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老號森鐵
一
冬天，意味著寒冷和冰雪。
嗚——森林的寧靜被一聲巨吼撞開了個大窟窿。疲憊的森林小火車吭哧吭哧喘著粗氣，然后，吱的一聲噴 出一口白霧，停在了林區(qū)某個小站。白霧飄舞，徐徐不散，或掛在行人的睫毛上，或掛在凍僵的樹梢上，或掛在七扭八歪的木障子上，那場面很是有些喧囂和野性。
曲波的《林海雪原》中有一句話：“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痹凇按竽绢^時代”，林區(qū)人是多么牛氣和豪邁??！森林小火車運木頭，一節(jié)車皮只能載三兩根。那家伙，大呀，多了裝不下呀！一根木頭有多粗呢？光是樹皮就 有磚頭那么厚啊！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早年間，林區(qū)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小火車運木頭從山外換回來的。的確，當(dāng)年林區(qū)的輝煌和榮耀是與森鐵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今天東北林區(qū)實行大禁伐，對森林來說無疑是個福音，但對森鐵而言，卻是個致命的打擊。斧鋸入庫，森林休養(yǎng)生息了，森鐵運什么？林 區(qū)人吃什么、喝什么？
傳統(tǒng)意義上的林區(qū)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與世隔絕、封閉的林區(qū)只是影視劇和小說里的事情了，到處是堆積如 山的大木頭的林區(qū)已經(jīng)不見蹤影。林區(qū)特有的那種遙遙路途也已不復(fù)存在。如今，林區(qū)已大致成了靜態(tài)的地方，它在地理上已經(jīng)定域，今非昔比。
告別伐木時代之后，林區(qū)的困惑和尷尬，只有林區(qū)人自己知道。有的林區(qū)干脆把利用率低的森鐵鐵軌拆了，鐵軌當(dāng)廢鐵能賣幾個錢算幾個錢吧，總比在那里閑置著風(fēng)吹雨淋地熬日月，生銹爛掉變成廢品強。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森鐵的問題并非一拆了之。
在黑龍江林區(qū)樺南林業(yè)局，我走訪了森鐵司機任景山。他開的是一輛老式外燃蒸汽機車，車號是“森 055”，需兩個司爐不停地往爐內(nèi)填煤，蒸汽產(chǎn)生動力，機車才能行駛。開小火車是個很臟的活兒， 任景山滿臉都是油漬和煤灰，只有張口說話時的牙齒是白的。任景山干這個行當(dāng)十余年了，對小火車懷有深厚的感情。他說，這家伙看起來很笨，但力氣大，裝上一座山也能拉走。他說，開小火車不需要太多的技術(shù)，最重要的是瞭望，對路況的把握要準(zhǔn)，哪里該加速，哪里該減速，哪里要拉笛，一打眼便知道才行。
任景山微微嘆一口氣，說，早先森鐵兩邊的樹還很密，那時一年四季都在這條線路上跑，現(xiàn)在只有冬季里的兩個月出出車，運運煤，干著不過癮。我問他，沒想干點別的嗎？他說，干別的活兒，一下又很難適應(yīng)。咱這森鐵工人，若是離了森鐵還真難活呢。說到這里時，他的眼睛有些潮。
我趕緊把話題岔開，說，咱們照張相吧。于是就喊當(dāng)?shù)氐呐笥迅祫倿槲覀冋障?。咔嚓咔嚓，照了十幾張，背景就是“?055”號蒸汽機車。
這些照片，記錄的也許是中國最后的森鐵了。
二
清朝初年，清廷視滿洲為其發(fā)祥地，實行封禁制度，即禁止采伐森林、禁止農(nóng)牧、禁止?jié)O獵、禁止采礦，通稱“四禁”。因而，東北林區(qū)基本沒有開發(fā)。直到十九世紀下半葉，清廷設(shè)木植公司，山林的寂靜才被打破。黑龍江東部，山脈縱橫，林木茂密，其中最富之處，則為大青山，青翠彌望。光緒時訂稅章，由征收局代收，作為國家正款，其辦法是由“木把頭”領(lǐng)票入山采伐，木廠運銷按照賣價而征其稅。出于稅源的考慮，清廷開始劃分林區(qū)，組織木植公司進行采伐。
大雪封山之后，木植公司通過木把頭雇用伐木工人，用大斧砍伐，用牛、馬拉爬犁和河水流送的方式運輸木材。 光緒年間， 清政府派員外郎魏震赴長白山考察林業(yè)。魏震在日記中寫道：“木稅為奉省入款第一大宗?！蔽赫? 是個心細的官員，他在考察時把伐木工人怎么伐木，怎么運輸，政府在哪里征稅都搞清楚了。他寫道：木把頭每于冬初貸款攜糧入山砍木，山雪封凍后道路溜滑如鏡，木材由牛馬自山巔拉運而下，堆存山溝。四月間，雪消水漲，奔流自山溝而下。乃穿成木排，編成字號運之入江，直達安東縣大東溝，俗稱南海。南北木商在此定購，奉局在此征稅。魏震在日記中對臨江還特意多寫了幾筆：據(jù)云，臨江自二道溝以上至二十二道溝， 均在長白山之陽。山溝深處，叢林茂密，雖砍伐數(shù)十年不能盡，每年木把頭約三萬人。可見，當(dāng)時的采伐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眾。
然而，無論怎樣，這都是中國自己的事情。至一九〇三年，中東鐵路的修筑完畢，掀開了沙俄掠奪中國森林資源的歷史——此可視為中國森林史上慘痛的 一頁。
一八九八年八月，中東鐵路正式開始動工，以哈爾濱為中心，分東、西、南部三線，由多處同時相向施工。北部干線（滿洲里至綏芬河）和南部支線（寬城子至旅順），全長約兩千五百公里，干支線相連，呈“T”字形，分布在中國東北的廣大地區(qū)。中東鐵路修到哪里，哪里的森林就遭到毀滅性的破壞。著名林學(xué)家陳嶸痛心地寫道：“沿鐵路兩側(cè)五十里內(nèi)之森林，均已斫伐凈盡?！?p/>
一個強盜尚未歇手，另一個強盜又掄起斧頭。
一九〇四年“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這場在中國國土上進行的兩個列強間的戰(zhàn)爭，爭奪的“肥肉”竟然是長白山鴨綠江流域的森林資源。沙俄戰(zhàn)敗后，日本無視中國主權(quán)，控制了這一地區(qū)的森林采伐權(quán)，強行沒收了中國木商存放于大東溝的原木，蠻橫掠奪了鴨綠江上的一切漂流木。
在強盜的眼里，中國東北的森林，可謂“遙望其狀，蒼蒼郁郁，若黑云橫天，際數(shù)十里，不見涯溪，近入林中，數(shù)千里古木老樹，若巨蛇橫溪，白日猶暗，虎狼跳梁，麋鹿騰踔，菁叢深邃，幽溪潺湲，疑在太古之世”。
一九〇八年，日本在安東（丹東）成立鴨綠江采木公司，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森林采伐。所采木材，除了在鴨綠 江水上流送， 還在臨江十三道溝鋪設(shè)森林鐵軌，用森林小火車運輸。
嗚嗚——嗚嗚嗚——
從此，東北林區(qū)就有了森林小火車噴云吐霧的身影。
一九三一年，日寇侵占東北后， 開始以“拔大毛”的方式盜伐紅松、魚鱗松、落葉松、水曲柳、黃菠蘿、蒙古櫟等珍貴木材。無數(shù)良材被森林小火車運出山外，再從安東用輪船運往日本本土或沉于日本海域，等用時撈出。
日寇侵華期間，總共從中國東北掠奪了多少木材，現(xiàn)在無任何資料可供查閱了，但有一個事實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日本投降后，東北林區(qū)的森林小火車光是運輸日寇遺留下來的“困山材”（伐倒來不及運走的木材），就整整運了兩年。
森林，疲憊不堪；森林，傷痕累累。
第 2 章 哈拉哈河
松鼠是森林里的精靈。
它那漂亮的尾巴飄飄然，輕巧靈活，光亮閃閃，嫵媚動人。一會兒在身后，如同拖著一朵云，在林間躥來躥去，活力無限； 一會兒在身上，尾巴緊緊貼著后背，直立而坐，用前足當(dāng)手，把食物送到嘴里；一會兒縱立伸直，停在樹梢上，警覺地觀察四周的動靜；一會兒又優(yōu)雅地卷起，翹過頭頂，腦袋在尾巴的遮蔽之下，閉目養(yǎng)神。
它腳爪尖細，行動迅疾，身影轉(zhuǎn)瞬即逝。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一根倒木到另一根倒木，從一個樹洞到另一個樹洞。它生性膽小，機警敏捷，時刻小心翼翼。它是爬樹的能手，腳爪歘歘歘，像帶著電一樣，上上下下，時而跳躍，時而采摘，時而抓撓?？傊?，它一刻也停不下來，挖著，啃著，咬著，嚼著，總是在折騰。它是快樂幸福的。秋天，它將橡果、松果、榛子收集起來，藏在洞穴里， 藏在倒木底下，藏在崖壁罅隙間，藏著藏著，自己也忘記藏在哪里了。無奈，冬天饑腸轆轆時，只得用前爪挖開積雪尋找食物。將積雪下挖出的堅果，一顆一顆帶到樹樁上，然后咬開，一點一點摳出里面的果仁。很快，樹樁下，滿是它扔掉的果殼苞片。幾只喜鵲飛來，歡天喜地。喳喳喳！喳喳喳！喜鵲看見了果殼苞片里有東西在蠕動。
林學(xué)家說：“松鼠是播種能手。森林里，假如沒有松鼠，樹木的再生情況就會少之又少?！?p/>
大多數(shù)松鼠本性懼水，但哈拉哈河兩岸的松鼠泅水本領(lǐng)超強。從此岸到彼岸， 抑或從彼岸到此岸，松鼠就抱著一塊樺樹皮跳進河里，用尾巴當(dāng)槳，左右！左右！左右！頃刻間就劃到對岸。有風(fēng)的日子，它就御風(fēng)而渡。尾巴直立在水面上，分明就是風(fēng)帆呀，挺著挺著挺著，一擺一擺一擺，甚是有趣。
哪里河段寬，哪里河段窄，哪里河段水流急，哪里河段水流緩，松鼠清清楚楚。在哈拉哈河的狹窄河段，松鼠過河就更不成問題了。它只需在此岸的高大落葉松上抓住一根長長的松枝，蕩來蕩去，蕩來蕩去，然后將自己用力一拋，嗖的一聲，一個弧線就拋到了對岸的 樹上。
松鼠不僅多疑，且領(lǐng)地意識極強，對于擅自闖入自己領(lǐng)地的同類冒失鬼，必驅(qū)之。如果對方飛揚跋扈不愿離開，打斗一番就在所難免。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打斗，枯葉亂飛，斷枝橫跌，叫聲悚然。
入夜，山的翅膀合攏成寂靜。森林，在黑暗中生長。
后半夜， 月亮的牙齒咬碎了石頭，嘩嘩嘩！碎石落下來，驚醒了時間。
時間可以向前，時間也可以倒轉(zhuǎn)。難以想象，哈拉哈河當(dāng)初的一切都是液態(tài)， 還有燃燒物，以及一片火海?；鹕綆r和礫石表面呈現(xiàn)出大大小小的石臼和蜂窩。 在石臼里，在蜂窩里，分明閃爍著躁動、發(fā)酵、滲透、磨蝕、膨脹、噴發(fā)等充滿力量的詞，這些詞也許超越了礦物的范疇，無所不為，甚至不可為也為之。
可以想象火山噴發(fā)時的場面是何等壯觀啊！俯身撿回幾塊扁扁的布滿蜂窩的礫石， 拿回家做搓澡石吧， 一定很耐用。火山石仿佛還在散發(fā)著硫黃的氣味， 這里空氣像葡萄酒一樣醉人。
站在高處望去，一切都驟然變了。
在粗大的蒙古櫟和挺立的落葉松中間，閃著亮光的白樺，沿著山坡緩緩的斜面，一直延伸到河邊。
在一處水流平緩的河段，只見幾個漁人正在用拉網(wǎng)打魚。網(wǎng)到的魚多半是鳙魚、嘎魚、黑魚，也有狗魚、雙嘴魚、尖嘴魚、鲇魚、江鱈、白魚。岸上開闊地帶，立著一排一排的用木桿子做成的曬魚的架子，上面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魚坯子。 當(dāng)然，如果運氣好的話，網(wǎng)到了鯉魚，是舍不得做魚坯子的。
搬來幾塊火山巖，就架起了一口鐵鍋。找來一些枯樹枝，用茅草點燃，木柴就噼噼啪啪地燃起來，一縷青煙，就裊裊升騰了。慢慢地，青煙飄進了林子里， 林梢上就像罩住了一張網(wǎng)。不經(jīng)意間，那張網(wǎng)便被樹枝劃破了，變成了一團棉絮，既不像霧，也不像云。
瞧，鐵鍋里的內(nèi)容可不是虛頭巴腦的，僅僅流于形式，而是務(wù)實的大塊兒的魚肉，野性、豪橫、蠻霸、磅礴。咕嘟咕嘟咕嘟！暗紅的醬湯酣暢地翻滾，熱氣騰騰 一如阿爾山人的性格。這就是哈拉哈河岸邊最著名的一道美食——醬燉鯉魚。
哈呀！
空氣里彌漫著魚肉的香味，聞到的人饞涎橫流。
然而，哈拉哈河的標(biāo)志性魚類并非鯉魚，而是哲羅魚。哲羅魚生在哈拉哈河上游的江汊子里，長在下游的貝爾湖和呼倫湖。哲羅魚是食肉的魚，最喜歡吃的就是水面上的飛蛾飛蟲。傍晚，正是飛蛾飛蟲聚群的時間，哲羅魚便生猛地跳出水面，捕捉飛蛾飛蟲。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泛起朵朵水花。
個頭大的哲羅魚比漁民的木船還長。哲羅魚的力氣也大得很，啪地甩一下尾巴能把船掀翻。從前，漁人要想捕到大個頭的哲羅魚是需要下“懶鉤”的。先找好“魚窩子”，頭一天夜里布鉤，次日清晨起鉤。懶鉤鉤到哲羅魚后不能急于把它拖上岸， 而是要使其疲憊， 消耗它的體力， 等它精疲力竭了再拖上岸來。 否則， 暴躁的哲羅魚會拼命折騰，人有可能不是它的對手，它把懶鉤咬斷，也是說不準(zhǔn)的事。
每年四月末至五月初， 阿爾山林區(qū)冰雪開始消融的時候，哈拉哈河的河水開始迅速上漲。哲羅魚就成群結(jié)隊，頂著水流，越過一道道障礙，越過一道道險灘，日夜兼程， 遍體鱗傷，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洄游到它的出生地——哈拉哈河上游的江汊子里。把魚卵產(chǎn)在河底的石縫里、亂石中，然后疲憊不堪地守護著魚卵，直到孵出小魚后，才開始返回貝爾湖和呼倫湖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