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觸摸虛構(gòu)中最真實的那片遼闊
——陳群洲詩歌印象
蕭? ?蕭
群洲兄于我亦師亦友，他為官一方卻因為詩歌與吾等布衣保持三十年的君子之交，想必也稱得上詩壇佳話。群洲來電時我在新西蘭，隔著一座太平洋他囑我為他的新詩集《約等于虛構(gòu)》寫序，讓我驚愕。群洲乃湖南詩壇名宿、衡陽作家協(xié)會的掌門人。眾所周知，大凡著書立說其序言皆出自名家手筆，吾等何人？惶恐之余我婉言謝絕過他的美意。
20世紀(jì)80年代中國文壇風(fēng)起云涌，“唯楚有材”的湖南文學(xué)異軍突起，涌現(xiàn)出一大批重要的作家和詩人，被外界稱為“文學(xué)湘軍”。在那個強大的陣容里，陳群洲便以情詩著稱被詩壇譽為“情詩王子”。90年代，陳群洲提出詩歌、散文、散文詩之外的另一種獨立文體——詩散文，并長期從事這一文體的探索與實踐，他推出的自己的詩散文文本《春天的聲音》，一度引起詩壇廣泛關(guān)注。著名詩歌評論家謝冕先生對詩散文給予高度評價。
三十多年來陳群洲筆耕不輟，至今已出版詩集七部。縱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從最初愛情詩里突圍后開始嘗試多維度寫作，從關(guān)注狹義的自我到后來傾向于廣闊的社會人文世界?！霸娙吮仨毟矣诜艞売眠^的風(fēng)格，敢于割愛、削減。如果必要，可放棄雄辯，做一個詩的禁欲主義者?！闭缛鸬湓娙送旭R斯?特朗斯特羅姆所言，陳群洲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地嘗試突破，究其創(chuàng)作軌跡，以“有我—無我—超我”的姿態(tài)層層遞進，不斷完善自己的寫作，像攀登者拾級而上擁抱屬于自己的登峰造極之境。
從烈火里取出光和時間的骨頭
工匠們都是異想天開的詩人
他們，在低處寫高于想象的唐詩宋詞
萬里江山的社稷風(fēng)云。賦予泥土生命的榮耀
一個又一個春天，在光陰里遠(yuǎn)走高飛
——《衡州窯》
衡陽，古稱衡州，湖湘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陳群洲生于斯長于斯，這座讓他引以為豪的古城與他的人生息息相關(guān)。近幾年來陳群洲的詩歌創(chuàng)作呈井噴狀，佳作迭出。他寫一座城市，寫他對工匠們的崇敬，愛之以火、以土、以熱血，他之于一座城市的愛，經(jīng)得起火與土的千錘百煉，他的詩亦然?！霸娙说纳畋厝辉谒脑姼柚械玫椒从?，這是藝術(shù)的規(guī)律，也是人生的一條規(guī)律?！痹娙寺欞斶_所說印證了陳群洲寫作的本質(zhì)。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喝湘江水長大的陳群洲是一位有使命感的詩人，他堅持以其獨特的詩歌寫作方式挖掘與傳承湖湘文化。諸如《祝融峰》《玉麥》《南岳衡山，這些移動的群峰》《南岳夜雨》《春到衡陽》等詩篇都是這座城市在他內(nèi)心深處迸出的回響，讀罷蕩氣回腸。“吹走陳年舊事，春風(fēng)是個喜歡撥弄琴弦的人/她呵氣如蘭，遼闊的衡州大地/樹木爭相返老還童，花香傳得很遠(yuǎn)”（《春到衡陽》），字里行間隱藏著滾燙的赤子心，這不禁讓我想起詩人艾青的名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一個懂得感恩的詩人，他的心里必有高山厚土，衡陽這座血性之城始終是群洲為人為詩的底色。
走向戶外寫作是陳群洲近來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嘗試，他頗為認(rèn)同著名詩人周瑟瑟先生所倡導(dǎo)的“中國詩人田野調(diào)查寫作”并參與其間。于是“洲瑟合鳴”，共同策劃了“第二屆衡山詩會·中國詩人田野調(diào)查南岳寫作計劃”。作為活動的積極推動者，陳群洲和國內(nèi)許多知名詩人南岳煮詩，衡山論道。詩人們深刻感受南岳衡山的精神內(nèi)涵，深入了解南岳衡山的人文歷史，以戶外行走的方式展開“田野調(diào)查”與“有現(xiàn)場感的寫作”。此活動取得空前成功，激發(fā)了群洲走向戶外體驗寫作的熱情，更大程度地延伸了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
這些愛美的豹子，它們的穿著?
比老虎還時尚，永遠(yuǎn)有時光的美學(xué)潮流
在云端里小憩的時候，才意外交出身體里的軟
路過的春天，誤把它們當(dāng)成草木的
柔情，山水迷人的一部分
風(fēng)吹過，群峰抖動
火山爆發(fā)之前，常常有這樣的征兆
——《紫鵲界梯田》
走向戶外的實驗寫作讓他的詩意更加遼闊，詩人有一雙慧眼，讀出了別樣的梯田。我們驚嘆于詩人超乎尋常的想象力，竟然將豹紋與梯田聯(lián)系在一起?！帮L(fēng)吹過，群峰抖動/火山爆發(fā)之前，常常有這樣的征兆”。最后詩人跳出梯田的狹義，給我們無限的想象。惜墨如金，更具張力的詩情奔涌而出，讀罷拍案叫絕?！霸娛菍κ挛锏母惺?，不是認(rèn)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wù)是塑造精神生活，提示神秘?！比褐捱@首詩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觀。恕我孤陋寡聞，第一次讀這首詩時我對紫鵲界梯田一無所知，特意上網(wǎng)搜了一下順便欣賞了不少紫鵲界梯田風(fēng)光攝影作品，但總覺得遠(yuǎn)不如詩人筆下的紫鵲界梯田所給我的藝術(shù)享受。這得益于詩人駕馭語言的超凡能力與對事物獨到的洞悉力。
秋風(fēng)吹薄了漓江。風(fēng)把水里的石頭
吹到岸邊。兩岸的群山
被吹得零零散散，瘦骨嶙峋
——《在漓江邊撿石頭》
群洲與桂林之戀緣于詩歌，也緣于他與桂林詩人劉春先生的友情。一年一度的桂林詩會，群洲都會率衡陽眾詩人如期而至，歸來必有大作問世。寫漓江的詩多如兩岸江灘的鵝卵石，數(shù)不勝數(shù)，再寫，若無新意，即是敗筆?！拔掖_信，用心，就一定有一塊傳世美玉/在亂石堆里，等著自己”。果不其然，群洲從不辜負(fù)桂林山水，更不會辜負(fù)喜愛他的讀者，語言簡約，詩意遼闊。他寫漓江，寫那些散亂的石頭，其實也是寫自己。詩人的天職就是尋找，在生死間尋找真理，在疼痛里尋找愛，在黑夜中尋找曙光，在迷離處尋找真我，以分行的文字自問自答，給予我們思索。我懷疑詩人在漓江邊找到的那塊“美玉”，興許就是身陷滾滾紅塵卻依然拒絕隨波逐流的自己，抑或是他對自己的一個暗示。當(dāng)我們在亂石中與這樣一塊“傳世美玉”不期而遇時，情不自禁怦然心動。驚嘆之余，讓我這位曾經(jīng)旅居桂林的衡陽客慚愧不已，曾幾何時在漓江邊依水而居，在獨秀峰上登高長嘯，竟然沒有寫出一首像樣的詩歌，實在愧對那座城市。
我喜歡群洲某些作品里淡淡的禪意，如沉香彌漫，沁心入肺。“午后的陽光暖和，一棵樹有內(nèi)心的寧靜/葉脈帶著微笑。我所見到的菩提/有如門口躬身的居士/在一座天下名寺里，修煉千年”（《南普陀寺里的菩提》）。在南普陀寺，詩人就是另一棵菩提，每個漢字都在參禪，渡我們進入自己寧靜的內(nèi)心。一首詩倘若能給予讀者這樣的領(lǐng)悟，它的使命即完成。寫詩就是修行，也是修心，詩人在自己的內(nèi)心自留一塊圣潔之地，仿佛一字一寺廟，一樹一菩提。“只有手握畫筆的凡?高是孤獨的/他遼闊的內(nèi)心，散落著花盆里的瓜葉菊，葛樂蒂的/磨坊，勞作的農(nóng)婦，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fēng)”（《蒙馬特的局部》）,諸如這些篇什無疑是他走向戶外寫作的成果。“作為這個春風(fēng)激蕩的時代的發(fā)現(xiàn)者、思考者、記錄者和探索者，他保有與眾不同的寫作方式，昂揚激情和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痹谥苌值脑姼柩杏憰先褐奕缡钦f，在我看來這既是他對瑟瑟先生的肯定，也是他對自己近年創(chuàng)作的觀照。
詩言志，群洲的詩歌文本言之有物，寓物抒意，讀之必有所獲。平素好茶的我，竊以為讀詩如品茗，唇齒留香，味蕾回甘，清心，思遠(yuǎn)，必是上等好茶無疑，我想好詩也大抵應(yīng)該如此。顯然，群洲的詩具有這樣的氣質(zhì)。無論是狀物還是寫人，他的詩歌沿襲了一貫以來言簡而意繁的特質(zhì)，看似簡約的句子卻獨具匠心。
入詩。入畫。瓜熟蒂落的
時候，入了洞房
后來，入了巍巍青山和中國革命烈士英名錄
朱德，從講武堂走出來的四川男人
途經(jīng)湖南耒陽以后
一輩子，再沒有忘記這種與眾不同的植物
——《若蘭》
在眾多寫人的篇什中，我對這首《若蘭》情有獨鐘。若蘭，一定讓你想到蘭花，“入詩。入畫”，僅此一句，他便把蘭花寫活了，超凡脫俗；“瓜熟蒂落的時候，入了洞房”，再讀，實則寫人。伍若蘭，湖南衡陽人，一位文武兼?zhèn)?、有勇有謀的巾幗英雄，因為她是朱德的第三任妻子，更多了一分傳奇色彩?？稍娙藙ψ咂h，摒棄人云亦云的程式化寫作，著筆一個妙齡女子的愛情與歸宿，令人讀后耳目一新，這就是群洲高明之處。寥寥數(shù)筆出神入化，將巾幗英雄寫出質(zhì)地如蘭的氣質(zhì)，堪稱詩歌寫人文本的典范。
同樣，他寫偉人孫中山也與眾不同——“他給龐大的國家號脈/開異想天開的方子//那是百年前的中國。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倒的小個子/瘋了一樣到處尋醫(yī)問藥，為治一頭/睡獅的積貧積弱”。他筆下的潘玉良讓人肅然起敬——“她畫花朵，畫女人/畫鏡子里自己孤獨而有爭議的身體/偶爾也畫夢里的千里江山和水鄉(xiāng)故園/生活所迫，一生做過許多交易。她賣身子，賣畫/但有兩樣?xùn)|西永遠(yuǎn)不賣：不容玷污的靈魂/和自己至高無上的祖國。”那些在時光中早已煙消云散的歷史人物，一個一個就這樣被詩人寫“活”了，惟妙惟肖，逼真?zhèn)魃?，讀著讀著仿佛聽到他們從過去時空返回的腳步聲。詩人有魔術(shù)師的功力，讓讀者瞬間產(chǎn)生奇妙的幻覺，也許這是群洲本人始料不及的。
群洲為官一方，洞悉人間冷暖，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字里行間飽含了詩人溫厚的情感?！笆聦嵣?，我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長什么模樣。只知道這位母親/開一輛破舊的出租車，起早貪黑/出入在小區(qū)門口，大街小巷/那一年，三歲的女兒在菜市場走失后/辭職做了出租車司機。十八年來，一天也不曾放棄”（《開出租車的母親》）。“被風(fēng)吹到云端的蒲公英，生活迫使他們/又一次克服了恐高癥。高樓大廈的/每一塊磚，都是比螞蟻還小的他們/搬上去的，包括城市的大氣與美”（《他們》）。詩人不僅寫偉人、寫歷史人物，也寫身邊的普通人，用他的神來之筆，勾勒出市井人物的特征，記錄他們的命運。無論是偉人還是普通人，在他的筆下逼真而傳神。這些有溫度、有思想的文字經(jīng)他打磨，便有了觸動人心的針尖，直抵我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陳群洲作為一位有擔(dān)當(dāng)?shù)臅r代歌者，作品里始終跳動著時代的脈搏。庚子新春，武漢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群洲以詩歌的方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他寫下“霹靂一陣一陣，帶著人間的暖流/大雨里的武漢哭了。黃鶴樓/如張開的翅膀，長江大橋返老還童/摘下口罩的武漢，依然面若桃花/依然有春天一往無前的長勢”（《坐在和諧號上的春天已經(jīng)出發(fā)，它將途經(jīng)武漢》）。他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十幾首，聲援武漢抗疫。組詩《己亥，從武漢出發(fā)的故事》廣為傳播，被中國詩歌網(wǎng)等多處推出，制成的音頻幾次上了“學(xué)習(xí)強國”平臺。危急時刻，群洲的行動，不禁令人肅然起敬。
這些年群洲雖然一直在體制內(nèi)，卻始終堅持民間寫作立場。他的詩歌就是他的生活，何以如此？“三百公尺以外，市井一如既往地/喧囂，甚至還有些疼痛與虛偽/只有我們?nèi)绱诉|闊，仿佛沒有風(fēng)的天空/干凈。孤獨。從來不失深沉與曠遠(yuǎn)”。讀他這首《平湖冬色》，我們似乎找到了答案，縱然塵世紛擾，心有平湖，詩歌賦予了他超凡脫俗之境。
群洲以魔法般的文字為喜愛他的讀者鋪設(shè)了一條秘徑，唯有知音方可抵達他遼闊的精神原野，我慶幸自己已經(jīng)踏上了這條秘徑。在那片遼闊之地，必將隆起一座思想高地，我篤信一定會有人以詩神的名字為那片高地命名?！都s等于虛構(gòu)》，我有幸先睹為快。作為“洲粉”，悅讀之余寫一點讀后感理所當(dāng)然。匆匆記之，權(quán)且當(dāng)作與眾多洲粉分享，不亦樂乎。
2019年12月初稿
?2020年2月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