是何含義,是夸獎還是批評,這句話卻牢牢記在心中。至少使我每逢體力勞動時自我警惕,千萬別“像個學者”。升入高一分校后,我再未見過吳老師,只是聽說鄧校長被迫辭職就是由于他的陷害。還有人說九中教師分為安慶、合肥兩派,吳老師是合肥派的頭頭,他很想當九中校長云云。但是這些大人們之間的是非恩怨,我們當時還不理解,也并不十分在意。我當然同情鄧校長的不幸遭遇,但我也難忘啟蒙老師兩年半的撫育恩情。我12歲就離家住讀,獨立生活能力很差,能夠經(jīng)常受到這些師長的呵護與培育,確實是極大的幸福。
啟蒙老師中還有數(shù)學老師呂能興,他在初二分校也曾經(jīng)擔任過我的班主任。他與吳惕生老師個性差別很大,吳老師雖然愛護學生,但見面時很少交談,面上表情也很少有變化,正如其名含義,使人有城府較深之感。呂老師則快人快語,一見學生就拉住問長問短,但又有點流于嘮叨。我生性孤僻內(nèi)向,最怕被他拉住交談。他一開口總是“我是一匹老馬呀,你們都是小馬”,接著就恨不得把他的人生感悟全部灌輸給我們。因此,我們偷偷給他取了一個綽號“老馬”。他大約已經(jīng)知道這個秘密,有個別同學在課堂上提問,竟把他喊作“馬老師”,他也不以為忤,一笑置之。《西渡漫記》作者1945年才進入九中,他也回憶起呂老師這段故事,可見流傳之廣。及至我年歲漸長,為人師已久,“老馬”一詞的諧謔意味愈益淡化,崇敬的成分愈益增顯。晚年的我也常愛向青年學生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大談什么治學之道與為人處事,年輕人大多禮貌微笑聽著,他們是否也有點厭煩我的啰嗦呢?“老馬”的基因似乎已經(jīng)遺傳給我了。
有些老師雖然已經(jīng)形象模糊,但個別特別精彩的課堂瞬間仍然永遠定格在我心中。如教地理的張耀祖老師,長身玉立,江浙鄉(xiāng)音,板書與繪圖揮灑自如,大氣磅礴。有次講到華北某個地區(qū),因為已經(jīng)淪陷,他突然提高聲調(diào)吟誦陸游的《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邊吟誦邊板書,吟畢書竟,龍飛鳳舞,一氣呵成!我的身材矮小,坐在最前排正中間,所以對于這一精彩瞬間全景攝入。課堂肅然無聲,只見張老師略為間歇,端起按老習慣隨身攜帶的大茶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目光如炬,臉赤如火。這樣的課堂教學,只有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才有可能出現(xiàn)。現(xiàn)今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5周年,尋覓抗戰(zhàn)老兵給以獎勵并妥善安置,固屬應有之舉。但也不能忘記在那國破家亡的歲月,一個普通中學教師在偏僻山村竹籬茅舍教室中,傾盡心血以如此激情感染學生。中國不可侮!中國不會亡!張老師的講課仿佛岳母刺字一樣,把“抗日救亡”四個大字刻在我們的心中,也成為我以后決心投筆從戎光復神州的前奏。
九中還有一位我雖無緣一見但卻敬仰已久的老師,這就是頗有傳奇色彩的國立九中總務處主任潘贊化,電視劇《畫魂》傳主潘玉良的丈夫。潘老師出生于官宦世家,安徽桐城人,1901年東渡日本學習軍事,在東京期間參加同盟會?;貒笤陉戃娦W教授日語,秘密從事革命活動。1907年徐錫麟在安慶起義失敗被殺,潘亦逃亡日本,入早稻田大學學習獸醫(yī)。辛亥革命爆發(fā)后趕回安慶,在皖督柏文蔚部新軍任教官,1912年出任蕪湖海關監(jiān)督。隨后曾相繼參與“二次革命”與討袁戰(zhàn)爭,北伐期間任柏文蔚部副師長。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后轉任實業(yè)部專員。抗戰(zhàn)爆發(fā)后避難入川,棄政從教,毅然以收容培育淪陷區(qū)流亡學生為己任。由此可見,他不僅是革命元老,而且志趣高潔,淡泊名利,是老朋友鄧季宣主持九中校務最親密的助手。
潘老師在蕪湖海關任職期間,結識并迎娶名妓潘玉良,隨即又送玉良先后到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與法國習畫。玉良有繪畫天賦且勤奮學習,很快便成為國際知名畫家,而夫妻之間始終保持真摯愛情。這早已成為上海、蕪湖等地廣為流傳的佳話,但我此前卻一無所知。潘老師全心全意做好全校師生員工的后勤工作,但也曾在初一分校兼點語文課,可惜與我們初二分校相距甚遠,未能親見他的風采并聆聽他的教誨。他對陳獨秀父子的照顧也是有口皆碑,與鄧氏兄弟共同關照這位落魄政治家,直至最后安葬并開追悼會,在當時那樣復雜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這種摒棄勢利的古道熱腸難能可貴,對廣大學生更有示范影響。
新中國成立以后,潘贊化與鄧季宣均曾任安徽省文史館館員,但鄧季宣在1957年被錯劃右派。潘贊化目睹老友蒙難而無從相助,其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1959年因病逝世。
此前,潘玉良由于抗戰(zhàn)爆發(fā)滯留法國,贊化輾轉入川且僻居農(nóng)村,兩人長期音信隔絕,直至1951年才經(jīng)由上海美專老校長劉海粟幫助恢復聯(lián)系。贊化鼓勵玉良回國服務,玉良也積極作回國準備。但由于20世紀50年代歷經(jīng)各種政治運動與政治審查,所謂“海外關系”亦屬極大忌諱,像贊化這樣歷史復雜的長者,處境更為困難,遂逐漸減少給玉良寫信。而玉良也因為很難知悉丈夫真實情況而猶豫不決,遲遲未能成行。直到1964年中法正式建交,玉良向中國駐法使館陳情求助,這才知道自己多年朝思暮想的夫君早已去世。
潘張之間的悲歡離合,已經(jīng)成為流傳海內(nèi)外的又一“啼笑因緣”,但絕大多數(shù)人可能還不知道這個凄美的故事與國立九中有所關聯(lián)。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轉學王家坪
說來令人好笑,到重慶乘坐的輪船竟是我下鄉(xiāng)以后再一次接觸的現(xiàn)代文明。那些年,德感壩既不通火車,又沒有公路,水上交通主要靠木船,陸路主要靠騾馬、滑竿與雞公車(即傳說中諸葛亮發(fā)明的木牛流馬,實際上就是手推獨輪車),而更多的是靠人們兩條腿跋山涉水。輪船到達重慶后,背著行李攀登朝天門碼頭長而且陡的石階,一級一級爬上江岸,終于又看到重慶這座雄偉山城,對我來說,就是從落后的鄉(xiāng)野回到現(xiàn)代文明。那繞山盤旋的馬路,來往奔馳的汽車,令人目眩的霓虹燈,使我感覺仿佛闖進另外一個世界。
求生的緊迫,使我無暇從容欣賞這個城市,便匆匆擠上公交汽車前往歌樂山,大哥就讀的國立藥學??茖W校就在此山深處。大哥原來隨文礦師到貴州,曾在遵義一所美術??茖W校習畫,由于父親考慮到家庭經(jīng)濟困難,無法繼續(xù)提供學費與昂貴的繪畫材料開支,再則將來就業(yè)也不容易,只好勸他及早改學一門謀職較易的專業(yè)。大哥從小就癡迷繪畫,而且還很有天分,但深知長子應該承擔的家庭責任,遂毅然考進藥專制藥專業(yè)。這是一所國立大學,淪陷區(qū)學生可以享受“貸金”待遇,而且高級藥劑師又是比較稀缺的人才。這是大哥為我們這些弟妹所作的犧牲,從藝術專業(yè)轉入理工專業(yè)需要克服何等困難!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唯一擔心的是如何向大哥交代被開除的原因,因為大哥比我年長七歲,我從小就對他存有敬畏之心。不過見面后這種疑慮立刻就消失了,我與大哥分別六年,他已長成身材高大、風度翩翩的男子漢,雖然已改學制藥三年,但仍然保持著藝術家氣質(zhì)。大哥見我平安到達,感到非常高興,不僅沒有任何責難,反而溫言開導。最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問我被開除的原因,可能李老師與姐姐已經(jīng)在信上做過說明,知道我的被迫輟學并非由于道德與學業(yè)方面的缺失,至少還不算辱及家門,因此便對這個頑劣幼弟免予追究吧。
但我的到來畢竟給大哥帶來極大負擔,因為他還差一年才能畢業(yè),目前沒有任何收入,而遠在江西的父母也難以為我提供全部生活費用。幸好是暑假,大哥的同室級友徐國鈞擔任周太玄教授的助手,主動住進他的實驗室,為我讓出一張床。一日三餐在大食堂混食(現(xiàn)在叫作蹭飯)。藥專的伙食比九中好得多,而且管理也不甚嚴,大哥的同學都很同情我,即使大哥出外,他們也會熱心邀我一道用餐。當然也有尷尬之日。有個星期天食堂因修理爐灶?;鹨惶欤蠹叶几髯栽O法分別到各種小餐館進餐。大哥正好身上無錢,臨時又找不到熟人可以借錢,只好帶我撿梧桐樹籽,用小電爐炒熟后聊以充饑。但撿到的桐籽不多,硬殼內(nèi)的果仁很小,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下午幸好有本地回家的同學聞訊趕來,請我們各吃一碗熱騰騰的湯面,這才混過艱難的一天。
在藥專住了一個多月,對我來說簡直是天堂一樣的生活。因為是新建的院校,宿舍教室寬敞明亮,電燈自來水一應俱全,進城還可以坐公共汽車。但我很少外出,因為前途茫茫,根本沒有閑逛的興致。大哥要我認真準備報考大學,但我有自己的難處:一是連高三上肄業(yè)證書都沒有拿到,是個沒有學籍的另類學生;二是沒有高中課本可供復習,因為九中所用課本都是由學校提供借閱,學期結束時一律交回,而我自己又無錢購買課本。我自幼性格內(nèi)向,雖然愛寫點小文章,但卻拙于語言,有難處也悶在心里,很少向別人求援。大哥由于準備畢業(yè)論文,整天都在實驗室工作。此外,他還是學校話劇團的導演、演員與美工設計,連節(jié)日也難有余閑,所以也顧不上督促我認真?zhèn)淇?。因此我每天待在空空蕩蕩的宿舍,不知如何復習,也干脆沒有復習。幸好大哥有一架美術書刊可供消磨時光,其中有一套《中國繪畫史》,印刷精美,插圖豐富,引人入勝。我從頭到尾認真閱讀一遍,從吳道子、顧愷之,到揚州八怪、嶺南畫派,都似懂非懂琢磨一番。宿舍后面是一大片菜地,每逢黃昏時分夕陽西下,我便去搜尋已經(jīng)被廚工摘剩的小番茄,借以填充經(jīng)常處于饑荒狀態(tài)的腸胃。那些青色或黃色的沒有成熟的果實,又酸又澀,吃多了就會反胃,有時甚至嘔吐大灘黃水。以后很長時間我非常怕吃番茄,其根源就在于此。
我在九中讀的是春節(jié)始業(yè)班,所以我在1943年暑假只讀完高中三年級上學期,即便不開除也拿不到畢業(yè)證書。我的同班級有好些人為了盡早就業(yè),都辦了肄業(yè)證書到重慶報考大學。他們沒有忘記我,常有人遠道趕來歌樂山看望我,有時也邀我到他們家中吃飯,這樣就稍微消解若干寂寞與無聊。夏國彥同學還為我多辦了一張他自己的肄業(yè)證書,換上我的照片,以便我冒名頂替報考。但我始終沒有使用,因為如果這樣做,我的姓名、籍貫永遠都改換了。我受舊小說的影響太深,認為大丈夫必須坐不改姓立不改名,但對他這種深情厚誼,我至今仍然十分感激。
我的高考是無學業(yè)證明以同等學力報考的,加上沒有任何準備,考試成績很差,所以幾所報考的大學發(fā)榜時都名落孫山。大哥也無可奈何,但他沒有任何埋怨與斥責。后來不知道他找到哪位稍有地位的親友長輩,為我辦理一張淪陷區(qū)流亡學生的證明,報考直屬教育部淪陷區(qū)學校救濟委員會主辦的“計政人員專修班”,兩年學制,相當于職業(yè)專科。此類學校以救濟與就業(yè)為主,分數(shù)線較低,我居然被錄取了。大哥非常高興,因為這不僅解決了我的食宿問題,而且將來還可以謀求一個銀行或郵局之類待遇優(yōu)厚而穩(wěn)定的職業(yè)??荚嚨娜兆?,他親自送我進考場,唯恐我出什么差錯,但我去計政班報到入學卻是獨自前往,因為路太遠,車費較貴。
報到那天,我一上公共汽車就出了差錯,因為人太擠,我又站在車門邊,車門一關就夾住我的行李,車太舊,門又關不攏,行李就掉下去了。我急得大聲呼喚,同車的大人也幫著叫停。好心的司機發(fā)覺后立即停車,讓我下車把行李取回。行李雖然取回,但我已跑得滿身大汗,幸好車上的熱心長者為我讓出一個座位,因為這是長途車,我要到青木關終點站。
坐定以后,車已走過了幾站,車上的乘客也減少甚多,大家都有座位。我的心神略為松弛,便開始觀察同車乘客。乘客男女老少都有,高矮胖瘦與貧富差別很大,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可能是由于得到他們的同情與幫助,覺得人人都是慈眉善目,使我感到非常溫暖,甚至產(chǎn)生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汽車永遠不停,讓我長期生活在這個群體之中該有多好?!蔽揖谷划a(chǎn)生幸福感,并沉浸于這個幻覺之中,這就是當年我的虛幻世界——晝夢。
但車終于停在終點站青木關,站牌這三個大字赫然入目,直到人都下完了,我才提著行李慢慢離開我曾經(jīng)暫時棲息的“和諧號”公交車。王家坪與青木關相距三十里。這是我第一次孤身步行這么遠的山路。沿途風景秀美,但我哪有心思觀賞風景,一路急行終于到達我的另一個棲息地——計政班。
王家坪是高山上的一塊平壩,早晨甚至整個上午都有朵朵白云繚繞,行走在林間小路仿佛是仙境漫游。山腳有一條較大的溪河,清澈見底的溪水圍繞著大山緩緩流淌。溪上還有一座古老的石橋,從山頂石寨下去,走過石橋,便是一家小小的所謂餐館,實際就是一間破舊的茅棚,里面擺著少許桌椅,賣點胡豆、白酒與湯面之類的食品,此乃本地唯一的商業(yè)中心,也是唯一可供消費的休閑場所。原來可能只有偶爾路過的人進來歇息,現(xiàn)在卻不時有計政班的師生光顧,喝點小酒或吃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
計政班是當?shù)刈罡邔W府,就設在古老的山寨里,一色的竹籬茅舍,倒顯出幾分古樸幽雅。該校名義上分為會計、統(tǒng)計兩個專業(yè),但由于師資與圖書設備不足,實際上只有一個課堂“一鍋煮”。在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讀過的課程有會計學、貨幣學、簿計、統(tǒng)計與世界經(jīng)濟史,也許第二年還要學若干專業(yè)會計、統(tǒng)計,并出外實習。住校的專任老師極少,除幾個青年助教(兼圖書室工作)以外,只有一位楊榮國教授。不過當時他不教哲學,而是教世界經(jīng)濟史,也沒有解放后那么出名。他教學非常認真,課余也很關心學生與學校事務,因此很受尊敬。其余的兼任老師上完課就回去了,課余很難見到。楊老師的家也在重慶市區(qū),但他經(jīng)常住在學校簡陋的宿舍里,并且在學生食堂買飯回去吃。每逢周末,步行三十里到青木關乘公共汽車回家,星期一清晨又循同樣的路線回校。他的教學任務不算很重,課余與學生接觸也不多,可能主要為潛心治學與寫作。他隨身還帶有一個四五歲的兒子,可愛而又頑皮,好像是靠那幾位年輕女助教代為照料。小孩還經(jīng)常爬到我的床上(雙人床上層)淘氣,死乞白賴不肯回去。由于交通不便,楊老師并非每周都帶他進城,就把孩子留在校園,好在大家都很喜歡他。
班主任是教育部一位官員兼任,河南口音,典型的國民黨公務員派頭,常常穿一套藍布中山服,前額頭發(fā)打理得干干凈凈。他似乎不常來校,偶爾來校也不與學生交談,顯得神秘兮兮。學生管理主要靠兩位軍訓教官,一姓黨,山西人;一姓楊,江蘇人。黨教官年齡較大,軍銜也較高,人如其姓,滿臉嚴肅,寡言少語,城府甚深。楊教官剛從軍校畢業(yè),由于年輕,比較熱情活潑,歡喜與學生聊天,具有較多親和力。我不知道這兩位教官如何分工,反正楊教官出頭露面時多,早晨起床號一響,他必定快步巡視各個寢室,大聲催促學生起床集合做早操。上課時他也經(jīng)常進課堂巡視,督促學生認真聽講。晚上9時再次巡視寢室,催促學生熄燈就寢。至于黨教官整天干些什么,大家不清楚,也沒人想打聽。
學生成分復雜,有不少是頗有社會經(jīng)驗的成年人,大多為混口飯謀個職而來。真正從中學轉來而又有志于升學的并不多,而我又是其中年齡最小的。可能由于班主任是河南人,所以豫籍學生人數(shù)最多而且很自然地抱成一團,仿佛有點優(yōu)越感,成為學校中的主流派。有少數(shù)北方省籍(如天津、山東)學生,也與河南學生氣味相投,結成一幫。其他南方省籍的學生,分別來自江、浙、皖、贛、鄂等省,人數(shù)都很少,很難形成像豫籍學生那樣的地域群體。不過由于河南學生的強勢專橫,他們也很自然地增強了彼此聯(lián)系,聲息相通,互相關切,隱約形成南北對峙局面,因而很容易產(chǎn)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與沖突。也許班主任正需要這樣的局面,以便于他的黨化教育與思想統(tǒng)治。不過當時我們根本沒有考慮過此類政治問題。
由于省籍的原因,我自然歸屬于南派,在該校期間,很少與河南同學交談,當然他們也從未主動找我聊天。他們大部分都住在一起,與我同寢室的則是河南以外省籍的人。南派人數(shù)不多,但其中藏龍臥虎,雖不如北方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卻也不乏智勇兼?zhèn)洳晃窂姅车暮澜?。記得有位名叫羅翔的湖北人,原本是航校學員,且已進入單飛階段,卻由于畢業(yè)前想在女友面前露一手而毀了“翔程”。在一次飛行訓練中,事先約定女友乘某班輪船渡江,觀看他駕駛飛機從輪船側面低飛掠過,滿心指望女友可以近距離觀賞其翱翔的英姿,卻不料因角度有誤,連人帶機一頭栽進江中。幸好他比較靈活,迅速爬出機艙,得以保全性命,但最終還是遭到開除軍籍的嚴重處分。羅翔英姿颯爽,熱心快腸,所以無形中成為南派頭面人物。南派中可以與羅翔相提并論的還有兩位,一位是羅翔的老鄉(xiāng),兩人親如手足。名字我早忘了,只記得他身材修長,儀態(tài)瀟灑,社會閱歷比較豐富,常常高談闊論,顯示見多識廣。雖然不如羅翔那樣沉穩(wěn)大氣,但常能以妙趣橫生的胡侃吸引眾多聽眾。其最大特點是放言無忌,因為已先后進過幾次所謂“培訓班”(即變相集中營,以“感化”思想偏激青年為主的拘留所),而且又確實查不出任何“異黨”背景,隨抓隨放,反而破罐子破摔。另一位是上海人,只記得姓裔,因為這個姓少見,反而記住了。他原先是銀行職員,著裝整潔,濃眉大眼,一表人才。下巴總是刮得青青的,頗有西方紳士風度。因為口音相近,他常常愛找我閑聊,主要是談京劇唱腔。我自幼受父親影響,稍微能夠聽懂,因此成為裔兄的知音。他不僅是戲迷,而且還曾花錢拜師成為票友,最常吟唱的是《還珠吟》中那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程派唱腔搖曳婉轉,特別富有感染力。
但與我關系更為密切的卻是另外三個人,一是聞剛,南京人;一是秦邦文,四川人,冒籍淪陷區(qū);另一個姓孫,江西人,名字忘了,年齡似乎已近三十。
聞剛與秦邦文結識在前,很快與我成為密友,可能因為年齡相近,又都來自中學,思想都比較單純因而投緣吧。我們不僅上課時坐在一起,課余也常結伴休閑。聞剛個頭比較高,是個英俊少年,由于父親是國民黨高官的司機,家庭經(jīng)濟情況稍佳,多少還有點零花錢,著裝也比較整潔。我們經(jīng)常在山林里夜游,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海闊天空,自得其樂。有時月光皎好,我們就坐在赭紅色的石頭寨墻上,由我演奏二胡,為秦邦文唱歌伴奏,而聞剛便成為唯一的聽眾。山林在銀色的月光下特別幽靜,沒有犬吠,沒有蟲鳴,仿佛整個王家坪都沉睡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杜鵑凄楚的啼鳴。那漫山遍野的白色薔薇與紅色杜鵑花,在月光照耀下如同錦繡。我們充分享受這山林秀麗的夜色,很晚才回寢室。
山寨邊緣有一座破舊古廟,由于位置偏僻而附近又沒有什么人家,香火早已極為冷落。廟里只有兩位年事已高的僧人,一人右腿已殘,走路時總是先邁左腿,站穩(wěn)后再抬起右腳,懸空環(huán)繞一圈后才能落地。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阿基米德,仿佛他正在畫幾何圖形,這個荒唐的想法,總也揮之不去,一直殘留至今。兩位老僧由于無力下山尋求布施,所以除早晚誦經(jīng)拜佛外,還擺個小攤,賣點炒胡豆、米花糖之類廉價小吃,附帶也為行人提供點茶水,借此維持生計。所謂茶水,其實就是四川鄉(xiāng)鎮(zhèn)常見的“老鷹茶”(諧音),用的并非真正的茶葉,而是以某種樹葉曬制的代用品,一枚銅圓可以買一大碗,還可以續(xù)添開水。我們?nèi)顺韽R里小坐,一邊嚼胡豆,一邊漫無邊際地胡聊,兩位僧人一般都不應答,仿佛入定似的閉目養(yǎng)神,但雙手照樣捻動著佛珠。我們不知他們來自何處,更難想象他們未來的歸宿,只看見他們已經(jīng)在為自己準備棺木,白天偶爾還可以聽見他們揮斧伐木的聲音。但僧人圓寂應是無需棺木,他們?yōu)槭裁匆谏慕K點回歸世俗呢?
也許正是從老僧那里獲得若干人生感悟,我開始思考生命的原始、歸宿與人生的意義,而在此以前根本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曾親眼看見死亡,外婆還有兩個弟弟都是在我面前緩緩死去,總覺得他們無非是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某一天又會回來,有時甚至做過與他們重新聚會的甜美的夢。在九中讀書期間,每年暑假都會有同學在江中游泳不幸溺水而死,有一年一次溺死四人,尸體置于高一分校路邊,我們游泳歸來正好目睹慘景,但從未想過死亡也有可能降臨到自己身上。直到最后一個暑假,離開九中之前曾經(jīng)獨自到江中游泳,仰臥順水漂流時,忽然聽見岸上有啼哭聲,原來是一對夫妻為溺水的兒子燒紙悼亡。我的心猛地一震,這才想起如果我也不幸淹死,爸媽將如何悲傷,因而奮力劃過險惡的湍流,慌忙登岸回校。這是我第一次想到自己也會死亡,想到戰(zhàn)爭給多少人帶來死亡,乃至人們生老病死的痛苦與悲傷,終于追問自己為什么要活著。但這樣深奧的問題絕非一個幼稚少年所能給出解釋,也許這些想法與當時的年齡原本就太不相稱,不想這些問題可能活得更加輕松。正因為如此,在被開除以后雖然依舊得到家人和同學的關切與照顧,但自己內(nèi)心仍然潛藏著孤寂與苦悶。只有書籍可以解憂,閱讀使我的求知欲得到某些滿足,使我忘記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幸與困惑,把我引進一個虛幻但畢竟存在的精神世界中,讓我充分享受思想自由飛翔的愉悅。
計政班的圖書不多,大都是配合課程的教材與相關專著,但中外文學名著卻為數(shù)不少,聽說是由于楊榮國老師的建議,因為山間缺乏應有的文娛活動,休閑只能依靠閱讀。但學生借閱圖書者為數(shù)甚少,他們大多缺乏閱讀習慣,得空寧可打撲克、閑聊、喝酒,甚至躲到偏僻的地方打麻將。所以我得以隨意借閱自己喜歡的書籍,而且沒有任何時間限制。我看得較多的是俄羅斯19世紀的文學名著,如《戰(zhàn)爭與和平》《死魂靈》《獵人日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乃至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等。我之所以能夠從容閱讀長篇小說,是因為課程負擔不重而教學管理甚松,老師上完課就走,而學生很多只是混張就業(yè)的文憑。計政班雖然在鄉(xiāng)下,但畢竟屬于重慶郊區(qū),晚上有電燈照明,這就比在九中時優(yōu)越多了。直到晚年我都常對自己的學生說:“我們這代人是俄羅斯19世紀古典文學乳汁哺育長大的”,指的就是這大半年頗能使我感到滿足與幸福的鄉(xiāng)居時光。
與我有相同閱讀興趣的是那位姓孫的同學。我一直無法弄清他的實際年齡,由于面容比較蒼老,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七八歲。他似乎歷經(jīng)滄桑,早已不復幼稚與浮淺。他很少與別人交往,總是埋頭讀書或處理生活雜務。但不知為什么他唯獨主動與我交好,可能由于我年齡在班上最小,他出于兄長情結而自然流露出關切,也可能因為我倆同樣是班上僅有的雖隆冬仍穿草鞋的最貧寒的學生。他教我縫補衣服鞋襪,一個人如何獨立洗滌、曬干直至上好棉被等生活技能。只要是溫度不算太低的月夜,他必定邀我,而且也只邀我一人,前往山腳小溪游泳。他游泳技術很好,蛙泳很少濺出水花,有節(jié)奏地舒展手足徐徐前行。我雖然在江津江中游過好幾年,自認為經(jīng)歷過許多風浪艱險,但姿勢、速度、耐力都不及他。我特別欣賞他那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仿佛已與兩岸山林及潺潺溪流融為一體。他從不停下來等我,也從不催促我緊跟,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力量,促使我始終不敢懈怠,堅持尾隨他作漫長的遨游。我們往往游一兩個小時,這是我們一天最快樂的時間,仿佛這星空,這明月,這山林,這溪流,乃至這寧靜的夜晚,全都屬于我們自己。我們很少講話,只有他偶爾低聲吟唱江西民間小調(diào),幾乎每句都以“哎呀來”開頭。他的聲音略帶嘶啞,但曲調(diào)幽美且流露若干深沉的柔情。相知漸深以后,我才知道他來自贛南蘇區(qū),但卻絲毫沒有流露出任何政治傾向。當時我對政治也沒有任何感悟與興趣,雖曾聽他偶爾講過若干蘇區(qū)社會生活情況,但也如同東風過馬耳,并未對我產(chǎn)生任何影響。
我?guī)缀跬瑫r保持與他以及聞剛、秦邦文的親密友誼,但他與聞、秦卻無任何交往,相遇如同陌生路人。聞、秦與南派許多同學關系比較親密,而我與孫大哥都是若即若離的邊緣人物。也幸好是這樣,我倆才沒有卷入南北兩派之間的一場大型武斗。
那是在1944年年初寒假期間的一個晚上,不知為什么兩派由口角而動起武來,開頭只有少數(shù)人參與,繼而雙方都有十余人介入,而且打斗相當激烈。幸好尚未使用器械,只限于拳打腳踢,總算未釀成流血事件。北方同學雖然孔武有力,但南方頗多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打斗老手,羅翔更有一身過硬的擒拿武術,一人可以對付好幾個人。聞剛由于身材高大,自然成為主力,就連平常斯文一脈的裔同學,由于學習京劇練過武功,也大顯一番身手??偟膩碚f,雙方旗鼓相當,都沒有吃好多虧,也沒有占什么便宜。戰(zhàn)場在食堂,離宿舍較遠,所以躺在床上沉迷于看長篇小說的孫大哥與我當時一無所知。直到第二天吃早餐時,才聽見聞剛與秦邦文談論此事。這些斗士也真拿得起放得下,頗有江湖好漢風度。第二天居然風平浪靜,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但兩派之間的嫌隙也沒有從此消失。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川江運糧船
這年我剛滿18歲。前此六年,盡管遠離父母,但始終是在校園之內(nèi);計政班的情況盡管比九中復雜,但畢竟還是未出教育圈子?,F(xiàn)在我真正是窮困潦倒,孤身進入社會,面對一個完全陌生而又略帶神秘色彩的新環(huán)境,內(nèi)心自然有些惶惶不安。
押運員由糧食部重慶倉庫派遣,負責運送兩船大米前往上游的瀘州倉庫。當時國民政府為保證戰(zhàn)時糧食供應,實行所謂的“田賦征實”政策,即農(nóng)業(yè)稅征收實物,把大批糧食集中由政府統(tǒng)一調(diào)配。因此,江上運糧任務繁忙,川江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大木船,令人想起清朝興盛多時的漕運。
木船很大,桅桿甚高,前有橈,設橈工;后有舵,設駕長(舵手)。一般用船工二十人左右,順水劃槳,逆水拉纖;其中有一個專門領喊號子的,實際等于是領班。駕長掌握前行的方向與航線,辨風雨,識水文,因關系到航期長短與全船安危,所以工資最高,為一般船工的四倍。前橈比一般船槳更為長大,必須身強力壯者任之,如拉纖逆水上行,全靠橈舵前后密切配合,而過險灘窄峽,橈工間或還得換用竹篙左右撐撥,勞作更為艱苦,所以工資為一般船工的三倍。喊號子的實為劃槳與拉纖的勞動組織者,以音樂感或節(jié)奏感極強的號子,協(xié)調(diào)眾人的動作并不斷鼓舞情緒,其地位也比較重要,故工資為一般船工的兩倍,水平特高者甚至是三倍。據(jù)說有位高手,其號子上下可達二十里,船主爭相以高薪羅致,因為號子也直接影響船速與航期。
在重慶倉庫所屬船隊,押運員相當于科員級別,每人率木船一至三條不等。我所在的船隊,除船工外還雇了兩位助手,一人司會計,主管糧食財務收支賬目;另一人是押運員真正的副手,協(xié)助管理全程押運安全事務。后者姓王,身材粗壯,膚色黝黑,已至中年。據(jù)說年輕時曾當過土匪,所以多少仍帶點匪氣,之所以請他幫忙,主要是利用其袍哥背景。因為在川江上行船,幾乎沒有人未曾與幫會打過交道,就連一般的船工很多也參加袍哥組織,當然級別很低,即所謂老幺之類。老王倒很憨厚,并不諱言曾經(jīng)落草山寨那段輝煌歲月。他一見面就握住我的手臂端詳一番,笑著說:“哎呀,簡直瘦得像根蘆柴,隨便一擰就會折斷?!逼鸪跷掖_曾對他有幾分畏懼,但相處久了倒覺得他很仗義,很同情我這樣落魄的讀書人。他與押運員同在一船,此船始終航行在前,乃是船隊的指揮中心。我與會計一條船,緊緊跟在后面。川江航道狹窄,水流大多湍急而且河床地形復雜,兩條船難以并排前行,只有晚間泊岸才??吭谝黄穑晕胰粘=煌臒o非是會計與同船水手。
會計也像個文弱書生,謙虛謹慎,寡言少語,與老王正好形成鮮明對照。他并非會計科班出身,連新式簿記都不會,只是記個賬而已,但忠于職守,工作勤奮,待人也比較平和,從不大聲呵責。由于我倉促上船,未帶任何行李,所以頭天晚上睡覺就成問題。一班船工都赤身露體擠著睡在鋪著草席的船板上,一件破爛不堪的外衣便充當被子。我當然很難適應這樣的睡眠環(huán)境,但又不好明說。會計看到我在犯難,主動邀我睡在船上唯一的竹床上,并且共用他的簡單被褥。我們兩人都比較瘦小,所以有足夠的空間抵足而眠。川江行船有許多古老而又嚴格的習慣與忌諱,如吃飯時筷子只能橫放,象征順風順水;“吃飽了”只能說“吃老了”,以免聯(lián)想到溺水把肚皮撐大;此外,最忌諱說沉、翻、死等不吉利的話語,如有違反都會引起極大反感,甚至挨揍。會計很細心,一一為我道來,像兄長一樣引導與呵護我,使我比較順利地適應這個完全陌生的群體。
我們船的駕長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舵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古銅色的方臉蓄有八字胡,自然流露出莊嚴與威風。川江上的大木船,舵手是站在船尾舵橋上駕馭,因為必須登高才能望遠,擁有較寬闊的視線。他必須隨時看清前面的水紋變化,借以辨明河床地形并決定前行的航道。那時川江上的航標設施非常落后而且不完備,航道的判斷完全靠駕長一雙鷹隼般的銳眼,以及他腦袋中那幅以經(jīng)驗與記憶繪制而成的航線圖。船舵既大又重,舵柄又很長,沒有百把斤的臂力休想運作自如,如逢巨風驟雨,弄不好就是人墜船翻。老駕長知道自己的責任,更相信自己的能耐,手握舵柄巍然屹立于舵橋,目光炯炯專注于前方,真是威風凜凜,氣度非凡。我在此次遠航以后,才真正明白舵手二字的分量。
我有幸很快成為駕長的忘年交。木船行駛時他很少講話,因為必須高度集中心志,目不轉睛注視前方江面。他與船頭的橈工都是老把式,配合非常默契,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即可傳遞重要信息,因此也很少話語交流。只有在晚間停泊以后,酒醉飯飽,沐浴已畢,老駕長悠然自得地吸一袋煙,這才招呼我過去陪他擺龍門陣,共度這川江上的月夜良宵。他已看出我不習慣與會計擠在一床,干脆建議會計勻出一條舊線毯,讓我睡在后艙甲板上與他作伴。我上船時非常倉促,忘記帶幾本書,也沒帶紙筆之類文具,這對于一個讀書作文成癖的少年來說,真是莫大的痛苦。船上除會計的賬本外,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文字載體,我唯一能閱讀的是兩張不知是誰遺棄的舊報。這就是我整個航程中僅有的休閑讀物,從正面看到反面,從新聞看到廣告,反反復復不知看過多少遍,終于再也不想看它,這才交給伙夫作為引火之用。因此,與老駕長的舵橋夜話,不僅使我解除了寂寞,而且增長了許多社會生活知識,老駕長遂成為供我閱讀的一本極為厚重的大書。晚間船工或者上岸尋求各自的樂趣,或者聚集在艙內(nèi)抽煙、喝酒、打紙牌,只有我們一老一少坐在或者躺在船尾甲板上海闊天空地交談。
其實也很難說是什么交談,因為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我聽。駕長見多識廣,擁有講不完的各地風光、人情世故和趣聞軼事,間或也不經(jīng)意地為我傳授如何闖蕩江湖的經(jīng)驗。他知道我兩度被學校開除,便勸我以后千萬要小心謹慎,盡量避免出頭露面充好漢,那樣容易引火燒身,甚至被小人利用或暗算。他告誡我,川江上怪事多,必須見怪不怪,才能避禍消災。比如看見江上飄來一張床板,上面有人被捆在板上,甚至兩手兩腳伸開并被釘牢,千萬不能前往救援。因為這人多半是嚴重觸犯堂規(guī),如出賣堂兄弟或與同伙的妻子通奸等,所以受到嚴刑處罰。如果有誰多管閑事給予救援,連自己都會遭受血光之災。我通過讀書從小就懂得應該伸張并維護正義,卻不知道社會并非時時、事事、人人都容許你伸張正義。我不完全同意駕長的誠懇規(guī)勸,卻為他所描述的社會深層的陰暗與險惡感到極端震驚。
逐漸相知以后,駕長也主動講自己的故事。他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孩子,由于缺田少地而又家大口闊,很小就到川江上當船工。因身強力壯,聰明伶俐,很快便成為船主們爭相雇用的船工,以后又從劃槳、拉纖的一般船工,晉升為頗具身份的運舵高手。川江險惡,事故頻發(fā),船沉人亡之禍經(jīng)常威脅著終年生活在江上的船工。船與江之間只隔著一層薄板,生死之間也只隔著一層紙,這就形成水手特殊的性格與心態(tài)。他們越是生活得艱辛,就越是珍惜生活的樂趣:白天劃槳背纖,晚上酗酒賭博,乃至吸毒買春,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許多船工到死只擁有一件破長袍,乃是補丁加補丁名副其實的百衲衣。因為他們經(jīng)常赤身露體勞動,原本不需要縫制新衣。青年時代的駕長,過的也是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直到幸運地遇到一位女船老板。這個女人的丈夫不幸早年病故,她就成為船主,獨立支撐家業(yè)。她慕名高薪雇用了駕長,通過暗中觀察,逐漸了解這位年輕駕長的才能與品質(zhì)。兩人在長期共事中滋生了愛情,并且隆重舉辦了婚禮?;楹蟮纳畛錆M歡樂,雖然妻子比他大七八歲,但常年浪蕩江湖的單身漢渴望一個家,需要年長的妻子如同母親或姐姐那樣貼心地疼愛。故事好像已有美好的結局,仿佛有些章回小說描述的那樣,這對夫妻恩恩愛愛終將白頭偕老。不料有天江上突然狂風暴雨,由于逆風逆水又正值駛入險灘,連纖繩都崩斷了,船隨急流撞沉在巖石邊。夫妻兩人都掉入江中并被湍流卷走。駕長憑著好水性從漩渦中心踩水掙扎出來,但妻子已被江水沖得很遠很遠。駕長眼睜睜地看著她掙扎,看著她無助地沉沒在江底,連尸體都未能打撈出來。一個美麗而又浪漫的川江愛情故事,就這樣以悲劇的結局告終。老駕長嘆息一聲便陷入了沉默。畢竟是多年以前的往事,講述者略帶感傷卻無強烈的悲痛,川江上這樣的悲慘往事太多太多。這是一個天高云淡的秋夜,滿天星斗濃密處乃是銀河,依稀可以辨認出牛郎織女的星座,但哪里是鵲橋呢,這遼闊而又神秘的天上人間!已是深秋季節(jié),江風漸有涼意,這一晚我睡得不怎么踏實。
但是在我那個年齡,感傷并不是主旋律,老駕長的故事頂多只是引發(fā)了我對于“人生聚散無?!币徽Z的共鳴。作為一個剛剛離開學校的孟浪少年,我對糧船上的一切都充滿好奇。我已經(jīng)食宿無虞,暫無餓殍之憂,閑暇又無書可讀,只有睜大眼睛觀賞周圍的形形色色。
起碇之前,首先是糧食裝艙。這無需船工出力,自有碼頭工人挑著一擔一擔的大米,靈巧地踏著狹窄的跳板陸續(xù)運上船來。但裝艙大有學問,必須由富有經(jīng)驗的運糧老手親臨指揮,先從中艙碼起,然后再均勻有序地往前后兩頭鋪滿堆高。據(jù)說,如碼得不好,受到強大水力或風力的壓迫,木船就容易傾翻乃至斷裂。后來我在重慶倉庫幫忙抄公文,常??吹健按蚺凇边@樣的字眼,指的就是沉船事故,而裝艙不當常為海損事故的主要緣由。
糧船出發(fā)前,必定以香燭敬神并放鞭炮,祈求一路平安?!巴捕山允蔷墶保系娜藗兓茧y與共,生死相依,一般都能和睦相處,雖偶爾也有爭吵乃至斗毆,但終究不會傷和氣。船工的性格比較直率爽朗,很少小心眼或生悶氣。因為船工勞動強度特大,而糧船利潤又很豐厚,所以老板顯得比較大方,船上的伙食比國立九中好得多,一日三餐都是敞開管飽,菜的油水也較充分。過險灘或因故必須加速航行時,每天增為五次進餐,并且有大籠粉蒸肉供應,稱之為“牙祭”。這樣的伙食,對于我這樣窮困潦倒的流浪者來說,真像在天堂一般幸福。我一上船就趕上開船大吉,雖然只有三餐飯,但午餐就供應了粉蒸肉,大碗添飯,大塊吃肉,把我撐得胃滿腹脹,連續(xù)幾天都有點怕聞蒸飯氣味。晚餐有酒供應,由于背纖常常跋涉于冰冷的江水之中,因此必須以酒水驅逐寒氣并舒展筋骨。飲酒不用杯碗,而是在酒缸封口處插入幾根蘆管,大家輪流吮吸,那豪氣真不亞于梁山好漢。不過酒精度并不甚高,淺量如我也能略飲幾口,勉強湊湊熱鬧。
川江水流湍急,上水船主要靠拉纖逆水前行。纖繩不同于下江通用的棕繩,而是用粗篾絞成的竹纜,極為堅韌耐磨。纖工各自把厚實的背帶系在纜上,相互之間保持均勻的距離。他們多半是在岸上行走,身軀前傾,兩腳后蹬以便發(fā)力。有時江邊無路,只能在崎嶇的巖壁上匍匐前進,而有時又必須在齊腰的江水中奮力掙扎。川江夏季汛期從上流下來的水,大多來自高山上的融化冰雪,因此特別寒冷刺骨。拉纖的人們往往凍得嘴唇發(fā)烏,腿腳抽筋,這時能夠撫慰受苦人心靈并且稍許可以緩釋其勞累的,唯有那跌宕起伏的號子。喊號子的領班不僅要有清亮的嗓音,勞動的節(jié)奏感,還要有較多說唱藝術的天賦。一般情況是領班先唱一句,纖工們集體“杭喲”一聲應和,然后大家一齊猛地往前邁進一步。領班唱的或是傳統(tǒng)的戲曲小調(diào),或是調(diào)節(jié)步伐、力度乃至隊形的號令,或是觸景生情的即興詠嘆。第三類號子最能體現(xiàn)領唱者的才藝水平。每當遇見岸邊有兩三位女性洗衣凈菜而江流又比較平緩時,領唱者更加才思橫溢,挑逗性的詼諧唱詞脫口而出。這時纖工們的集體應和不再是“杭喲”,而代之以輕佻的“連鎖兒”。這“連鎖兒”一詞我至今仍未弄清其真實含義,或許就是男女之間“心肝”“寶貝”之類挑逗性稱呼吧!只有四川話的鏗鏘有力腔調(diào)——“連”字拖得較長,“鎖兒”兩字急促,才能充分體現(xiàn)調(diào)侃者的歡樂。四川話表情之豐富與語調(diào)之幽默堪稱各省鄉(xiāng)音之冠?!案扇藘骸保ǜF光蛋)無論處境多么困頓,都不會失去語言的滋潤。
但是,川江的航行,特別是重慶到瀘州這一段,大部分時間并非如此平順歡悅。特別是過險灘遇風暴時,怪石突兀,江濤怒號,那號子便失去平常的韻味與諧和,發(fā)出的只是人們在與大自然威力生死搏斗時的悲愴吼叫,那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慘烈,非親身經(jīng)歷者難以體味。我們的糧船剛航行過半路程時就曾發(fā)生一次極大險情。那是一個晴好的下午,雖然逆水,卻是順風,船上升起滿帆,纖工們省了許多力氣,號子聲舒緩而愉悅。不料風云突變,駕長還來不及發(fā)出緊急號令,風向即已逆轉。留在船上的人趕緊合力降帆,然而為時已晚,帆還未降一半,狂風猛卷,帆布竟把桅桿折斷。更加危險的是纖繩由于繃得太緊也突然斷裂,纖工們?nèi)康乖诘?,斷纜猶如巨蟒一樣扭曲蜿蜒,滑入江中,船體迅急打橫并隨著江水向下游流淌。駕長與橈工合力好不容易才矯正了船體,暫時避免傾覆沉沒之禍,卻又面臨更為艱難的“寡婦槽”闖關之險。那“寡婦槽”是一座橫亙江中的巨大巖石,為便于來往船只循航道通行,不知何年何月已在巖石中部鑿開一個缺口,因而呈凹字形,很像一個槽溝,是此次航行船工們最害怕的一處險灘。由于缺口狹窄而江流特急,稍一不慎就會船毀人亡。因為此處多有船工傷亡,所以民間稱之為“寡婦槽”,寓意為死者已矣,留下寡婦孤兒依閭佇望。此時此刻,老駕長自然不敢掉以輕心,直挺挺地站立在舵橋上,緊握舵柄,調(diào)正船頭,順流而下直闖“寡婦槽”。由于槽口狹窄,船頭大橈施展不開,橈工只有換用粗大并包有鐵頭的撐篙,或左或右奮力撐持,以免船身被堅硬而鋒利的巖壁撞裂。船上的人幾乎是屏止呼吸,直到船尾駛過槽口才喘過氣來。駕長鐵青的臉逐漸恢復血色,終于從緊閉已久的嘴唇中迸出鏗鏘有力的一句話:“格老子,險哇!”
我們的船終于平安到達瀘州。停靠碼頭后稍事休息,便開始向倉庫交卸糧食。交接方法相當落后,竟然是一斗一斗地驗收,因此倉庫派來的斗工便成為最顯赫的貴賓,除了好煙好酒款待,還悄悄塞給紅包。其中有位斗工聲望甚高,據(jù)說只要他手下留情,倒進斗內(nèi)的米粒都可以站立起來,以少充多;如果有所得罪,他只要輕輕一搖,斗里的米便全部睡倒,必須再增添一兩升米才能滿斗。這一立一倒便是交接中做手腳的大文章,因為量器用的是斛,每斛是兩斗五升,進出之間差距就可多可少,有較大的伸縮空間。我曾慕名看他驗收,只見他眼手腰腿動作協(xié)調(diào),堪稱運斛如飛,但米粒是站立抑或睡倒,卻始終看不明白。此人修長精瘦,面黃微髭,兩目炯炯有神,使我想起梁山好漢病關索楊雄。
沒想到我也成為瀘州倉庫熱情款待的人物,因為他們正在做季度賬目上報,而我這個計政班出身的準會計正好派上用場。其實這些報表對于稍具會計簿記常識的人,簡直是小菜一碟,但瀘州倉庫卻連這樣的職員都找不到,才讓我意外風光一陣。倉庫主任姓張,也是江浙一帶遷川人士,所以對我特別親熱,親自陪我吃午飯。瀘州大曲雖然聞名遐邇,可惜我毫無酒量,只有那魚香肉絲與油炸花生非??煽?,比船上的大鍋菜精致多了。但是他沒有給我任何勞務費,我也沒有這樣的念頭,因為擺明是作為押運員白送的人情。至于作為船老板的押運員獲取何種回報,賬目報表上那些數(shù)字是否準確可靠,我都一無可知,也沒有任何追根究底的好奇。這是我被計政班開除以后,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會計業(yè)務實踐,而且還受到倉庫主任的稱贊,已經(jīng)心滿意足。
圓滿完成運糧任務,我們高高興興地走向歸程。由于是順流而下,雖逆風亦可借助劃槳增速,頂多是遇有回流才下船拉纖,這樣便大大減輕一般船工的勞動強度,船上的氣氛也轉為輕松活潑。喊號子揶揄岸邊洗衣婦女的歌聲明顯增多,其中還夾雜若干船工的粗獷呼嘯,似乎他們已經(jīng)不屑于僅用“連鎖兒”應和,早已不滿于領班嗓音的輕柔綿軟。晚間酒缸露底更快,上岸尋求樂趣者更多。因為糧食進倉完畢以后,押運員已經(jīng)向船工發(fā)放一半工資,所以增添了他們尋歡作樂的豪興。我不屬正式船工,原先已說好只管吃住,所以依舊身無分文。上水航行時,我每晚都隨駕長志愿守船,所以對沿途船工上岸的夜生活一無所知,但返程中卻偶然得到一次參觀機會。那恰好是路過江津的一個夜晚。
雖然在江津生活五年,但我對江津的歷史與地理卻知之甚少。過去我所熟悉的川江,實際上只是九中高一分校附近的那一小段,我此前常?;貞浀摹坝蔚綄Π丁?,無非是被稱為“中壩”的一個面積較大的江心洲,與江津縣城仍然有一水之隔。校友李德永的遺詩云:“不怕山高水流急,縱身好作少年游。順流而下沙灘臥,日久天長曬黑頭?!敝v的就是同一個沙灘,沙灘的另一邊還是川江,而江津縣城的所在地才是我們德感壩真正的對岸。此時船過江津,應屬舊地重游,文人雅士照例會感慨萬千,且有即興詩作。但當時我已被船工生活吸引,而前途依舊茫茫,所以對母校故地幾乎毫無感覺,好像這一切已經(jīng)與自己無關。
江津古稱幾江,以河道曲折如“幾”字得名?!段鞫陕洝酚泻苄蜗蟮拿枋觯骸伴L江自江津縣龍門鎮(zhèn)腳下奔騰向東,咆哮著一路翻滾到五峰沱。抵此后水勢陡然折而朝北,它浩浩蕩蕩地流過德感場到二沱,又滔滔不絕地旋轉至東面,并從隔江對峙的縣城和中渡街(似即中壩)之間一瀉而過。然而,它又拐上一個直角大彎,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往正南。到了賈壩沱,這才掉過頭來,沉雄地東逝而去。長江這一段晝夜不停、幾經(jīng)曲折的旅程,恰似一個‘幾’,故而稱之為‘幾江’,受幾江三面包圍的縣城,被稱為‘幾江鎮(zhèn)’?!贝と后w似乎不耐煩作如此繁瑣的解析,他們簡單明了地稱之為“三拋河”,意即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必須大角度地拐三個彎,才能重新恢復“大江東去”的千古常態(tài)。據(jù)我當時的實際觀察,這樣或左或右的航行大拐彎,主要是由于川江走勢使然,但也還有河床地形復雜而形成較大回流的影響。舊式木船不像機動輪船,對回流只能積極順應而難以正面對抗,這就極大地增加了航行難度。所以對船工來說,這一段江流的景色雄奇,反而意味著更為艱苦的冒險犯難,千百年來蘊含著多少悲慘與辛酸!
好不容易渡過“三拋河”,已是日落西山,夜色陡襲。當時川江船只一般不敢夜行,只能就近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碼頭停泊,同時停泊的還有五六條船,排列成一字形。江邊異常冷清,但船工們游興仍濃,成群結隊上岸玩耍,并熱情邀請我同游,只留下駕長與老王守船。夜色甚濃,大家沒有手電筒,也沒有燈籠,都是就地取材,每人手執(zhí)一段干枯竹纜,作為簡易火把照明。這種火把不僅無需花錢,而且很好使用,即使全被風吹滅,搖晃幾下又會冒出火焰。我們魚貫而行,上岸后只見一座廢圮已久的廟宇,門前正好有草臺班唱戲。演員大多臉帶煙色,嗓音嘶啞,戲服也破舊不堪,連鑼鼓也打得有氣無力。盡管有一盞煤氣燈照明,仍然顯得比較昏暗,臺下的觀眾為數(shù)寥寥,仿佛興趣索然。我稍為佇立觀看,實在“慘不忍睹”,便隨著同伴進入廟內(nèi),大殿空空蕩蕩,不見任何僧尼,更沒有什么香火供奉,只有幾座破爛菩薩在昏暗中孤零零地站立著。在濃密的夜色中,煙民橫七豎八躺在草席上吞云吐霧。孤燈如豆,瘦軀橫陳,真不知人間何世!我實在不愿在這里逗留,但又不敢獨自摸黑回船,幸好邀我同行的船工已看出我的無奈,也說不該帶我到這么倒霉的地方,于是兩人結伴摸黑回船。
上船后,老王神色凝重地告誡我們:“晚上只管瞌睡,不管船外有任何響動,都不要吭聲?!币归g我睡得很香甜,所以未聽見任何響動。次日清晨走上碼頭,只見其他的船都劃走了,只剩下我們這兩條船并排停泊。我正疑惑不解,駕長輕聲說:“昨晚出事了,那幾條船都遭土匪搶劫,所以早早離岸回去了。我們的船由于有老王坐鎮(zhèn),而且事先已與碼頭上的袍哥有所聯(lián)絡,所以才平安無事。”原來此處碼頭雖小,但由于三拋河航行耗費時間甚多,許多船只只有在這里停泊過夜。盜匪熟悉航船規(guī)律,潛伏附近乘夜搶劫,因當?shù)貨]有任何治安人員,不法之徒可為所欲為,直到此時我才真正了解老王的價值。
我們終于平安回到朝天門碼頭,船工們有幾天休假,紛紛上岸探親訪友。我也隨他們下船,剛走下跳板卻被三哥開誠喊住。我從未想到竟然與他在這種尷尬狀況下重逢。原來他已從九中畢業(yè)并考進藥專,是大哥特地派他來尋找我的。我當時年輕混沌,從未想過自己悄然出走會使家人多么揪心,又會給在渝親友帶來多少麻煩。想必是大哥先找到劉忠誠,再去找周承超,最后才找到馬肇新,從而獲知我已去瀘州并且落實了這條糧船回到朝天門碼頭的確切時間。我與三哥關系最為親密,但兩人已有多年未見,因為我在高一分校,他在高三分校,兩個校區(qū)相隔甚遠,平常就難得一遇,而我離開九中時也未曾向他告別?,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學生,而我卻是一個頭發(fā)臟亂、衣衫襤褸的流浪兒。我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落魄形象,因為從來也沒有照過鏡子,也沒有鏡子可照。季節(jié)已入深秋,我卻依然穿著破爛汗衫,一條短褲連膝蓋都遮不住。三哥見到我又高興又難過,勸我先隨他到藥專,以后的事情聽從大哥的安排。雖說是出門靠朋友,但終究還是兄弟親,我順從地隨著三哥再次爬上那既高又陡的朝天門碼頭。當時我不通人情世故,下船時竟未想到需要向押運員道謝告辭,倒是他發(fā)現(xiàn)后氣喘吁吁地追趕過來,并且塞給我?guī)讖垗湫碌囊辉n票。他很誠懇地對我們說:“一路上照顧不周,出差費尚未向倉庫報銷,身上現(xiàn)錢不多,只能送點小意思?!蔽倚闹械故乔Ф魅f謝,因為如果沒有他的仗義相助,自己早已流落街頭,而且上船前又說好不拿工資,但這些話我卻說不出口。
藥專在歌樂山高處,公共汽車不能直達,必須爬既陡又長的山路。途中遭逢大雨,我們又無雨傘,渾身濕透,冷得發(fā)抖。到藥專后未見到大哥,因為他已經(jīng)在城內(nèi)找到一份臨時工作,每天都要上班。三哥趕緊安排我洗澡、換衣、理發(fā),晚上就睡在大哥的床上。自從上船以后,我從未睡過正式的床,蓋過正式的被,這一夜睡眠的香甜,真是難以言說。
第二天上午,太陽已照進寢室,三哥才把我叫醒,要我立刻下山前往朝天門碼頭重慶倉庫,說是大哥與小爺爺(祖父同父異母兄弟)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們又匆匆忙忙回朝天門,并且很快就找到糧食部的重慶倉庫,因為當年主要利用長江航運,倉庫總是與碼頭相鄰。
我忐忑不安地與小爺爺、大哥見面。小爺爺與我已分別有六七年了。他比大哥只年長兩歲,原來曾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今年因病輟學,在重慶一個汽車站工作并治療。章家逃難到西南地區(qū)的四個男性成員,就是在這樣奇特的情況下重新團聚,而祖父、父母等多數(shù)家人仍然分散在上海、大庾、蕪湖等地,大家真有點悲喜交集。小爺爺與大哥曾經(jīng)為我失蹤而非常焦急,但會面時卻沒有任何斥責,只是反復勸我要改變火暴脾氣,學會謙和忍耐,千萬不要到處惹事;如果有什么難處,一定要及時告知他倆,千萬不要獨自在外面闖蕩。好多年都未曾聽見親人這樣誠摯的關切話語,我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小爺爺在汽車站收入比較豐厚,所以請我們到重慶市區(qū)比較有名的大三元餐廳吃飯,共慶首次團圓。為了讓祖父母與父母安心,又到照相館合影留念。我與開誠穿的是小爺爺?shù)呐f西服,所以顯得相當寬大;因為沒有像樣的襯衣,便用他的羊毛圍巾遮掩。那天特別暖和,只有我一人戴圍巾,顯得非常不合時宜。這張照片小爺爺非常珍惜,在他逝世前一年特地加洗一張寄給我,成為難得的抗戰(zhàn)歲月記憶。
他們已為我謀得一份工作,無非是頂替大哥的位置,在糧食部重慶倉庫當臨時雇員(編外),從事公文抄寫工作。小爺爺年歲稍大,輩分也比我們高,所以他來重慶后能夠聯(lián)絡一些原在蕪湖比較熟的親友。大哥的假期打工,就是靠一位叫謝永存的長輩幫忙。此人畢業(yè)于中央政治學校,原任國民黨青島市黨部主任,青島淪陷后逃來重慶,被安排為政校校友會干事長閑職,但卻可以支配一棟類似招待所的樓房,小爺爺就免費借住此處,吃住都很方便。大哥到重慶倉庫,就是他托一位姓壽的政府要員介紹的,所以倉庫主任對大哥與我都特別關切,每月都有一石米折算工資,這在當時來說已很難得。
大哥隨即帶我進入重慶倉庫的大辦公室,那是一個面積相當于足球場的特大房間,實即糧食倉庫的底層,里面擺著一列列長方形辦公桌,大約有一百余張,顯得相當擁擠。大哥把我?guī)У剿瓉淼淖?,桌上已?jīng)擺著好大一摞公文稿,指導我如何抄寫。周圍的職員好像都已知道大哥的工作將由我接手,而我又還是個小孩,所以只點頭或微笑示意,沒有任何人前來寒暄。也許倉庫主任的大辦公桌正好面對整個辦公室,并且與我們這排辦公桌同靠一面墻,使他隨時可以觀察每個職工的勤惰,所以大家不便在上班時間交談吧。
從流浪川江到抄寫公文,自然是一個很大的變化,但我卻比較容易適應,因為抄寫公文本身并不復雜,無非要求毛筆楷書,端正整齊,不得涂改。至于公文程式,原稿業(yè)已嚴格遵循,必須率由舊章,不必別出心裁。大哥從小就在祖父親自督教下練習書法,他那筆趙(孟頫)體字用來抄公文真是有點大材小用。幸虧我在“爰居”隨周承超練過幾個月毛筆字,否則就會因為書法落差太大被炒魷魚。與川江運糧相比,倉庫抄寫真如一步登天,既無繁重體力勞動,又無船沉人亡的危險。但臨時雇員也有自己的苦楚,因為這是地位很低的非正式職員,實際上是介乎職員與工友之間,所以倉庫中任何正式職員都可以隨時使喚你,而當時又沒有任何勞動法與合同可以維護自身權益。大哥因為是臨近畢業(yè)的大學生,而且儀表與才華均屬上乘,所以同事不敢輕易欺侮??墒俏覅s毫無社會經(jīng)驗,外貌與舉止仍像一個少不更事的中學生,自然容易受到周圍個別刁滑之徒的愚弄,而此人就坐在我的鄰桌,每天都由他向我布置具體抄寫任務,儼然成為我的頂頭上司。
我所從屬的是秘書室,最高負責人為主任秘書,相當于倉庫主任的秘書長。其下屬有科長、副科長和幾位科員。每天給我下達任務的就是其中一位科員,大約三十歲,白凈面孔,斯文一脈,對人也比較溫和。起初,他可能低估了我的抄寫能力,每天布置的任務我都能從容完成,稍后他不斷增加抄寫數(shù)量,使我從上班到下班必須不斷地抄寫,晚上還經(jīng)常需要加班。我逐漸有點納悶,因為其他科員們也有抄寫任務,為什么偏偏拿這么多公文稿交給我抄?由于初來乍到,又不是正式職員,我不敢突然提出疑問,只是暗中觀察而已。沒過幾天就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原來他們下班時桌上總會留一摞未抄完的文件稿,我這才明白大哥臨走時為什么也留下一摞未抄完的文件。倉庫的考勤只計時不計量,只要我桌面上沒有待抄的文稿,他們就會迅速“移交任務”,把未經(jīng)別人抄寫的文件搬到我的桌上。正因如此,我從早到黑不能停歇,有時連方便一下的時間都不可得,而他們卻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喝茶、抽煙,或隨意翻閱若干文件。有個裝束入時的女職員,經(jīng)常慢條斯理地修指甲,或左顧右盼賣弄風情。這大概就是所謂花瓶,可以裝點門面,調(diào)劑氣氛,故而能夠得到更多的寬容。此后我也學得聰明一些,逐漸放慢抄寫速度,除非特急件或急件,抄不完就壓在辦公桌上,決不晚上加班抄寫。這樣,我上班時也可以偶爾歇口氣,喝杯茶,乃至舒展一下筋骨。
不過,這位“頂頭上司”給我留下的惡劣印象并非布置任務的不公平,而是存心蒙騙我的工資。當我第一次領取工資時,滿心歡喜打算買點換洗內(nèi)衣與鞋襪。可是他卻愁容滿面地對我說,家里老人得了重病,要借點錢求醫(yī)買藥。我在困難時經(jīng)常得到他人接濟,因此認為人際互助乃是天經(jīng)地義,所以爽快地答應了。他也毫不客氣,只給我留點零花錢,便把我的大部分工資拿走了。他原說過了一個月便還,但到期并無歸還之意。我面皮太薄,不好意思催問,他卻若無其事只字不提,這才使我感到受了欺騙。
因此,我很害怕與這些年長同事來往,覺得不如與那些貧苦船工相處更加舒坦。反正上班時就埋頭抄寫,等于是練習書法,下班后回到宿舍看書作文,倒也自由自在?,F(xiàn)在回想起來,到倉庫工作以后,個人生活確實大有改善,每月工資以一石大米折算,當時糧價飛漲,糧食部門的薪津得天獨厚。因為無家可歸,我一日三餐吃包伙,由于像我這樣的單身職工極少,往往只有一兩桌人進餐,中晚兩餐均有四菜一湯,不僅有魚有肉,而且米飯潔白噴香,更勝糧船一籌。雖說遠離親人,但卻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空間,那就是倉庫為我免費提供的簡易宿舍。宿舍是竹木結構,類似湘鄂西土家族民居的吊腳樓,懸空建立在江邊崖壁上。樓上有四間大臥室,但是只有我一人獨住。我的臥室窗戶正好臨江,可以看見對岸的山巒與來往的船只,還可以聽到熟悉的號子聲。臥室內(nèi)有兩張竹床和一張簡易桌子。由于另一張床空著,正好放置衣物、書報及其他生活用品。吊腳樓簡陋至極,黃土糊的墻壁難以遮蔽風雨,江風略大時整個竹樓都搖搖晃晃,仿佛仍然睡在船上。但最大的優(yōu)點是有電燈和自來水,正好讓我靜心讀書寫作。
我的業(yè)余興趣仍然偏好文學,覺得自己的少年時代有點像高爾基,因此寫一些川江流浪的見聞與感觸。我有一個日記本,所記除根據(jù)記憶重寫的幾篇高中時期的得意作文(如《春的禮贊》)外,大多是離開學校以后的經(jīng)歷,并且取了一個略顯蒼老的名字——《晝夢錄》。因為幾經(jīng)挫折以后產(chǎn)生了悲觀情緒——一是覺得社會上的丑惡與不公平太多,與書上寫的、與我所想象的美好世界相距甚遠;二是覺得抗戰(zhàn)前途不明,勝利遙遙無期;三是覺得自己軟弱無力,難以掌握命運——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很像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而且還遠遠不及羅亭。羅亭誠然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而我卻連話都說不好,更沒有他那樣崇高的理想與非凡的個人魅力。羅亭最后終于參加巴黎公社起義,手執(zhí)紅旗戰(zhàn)死在彈雨叢集的街壘,而我卻從來不敢公開向反動權勢挑戰(zhàn)。我開始懷疑自己生存的意義,甚至自認為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此外,我自幼體弱多病,性格乖僻,親友長輩多有不祥預感,有些人甚至斷言我活不到二十歲。市人言虎,眾口鑠金,久而久之便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心理壓力,自己也預感必將夭折。我在九中時曾寫過一首長詩,自喻為一顆無名的小流星,愿以生命的隕落劃破天空的黑暗。
但我從來沒想過自殺,并非由于怕死,而是因為親情難舍。想到父母遠在贛南,必定經(jīng)常依閭期望游子歸來,想到世間有眾多好人對我的同情與關愛,我確實不忍薄情離他們而去。我仍然熱愛這個祖國,熱愛現(xiàn)實生活,至少我還可以在閱讀中徜徉于一個高尚而美好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的真善美如同春天的雨露一樣不斷滋潤著我的枯萎心靈。離倉庫不遠有一座新開的大書店,我常利用晚間和整個星期天前往看書,當時并沒有任何預訂目標與計劃,無非是隨興所之的閑閱,在閱讀中享受幾分閑適與若干情趣。由于工資自給有余,我也曾買幾本新書回去從容品嘗,如紀德的《偽幣制造者》、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等等。除文學書籍外,我在計政班又養(yǎng)成閱讀社會科學書籍的習慣,在書店也曾站著翻閱過若干考茨基、普列漢諾夫、河上肇等人的著作,盡管是似懂非懂,但也覺興味盎然。年輕人的求知欲總是無止無盡,而興趣也是多方面的,也許求知本身就是一種愉悅。獨居吊樓,夜深人靜,江月入窗,一卷在手,細品慢咽,快何如之!
社會本身就是一本大書,一本無字然而更為豐富且紛繁的大書。糧船是個小世界,倉庫是個稍大一點的世界,兩者都是當時中國糧食運轉流程中的小小環(huán)節(jié)。最先引發(fā)我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我在糧船和倉庫吃的都是上好白米,而先前在九中吃的卻是霉變的“八寶飯”?在糧船上,我親眼看見最初入艙的確實是純凈的白米,而在運輸途中也未曾發(fā)現(xiàn)有任何人往米中摻雜砂石稻殼之類。但令我驚訝的是負責運輸者見雨則喜,并且不大注意防雨防潮。到達瀘州后,交糧時發(fā)現(xiàn)受潮米體積有所增大,經(jīng)過斗工巧妙操作,粒粒都可“站立”起來,僅此一項就可以讓押運員獲得很多好處。當然押運員都是這個行當?shù)睦鲜郑钪椎臐穸葢3忠欢ㄏ薅?,否則就會在艙內(nèi)發(fā)熱乃至霉變,明顯影響大米成色。所以在運輸途中,遇有晴好天氣還得翻曬通風。在瀘州交接過程中,雙方可能有一定默契。當時檢驗大米質(zhì)量全靠經(jīng)手者的感覺,包括眼觀、鼻嗅、牙咬、舌舔、手摸等等,舞弊的空間雖大,但至少尚需顧全雙方的顏面。及至瀘州倉庫再出售給糧商,中間環(huán)節(jié)更多,幾經(jīng)周轉不可避免要發(fā)生霉變,摻和砂石雜物亦屬司空見慣。
歷史也真是這樣巧合,半個世紀以后,在南京參加一個民國史的國際研討會,有位學者專門研究國民政府抗戰(zhàn)期間的“田賦征實”政策,引用大量官方檔案,溢美之詞甚多,我則不以為然,指出不應完全以政府文件為依據(jù)。試問,在當時社會風氣極壞而官方又極腐敗的情勢下,先把各地糧食逐級收上來集中管理,然后又逐級分送下去,然后再進入糧食市場,中間環(huán)節(jié)太多,手續(xù)又層次繁雜,嚴重影響糧食流通效率,又怎么可能避免弊竇叢生?回想糧食部重慶倉庫偌大辦公室那黑壓壓一大片職員,也使人嘆為觀止。因為倉庫主任之下分設各處、室,各處、室有處長或主任,其下又有許多科長、科員,當然要滿滿當當坐一大屋子。每辦一件公文,或上呈或下達,都需要逐級循序流傳,舊式公文中“等因奉此”一詞每多反復出現(xiàn),有多至七八處乃至十多處者,正反映出這種官僚機構的層次繁雜與重疊。作為一個小小的臨時雇員,我有幸參與并見證了這種周而復始的公文旅行流程。在計政班時,我只能從報紙與他人議論中得知政府的腐敗無能,到重慶倉庫以后才從親身經(jīng)歷中得到驗證。
然而這種平順而舒適的日子也沒有延續(xù)多久。有天黃昏,一個瘦瘦長長的男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起初我以為是乞丐,因為他衣衫襤褸,連那雙布鞋都露出腳趾。但他突然喊“四哥”,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五弟開永,依然瘦長的臉,小眼睛,黝黑的皮膚。我們進九中時,他因為年紀小,未能與我們一起入學。后來父母去大庾,怕耽誤他讀書,便送來德感壩讀九中女子分部的附小。我離開九中時,他已進入初中,但不久姐姐因為患哮喘,遠去大庾療養(yǎng),三哥開誠又來重慶讀藥專,只有他孤零零地留在德感壩,真正舉目無親。他個頭長得快,棉衣緊繃得無法再穿,連鞋襪都破爛不堪。好心的李玉屏老師也感到愛莫能助,因為她的工資微薄,還要供給兩個兒女讀書,只有買了一張船票要他到重慶朝天門碼頭找我。他比我更拙于言辭,兄弟久別重逢,悲喜交集而又默默相對。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難童?。∥亿s緊照顧他洗澡、換衣、吃飯,并向倉庫借了一條棉被,正好睡我臥室那張空床。夜間看著他那瘦削而又疲乏的臉,在月光映照下垂覆的黑長的睫毛,我眼淚只能向肚內(nèi)流,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明確兄長應盡的責任,正如大哥兩次對我的及時援助。
弟弟與我一起吃倉庫的包伙,比九中的飯菜自然改進甚多,不久臉色就逐漸增添了紅潤,心情也明顯開朗一些。我還為他添置了內(nèi)衣和鞋襪,但實在無錢購買冬衣。天氣一天一天轉冷,由于霧氣潮濕,重慶的冬天也特別難熬。宿舍里的棉被非常單薄,又沒有任何取暖設備,江邊寒風凜冽,弟弟常常冷得瑟瑟發(fā)抖,我們夜間往往凍得難以入睡。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度過這個寒冬,因為這點工資確實難以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其時連我自己的棉袍也小得不能再穿了。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就讀金陵大學
1946年秋季,回家沒過多久,我又前往南京,正式就讀于金陵大學,生活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我之所以選定金大,有兩個原因:一是金大農(nóng)經(jīng)系頗負盛名,我早就有志從事農(nóng)村經(jīng)濟研究,并投身農(nóng)業(yè)改良工作。二是離家較近,看望父母比較方便,兩個堂叔父(學濂、學澄)也都曾就讀于金大,因而對這所大學更有親近感。因此,我與陳翹邦第一志愿都報的是農(nóng)經(jīng)系,第二志愿是農(nóng)藝系或園藝系。但入學經(jīng)過簡易測試后,翹邦如愿進入農(nóng)經(jīng)系,我卻被莫名其妙地招進歷史系。經(jīng)過連續(xù)兩次失學失業(yè)之痛,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隨遇而安的習性,只要是有飯可吃,有書可讀,便心滿意足。因此,我沒有要求轉系,高高興興到歷史系報到,從此與歷史學科結下不解之緣。
金陵大學雖然位于南京市區(qū),但地處鼓樓、玄武湖、紫金山之間,山光水色,環(huán)境相當幽美。一進校門就是大片綠油油的草坪,迎面就是矗立于高坡上的北大樓,其下兩排是一色中西合璧的高大教學樓房,布局疏密有致,園林之美亦屬上乘。對于我這個多年在四川窮鄉(xiāng)僻壤竹籬茅舍中苦讀的土包子來說,簡直是一個光彩奪目的新世界。但是第一學期我卻未能定下心來認真讀書,一是由于適應正規(guī)大學學習本來就需要一個過程;二是過去患難中結交的好友邀請聚會太多,占了大部分課余時間。
開學不久,王正炳與小倪結伴來訪,依然是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相映成趣。他們辭別軍營,重操故業(yè),老王回原來的印刷廠整天排字,小倪仍在公共汽車上賣票。他們那濃重的南京口音充滿友情,很快就驅散了我對這座城市的陌生感。對我來說,他們就是南京人,而南京人就是他們,樸實厚重,安居樂業(yè),和善可親。當然,現(xiàn)實中的南京人并非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他們非常珍惜銅梁那一段患難之交,經(jīng)常利用休假引導我游覽這六朝古都的各處名勝。
與我交往更為密切的,還是聞剛與秦邦文。董務民遠去北京,與我只能保持書信聯(lián)系;陳翹邦與我雖然住同一宿舍,但因不在一個院系,已經(jīng)各有各的密友圈,老友彼此反而疏遠了。聞剛從計政班畢業(yè)后,已在新疆省政府駐京辦事處任職,秦邦文則在海軍一個下屬倉庫當會計。他們都沒有成家,甚至連正式的戀愛對象也未見蹤影,所以常在周末邀我去看電影或到夫子廟吃茶聽戲。他們雖然工資不高,但都單身一人無需養(yǎng)家,倒也吃喝不愁。從四川偏僻小城鎮(zhèn)突然進入紙醉金迷的大都會,年輕人難免需要享受一下。夫子廟是普通市民吃喝玩樂的首選,這里的茶館與四川小城鎮(zhèn)的大不相同,陳設和茶具都較高雅,除品茶外還有許多可口小吃可選,我們最喜愛的是鮮湯干絲和蘿卜絲餅。大一點的茶樓都有演藝助興,主要是相聲、評彈、大鼓與京劇清唱。演員中不乏俊秀人才,唱腔雖然未能繞梁三日,但亦有回腸蕩氣的片段,使人流連忘返。夜深人靜,乘馬車披著月色回校,馬路上行人已稀,只有馬蹄聲聲,催人入眠。這是當年南京大學生夜間休閑之一種,當然前提是聞、秦兩位好友囊中尚有余錢。
吳天牧已回復旦大學中文系繼續(xù)就讀,每月也有一兩個周末邀我作長夜談,除文學、人生外,也常議論時局國事,當時大學生多數(shù)是滿腹牢騷。他來南京借住在表妹家,房間比較寬大而又鄰近金大,表妹的父母都在較遠外地工作,所以只留下讀高中的表妹一人獨居。表妹似乎害過小兒麻痹癥,行走稍有不便,但溫順勤快,熱情待人,每次去都是由她沏茶做飯。1948年時局更為緊張,表妹又面臨畢業(yè)、高考,天牧大概是忙于課余打工維持學業(yè),無法每月回來探視表妹,所以便委托我就地關照,適當指點她補習功課。我受好友重托,自然不會敷衍了事,曾利用好幾個星期天輔導她復習。但后來由于學運活動頻繁,連星期天也難以休息,逐漸就疏遠了,有負好友重托。但我相信,表妹的親生父母絕不會棄病弱幼女于不顧。
其實我在南京還真有一個家,周末并非只與三朋四友在外面游蕩。這個家離金大不遠,就在成賢街中央大學校門附近。這是另一個堂叔父學溥租住的一棟兩層樓房。樓下作為診所,樓上是家用住房,倒也非常寬敞幽靜。溥叔原來學醫(yī),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遷往貴州,畢業(yè)后一直在貴陽衛(wèi)生院工作,隨后升任院長。而溥嬸就是他共事較久的護士長,現(xiàn)在則為“章學溥大醫(yī)師診所”的護士兼掛號與司藥。與他們同住的還有叔祖母與嬸子(學濂之妻),嬸子是助產(chǎn)士,所以屋頂上也有“×××助產(chǎn)士”的招牌,與溥叔的招牌并列。叔祖母原住上海法租界,生活優(yōu)哉游哉,現(xiàn)在則靠自食其力的兒女供養(yǎng),很多家務必須自己料理,亦可見我那個家族逐漸名存實亡。溥叔夫婦主要是為鄰近的中央大學師生及其親屬提供醫(yī)療服務,由于醫(yī)術較精且態(tài)度和藹,前來就醫(yī)者頗多,收入尚屬豐厚。濂嬸作為受過正規(guī)教育且已注冊的助產(chǎn)士,很得這一帶居民的信任,接生業(yè)務也很興隆。所以他們一家老小十余口人,尚能維持中等以上生活水平。叔祖母(我們按老輩排行稱二奶)原來住蕪湖時,因同情我父親自幼喪母,故視若親生子女。她對我母親感情更深,比對自己的兒媳還更為憐惜。她知道我在金大讀書,便經(jīng)常命我回家吃午飯,有時還購買大閘蟹等時令佳肴為我加餐。我不會吃螃蟹,她就幫我一點一點把蟹肉剔出來,加上醋與姜絲,讓我從容品嘗,最后還把已拆散的蟹殼拼攏,讓年幼的堂弟妹觀賞。因為溥叔夫婦工作較忙,星期天照常營業(yè),而二奶又有午睡的習慣,所以午飯以后濂嬸就邀我到她房間小坐,與年幼堂弟(開勝)、堂妹(開智、開鳴)做伴,她自己邊織毛衣邊輕聲吟唱。這時,我才真正感受到家人團聚的溫馨,與蕪湖老家那種陳舊禮儀束縛下的冷漠與疏遠,形成鮮明的對照。
當然,這和和美美的家庭生活中也并非沒有缺陷。長期在交通部駐香港機構工作的濂叔,由于已有外遇很少回家,即使回南京也住在旅館。濂嬸是叔祖母娘家的侄女,由于父母不幸被上海黑道人物殺害,自幼寄居在我們大家庭,與濂叔青梅竹馬終成感情甚篤的夫婦。未想到中年以后卻產(chǎn)生如此變故。每次與堂弟妹相伴玩耍,偶爾看見濂嬸幽怨的眼神,我總不免產(chǎn)生若干傷感。戰(zhàn)爭使人們妻離子散,但有些人散而復聚,有些人則既散而難以彌合。盡管抗戰(zhàn)早已結束,但戰(zhàn)爭衍生的災害仍然籠罩著我們。
我就是這樣松松垮垮地讀完了金大的第一學期,然后回到蕪湖扎扎實實過了一個農(nóng)歷年,這也是我1938年以來在家中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
大年初一,祖父依然像抗戰(zhàn)前一樣,站在堂屋中間,背后掛滿祖宗畫像,接受全家跪拜賀年,隨后又率領全體成年男性成員,在堂屋廳前站成一排,接待家中仆役、公司員工與外來拜年的親友。東西兩院依然是張燈結彩,爆竹聲聲盈耳,但熱鬧中已經(jīng)隱含若干凄涼。除家族龐大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掏空外,還有好多親人逝去,包括外婆、瘋子舅舅(母親的大哥)、六弟開運、出生不久的民貴,還有留在蕪湖看守老宅的五奶(祖父堂弟夫人),連過去每年搶在前面賀節(jié)的金、錢兩位老者也仙逝多年了。不過,從四川回到蕪湖以后,也只過了這么一個像模像樣的春節(jié)。第二年的春節(jié),由于祖母突然病逝,家中發(fā)喪致哀,也就談不上什么過年了。
這一年祖父的情緒比較平穩(wěn),對我們這些外地歸來的孫兒似乎還增添了幾分關切。寒假結束,他親自派人為我們買好車票,送我與三哥到南京上學。八年離散似乎已是消失的夢境,全家人都在強顏歡度春節(jié)中減輕了顛沛流離與相互思念之苦。
整個寒假我都在蕪湖的鄉(xiāng)下度過,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也不大急于有所知,完全沉浸在全家團圓的歡悅之中。到校以后,才知道寒假留校同學已經(jīng)為“沈崇事件”舉行過抗議美軍暴行的示威游行,隨即又爆發(fā)了“反美抗日”游行示威。復員后校園的暫時平靜已經(jīng)不復存在,更大規(guī)模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按照我的個性與既往經(jīng)歷,我應該是很快投入進步學運,但我回校以后卻未能及時表明政治態(tài)度。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入學不久,對周圍情況不大了解,也沒有進步同學主動與我聯(lián)絡,寒假又完全與外界隔絕等等。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青年軍聯(lián)誼會”這個組織對我有所約束。寒假期間,預備軍官管理局曾經(jīng)給所有青年軍復員學生發(fā)出通知,要求立即成立各高?!扒嗄贶娐?lián)誼會”的分會,但并未告知成立辦法與會務領導候選人。回校以后,我發(fā)現(xiàn)分會已經(jīng)成立,并選出王昆山等五人組成干事會,王被一致推選為干事長。王昆山是皖北人,退伍前是憲兵,不屬于青年軍系統(tǒng),所以大家對他很不熟悉。說老實話,在舊軍隊,多
數(shù)士兵與基層軍官都很討厭憲兵,仿佛司機之仇視警察。但是,大家為什么偏偏選這個憲兵來當頭頭呢?據(jù)知情同學說,此人好像原來就與預備軍官管理局有過聯(lián)系,是管理局指定由他召集開會成立分會的。他較有社會經(jīng)驗,能說會道,辦事麻利,所以大家就一致選他擔任干事長。我們復員青年軍來自全國各地,很多都互不相識,向預備軍官管理局報到并領取補貼(學費已經(jīng)免除),由于都是由個人自行辦理,因此很不方便。金大聯(lián)誼會成立以后,首先就把這些事務統(tǒng)一辦理,由聯(lián)誼會領取后一并交學?;锸硤F。當然,這正是預備軍官管理局對青年軍復員學生加強約束的重要措施,而王昆山便成為他們的重要依靠。
第一學期,由于金大剛從成都遷回不久,部分宿舍尚未修復,我們這些青年軍新生大致有五六十人,都擠住在一棟宿舍頂層兩間面對面的大房間里,清一色雙層鋪,除每人有一個床頭柜放雜物外,別無其他任何桌椅。我與王昆山恰好同屋,不過我住在近門處雙層床的下鋪,出入比較方便;他卻住在最里面,并且睡在上層。他似乎有意選的這個床位,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全室,我們的一舉一動便都在他的視線注視之中。我與他從未交談過,說不上對他有什么成見或不敬之處,但有件小事卻引起他對我的不滿。我原先在九中時曾用舊硯臺背面雕刻過一幅自畫像,自認為是一幅比較滿意的標準像。那硯臺早就遺失了,但我進入金大后卻未能忘情舊作,根據(jù)記憶用鉛筆重新畫了一幅自畫像,并且貼上硬紙加固,放在床頭。這本來是私人生活小事,但我卻自謔式地寫了一句跋語:“章太公在此,百無禁忌?!币矡o非是聊以自求多福之意。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家譜上說章姜同源,姜太公有個兒子封邑于鄣,遂以章為姓。我小時候愛看《封神榜》,特別崇拜姜子牙這個神通廣大的老祖宗,題詞意在祈求吉祥,避禍免災。不料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竟然引發(fā)這位職業(yè)憲兵的猜疑。有天晚上,我剛回宿舍,他就躺在床上,仿佛是對全室大聲宣告:“你們知道武則天叫什么?她自稱武瞾,瞾就是目空一切。”當時大家不以為意,我也沒有任何聯(lián)想,但有位也是來自皖北的好心室友告訴我:“王昆山那些話是針對你說的,他看過你的自畫像,認為你太狂妄了?!蔽腋吨恍?,認為沒有必要為此事做任何說明,只當沒有任何覺察算了。但我內(nèi)心也覺得王昆山過多猜疑,不好相處。幸好第二學期宿舍會有所調(diào)整,我與翹邦搬到樓下四人一間且有桌椅的正規(guī)寢室,遠離退伍軍人聚集之地,減少了不少無謂爭執(zhí)。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初訪美利堅
《華中師范學院學報》較早對外發(fā)行,提高了學校在海外的知名度,而辛亥革命史大型學術專著的編撰,更引起北美、日本和中國港臺地區(qū)民國史研究者的高度關注。正是有此契機,我有幸成為“文革”后中外學術交流的先驅者之一。
1978年,在根據(jù)中美學術交流協(xié)議來華的第一批高級訪問學者中,拉特格斯大學歷史系教授高慕軻(Michael Gaster)自己要求到華師與我合作研究辛亥革命。他對中國文化與歷史興趣甚濃,曾經(jīng)在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簡稱“中研院”近史所)進修并促進中國臺灣地區(qū)與美國福特基金會之間的交流。
同年,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狹間直樹教授與東京中國研究所北山康夫教授先后來訪,就辛亥革命研究交流心得,并且都正式熱情邀請我訪問日本。稍后,北山康夫還托中國科學院訪日代表團為我捎來他珍藏多年的宮崎滔天主編的《革命評論》雜志。
也是在這一年秋冬之交,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政治系教授弗里德曼(Edward Friedman)與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柯白(Robert Kapp)也先后來訪,而且都提出邀請訪美的建議。弗里曼也是美國第一批高訪學者,原來在華北農(nóng)村研究人民公社,但他對辛亥革命曾有潛心研究,已出版過學術專著《回歸革命——中華革命黨》??掳渍谘芯克拇ㄜ婇y并擔任北美《亞洲研究》雜志主編。他們兩人在此前后都曾為我出訪熱心操勞。
其實,1978年初北美亞洲學會已經(jīng)正式來函邀請我與武漢大學蕭致治參加其年會,并商定由陳志讓(加拿大)、高慕軻(美國)、張朋園(臺北)負責接待。學校及時申報,但手續(xù)相當復雜,需要經(jīng)過好幾層審查,最后還得由教育部與外交部會簽,呈報國務院批準。及至正式批文下達學校,第二天亞洲學會即將開會,怎么樣也來不及出行。我們啼笑皆非,只有發(fā)電報致歉并祝賀大會圓滿成功。
經(jīng)過此次失敗教訓,柯白等抓緊聯(lián)絡美國10所著名大學,由其中國(或亞洲)研究中心再次邀請我們作為期一個月的學術訪問。因為我們早已通過幾層審查,所以此次批復甚快,終于在1979年9月底得以走出國門。那時出國留學者漸多,但學者個人出訪仍難,一般都是組團出訪,如錢鍾書等著名學者首次出訪都是參加中國科學院訪美代表團。我們只有兩人,很難說什么組團。向教育部請示如何作行前學習準備(一般都需要三五天政治學習),負責接待的高教司司長倒很開明。他剛從國外訪問歸來,笑著說;“兩個人不必集中學習吧,相信你們能夠正確應對各種情況。我們過去老是強調(diào)依靠組織,到國外怎么依靠?不能一去就找使領館,使別人懷疑你有什么特別身份。在國外主要是依靠接待單位,有難處多與他們商量,他們有責任幫助你們?!彼脑挷欢?,但毫無官腔,頗能使我們開竅。我們就這樣信心滿滿地踏上海外旅程。
9月29日上午乘民航從北京出發(fā),中午到達東京成田機場,巧遇美中友協(xié)代表團,受熱情包圍。下午換乘美國西北航空公司波音飛機飛西雅圖。這是我們第一次出國,又是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外國的大型客機,所以一切都覺得新奇。
登機以后,我的鄰座是一個美國漁民,利用假期回家探親,彼此敘談甚歡。但晚間入睡后,醒來卻發(fā)現(xiàn)他已移至他處,并向我招手示意已經(jīng)與別人換位。新來的鄰座是一位中國臺灣年輕女士,去美國探視姐姐,并且謀求職業(yè),她見我已醒,就主動攀談。我座位后排有姐弟兩人,他們已在美國讀書并就業(yè),也熱情參與交談。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架航班是從臺灣起飛的,所以中國人很多,但都是臺灣同胞,來自大陸的只有我與蕭致治。我們新做的西服是八級老師傅裁剪的,他們習慣為蘇聯(lián)專家做西服,所以比較老式而且寬大,因此很容易被判斷為大陸出訪者??磥砦覀円渤蔀樾缕妫慌_灣同機者暗中關注了。談話主要是交流兩岸社會生活情況,因為隔絕太久,誤解甚多,如人民公社是否仍舊存在?是否還有家庭?布票夠不夠用?等等。他們都很想到大陸看看,但也有很多疑慮,不過畢竟是年輕學生,態(tài)度友好,坦率真誠。正說話間,又有一位泰國青年,身材修長,衣著整齊,好像是位外交官,自稱是泰國華裔,專門為我送冰水來,并且熱情介紹國際旅游經(jīng)驗。
9月29日(美國西部時間),上午到達西雅圖,柯白夫婦開車來接,入住大學賓館。晚間在柯白家餐敘,住宅為海邊屋船,1970年以一萬元美金購置,價廉物美,每月僅付港口東主租金(碼頭船位)一百余美元,堪稱節(jié)省到家。室內(nèi)現(xiàn)代家居一應俱全,布置簡樸典雅。屋船數(shù)量極多,排列整齊,間隔合理,已成一極大社區(qū)。教授常年住在船上,有人甚至住在私人游艇上,假期可以自己駕駛漫游世界,亦為美洲新大陸特異風光。
華盛頓大學做了充分準備。10月1日首先參觀東亞圖書館,入口處觸目可見我的著作目錄,以及館藏辛亥革命論著目錄,辦公室墻上有大幅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館長正在中國訪問,由副館長吳燕美陪同參觀,并參與整個訪問接待。她是臺中大里人,但出生于北京燕京大學校園并以此命名。另有助手金太太,亦來自中國臺灣,見面同樣親切。館藏相當豐富,如洛克文庫(Rock Collection)收有中國西南地方志頗多,伍獻子私人檔案全宗,還有本校中國學生捐贈的大量“保釣”原始資料等等,美不勝收。
下午經(jīng)由燕美介紹,與臺灣地區(qū)留學生黃俊杰交流,其辦公室亦掛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其論文題為《孟學源流考》,側重探討民本思想、憂患意識與鄉(xiāng)愁情愫,頗多新創(chuàng)意,似與臺灣處境有關。又關注臺灣史學界情況,特別是學術轉型及世代交替,均有鮮明見解。這是與我面對面正式學術交流的臺灣學者,意氣頗為相投。
晚上,華盛頓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兼中國部主任杜敬柯(Dull)夫婦在家中宴請,柯白夫婦與漢賦專家康達維(David R. Knechiges)作陪??灯抟鄟恚麖埮_平,原籍河北保定,隨父母遷臺,專門研究甲骨文,笑稱:“臺平歸國”,并且熱心打聽中國相關專業(yè)人才短缺情況。席間認真討論今后加強學術交流,我歸納為人員、成果、資料三個方面,并且主張“專業(yè)對口,直接聯(lián)系”,批評全由兩國官方“一攬子”安排。大家都表示贊同,認為應該以民間為主,大學自由交流。
10月2日上午柯白介紹美國的中國史研究情況,深入淺出,言簡意賅,等于為我們上了一節(jié)課。午餐繼續(xù)交流,除康達維、柯白、杜敬柯、張臺平外,還有剛從歐洲返校的地理系張教授以及嚴復孫女嚴綺云(中文系教授)。名為午餐,實為一個小型學術討論會。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工作午餐(或稱午餐會)。
10月3日上午繼續(xù)參觀遠東圖書館藏書,著重了解日本、中國臺灣地區(qū)歷年出版相關著作及歷史文獻。中午與西雅圖華人協(xié)會主席臧先生及陸坤權、楊瑩等大陸留學生共進午餐。楊瑩為著名翻譯家楊憲益之女,母親是英國人,因此英語特別流利,熱情大方,自稱是“老知青”,曾下放工廠勞動多年,現(xiàn)在華盛頓大學自費攻讀。
晚間,柯白在海上屋船舉辦家庭聚會,主菜為就地購買的一條剛釣出的大沙門魚,白水清煮一刻鐘,置于特大瓷盤,綴有鮮花綠葉,佐以奶酪等調(diào)料,頗有風味。酒會本地客人除吳燕美外,全部為白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電視臺的女主播,特意穿紅色T恤,以示對新中國友好,據(jù)說當晚她在熒幕出現(xiàn)就是這身裝束。另有兩男士比較活躍健談,一是新聞記者,一是電影制作人,后者打算拍一部介紹中國的影片,與我敘談甚多。在此之前,柯白曾陪我拜會西雅圖市市長羅易(Mayor Rower)。羅易本人原來就是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因此競選時得票最多,他剛訪問中國回來,所以特別熱情,敘談甚歡并贈金鑰匙與精美畫冊《西雅圖——美國的最美城市》。柯白家酒會嘉賓多為媒體人,可能是羅易的授意。
10月4日上午會見華盛頓大學副教務長(vice provost)加非亞(Gar?a)、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拜爾(Pyle)、歷史系主任屈愛果(Trealdgold),正式討論今后加強交流問題。中午與原該校訪華團部分成員共進午餐,暢敘中國印象。下午為研究中國之師生演講,題目是《大陸辛亥革命研究之現(xiàn)狀與趨向》。嚴綺云親任翻譯,中國前輩學者蕭公權已退休多年,亦趕來參加。學生反應熱烈,并提出許多問題討論。這是我首次在國外作學術講演。
10月5日上午專程訪問波音公司747型號飛機的總裝車間,車間規(guī)模宏大,全部密封,自動化程度極高。柯白有意拍攝照片甚多,說是可供大陸飛機制造業(yè)者借鑒,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陳納德“飛虎隊”的戰(zhàn)機,與其合影留念。
下午與部分研究生晤談,討論問題更多,如何謂“古為今用”?如何看待“影射史學”?史學怎樣才能體現(xiàn)客觀性?對社會學派(指用社會學方法研究歷史)如何評價?大陸能否與臺灣學術交流?等等,會場氣氛極為活躍。最感人的是一臺灣女生,原讀中文系,當場表明決心改學歷史,大家報以熱烈掌聲。
根據(jù)嚴綺云的倡議,晚間與座談學生在一家中國餐館餐敘,共度中秋佳節(jié)。飯后出外到海邊賞月,大海無邊無際,月光映照波濤。念憶王韜浪跡海外詩句:“異國山川同日月”。此情此景,久久難忘。
10月6日上午偕柯白夫婦游海洋動物園。下午3時乘飛機去舊金山,華盛頓大學之旅圓滿結束。柯白是我們首次訪美的整體策劃者與組織者,在第一站西雅圖,他把兩個中國普通學者的訪問辦成一次隆重且充滿國慶兼中秋節(jié)日歡慶色彩的大型友好學術交流,樹立了一個親切周到而又講究實效的樣板。其后訪問的學校,承辦者大多通過電話向西雅圖取經(jīng),而且越來越周到,柯白的活動能力與籌劃細密,可謂上乘。但柯白的學術生涯并非順暢,他已決定于10月1日就任華盛頓州對華友好交流委員會(Washington State China Relation Council)專職秘書長,從此離開學校,成為活躍的社會活動家,終生為促進美中友好奔走,我們之間的誠摯友誼也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有關此次訪美,我已將日記全部公開,所以不必一一縷述,只介紹開頭和結尾,即西雅圖(頭)與芝加哥(尾)。
不知何故,柯白原來組織的聯(lián)會邀請偏偏遺漏了著名的芝加哥大學。原定訪問日程為一個月,路線由西往東。9月29日至10月6日訪問華盛頓大學西雅圖分校,10月6日至10月9日訪問斯坦福大學,10月10日至 10月12日訪問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10月13日至10月16日訪問威斯康星大學,10月17日至10月19日訪問密歇根大學,10月20日至10月23日訪問哥倫比亞大學,10月24日至10月25日訪問普林斯頓大學,10月26日至10月28日訪問馬里蘭大學,10月29日至10月30日訪問耶魯大學,10月31日至11月2日訪問哈佛大學。在斯坦福大學初識陳明、范斯立(Lyman P. Vanlyke)、康教授(Harold Kahu),還有正在該校訪問的日本學者中村義,這也是我與東京辛亥革命研究會成員的首次會晤。在伯克利加州大學由杜維明負責接待(代表魏斐德[Fredrik Wakman],因魏已去中國訪問),并會晤斯卡那平諾(Scalapino),與東亞圖書館館長湯乃文交流甚多。在威斯康星大學住弗里曼家,并與周策縱、林毓生、趙岡、王正義等結識。在密歇根大學主要由費維愷(Albert Feurwerker)接待,與東亞圖書館萬文英館長交談最多。張春樹教授且在家中舉辦大型酒會,加州地區(qū)許多外校華人學者都趕來參加,此外與楊教授(Enerst Young)就辛亥革命研究頗多交流。哥倫比亞大學韋慕庭教授已經(jīng)退休,由曾小萍(Madeleine Zelin)主持接待,但接觸更為密切的是已在紐約市立大學任教的唐德剛,以及在聯(lián)合國工作的一批華裔學者如邵子平、吳章銓、龔忠武等,而黎安友(Adrew J. Nathan)亦從此成為好友。在普林斯頓大學,劉子健與我都曾有教會大學背景,所以一見如故,賓至如歸;陳大端更是我金陵大學的同學,兩人除熱情照拂外,還給我提出許多好的建議。在馬里蘭大學受到薛君度、黃德華家庭式的親切接待,并舉辦新英格蘭地區(qū)政治學者關心中國研究會之學術報告會,各地學者約三十人參加。正是在這次會上與國會圖書館遠東部居蜜結識,從此成為終生知交。在耶魯大學主要由雅禮協(xié)會(Yale in China)接待,經(jīng)過多次詳談,該會主席石達(John B. Star)決定與華中師院恢復過去的長期密切合作關系。正是在他的促成下,我與費景漢、余英時開始結識,并且相見恨晚,從此成為莫逆之交。此外,與東亞圖書館副館長也成為好友,以后為我提供許多學術交流方便。哈佛大學的訪問排在最后,然而收獲卻是多方面的。費正清雖已退休,但其繼任者孔飛力(Philip Kuhn)仍然蕭規(guī)曹隨,極其重視中美學術交流,與柯保安(Paul A. Cohen)、王國斌、吳文津、吳秀良乃至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都從此結交。此外還與臺灣南港學者王家儉暢談,交流兩岸情況。吳秀良教授幾乎全程奉陪,除校內(nèi)外,還在波士頓各處參觀。最后又親自開車分別送蕭致治回國,送我乘機前往芝加哥大學。
芝加哥大學主要接待者是鄒讜與何炳棣,他們得知我已來美后,立即向校方建議抓緊發(fā)出正式邀請信,據(jù)說連我的簽證延期也是校長親自出面催辦的。我于11月2日晚間到達,機場之大與航班之多,使我為之頭暈目眩。幸好芝大派謝文孫、錢新祖兩位中年教授來接,得以順利至賓館投宿。
日程排得很緊,次日上午就上討論課,由我主講,何炳棣等參加,謝文孫擔任翻譯。相互自我介紹后,我做報告,隨即展開熱烈討論,絲毫沒有陌生做客之感。下午謝、錢抓緊與我交流。謝已有專著批判孫中山研究中的正統(tǒng)觀(包括海峽兩岸),現(xiàn)正研究珠江三角洲的絲織業(yè)。錢則研究歐洲不同社會主義流派(俗稱“西馬”),所以共同話題亦多。錢家與南通張謇家族有世誼,與我一見如故,并出示其家藏沈壽蘇繡等珍貴文物。
晚間何炳棣家宴,何夫人親自下廚,鄒讜夫婦攜酒出席,錢、謝等亦來作陪。鄒讜主要介紹“三邊委員會”(The Trilateral Commission)內(nèi)部有關中美建交的復雜爭議,作為國民黨元老鄒魯之子,能夠超越黨派成見,以政治學家的科學眼光看待與處理當前中美關系,確實令人敬佩。他執(zhí)教已久,出色學生甚多,所以有“鄒氏王朝”美譽。近10時,鄒氏夫婦以血壓微升提前告退,而剩下的主賓話興仍濃。其實也是由何老師主講,從國內(nèi)北大清華之爭延伸到美國芝大與哈佛之爭,頗多文字所未記載的親身見聞,大家都洗耳恭聽,不知不覺已近凌晨4時。老爺子仍然神采飛揚,滔滔不絕,我則已近半睡眠狀態(tài)。幸好何夫人察覺,連忙說:“反正已是一宿無眠,不如吃了早餐再走?!彼盐覀兘闳俗類鄢缘男○Q飩,從晚宴點心改充美味早餐,大家果然贊不絕口,盡興而歸。據(jù)說何炳棣生活素有規(guī)律,此次竟因我的拜訪而破例,可見海外赤子同胞情深。以后我那早已定居美國的舅母喻耕葆,就是從何先生閑談中得知我的下落,遂有1985年回湖北探親之行。
由于連日奔波各地,疲累已極,回賓館連沐浴都顧不上,倒床便呼呼大睡。直至第二天紅日高照,已近正午才驀地醒來,并想起謝文孫原已通知今天中午與吳相湘先生共進午餐。但我已記不清是哪家餐館,不知如何前往?幸好謝文孫及時打來電話,說是上午10時許曾驅車來賓館接我,看我酣睡未醒不忍驚動,已代為向吳先生致歉并取消餐敘之約。由于晚間我另有應酬,吳老只有悵然歸去。相湘先生是民國史大家,為我平素所景仰之同行前輩,此次失約頗覺內(nèi)疚。聽說他也很失望,并懷疑是否有政治原因,以致遲遲未能返鄉(xiāng)探親。這一誤會直至1990年我長期旅美并向他當面解釋之后才完全消除。他退休已多年,在美國亦閑居女兒家,畢竟是心胸開闊之大學者,對我的嚴重失禮絲毫未有芥蒂,此后經(jīng)常通過電話暢敘,且曾回國探親,并為大陸學者設獎學金鼓勵孫中山研究。
11月4日晚間,芝大中國研究計劃負責人白立西(William L. Parish,社會學家)與鄒讜兩對夫婦聯(lián)合舉辦家庭酒會,除謝文孫等同行師生外,何炳棣夫婦準時趕來,據(jù)云又是“史無前例”,因他向來不愿晚間做客。
原金陵大學舍監(jiān)芮陶菴牧師之長子大衛(wèi)(David T. Roy)亦聞訊偕妻來訪。大衛(wèi)已成漢學家,為芝大東方語言系主任,謙稱系主任無非是“走狗”(running dog),并與我暢談金陵往事,其實他那時還小,我們常逗他玩。其妻說:“大衛(wèi)這些年心情不佳,經(jīng)常牢騷滿腹,難得今晚有說有笑,令我非常驚喜?!贝笮l(wèi)的弟弟詹姆士(James T. Roy,中文名芮效儉),在中美恢復邦交后曾任美國駐華大使。這家人對中國都比較友好。
11月5日上午謝文孫又來暢談,彼此相知更深。下午拜會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主任入江昭(日本人),是費正清最為賞識的弟子之一,以后曾任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隨后由印登(Inden)教授陪同參觀印度史研究中心,這是國際上著名的印度研究機構。我與印登討論比較深入,對世界上印度史研究現(xiàn)狀有所了解,因為華師歷史系對印度史已做大量翻譯工作,正在籌設印度史研究中心。印登非常熱情,許諾首先接受華師派人來芝大學習梵文,然后再進一步加強學術交流。入江昭雖然是專攻中美關系史,但作為歷史系主任,也表示全力支持印登的交流方案,并且謀求兩校與兩系之間的更多交流合作。據(jù)說他是美中建交文件的起草人之一。
芝加哥是此次訪美最后一站,堪稱為首次訪美畫一圓滿的句號。11月6日晨謝文孫特意邀著名學者、作家張系國(臺北“中研院”研究員,現(xiàn)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電腦中心實驗室主任),驅車送我至機場,并共進早餐暢敘,主要是聽取系國敘談海外見聞。據(jù)云:10月21日伯克利曾舉行中國臺灣學者、學生座談會,主題為“近三十年的中國”,有二百余人參加,包括張系國、杜維明等知名人士。
謝文孫說,他本想追隨鄒讜到芝大正式任教,但阻礙甚多,所以他將仍回華盛頓大學圣路易分校,且已在密蘇里購一古堡式舊屋,有三十多間房。共三層,是當?shù)馗缓肋w走后棄置,所以很便宜。首付30%,其余為銀行貸款,20年還清,每月只付四五百元,比租房便宜得多。打算三樓用以藏書,二樓住人,一樓客廳甚大,可開學術會議。決心繼續(xù)在美國謀求發(fā)展,并致力于中美兩國與海峽兩岸之間學術友好交流,這座大屋正好可以用于接待來往客人。
拳拳赤子心,綿綿故國情。我就在這樣的溫馨氛圍中結束了美國之行。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兼容并包與不拘一格
其實,華中師院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在20世紀80年代之初已經(jīng)發(fā)端,老黨委的老領導們并非毫無作為,只不過是被校內(nèi)外派性因素困擾,難以大有作為而已。他們也在不斷反思,而且反思得更為深刻也更為全面,因此更能提綱挈領,切中要害。
他們的改革雖然沒有發(fā)諸文字與聲音,然而確實是在認真推行。師范院校首先要從教育理念改起。他們決心根據(jù)中國國情與當代國際新潮流尋求改革的道路,而當務之急便是組織教育系骨干教師編輯出版《陶行知全集》,并且通過研究陶行知教育理念,與凱洛夫《教育學》徹底告別。及至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思想禁錮解除,華師教師所編《陶行知全集》及時公開問世,而華師教育系遂成為學術界研究陶行知的先鋒,華師王道俊等編撰的《教育學》成為教育部審定的全國通用教材,幾十年來累經(jīng)修訂再版,可謂長盛不衰。楊葆錕教授創(chuàng)辦教育經(jīng)濟學,也是開風氣之先,培養(yǎng)了許多杰出人才?;仡櫦韧也荒懿恢靥嵬?,并且深深感激老校長們這些被遺忘的功德。
及至我接任院長,開拓創(chuàng)新已經(jīng)蔚然成風。物理系勇闖核物理難關,歷史系通過一書(《辛亥革命史》)一會(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學術討論會)而為天下知,化學系一劑新農(nóng)藥救活一個廠(仙桃農(nóng)藥廠),地理系率先進軍城市規(guī)劃,生物系陳曲侯在昆蟲病理及細胞培養(yǎng)研究方面取得進展,數(shù)學系廖曉昕的《微分方程運動穩(wěn)定性理論的代數(shù)方法》亦產(chǎn)生重大影響,如此等等,不勝縷述。作為學生人數(shù)最多、師資隊伍最強的中文系,更是佳績累累,也更能顯示出兼容并包理念的功效。“文革”以前,中文系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學科已經(jīng)嶄露頭角,并且受到中宣部的高度肯定?!拔母铩焙筮@個學科依然兵強馬壯,碩果甚多,并且聘請馮牧為顧問。與此同時,我們又聘請湖北三位文學大佬徐遲、碧野、姚雪垠為兼職教授。著名詩人曾卓亦為歷屆“一二·九”詩歌大賽的主要支持者。這些文學前輩都建樹卓越,但文學理念與風格則多有差異,甚至相互對立。我們都是一視同仁,平等對待,盡量發(fā)揮他們的積極性。其中最賣力的是徐遲,他擔任《外國文學研究》主編,在周樂群協(xié)助下把刊物辦得有聲有色。我雖已當校長,徐遲仍視我為同鄉(xiāng)小弟,直言無隱,毫不客氣。我們平素交往甚多,他與師母感情甚篤,師母病逝,他悲痛至極,曾邀我長夜傾訴,借以舒緩哀痛。曾卓與我更是意氣相投,經(jīng)常在畫家李壽昆畫廊把酒暢述。對《李自成》創(chuàng)作頗有墨守“高大全”之嫌的姚雪垠,我也非常尊敬,盡量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史事咨詢。丁玲來校演講,慕名聽講的學生人山人海,我對她執(zhí)禮甚恭,把她與冰心視為我自幼心儀已久的兩位女神。長期研究歷史已經(jīng)使我習慣為他人設身處地著想,給予理解的同情。丁玲非常高興,親筆題書贈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回北京后又命陳明給我寫熱情的感謝信。
“文革”以后,經(jīng)過又一次思想解放,思想上主要是清除“四人幫”的遺毒與提倡實事求是的學風。我每周有一個上午與博士生共同學習《〈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著重討論史學研究的認識規(guī)律與方法論。課堂就設在家中,清茶一杯,家常之至。當時馬敏、桑兵、韓明、莫世祥正好同在一班,算是正式選修的學生,輪流充當主題發(fā)言人,大家自由討論,最后由我總結。其他研究生對此有興趣者亦可自由參加,反正我的書房面積較大。我之所以選擇馬克思這篇并非很長的著作,是因為他非常強調(diào)從個別到一般,認為這是認識的出發(fā)點。但認識的過程并非到此為止,因為它還要向更高階段發(fā)展,即另一層次的從一般到個別,從抽象到具體。歷史規(guī)律性的探索固然以事實為基礎與出發(fā)點,但更多的卻是運用于一般觀察具體事物的邏輯思維。馬克思非常形象地用“蒸發(fā)”和“再現(xiàn)”兩個詞來說明上述科學認識的兩個階段,并且把前者叫作“完整的表象蒸發(fā)為抽象的規(guī)定”,而后者則是“抽象的規(guī)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xiàn)”。我正是通過這些細微之處,闡發(fā)馬克思主義的真正精義,啟發(fā)學生摒棄教條主義與意識形態(tài)的長期禁錮。
實際上我的“試點”并非孤軍作戰(zhàn),許多有良知的歷史學家也在為此奔走呼號,借以擴大聲勢。1983年8月,《歷史研究》編輯部與復旦大學歷史系共同舉辦“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研究討論會”。根據(jù)黎澍建議,此次會議重在討論交流而無需提交正式論文,參與者只要交個提綱就可以了,論文可以在會后撰寫。會議果然開得生動活潑,大家暢所欲言,在許多重要問題上都是針鋒相對而又據(jù)理力爭。我也積極參與討論,并且發(fā)表意見。會后,我把這些意見,結合我們平素討論的心得,寫成《關于改進研究中國資產(chǎn)階級方法的若干意見》一文,分別就概念、模式、類型、布局等重要問題抒發(fā)己見,并且把列寧《俄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作為典型,深入給以闡析。我并非拘泥,選擇馬克思、列寧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偉大領袖”,而是視其為極好的學問家來發(fā)揮其精義。所以我在文章的開頭就說:“每當我閱讀列寧《俄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第一版序言,總是被他那永遠不知滿足的科學追求精神所感動。”這也并非套話,而是我的內(nèi)心獨白,過去如此,現(xiàn)在仍然如此。此文隨后經(jīng)由《歷史研究》刊發(fā),在學界頗獲好評,有些院校曾采用作為博士研究生指定參考教材。
在“文革”后學術撥亂反正方面,過去中外學界比較重視我在《華中師范學院學報》上發(fā)表的那篇《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努力研究辛亥革命史》,其實我為《關于改進研究中國資產(chǎn)階級方法的若干意見》花費的心血更多,在理論探索過程中也更為艱苦??上М斀窈芏嗄贻p學者,熱衷于搬取外國學者的學術模式與范疇,卻不重視通過自己的活學實踐摸索真正屬于自己的門徑與理路,因此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走,乃至削足適履,敷衍成章,徒然制造學術贗品。
我對博士生的挑選也是不拘一格,看重的不是考試成績,而是其總體素質(zhì)與學術稟賦。例如何建明與郭國燦原來是攻讀哲學史的,張富強原來攻讀世界古代史,畢業(yè)論文更是有關地中海考古,與中國近代史相距甚遠,我都看好其各自潛在優(yōu)勢,優(yōu)先給予錄取。何建明為蕭萐父的碩士生,受過良好的哲學史訓練,其師親自推薦從我攻讀博士。哲學史重總體把握,但容易流入空疏,他來華師后在考據(jù)實證上狠下功夫,所以對中國近代佛、道兩教的歷史研究很快就嶄露頭角。國燦是我親自指導的年齡最小的學生,但天資聰穎,又有哲學理論的底蘊,所以在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方面也顯示出自己的優(yōu)勢,可惜他分配到深圳以后卻被省市政府看中,并委派負責駐港辦事處工作,成為名副其實的香港通。最后又擔任深業(yè)集團黨委副書記。但他雖廁身商海,仍繼續(xù)撰寫關于香港研究的著作。張富強在學科轉換方面跨度更大,他調(diào)入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未久,就被安排到哲學所擔任所長助理之類職務,不久又奉命籌建法學所,從此轉入法學界,但也做得有聲有色。我把這些不同學科背景的青年才俊匯聚在一起,雖說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科的研究生,但同學之間已形成多學科的經(jīng)常交流,相互碰撞、融會、補益,更有利于他們的專業(yè)知識增長乃至就業(yè)的多元適應性。張謇有一個侄子(似名慎武),留學美國并在美國大學執(zhí)教數(shù)十年,他對我們不拘一格選英才就很稱贊,說美國無論是本科轉系或就業(yè)換行都屬司空見慣,他自己執(zhí)教專業(yè)就交換過四次。
學生中比較奇特的一個是何燕生,他出身于佛教徒家庭,父親作為居士長期在漢陽歸元寺協(xié)助昌明長老做文字工作。燕生曾經(jīng)出家,作為幼僧在中國佛學院學習并被選往日本佛教大學深造,回國后擔任過趙樸初的助手。但他俗緣未盡,放棄追隨樸老獻身佛教的大好機會。他想從事學術研究,亦經(jīng)由蕭萐父的介紹,破格錄取,隨我攻讀中國近代史,接受初步史學訓練。隨后又到日本隨著名佛學學者攻讀博士學位,畢業(yè)后留在日本大學擔任教授,現(xiàn)已成為日本佛教史的大家。我與他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并經(jīng)由其父介紹與佛學界也有若干交往。
我還很注意在社會底層發(fā)現(xiàn)才俊。如陜西下鄉(xiāng)知青張應超,對當?shù)匦梁ジ锩鼩v史人物井勿幕等很有興趣,曾經(jīng)寫過幾篇文章并通過《光明日報》向我請教。我利用到成都開會的時機,途中在西安下車前往探視。當時他與妻、子一家三口,租住郊區(qū)農(nóng)家一間小房,好像不到十平方米,土炕就占了大部分空間,只能靠一臺縫紉機當作方桌,連椅子都放不下。好在住房面對一座牛棚,倒也收拾得干干凈凈,白天牛下田耕作,他得空就在牛棚下擺張折疊小桌,坐在小凳上埋頭寫作。我看了非常感動,戲稱為“牛棚作家”。以后我們經(jīng)常書信往還,幫助他修改論文。1981年10月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學術討論會隆重舉行,他的處女作《辛亥革命時期井勿幕的活動》居然經(jīng)過評審入選,而參與此會的學者只有他與唐文權不是大學與研究所的專業(yè)歷史學者。由于陜西全省只有應超一人能夠參與此次規(guī)格極高的盛會,會后被西北大學歷史系破格錄?。ㄅc王岐山同班),畢業(yè)后分配到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經(jīng)多年勤奮工作,在道教研究方面卓有成就,曾擔任該所所長。唐文權當時尚在蘇州市立一中任教,是“文革”后期與我經(jīng)常就章太炎研究通信探討結識的。
文權的“西行求法”,起意于1980年初,其時我從上海到蘇州檔案館查閱相關文獻,本來托他代訂旅館,但他卻執(zhí)意安排住在其家。那是中學教工宿舍,離檔案館很近,一日三餐比較舒適方便。但房間卻并非寬敞,一家四口擠住在二樓一個長條形臥室里,靠樓梯口是他們夫婦的“主臥”,臨街是兩個兒子的住處,能夠待客的只有過街樓那面所謂“書房”。由于時間比較緊迫,我也不好推辭,只有增加他們很多麻煩。通過朝夕相處,敘談甚多,彼此都增加了解。臨別時,他表示很想從我繼續(xù)研究章太炎學術思想,我當即滿口答應。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學術討論會上,他提交論文《辛亥革命時期章太炎的佛學思想》,獲得許多中外知名學者的極大關注,因為他對章太炎的佛學思想從早年的“不能深”“不甚好”,到中年以后的“乃達大乘深趣”,乃至其后提倡建立“以唯識為宗”的新佛教,并與無政府主義及老莊思想?yún)R合形成的濃重虛無主義,做了全面系統(tǒng)的條分縷析,自成一家之說,顯示功力極深。這樣更增添了我引進這位青年才俊的底氣,第二年便正式向學校提出建議。學校領導高度重視,立即發(fā)出商調(diào)函,但由于是隔省商調(diào)必須經(jīng)過省市教育廳(局),蘇州市教育局欣然同意,但湖北省教育廳卻多方留難,最主要的理由就是文權沒有大學本科文憑。我們雖然再三申辯,但也無可奈何。幸好1983年春,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到武漢檢查我校工作,臨走時特別邀見張舜徽教授與我,詢問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助解決。我脫口而出,改革開放已有好幾年,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只重文憑不重水平,并且特別以引進唐文權受阻為例。舜徽先生本身就是自學成才,當即憤然起立,大聲說:“我連中學畢業(yè)文憑都沒有?!碑敃r,司長也覺得有些離譜,他明確答復:“我個人完全同意你們調(diào)入唐文權,但部屬院校在組織人事方面仍歸省教育廳管轄,隔省商調(diào)還得他們出面,我可以與他們認真溝通一下?!碑吘梗逃渴墙逃龔d的上級,沒過幾天商調(diào)函便正式發(fā)出,文權夫婦帶著兩個兒子來到武漢,夫人就在華師一附中教英語,兩個孩子讀華師一附中,彼此皆大歡喜。文權來華師歷史所后,很快取得諸多研究成果,可惜僅同事十年就英年早逝。
1984年擔任院長以后,引進人才方面更趨寬松,有許多事根本無須經(jīng)過教育部(廳),只要經(jīng)過校務會議或黨委常委會通過就可迅速辦成。例如教育系引進謝小慶就輕而易舉。小慶因為父親曾被劃為“胡風集團”成員,下放內(nèi)蒙古牧區(qū)勞動多年。“文革”結束后,在北師大教育系畢業(yè)并留校工作,教學與科研均屬上乘,可惜因家庭糾紛引發(fā)刑事問題,無法繼續(xù)在本單位工作,后經(jīng)熟人介紹來我校任教。此事好像未經(jīng)過我正式批準,只是由保衛(wèi)處處長朱斌向我通報,因為小慶有“前科”,照例由保衛(wèi)處“內(nèi)控”。朱斌作為保衛(wèi)處處長當屬“另類”,思想頗為解放,且能順應改革潮流,特別是關心引進新人,經(jīng)常向我提供有益建議。他說我應該與小慶面談一次,既是考察也是鼓勵。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懷疑,他帶我到小慶宿舍會晤。
當時教工宿舍非常緊張,連來校好幾年的音樂、美術兩系年輕教師,也只能住在已被棄置的破舊老招待所里,沒有公用廚房,就在走廊里做飯。所以小慶這些剛剛報到的年輕教工,只能住在臨時借用的大教室里,比本科生宿舍還要擁擠。謝小慶擁有的空間就是一張雙層床,下鋪睡覺兼座椅,上鋪放置衣箱與書籍雜物,還有床前一張小課桌。我一進房便見他床架上貼張紙條,“談話不要超過五分鐘”。我笑問:“我們現(xiàn)在的交談也只能是五分鐘以內(nèi)嗎?”他抱歉說:“由于有些不相干的人好奇,常來不著邊際地閑聊,所以才貼這張紙條,免得浪費寶貴光陰?!蔽尹c頭稱是,開門見山就與他討論今后的教學與科研設想。小慶個頭不大,盡管在內(nèi)蒙古放牧多年,完全沒有那種牧馬人的剽悍風度,仍然保持著斯文一脈的本色。我們一見如故,他也賓至如歸,很快就成為我謀求改革與發(fā)展的學術骨干,并且較早經(jīng)過學委會評審提升為副教授。
小慶與我交往較多,但始終沒有向我談家庭情況,我怕引起他的不愉快回憶,也從未詢問。直到他父親謝韜平反并恢復原來職務,為華夏研究院(民辦)在武漢籌建分院,首先找金陵大學武漢校友會(我是會長)合作,我才知道他是在成都時期就讀金大的學長。所以我對小慶的賞識與關切完全是出于公心,并無任何私人請托。我與謝韜意氣相投,一見如故,那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追求,與小慶在華師工作也毫無關聯(lián)。小慶從來也沒有以所謂“紅二代”“官二代”自居,敬業(yè)樂群,不僅努力做好工作,而且非常關心華師的發(fā)展。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追蹤櫻花之旅
2006年中日兩國關系明顯有所改善,民間交流更趨頻繁。暑假期間,我專程到關西大學接受榮譽博士學位。華師的池田大作研究所正式運行,并且在10月中旬舉辦了池田思想的研討會,會后還出版了論文集。同時,湖北省舉辦紀念辛亥革命9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除了日本學界老友以外,還有澀澤雅英與宮崎蕗苳母子都作為日本友好人士后裔參加。會后雅英又親自參加了澀澤榮一研究中心的揭幕。這一年我正好80歲,頗有遲暮之感,曾經(jīng)偶然流露過遺憾,因為我雖然經(jīng)常訪問日本,可惜卻錯過櫻花盛開季節(jié)。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創(chuàng)價學會前來開會的代表立刻把這個信息透露給池田。池田非常重視,提議按照過去慣例,對話錄正式出版后必請國外對話者到日本與池田再正式會晤一次,可以由創(chuàng)價大學邀請章先生參加春季開學典禮。雅英得知后,也表示可以聯(lián)合邀請,讓章先生在有生之年把櫻花看個夠!華師領導當然樂觀其成,當即決定委托外事處經(jīng)辦此項活動。
這就是我們自稱的“追蹤櫻花之旅”。
創(chuàng)價大學為我們做了精心準備,連開學典禮時間都選定在櫻花最為盛開的一天。我與懷玉在曾支農(nóng)(華師校友,畢業(yè)于東京大學,獲博士學位,已定居日本)陪同下,于2006年3月30日早晨出發(fā),11時到達上海。上海校友有專人來接,乘磁懸浮快車至浦東干部培訓學院,餐敘并參觀校園。下午2時許又乘磁懸浮至國際機場,東京時間晚8點25分到達成田機場。創(chuàng)價學會、第三文明社代表偕李俄憲(正在創(chuàng)價大學訪學)來接,若江老校長代表池田在王子飯店大廳迎候,并朗讀池田歡迎詞,盛情感人。
3月31日上午,支農(nóng)、俄憲陪同出游,櫻花大道沿途花朵濃密似云。至靖國神社,游人更多,有各色小攤(全國各地前來),并有民間歌舞表演。中日友協(xié)亦設有攤位,售賣其出版書刊、畫報。攤主為該區(qū)日中友協(xié)事務局局長,熱情款待并贈送周恩來紀念刊及其他相關圖片。此乃櫻花之旅的開始。
當天下午,與第三文明社大島社長、平木滋編集長商討對話錄結集出版事宜,擬于明年分12期連載完畢。第一章已譯中文稿,交我審閱。晚上創(chuàng)價學會駐北京代表高橋以和式料理宴請,老友相聚,敘談甚歡。
4月11日上午,閱對話錄第一章中文譯稿,11時久保田文次夫婦來,邀至附近“京辦懷石”餐敘,詳敘最新資料收獲及宮崎家藏文獻出版事宜。下午第三文明社專訪并制作錄像,主題仍為對話問題。晚餐品嘗鹿兒島牛肉火鍋,并品評西鄉(xiāng)隆盛及西南戰(zhàn)爭,談興甚濃,深夜始散。
4月2日去八王子,在啼鶯庵午餐。園內(nèi)外櫻花燦爛,菜肴精美,盡顯日本料理之風雅。餐后在創(chuàng)價大學行政樓小憩。下午2時至演講大廳,參加開學典禮,另一對話人是巴西哲學家,亦被授予哲學榮譽博士學位。池田親自為新生講演,親切如同家人,師生互動異常熱烈。會后池田夫人與懷玉單獨晤談家常,以姐妹相稱。隨即參觀校園內(nèi)之東京富士美術博物館,主題為“文豪視野與印象派畫展”。晚上由高橋等陪同至昭和館(森林飯館)品日式中華料理,共同慶祝新學期開始。
以下是我在創(chuàng)價大學所作的春季開學祝詞:
我對櫻花情有獨鐘,特別是希望有機會在日本親眼觀賞櫻花節(jié)的盛況,非常感謝創(chuàng)價大學與第三文明社為我與內(nèi)人提供此次良機。
曾經(jīng)在名古屋大學進修過的李雪梅女士,以詩一般的語言吐露自己觀櫻的感悟:“櫻的海洋是由一朵朵的花、一片片的瓣所組成,而一個個的日本人,從一朵朵的櫻花里、一片片的花瓣上,潛意識地、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自己,因而從內(nèi)心的深處,萌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認同和共鳴。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日本人會成群結隊去看櫻、去賞櫻;人的潮、花的海,那花就是人,那人就是花。讓人很難說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人?!保ā度毡荆毡救?,日本文化》)
李女士認為日本人與櫻花之間有一種“絆”,即血緣一般的紐帶與情結。我理解這種詮釋,不懂櫻花就不懂日本人。
記得抗戰(zhàn)勝利后,我從中國軍隊退伍回到老家。由于老家房子既大又多,戰(zhàn)時曾被日軍強占作為營房,戰(zhàn)敗匆匆撤走之際在倉庫中遺留一些亂七八糟的廢棄物品。有一天,我的弟弟好奇,居然翻檢出一臺唱機與幾張唱片。唱片已經(jīng)舊損不堪,但有一張是李香蘭大約在南京慰勞軍隊唱的歌,總算能聽得清楚。歌詞早已記不全了,只有一句卻始終嵌入我的心中:“生命如落花,睜開眼在戰(zhàn)場,夢里回了家。”因為這一句反復出現(xiàn)好幾遍,而且音色略顯凄涼,具有較大的感染力。盡管戰(zhàn)爭有正義與非正義的區(qū)分,但作為也是退伍軍人的我,對于日本士兵這種思鄉(xiāng)之情與無奈之感,多少能夠有所理解,而且確信那“落花”一定就是櫻花。
櫻花盛開固然是美,落英繽紛同樣也是美,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更美。據(jù)說周恩來總理在中日恢復正常關系以后,曾想到日本觀賞櫻花但終于未能如愿。隨后由鄧穎超女士代表他實現(xiàn)遺愿,可能到日本時已錯過櫻花的盛期,但她卻對遍地厚積的櫻花贊不絕口,“壯美”兩字正好點明了櫻花的精魂。
在我的記憶中,晚清詩人對“落花”之壯美最為贊嘆的當數(shù)龔自珍。
其佳作《西郊落花歌》一掃惜春傷逝之類陳詞濫調(diào),以雄奇昂揚的詩句贊美落花:“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今河南葉縣,以昆水之北得名。公元23年,劉秀殲滅王莽主力軍于此)戰(zhàn)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潑胭脂。”詩人瞑目觀照,神馳“落花深四寸”的西方凈土,并且引吭高歌:“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長是落花時?!蔽也恢浪欠褚娺^櫻花,但我認為這首絕妙好詩最適合于詠嘆櫻花。
當然,我們不應忘記,他在《己亥雜詩》中尚有佳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边@已經(jīng)是從生命意志或生命沖動的角度,把落花的壯美提升到更高的思想境界。
我們也難以忘記,池田大作先生在第二屆特別文化講座《談革命作家魯迅》的精彩開場白:“‘寒凝大地發(fā)春華’,這是魯迅先生的詩句。經(jīng)受了凍結大地的嚴寒,春花怒放。人生、社會也如此??缭街刂乜简灒嗄暌淮`開勝利之花,燦爛馥郁。陽春三月,對于我們是特殊的月份。在可愛的創(chuàng)價大學、創(chuàng)價女子短期大學及創(chuàng)價學園接受熏陶的年輕英才們茁壯成長,3月份畢業(yè),振翅起飛?!?p/>
當然,陽春三月作為特殊的月份,也因為新生是在此時入學。我和你們一樣,一進校門便看見創(chuàng)價大學的美麗校園,特別是那滿山遍野的燦爛櫻花,到處都洋溢著人性的溫馨,蘊含著生命的意義。到創(chuàng)價大學就是接受人本教育,就是尋求生命的意義,這與我之服務終身的華中師范大學的宗旨正好相同。
同學們,希望你們珍惜在校學習時間,不僅學知識、學技能,更重要的是學做人。你們仿佛是雛鷹,抓緊鍛煉自己的身心,養(yǎng)精蓄銳,蓄勢待發(fā),我們和在座的所有老師們一樣,期待著你們未來的振翅高飛。
祝創(chuàng)價大學興旺發(fā)達,成為覆蓋全球的一流大學。
祝我們兩校之間與兩國之間永遠和睦相處,友誼長青。
讓我們共同努力,實現(xiàn)陶行知先生與創(chuàng)價大學三任會長的共同愿望:愛滿人間。
4月3日,晨起,煙雨蒙蒙,山林如洗。為池田與創(chuàng)價題詞:“大雪無痕,大道無形。上善若水,澤潤眾生。”“滄桑易使乾坤老,風月難消千古愁。多情唯有是春草,年年新綠滿芳洲?!?p/>
11時離開昭和館,大雨中驅車過濃密森林,別有一番豪情。下午去創(chuàng)價女子大學,學生列隊熱烈歡迎,又復開大會為懷玉授最高榮譽獎,表彰懷玉為教育與家庭的勤勞奉獻。學生年輕可愛,攜手為懷玉76歲生日齊唱“Happy birthday to you”。懷玉致謝,并勉勵女生自強獨立,乘風破浪,勇于進取。頗得師生認同,長時間熱烈鼓掌。
授獎儀式結束,回京王飯店稍事休息,晚上又為懷玉在中餐館舉辦“生日會”。創(chuàng)價學會新任理事長、女校校長,第三文明社編輯長與高橋等出席,無蛋糕而代以面制精美壽桃,懷玉簡單致辭答謝,并將田彤精心制作的《金婚吟》紀念卡分贈日本友人。池田夫婦亦托理事長代贈其伉儷合影。
4月4日上午在賓館休整,下午專程去女性會館參觀。此館乃池田為夫人所建,借以表彰其終身勤勞仁慈,陳列文物、照片甚多。隨即訪問民主音樂協(xié)會,亦為池田所建,富麗堂皇,可以舉辦大型音樂會。樓上有鋼琴博物館,從最原始的簡易鋼琴到百余年來世界各地各種名琴,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北京中央電視臺正在此館拍攝紀錄片,當場也對我們進行訪談。館長親自講解,非常希望與中國友好交流,特別是期盼與華師音樂系對口交流。參觀結束恰逢大風雨并明顯降溫,只好在車站附近“信州”蕎麥面老字號避雨御寒,每人一大碗鴨湯蕎麥面,熱氣騰騰,全身舒泰。
4月5日上午,懷玉、俄憲用電腦整理近日大批照片,我獨自檢閱池田所贈各種書刊。下午3時,池田派人來做對話電視,會談1時許,一氣呵成,因已有文字交流基礎,并非即興發(fā)言。晚上創(chuàng)價又在賓館44層樓以正統(tǒng)法國菜宴請餞行,因明日即改由澀澤財團接待。
4月6日上午整理行李,中午創(chuàng)價協(xié)會理事長一行前來送行,若江老校長又親自宣讀池田告別詞。午餐后又派車送至赤坂王子飯店,這是最老的王子飯店,憑山而建,氣勢雄偉,是澀澤雅英為我精心安排的住所。下午與懷玉出外到御河邊散步,櫻花猶盛,杜鵑嫣紅,兩相輝映,景色絕佳。4月7日上午逛電器超市,下午休息。晚至御河邊小街香港飯店食泡菜、皮蛋涼拌豆腐、清炒竹葉菜等清淡菜肴,略變換口味。歸途毛毛雨,持傘徐行,御河邊花徑曲折,櫻花夜景更美。
4月7日,中國使館教育處吳明(原華師外事處人員),邀至其家午餐并游覽市容?;刭e館晚飯后,又復去御河邊散步,盡情享受櫻花夜景,頗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之詩意。
4月9日上午,雅英偕小松、木村、井上、于成來訪,在王子飯店老館客廳正式會談。商討共辦學術講座,翻譯《澀澤榮一年譜長編》等事甚詳。雅英對“澀澤榮一學術講座”期望甚高,并愿親自出面,邀請世界各國一流學者演講,地點在關西與華師兩所大學輪流舉辦,希望能成為共同維護亞洲和平并建立亞洲共同體的平臺。舊館為昭和年代建筑,古舊典雅,環(huán)境亦較新館幽靜。但入住率低,不如新館熙熙攘攘,可能價格差異使然。雅英乃世家子弟,懷舊顯闊常不惜工本。中午又是正統(tǒng)法式午餐,精美量少,聊以果腹,但服務規(guī)格則一應俱全。下午支農(nóng)陪同去上野公園,櫻花盛期已過,但殘櫻依然壯觀,且多貴重品種,如八重櫻、垂櫻等,依然繽紛燦爛。惜春寒料峭,未能暢游。
4月10日,天氣晴好,上午驅車直奔飛鳥山公園,此地原為澀澤家舊宅。與雅英、小松、井上等商討聯(lián)合巡回展覽計劃。地點初步確定為密蘇里、關西、華師三所大學,南通博物院與南京大學商學院,以人物為主,社會背景為輔,澀澤榮一為主軸,輔之以各地歷史人物(如張謇、張之洞等),經(jīng)費共同分攤。并推華師為大陸各地協(xié)調(diào),5月在武漢正式討論,然后澀澤財團派專人去南通、南京等地考察。7月在東京召開一次各參展單位承辦人會議,商談結束,由井上館長親自陪同參觀澀澤榮一紀念館、青淵文庫(藏書樓)、晚香廬(榮一住宅,取自“菊花晚節(jié)香”詩句)。園林青蔥、八重櫻盛開怒放,雅英自豪云:“飛鳥山櫻花不遜于上野?!?p/>
4月11日,晨起至千代田區(qū)附近街道散步,櫻花尚未落盡,杜鵑、丁香接踵盛開,樹林蒼翠欲滴。忽見巍峨山坡上的大久保利通悼念碑,蓋此地近皇宮,大久保就是在這里遇刺身亡。區(qū)教育局有文字說明立碑意義。下午支農(nóng)參與迎接溫家寶總理訪日,系使館安排,作為旅日華人青年代表。飛機到達時大雨驟至,天昏地暗,故電視報道亦不多。想必中日關系依然乍暖還寒,破冰不易,融冰更難。晚間井上開車來,把我們接至地鐵站附近“吉祥”牛肉館,在建筑最高層,可俯覽東京市區(qū)夜景。澀澤夫婦迎候,行傳統(tǒng)跪拜禮。懷玉反應敏捷,回禮如儀,我則膝蓋僵硬,跪下幾乎傾倒。菜肴精美,巖手牛肉尤柔嫩,下鍋略涮即食,勝于東來順多矣,可見農(nóng)業(yè)改良空間之大,僅牛肉即有神戶、巖手諸精品,據(jù)說最佳應屬鹿兒島。席間,支農(nóng)匆匆從機場趕來,衣履盡濕,似已餓極,邊進餐邊談接溫盛況(可惜大雨傾盆)。澀澤談興甚濃,談日本官本位,官強民弱,腐敗已成痼疾。他曾在美國執(zhí)教多年,對西方市民社會理解頗深,希望華師、關西等校加強研究,所言深得我心。懷玉贈澀澤夫人南京織錦,上有古代建筑、兒童嬉戲圖像。夫人仔細欣賞,愛不釋手,她正習工筆畫,可資琢磨也。澀澤贈我榮一手書《論語》木刻本,亦屬上乘。夜深告別,依依不舍,此為東游最溫馨之夜。
4月12日,支農(nóng)驅車,游東京灣人工島,工程甚大,形如艦船,布局井然,多依功能分區(qū)。午餐為和式定制盒飯,頗精致,價廉物美,方便顧客。登高望遠,可見八幡制煉鐵所雙高爐。撞祈福鐘,為太平洋兩岸兒孫禱祝平安。流連忘返,近暮始歸。晚上日本經(jīng)團聯(lián)在王子飯店老館舉辦盛大宴會,歡迎溫家寶總理一行。周圍戒備甚嚴,但賓館內(nèi)外自由通行,絲毫不影響市民與外來旅客之正常生活。少數(shù)幾輛右翼宣傳車呼喊反華口號,但行人毫無理睬。我們出賓館到附近小街晚餐,又見新大谷飯店(溫家寶總理及中國代表團住所)門前高架橋下,有二十余名中年婦女聚眾叫喊但無人理睬,很像是被日本右翼分子臨時雇用?;刭e館看電視,溫家寶在國會演講,大方得體,情理并重,受到熱烈歡呼。中國新一代領導人平易近人,生動活潑,特別是參與棒球等體育運動,儼然投球老手,更喜得日本青年的喜愛??磥碇腥掌票呀?jīng)在望。
4月13日,晨起偕懷玉登40層(頂層)進早餐,視野開闊,東京美景盡收眼底。早餐為和歐合璧,異常講究。上午收檢行李,支農(nóng)來介紹溫家寶近日活動細節(jié)。午餐后離開王子飯店,遷居AI City賓館,車站附近,便于開始長途旅行。關西大學校長河田悌一托友人送其新著《本の風景》,系鑒賞中國書法的散文集,居然把我去年草寫的“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李白詩)收入,涂鴉拙品,貽笑大方矣。
4月14日,上午8時許,俄憲陪同至指定車站集合,9時乘游覽車從SunRiseTr.(保朝日旅行社)出發(fā)。同行共31人,大多為華人,且多來自大陸的游客。導游內(nèi)田江章,曾在北師大習漢語兩年,發(fā)音堪稱字正腔圓,沿途講解老到。天氣特好,云淡風輕,車流絡繹,高速不速,正好風景如畫,可以從容欣賞。車程約一時許,即可見富士山頂峰。隨即進入山口,富士依偎身邊。車從靜岡穿過長距離隧道,直達山梨,真正是繞富士環(huán)行,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一覽無余。惜五合目以上仍然冰雪封路,只能在四合目下車游覽。富士高峰,冰清玉潔,空氣清新,頓覺超凡出世。午后下山,又復經(jīng)原路繞富士環(huán)行,多處仍可飽覽富士山倩容。隨后在山腳鄉(xiāng)村野店進餐,茅草木屋,長條桌凳,粗陶餐具,盡顯原始純樸,并有熱騰騰火鍋寬面條佐餐,正好療饑休息。此處亦屬富士山區(qū)景點,名字為“富士箱根國立公園河口湖畔‘河口湖莊’”。山區(qū)高寒,東京櫻謝幾盡,本地山櫻仍然怒綻,蔚然可觀,山光湖色,別有情趣。隨后又至“忍野八海”景點觀光并購土產(chǎn),游人如織,商品亦豐富多彩。攤販日婦多習商業(yè)簡單漢語,盛情兜售,但舉止合度,并非強求。下午4時至圣山中湖溫泉“紅富士の湯”,是為開放式溫泉,露天泡浴,且可觀富士山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5時乘車離去,沿途又有富士倩影時時顯現(xiàn)。近7時抵新宿,游客過半下車,7時半抵達終點東京站,正式解散,游客與導游司機鄭重行禮惜別,直至8時始回到住處。今日之游快哉!
4月15日全日休整,俄憲電腦演示全部照片,量大且多佳品。下午舊友袁玉英從三重趕來。敘往事甚久,懷玉贈以湖州絲巾。晚間俄憲介紹澀澤交流項目細節(jié),以及關西大學從兩所合作發(fā)展為兩校合作的建議。
4月16日早餐后俄憲辭別,回創(chuàng)價大學工作,支農(nóng)亦回旅行社料理業(yè)務,派日籍職員高田早苗陪我們?nèi)\草。雨漸大,但游客仍多,惜民間工藝品已不如1993年暑假豐富。下午大雨降溫,急乘地鐵至三田,轉出租車回Jal City,起步價而已,早苗導游之功也。晚,陶德民電話,為關西大學申報科研基地落實事(文部省指定我為終審),又復商討澀澤18日會晤事宜。
4月17日,小雨,上午寫備忘錄,準備與澀澤晤談。懷玉為北海道旅行做準備,中午早苗陪我們?nèi)チ硪粭l小街吃快餐,有A、B、C三種套餐選擇,店面甚小,顧客蜂擁而至,連樓梯過道都站滿人,而秩序井然,進餐簡便,流動率甚高。食品無非一主菜,一沙拉,一醬湯,但可口且量足,價廉物美。一切皆為顧客方便,節(jié)省時間、精力與金錢,是以生意火爆,享譽于外。飯后閑逛,早苗仔細解說,對了解日本基層民情頗有收獲。下午休息。趙軍夫婦先后冒雨趕來探視,晚上在二樓龍門餐廳吃坐桌自助餐,無需起立取菜,點擊電腦即可送來,亦為一種便民措施。此為淮系中華料理,清淡雅致。懷玉胃口大開,談興尤濃,深夜始散。
4月18日,上午驅車一小時至西池袋宮崎故宅,黃石出迎,蕗苳門口佇候,情摯意深。他們已為檢閱文物作充分準備,取出許多以前未曾看過的珍品,希望能在中國完整出版,讓世人共享。黃石夫人不斷送來精致茶點,神態(tài)一如往常,惟第三代(一子一女)均已工作,家務業(yè)已輕松。兒子在電視臺擔任記者,成為“空中飛人”,孫女幼時極為可愛,現(xiàn)已在國土資源廳上班,因此兩人均未能與我們見面。12時半興辭,陶德民開車接至上野公園“東方紅”中華料理店進餐,櫻花已殘,園內(nèi)人稀安靜,據(jù)說櫻花盛時一座難求。德民主要是通報關西大學向文部省申報COE項目(相當于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科研與人才培育基地)進展情況。我因為教科書問題批評日本文部省數(shù)十年,但文部省卻同意我為最后終審的兩位資深學者(referee)之一,總算比較開明。下午2時40分,與雅英、小松、木村等在宏敞的車站咖啡廳商談布展與交流諸事,依依惜別。
4月19日懷玉偕早苗又去上野游覽并購物,我整日審閱關西大學申報材料,嚴謹、扎實、細密,體現(xiàn)名牌私立大學的優(yōu)良學風與管理資質(zhì)。該校提出“文化交涉學”的理論框架與本校特色,相當于中國過去的中西交通史,從“1對1”已發(fā)展成為“N對N”的文化交流(多元交流),特別強調(diào)交流過程與社會效應的復雜性與互動性,確有可能開辟一片學術新天地。團隊成員大多學養(yǎng)豐富,各有成名專著,且有國外一流學者參與。最可喜者,首席科學家并非日人,而是眾望所歸的陶德民,可見關西的國際化眼光勝于關東。
4月20日上午,懷玉整理遠行衣物,我草擬COE項目終審參考資料評估意見,字斟句酌,無一字不落實處,自覺大氣得體,頗具全球視野。下午去椿山莊(原山縣有朋府邸),正式宴請野澤豐,感謝他對華師與我們個人的關懷與幫助。隨后支農(nóng)陪懷玉買最新一代手提電腦(秋葉原電器商店,規(guī)模極大,品種齊全),7時許滿載而歸。
4月21日上午,行李裝箱,郵寄書刊。12時吳明開車來送去機場,下午2時20分起飛,4時40分到達札幌機場后又乘車,車行約一小時到達札幌萬麗酒店(Renaissance Sapporo Hotel),寬敞明潔,不遜東京。司機為日本人,華語嫻熟,曾在北京新大谷分店工作16年,沿途熱情講解。老友藤岡喜太郎偕祖麗菲婭·買買提在大廳迎候。買買提來自新疆農(nóng)業(yè)大學,已在北海道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平時與藤岡較熟,義務充當翻譯。晚上到市區(qū)著名海鮮餐館,品嘗以清蒸大蟹為主菜的北海道大餐,蟹之體量極大,置于米飯上(類似文昌雞飯)蒸,鮮汁融入潔白米飯,晶瑩噴香。餐具備有大型剪、鉗,亦體現(xiàn)北海道人之豪邁大氣。深夜始回餐館,顧客以華人居多,故服務員多能華語交流,華人尤以新疆來者居多。
這是初來日本北部邊疆的第一個夜晚,企望已久的北海道之旅就此起步。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把學問寫在大地上
我最早萌生隱退之意是在1987年,當時我已年過花甲,按照離休政策可以回原籍養(yǎng)老。我的原籍是浙江,連女兒也自認為是浙江人,次女雪梅還自己選擇考進浙江大學光儀系,父女心思相通。
其實,我之前沒有去過祖籍吳興(今湖州),在章氏聚居的荻港沒有任何近親,連“墳親”(守墓人)解放后也完全失去聯(lián)系。但我落葉歸根時,仍把荻港視為首選之地,因為童年時代所受的家庭教育就是如此定位。雖然家人遷徙外地已逾五代,但始終被視為浙商,而我們幾代人都保持浙人風俗習慣,連寫字都必須師趙(趙孟頫),把寓地視為僑居,沒有任何歸宿感。因此,我決心離開湖北,回到荻港安度晚年。
正好這年暑假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在南京舉辦全國“陶行知研究骨干培訓班”,學員有兩三百人。我與胡國樞都是“陶研”會副會長,所以再次聚會。他與我同鄉(xiāng)又同行,所以早已成為知心朋友。他一直在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工作,并且任所長多年,又是高級民主人士胡愈之的侄兒,所以與浙江省的黨政領導都有所交往。他理解我的內(nèi)心隱秘,決心促成此事。南京會后他親自陪同我去荻港尋根,同時也向省政協(xié)王主席匯報,希望能對我有適當安排。
那時荻港仍屬于菱湖鎮(zhèn),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仍很緩慢,但也正因如此,保持原來風貌也就更多,連汽車都難以通行,從外地到荻港,主要是靠機帆船在密密麻麻的蘆葦蕩中緩緩通行。在菱湖鎮(zhèn)鎮(zhèn)長的關懷下,我們很快找到一位熱心幫助章氏家族從外地回來尋根的郵遞員。他自己繪制了一張荻港簡圖,并且按圖索驥,很容易就找到兩位族人,都是“宗”字輩,十六世,與我父親同輩,而且已退休回鄉(xiāng)。他們熱心引導我們游覽全村,并且講述許多有趣的故事,但是使我觸目驚心的是荻港已失去過去的繁榮,整個村落已陷于貧窮,連接待外地游客的“荻港大飯店”也顯得破爛不堪。
我這才領會到近鄉(xiāng)情怯,這就是清末民初曾經(jīng)經(jīng)濟繁榮、教育發(fā)達、人才輩出的荻港嗎?我想起自己的曾祖父維藩公,他雖然生于太原,長于蘭州,少年從戎,在左宗棠率領下轉戰(zhàn)新疆各地,活脫脫一條西北漢子,但甲午以后卻急流勇退,棄仕經(jīng)商,在事業(yè)有成的晚年熱心于認祖歸宗,并且在詩文中流露出濃郁的鄉(xiāng)愁。其遺著《鐵髯詩草》收有《北固山人寄贈西湖圖帳檐賦此以謝》詩句:“一幅吳綾遠寄將,龍眠妙筆勝倪黃。知余時作思鄉(xiāng)夢,為畫湖山舊草堂。”“相約蒹葭白露天,六橋三筑共留連。何修結得猶龍侶,杖履追隨亦是仙?!薄巴偻驹鐟臆嚕猛T湖上驢。四世同堂同敘樂,兩家佳話有誰如?”“我家昔住圣湖東,烽火頻驚草閣空。愿構孤山三架屋,四時常作主人翁?!痹娭刑岬剿氖劳?,實指我大哥開平(曾長孫)生于1919年,而維藩公卒于1921年,可知此詩應當寫于1920年左右。維藩公歸隱故鄉(xiāng)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只有其骸骨安葬于杭州保俶塔下的章家園墓地。他遺留有13枚圖章,其中一方為“苕溪漁隱”,至今仍保存在故鄉(xiāng)美麗如畫的荻港漁莊附設的歷史文化博物館中。
當時我確實很想在有生之年為曾祖父實現(xiàn)他的歸隱故鄉(xiāng)之夢,正好省政協(xié)王主席求賢若渴,立即與教育廳商定,初步方案是讓我接任浙江師范大學校長,并且委托一位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請我吃飯,正式告知我即將向湖北省政府發(fā)商調(diào)函。我立即答應,決定一回武漢就正式辭去華師校長職務。但這個美好愿望終于未能實現(xiàn),湖北省乃至教育部都不批準我辭職,只得繼續(xù)堅守崗位,直到1990年,終于主動辭去校長職務并且遠去北美訪學,因而談不上服務鄉(xiāng)梓。
但是故鄉(xiāng)并未忘記我這個流落在外的老鄉(xiāng)親。2000年秋天,湖州市舉辦首屆以“筆墨江南”命名的文化節(jié),各項活動內(nèi)容豐富而又精彩,其中“湖筆文化高級論壇”還邀集若干外地鄉(xiāng)親,包括金庸、吳小莉等。我應邀發(fā)表《湖筆文化與章氏家族》講演,這可以說是我首次在家鄉(xiāng)公開亮相。湖州市委副秘書長勞紅武負責全程安排我的活動,她是湖州師院的校友,因此對我這個師范大學校長特別關切。會后,我專程回荻港拜會鄉(xiāng)親,菱湖區(qū)委書記倪玲妹親自接待。她雖然是村干部出身,但經(jīng)過多年磨練,已經(jīng)成為一位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與政治頭腦的優(yōu)秀干部。她在菱湖地區(qū)工作多年,從村到鎮(zhèn)到區(qū),摸爬滾打,對荻港非常熟悉,特別珍重章氏家族的輝煌歷史。盡管菱湖依然貧窮落后,她卻非常注意古建筑及相關文物的保護,幾乎是全部封存原有村落,雖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均妥善保存,不容許任何眼光短淺的開發(fā)。湖州文化節(jié)以后,市領導已明確以歷史文化節(jié)為重中之重。我的回鄉(xiāng)真是如魚得水,正好可以在文化城建與歷史旅游方面發(fā)揮咨詢作用。何況倪玲妹高瞻遠矚,且具足夠膽識,所以一見如故,決心共同把荻港建設成為現(xiàn)代化而又古色古香的文明古村,并且以民國歷史文化為特色,構建文化歷史旅游為脫貧的突破口。她把我安排在虛有其名的“荻港大飯店”,并且邀集村委主要干部與我共進午餐。“大飯店”雖已破舊,但家鄉(xiāng)的菜肴卻非常可口。玲妹一入席就笑問:“章校長大概是第一次與村官吃農(nóng)家飯吧?”我卻故意嘆口氣:“但我過去卻有好些年想見村官而未能呀!”我坦陳自己以往那些落魄歲月,頓時化解了“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的隔閡,而鄉(xiāng)情迅速讓我融入荻港人當中。在當?shù)厝说男哪恐?,我就是荻溪章氏第十七世的一個村民。正是以此為起點,村委書記吳瑞春與副書記章金財就成為我生死不渝的知交與戰(zhàn)友。
倪玲妹慧眼識珠,她還刻意培養(yǎng)一位青年創(chuàng)業(yè)典型(盡管當時還沒有這個稱號)徐敏利。這是一個只讀過高中的小村姑,她與妹妹弟弟攜手合作,勤勞致富。最早是隨潮流經(jīng)營石油加工,后因污染嚴重,政府斷然禁止,并且多方面資助他們轉行。倪玲妹把環(huán)保與歷史文化旅游結合起來,鼓勵徐敏利從事美化荻港的旅游業(yè),除提供兩百畝水田外,還在融資上提供方便,村干部更是大力支持。他們共同努力,精心設計,終于很快就創(chuàng)建了一個詩情畫意的“荻港漁莊”。由于離上海很近,那些逛膩了周莊之類老景的游客,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保持更多傳統(tǒng)文化與村野風光的新去處。經(jīng)過舒乙等文化名人的品題,吸引了許多京滬名人前來度假。當然,我們?nèi)A中師大近代史研究所經(jīng)常利用假期旅游、開國際研討會等方式,不斷擴大荻港在國內(nèi)外的影響。荻港漁莊借用了“荻港漁隱”的歷史文化遺存,把維藩公的“苕溪漁隱”圖章存列于附設的博物館,并且請我在風景絕美的一個餐廳包間書寫“清芬堂”名,陳英士等海外后裔很多都曾來此尋根。荻港漁莊一舉成名,敏利迅速從一個多少有點害羞的小村姑成長為一個勇于開拓的智慧型企業(yè)家。她不隨波逐流,追求庸俗的時髦與西化,而是扎根于本土文化,把室內(nèi)現(xiàn)代化設施與傳統(tǒng)的園林建筑結合起來,特別刻意保存?;~塘,并申報世界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一舉成功,更使這處景點聲名遠揚。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曾在此舉辦國際會議,推廣桑基魚塘的稻植、養(yǎng)魚與蠶桑之間的良性循環(huán),認為可以在第三世界后起國家大力推廣。漁莊重視科技改良,設有二十余人的“院士專家工作站”,覆蓋農(nóng)林養(yǎng)殖乃至食品加工許多學科,這更提高了漁莊的水平與效益。
湖州文化節(jié)揭幕以后,倪玲妹很快就被提升為副市長,聰明才智有了更大的揮灑空間。她利用荻港章氏的歷史資源,通過十七世羅伯特·章的牽線,率團前往瑞典訪問一座城市(即羅伯特·章的老親王繼父的昔日封地),并把該市與湖州結成姐妹城市,在經(jīng)濟、文化上加強交流。玲妹此行由湖州市外辦副主任張建智陪同,此人系湖州奇才,原習中醫(yī),但酷愛文史,又善于交際。進外辦以前,曾歷任湖州市駐杭州與上海辦事處主任,與當?shù)匚幕硕嘤薪煌?。他醉心于紅學研究,與當代紅學專家頗多交流,而對當代文學(特別是詩歌)也有獨到見解。他與我結識最早,對發(fā)掘荻溪章氏家族歷史大有建樹,所以成為玲妹得力助手,而荻港村受惠最大。他參與到日本訪求嘉業(yè)堂藏書,與北京的中國政法大學合編《沈家本全集》,以及為著名詩人徐遲建紀念館開研討會,都可以說是大手筆。他對民國湖州史研究最為關切,促成湖州市民國文化陳列館與民國史研究院的建立,同時還以德清縣圖書館為依托,業(yè)余創(chuàng)辦了一個以紅學研究為主體的同仁刊物,受到許多海峽兩岸同行學者的贊譽。
正是在這些有識之士的關心與幫助下,荻港這些年蒸蒸日上。正如章金財2019年新春來信所述:“最近荻港家鄉(xiāng)由湖州市人民政府主辦湖州南潯節(jié)第十屆魚文化節(jié),領導、專家、新聞媒體及參與村民、各方游客,有數(shù)千人,熱鬧非凡。進行多場?;幕搲?、講座,整個漁莊都是濃濃的魚文化氣息,祭魚神的歌舞,魚的菜肴,魚的書畫。大家參觀荻港的世界重要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塘,已獲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評審通過,湖州與荻港榮獲第一張世界級名片?!倍?017年清明節(jié)前后,荻港又正式成立鄉(xiāng)賢會,由老書記吳瑞春與我擔任名譽會長,家鄉(xiāng)在村治方面也進入一個新的境界,而且贏得海內(nèi)外眾多鄉(xiāng)親的眷念與支持。
——摘自章開沅著《凡人瑣事:我的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
會員家 | 書天堂 | 天貓旗艦店 |
微信公眾號 | 官方微博 |
版權所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集團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紀委舉/報投訴郵箱 :cbsjw@bbtpress.com 紀委舉報電話:0773-2288699
網(wǎng)絡出版服務許可證: (署) | 網(wǎng)出證 (桂) 字第008號 | 備案號:桂ICP備12003475號 | 新出網(wǎng)證(桂)字002號 | 公安機關備案號:4503020200003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