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女兒阿夢》是任大星的中短篇兒童小說集,共收錄了任大星的10篇小說,包括《狐貍女兒阿夢》《呂小鋼和他的妹妹》《三個銅板豆腐》等多篇獲獎作品?!逗偱畠喊簟分v述的是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段真實生活,初聽上去帶點兒筆記小說的荒誕味,但絕不是從《聊齋志異》中套來的神怪故事。少女阿夢被稱作狐貍女兒,她一直在尋找爸爸?!度齻€銅板豆腐》講述了在日本侵華的大背景下一個和豆腐相關(guān)的小故事。三個銅板可買一碗豆腐,而“我”一直到8歲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因為豆腐是稀罕的特殊菜。后來外婆承諾讓“我”吃一回豆腐??傻搅说诙辏毡颈瓦M(jìn)了村……一晃20年了,臨終前的外婆手里還緊緊抓著三個銅板,那是留給外孫吃豆腐的。小說真實地展示了新中國成立以前的社會人生圖景,讓讀者體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guān)系,體驗到人類童年時代的原始生命力,體驗到來自感性生命搏動的潛意識沖動。
任大星(1925—2016),浙江蕭山(今杭州市 )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編輯室副主任,編審,1988年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全國期刊編輯榮譽獎。著有少年兒童小說和童話《呂小鋼和他的妹妹》《剛滿十四歲》《野妹子》《耐心的中隊委員 》《湘湖龍王廟》《狐貍女兒阿夢》《小小男子漢》《我的童年女友》《我的第一個先生》《三個銅板豆腐》《雙筒獵槍》《我的多彩童年》《壞爸爸好爸爸》《大街上的龍》以及論著《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談》等約三十余種。作品曾獲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評獎一等獎、全國優(yōu)秀少年兒童讀物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之優(yōu)秀作品獎、中華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等多種獎項。
呂小鋼和他的妹妹 1
三個銅板豆腐 27
怕死的老外婆 39
告訴我,秘密在哪里 59
狐貍女兒阿夢 68
畫眉鳥 148
雙筒獵槍 167
玩的本領(lǐng) 181
我的第一個先生 208
序
束沛德
兒童小說枝繁葉茂、花團(tuán)錦簇,是我國當(dāng)代兒童文苑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近七十年來,兒童小說是兒童文學(xué)諸多體裁樣式中,收獲最豐碩、受眾最多的一種文體。
名篇佳作迭出,影響廣泛久遠(yuǎn)。從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羅文應(yīng)的故事》《海濱的孩子》《我和小榮》《小兵張嘎》,到八九十年代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我要我的雕刻刀》《男生賈里》《草房子》,再到新世紀(jì)以來的《舞蹈課》《你是我的妹》《一百個孩子的中國夢》《吉祥時光》,這些思想性、文學(xué)性、可讀性俱佳的小說,為一代一代的小讀者所喜愛,在他們心靈深處留下了美好的印記。
近七十年來,兒童小說的題材內(nèi)容不斷開拓,呈現(xiàn)豐富多樣的格局。校園題材、家庭題材、革命歷史題材、童年回憶題材、動物題材,都是眾多兒童小說作家熟悉、擅長、樂于選擇的??苹?、幻想、戰(zhàn)爭、探險、鄉(xiāng)土、異域等方面的題材,也不時有一些作家勇于探索、嘗試。無論哪種題材,凡是獲得成功的,作者都是深深植根于生活土壤,而作品基調(diào)則力求明朗昂揚,奮發(fā)向上。
優(yōu)秀兒童小說的作者都極其重視刻畫人物,著力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寫人物的心靈成長。羅文應(yīng)、張嘎、潘冬子、鹽丁兒、賈里、賈梅、桑桑、馬鳴加、馬小跳、阿蓮等,這些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已深深鐫刻在小讀者的心坎上,成為他們仿效的榜樣或知心朋友。
兒童小說園地里,已形成一支心系孩子、生氣勃勃的作者隊伍。新中國成立之初至“文革”之前馳騁于兒童文苑的小說家,如張?zhí)煲?、管樺、胡奇、蕭平、任大星、任大霖等已先后謝世,他們?yōu)樽訉O后代留下了珍貴的精神財富。如今活躍于兒童小說文苑、成為創(chuàng)作中堅力量的是改革開放初脫穎而出的張之路、沈石溪、曹文軒、秦文君、常新港、梅子涵、黃蓓佳、董宏猷等和九十年代閃亮登場的張品成、張潔、楊紅櫻、彭學(xué)軍、殷健靈、薛濤等。新世紀(jì)以來嶄露頭角的李東華、格日勒其木格?黑鶴、翌平、韓青辰、李秋沅、鄧湘子、史雷等,已逐漸成為當(dāng)今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成人文學(xué)作家肖復(fù)興、張煒、趙麗宏等的加盟,使得創(chuàng)作陣容越發(fā)完整強大。
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歷程,成績確實令人矚目,但也并非風(fēng)平浪靜,一帆風(fēng)順。五六十年代,受“左”傾思潮的影響,出現(xiàn)過“政治掛了帥,藝術(shù)脫了班,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文字干巴巴”(茅盾語)的現(xiàn)象。十年動亂,除留下《閃閃的紅星》等為數(shù)極少的佳作外,幾乎一片空白。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到世紀(jì)之交,由于市場經(jīng)濟(jì)大潮和多元傳媒的雙重挑戰(zhàn),兒童小說一度流行類型化、模式化、雷同化,部分作者急功近利,失卻對文學(xué)品質(zhì)和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追求。然而用歷史的、發(fā)展的眼光來看,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兒童小說還是一步一個腳印地沿著回歸文學(xué)、回歸兒童、回歸創(chuàng)作個性的藝術(shù)正道不斷前行的。
近七十年來,兒童小說名家佳作不勝枚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編選的這套《兒童糧倉?小說館》,只是從浩如煙海的名篇佳作中挑選部分足以反映當(dāng)代兒童小說思想藝術(shù)水準(zhǔn)、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從入選的這些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出當(dāng)代兒童小說的整體面貌和思想藝術(shù)特色。
收入本書系的小說,以及更多的由于書系容量和版權(quán)歸屬等原因未能入選的優(yōu)秀長、中、短篇兒童小說,之所以為少年兒童喜聞樂見、拍手稱贊,其吸引力、感染力、影響力究竟從
何而來?創(chuàng)作成功的奧秘何在?在我看來,歸根到底,在于堅守文學(xué)品質(zhì)與講究藝術(shù)獨創(chuàng)的完美結(jié)合。具體地講,大致表現(xiàn)在下列幾個方面 :
精心選擇自己熟悉、飽含深情又為讀者關(guān)注,使讀者饒有興味的題材,從中深入提煉、開掘豐富的精神人文內(nèi)涵。
文學(xué)作品,包括兒童小說要以情感人,以美育人。好的兒童小說,既要讓讀者感動,又要給他們有益的啟迪。入選的這些作品都貼近現(xiàn)實人生、貼近兒童心理。其中不少是把兒童生活的小天地與人生、社會、自然、歷史的大天地聯(lián)結(jié)、交融起來描寫,著力揭示生活美、人性美、人情美,讓讀者從中領(lǐng)略愛、真、善、美。作者巧妙地寓教于樂,借著絢麗的生活圖景、迷人的故事情節(jié),吸引小讀者在閱讀、鑒賞的審美愉悅中,一點一滴、細(xì)水長流地領(lǐng)悟成長的艱辛、人生的奧秘,引發(fā)對現(xiàn)實和未來的種種思考。在他們心中播下智慧、勇氣、正義、友誼、同情、感恩、分享、誠信、和諧的種子。
既編織生動有趣、引人入勝的故事,更著力塑造鮮活、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
不少富有經(jīng)驗的作家都談到,兒童小說離不開故事,故事是兒童小說的要素、基本面。愛聽故事,可說是孩子的天性、本能 ;只有優(yōu)美的、精彩的、智慧的故事,才能讓孩子感動,讓他們眉飛色舞或愁眉苦臉,真正扣動他們的心弦。
兒童小說是講述童年故事的最好載體。有才華的作者都善于從生活出發(fā),馳騁想象,精心編織出真實、生動、曲折、感人的故事來吸引小讀者。好的兒童小說作者又不滿足于給孩子講一個好聽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把功夫下在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上。情節(jié)是人物性格發(fā)展史。作者從紛繁生活的矛盾沖突中提煉出多姿多彩的情節(jié),包括行動、細(xì)節(jié),用以揭示孩子的喜怒哀樂、個性特點,展現(xiàn)他們的遭際、命運,從而塑造出新的、獨特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打動讀者、征服讀者。
充分發(fā)揮自己在語言、風(fēng)格、表現(xiàn)手法上的優(yōu)勢、擅長、特色,不斷探索、尋求新的藝術(shù)突破。
兒童小說作家的經(jīng)歷、氣質(zhì)、愛好、特長各不相同。他們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總是不斷探索、學(xué)習(xí)、借鑒,揚長避短,取長補短,力求形成日趨成熟的、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入選本書系的小說作者,在語言上都力求簡潔、洗練、形象化、富有感情色彩。同時,他們的語言風(fēng)格又多姿多彩,各具特色。有的情真意切,質(zhì)樸自然,有的幽默風(fēng)趣,輕松流暢,也有的崇尚古典,清麗高雅,或追求詩意,優(yōu)美溫潤。在創(chuàng)作方法、表現(xiàn)手法上,現(xiàn)實主義或魔幻主義,傳統(tǒng)手法或現(xiàn)代手法,象征與夸張,穿越時空或虛實交融,可說是各顯其能,又獨樹一幟。優(yōu)秀的兒童小說,都力求時代特色、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統(tǒng)一。從入選的作品中,小讀者會讀到京味的或海派的,北方風(fēng)韻的或南國風(fēng)情的,這些作品地方色彩鮮明,泥土氣息濃郁,很好地滿足了少年兒童多樣化的審美情趣和欣賞習(xí)慣。
在實現(xiàn)偉大中國夢的旗幟下,走在成長路上的億萬孩子熱切呼喚兒童小說作家寫好中國故事、寫好中國式童年,創(chuàng)造出具有經(jīng)典品質(zhì)、藝術(shù)魅力的精品力作,為偉大的新時代奉獻(xiàn)一份珍貴的大禮。
2018 年 10 月
專家推薦:
任大星先生是我國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在中國兒童文學(xué)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也是一位高壽老人,創(chuàng)作年限很長,至少有70多年,可以說為孩子們奉獻(xiàn)了一輩子,留下十分豐富的文學(xué)作品。這部集子收錄的主要是早期作品,包括他的代表作和獲獎作品,也就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以及八十年代的作品。對于今天的孩子來說,這樣題材的作品不多,也是難得一見的生活場景。有了任大星等不多幾位老先生的作品,彌補了題材上的不足,同時也讓我們這套“慶祝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xué)獻(xiàn)禮七十年七十部”叢書,有了歷史的厚度和溫度。
——徐德霞(《兒童文學(xué)》雜志原主編,作家,資深童書出版人)
《狐貍女兒阿夢》
三個銅板豆腐
一
我很小的時候,聽人說,豆腐三個銅板一攤。誰家來難得的遠(yuǎn)客,誰家才到山外去買一小攤豆腐請客。老豆腐一攤兩塊,嫩豆腐一攤?cè)龎K另添一小角。倒進(jìn)山海碗,鋪上咸菜,像模像樣一碗。
說起來,當(dāng)時的豆腐價錢的確不算貴。但是,我家從來不來遠(yuǎn)客,也就從來不買豆腐。我長到八歲頭上,還不知道豆腐這一樣“和飯”的滋味?!昂惋垺笔俏覀兊募亦l(xiāng)土話,意思就是城里人說的小菜。
直到那年夏天,我跟了媽媽到一百里路外面的蜜湖橋外婆家里去憩夏,做起了外婆心愛的小嬌客,這才第一次吃上了豆腐。
我家住在毛竹埭,出門一步路就到處都是毛竹山;除了山,還是山。外婆家的蜜湖橋卻在山外的平原地帶,那兒出門一步路就到處都是河,除了河,還有橋;當(dāng)然,船也少不了。
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媳婦過門后,在婆婆去世以前還沒有正式當(dāng)家的那期間,每年都得回娘家憩夏,多則一月兩月,少則十天八天,我媽媽成親時就沒了公婆,也就從沒享受到回娘家憩夏的福分。這一年,老天爺特別開恩,三春時節(jié)風(fēng)調(diào)雨順,山里山外麥子、油菜都是好年成,外婆難得托了個便人帶口信來要媽媽去,媽媽也來了興趣,終于產(chǎn)生了回娘家憩夏的迫切愿望。這樣,我長到八歲,總算第一次嘗到了走外婆家的快樂。
在這樣的情況下,外婆款待她多年不見一面的小女兒和兩個寶貝外孫,哪還不會盡心盡力,真想把手指頭也割下來切片放湯里給我們吃。雖說因為害上了鼓脹病 回不成娘家的大舅媽老是在大娘舅面前嘀嘀咕咕,表示不大高興;但每一頓飯桌上,和飯卻總是每餐不少于八大碗。因為餐餐都是那么八大碗,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還可以把這八大碗一碗不漏地講出來:霉莧菜梗一碗,霉白菜根一碗,霉干菜一碗,霉咸菜一碗,霉黃瓜一碗 ,新鮮咸芥菜一碗,新鮮咸芥菜蒸豆板一碗,螺螄一碗。
這樣豐盛的和飯,老實說,我在家里,大年三十吃年夜飯也是吃不到的。尤其是那碗新鮮咸芥菜蒸豆板和那碗螺螄,我和我的六歲的弟弟小毛,餐餐都吃得鼻掀嘴歪;再加上餐餐飯碗里盛的都是登場不久的香噴噴的麥粞飯,添了一碗又一碗,也顧不得大舅媽老在那兒對大娘舅暗暗皺眉頭,不塞到喉嚨口,我們是決不肯放下竹筷來的。
“討飯相!”等我們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竹筷子,媽媽總要假裝生氣地這樣罵一句。
“什么討飯相!”外婆表示不同意了,“有得吃時,誰不想吃它個飽。牛要吃草,稻田要壅河泥,豬狗畜生挨了餓也懂得哇哇叫。我倒是不相信貴人生來就
成心餓肚皮!”
“可吃飯總得有個吃相呀!就像餓鬼轉(zhuǎn)世!”
“什么吃相不吃相!”外婆還是不肯住下嘴來,“長大了要到人家的山里田里去賣力氣,沒有一副好筋骨,誰肯要?除非家里米桶底朝天了,哪能叫他們從小吃口飯都束手束腳!我九歲那年下田學(xué)插秧,一天的腰彎下來,一餐就吃得下
半升六谷飯!窮苦人天天都在田里拼死拼活,孩子的嘴巴都管不上,還圖什么!”
外婆雖然早就五十出頭,但卷起褲腳管下田耘稻,十幾個來回不直腰。她的胃口不比年輕小伙子小。
媽媽原來打算多住些日子,眼看著大舅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決定提前回家。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外婆突然關(guān)照大娘舅說:“明天中飯前你撐船回村,路過塘頭鎮(zhèn),順路買十個銅板的咸鲞魚回來吧。兩個小外甥難得來做一趟客,天天請他們吃家里的現(xiàn)成和飯,一個銅板也不花,不是做娘舅的待客的禮數(shù)??!”
大娘舅支支吾吾地答應(yīng)著,我媽媽卻插進(jìn)嘴去了:“算啦,媽媽!已經(jīng)把你家的夏糧吃掉了一大半,再讓大哥去花錢,我心里就更加過意不去啦!”
“不,這最后一餐的送客飯,十個銅板的咸鲞魚是省不掉的。做娘舅的總該有個做娘舅的樣子!”外婆說。
小毛急忙在一邊連聲喊:“媽媽,我要吃咸鲞魚!我要吃咸鲞魚!”
媽媽啪地先給他吃了一巴掌。
二
第二天,大娘舅倒是趕在中飯前撐船回來了??墒?,中飯桌上,我和小毛睜大了眼睛找來找去,卻找不到意想之中的咸鲞魚,還不依舊是先前吃慣了的那么八大碗!后來,靠了我特別的細(xì)心和出眾的眼力,終于發(fā)現(xiàn)那碗新鮮咸芥菜蒸豆板跟往常有點兒不同,被咸芥菜蓋著的底下那么些白生生的東西,不像幾天來看慣了的豆板的形狀。
“好,你們娘舅買不到咸鲞魚,特意買了三個銅板豆腐,就請兩個小外甥吃豆腐吧?!蓖馄鸥吒吲d興地說著,立即動手從這碗陌生的和飯碗底里,用筷頭挑起了兩大塊白生生的東西,顫巍巍地夾到我和小毛的飯碗里?!靶∶?,你大哥難得買了豆腐,你就自己動筷頭吧。嘗嘗,嘗嘗?!蓖馄艑寢屢部蜌庵?。
什么叫豆腐,我以前聽說過,卻沒親口嘗過。豆腐好吃嗎?看那模樣,白生生,軟塌塌的,有點像…… 像什么,—時還找不出個比方來呢。至少說,有點兒怪。
我仔細(xì)端詳了一番飯碗上的那塊豆腐,又抬頭用疑問的眼光望了望媽媽。小毛比我爽氣,他已經(jīng)大聲嚷嚷地對媽媽央求著了:“我不要吃豆腐!我要吃咸鲞魚!”
我相信,幸而我們那一帶有個“雷公也不打吃飯人”的慣例,媽媽這才勉強忍著不再給小毛吃巴掌。她立即用筷頭把小毛飯碗上的那塊豆腐卡碎了,挑了一小點放進(jìn)自己嘴里,做出了個榜樣給小毛看,然后,又挑起一塊大點的,硬塞進(jìn)了小毛的嘴巴。
小毛開頭哇哇亂喊著,拼命想把嘴巴讓開;但等到豆腐終于被塞進(jìn)了嘴巴,他便瞪著兩只眼睛辨起味來,突然不再作聲了。我看他急急忙忙把那塊被卡碎了的豆腐全部扒進(jìn)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吞下肚里去了。
這一下,我可看出個名堂來了,放心了,便挑起整塊的豆腐,大膽地放進(jìn)了嘴里。才一嚼動,我舌尖上立即遇上了一種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鮮美的滋味,把我本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旺盛的食欲,引得又增添了七八分。雖說由于豆腐是整塊的,熱氣不曾散發(fā),燙得我喉嚨頭也火辣辣地發(fā)痛,但我一下子就感覺到它是我曾經(jīng)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咸芥菜蒸豆板是最好吃的東西;這一下,才知道原來還有比咸芥菜蒸豆板更好吃的東西!
“怎么樣,豆腐還好吃嗎?”外婆寬厚地微笑著,望著我們兄弟兩個問。
我們兩個使勁朝外婆點點頭,四只眼睛卻一起牢牢地盯住了那碗咸菜蒸豆腐。小毛還不住地用手搖晃著媽媽的臂膀,暗示著他還要。
接下來,在外婆的一再堅持下,飯桌上那八只碗的位置便做了一番調(diào)整,咸菜蒸豆腐被推到我和小毛面前來了。這樣,媽媽還來不及向我們假裝生氣地瞪第二遍眼睛,咸菜蒸豆腐已經(jīng)在我和小毛的你搶我奪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媽出手還算快,才撩過筷頭給坐在桌角里的小表哥爭到了兩小塊。大人們可就誰也不知道這碗豆腐是咸了還是淡了。
直到碗底里只剩下一小汪咸菜鹵了,外婆這才鄭重其事地端了過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后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麥粞飯碗里,還有一半滴進(jìn)了大舅媽的麥粞飯碗。
“好鮮!”外婆認(rèn)真地贊美著。
“今天這兩個小饞鬼的肚里,蛔蟲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媽媽趁勢說,及時對大娘舅的花費表示了感謝。
小毛早就吃飽了飯,但兩眼溜瞅著外婆手里的空碗,不肯離開桌面;也許他放心不下那上面還會出現(xiàn)第二碗豆腐吧。這時候他就滿懷熱望地對媽媽說:
“媽媽,回到家里,我們也吃豆腐……”
啪的一聲,媽媽到底給了他一個記在賬上的那個巴掌,甚至把他打離了桌面。
小毛掀動著鼻翼快要哭出聲來了,卻突然閉上了嘴撲倒身子,猛地鉆進(jìn)桌子底下去了……他這是干什么去啊?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來凳腳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豆腐呢!不消說,那是我們兄弟在不久前的爭奪戰(zhàn)中不留意落下的。難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時地在老母雞的尖喙邊搶了過來,一把抓起放進(jìn)了自己的嘴巴……
這一切,外婆都聽見了,看見了,但她卻裝聾作瞎,只是一個勁兒眉開眼笑地說:“今天這三個銅板豆腐,兩個小外孫吃得有滋有味,我看著心里真高興!大毛,小毛,等明年老天爺再來一個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來做客吧,還讓大娘舅再買三個銅板豆腐請客!好不好?作孽?。∽髂醢?!你們這些個投胎錯投到窮苦人家來的孩子啊!”
外婆本來好端端的一臉的笑容,但這時候突然用手心往臉上一抹,竟抹下了兩大滴眼淚,撲撲掉到了飯桌上。
我吃驚地朝她仔細(xì)一看,可不是,一雙慈祥的眼睛里早就變得紅紅的了……
就這樣,大娘舅好心好意地買了三個銅板的豆腐給我們吃,竟會吃得讓外婆流眼淚!——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成了一個百思不解的謎。
我們臨走的時候,出村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外婆還隔著三條河在那兒對我們高聲喊:“明年再來!明年再來!但愿明年老天爺再來一個好年成,叫大娘舅再買三個銅板豆腐請你們!”
我不懂,難道明年夏天外婆還想在飯桌上抹眼淚?
不管怎么樣,我和小毛回到家里,就背著媽媽天天扳手指頭算日子,一邊巴望老天爺再開恩給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成。叫人傷心的是,老天爺似乎并不理會我們心里這個可憐的愿望,卻接二連三地做起災(zāi)害來了。先是山里做旱災(zāi),又是山外發(fā)大水,接下去,蝗蟲啦、瘟疫啦什么的也都趕來湊熱鬧了。
我十歲出頭的那一年,好不容易盼來了個好年成,誰知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搶地盤,打起仗來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來殺老百姓。又過了幾年,抗日戰(zhàn)爭發(fā)生了,漢奸、土匪也都紛紛出場做市面,老百姓更是沒條生路好找??傊痪湓挘瑥奈覀冃值軆蓚€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后,二十多個年頭一轉(zhuǎn)眼過去了,就是巴不到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太平年月。這樣,我媽媽也就沒個回娘家憩夏的機緣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著外婆,年年都想發(fā)個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都落空。
三
直到我二十九歲那年夏天,媽媽和爸爸都已相繼過世,外婆卻突然托了個便人捎來口信,要我們兄弟兩個趕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我和小毛碰了碰頭,便興致勃勃地動身了。
二十多年前那一碗咸菜蒸豆腐的鮮美滋味,又在我們的舌尖上被喚醒過來了??上覀儺?dāng)時都已經(jīng)成了三十來歲的人,這方面的愿望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么強烈,那么有吸引力了。小毛早就趕在我前頭成了家,養(yǎng)了兩個兒子,這一年也正巧是一個八歲,一個六歲,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們兄弟兩個一個樣,大的也叫大毛,小的也叫小毛。小毛就帶上了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去,看模樣,他是盤算著想讓他的兩個兒子也到外婆家里去享受一番我們小時候難得享受到的快樂滋味吧!
到了外婆家一看,這二十多年來,她家的那一間破草舍倒還不曾大變樣,不過在泥墻底腳邊多了一排窟窿罷了;但是,人事的變化卻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脹病的大舅媽早就過世不說,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當(dāng)兵十年沒有音訊,一家老小眼看著只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單單一個人。
外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她說,二十多年來她的身子骨本來倒是一直很硬朗,七十出了頭還年年都照樣彎著個腰在田里插秧耘稻。誰知當(dāng)年春頭上卻不幸出了個意外,她在秧田里一個頭暈倒下,竟得上了個半身不遂的富貴病,只好躺在床上做起閑手閑腳的福氣人來了……
外婆說起話來半個舌頭已經(jīng)不那么靈活,但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兩個外孫,外加兩個依樣畫葫蘆的小外曾孫,皺紋縱橫的臉上卻露出了半個臉孔的笑。我和小毛正合計著想把外婆抬到毛竹埭家里去,誰知她老人家突然神采奕奕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叫我們幫忙從她貼身的小布衫口袋里拿出一樣什么東西來。
要從一個風(fēng)癱老人的貼身小布衫袋里拿出一樣?xùn)|西來,倒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動手,掏了半天,東西到底給掏出來了,攤開手心一看,原來竟是三枚被外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干干凈凈的、精光锃亮的銅板啊。
外婆眼睜睜地仔細(xì)檢點了一下三枚銅板,高高興興地說話了:“大毛,小毛,那一年你們走外婆家回去后,我就用挑馬蘭頭 賣的錢,一枚半枚地積下了這三枚銅板,等著你們來了再買豆腐請你們,哪想到一等就是這二十多年!今天你們來了,就趕快替外婆到塘橋鎮(zhèn)上去買一攤豆腐吧!雖說你們?nèi)缃穸奸L大成人了,吃起豆腐來不會像小時候一樣你搶我奪的了;不過,小毛帶來了兩個小外曾孫,這正好!就讓兩個小外曾孫也嘗嘗豆腐的滋味吧!”
我和小毛兩個交替用手心緊緊捏著那三枚暖烘烘的銅板,兩雙眼睛卻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怔住在那兒,嘴里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雖說這二十多年來我們兄弟兩個從來不曾花閑錢去買過一攤半攤豆腐,但豆腐漲價的消息,我們卻早就聽說了。那年月里用汪精衛(wèi)印發(fā)的儲備票買豆腐,一小攤豆腐的價,我記得不是五萬元就是五千元的了;三個銅板,還想到哪兒去買上一攤豆腐?。?p/>
我和小毛正面面相覷地說不出一句話,外婆卻在床上困難地側(cè)過了臉,招呼著兩個小外曾孫說話了:“外太婆請你們吃三個銅板豆腐,你們聽了可喜歡嗎?”
“快喊外太婆!”小毛趕緊推推他的兩個兒子說。
兩個孩子走近床邊,親親熱熱地叫過了一聲“外太婆”,似乎吞吞吐吐地還想說些什么。他們相互推推挨挨了一陣子,末了還是小的那個先開了口。他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緊盯著外太婆,滿懷熱望地問:“外太婆,外太婆!豆腐好吃嗎?”
“好吃!好吃!”外婆眉開眼笑地回答道,“不過,到底怎么個好吃法,你外太婆倒也說不上。去問問你爸爸和你大伯伯吧,二十多年前,他們總算嘗到過豆腐的滋味了,他們總該說得上了……作孽??!作孽??!你們這些個投胎錯投到窮苦人家來的孩子??!”
外婆臉上布滿了對后一代的無限溫情的慈祥的笑。她笑著笑著,慢慢地舉起了她那一只還不曾癱瘓的手,又要用手心去抹她的臉了……
我慌忙別開了頭,我實在不忍心再看到她抹下那兩大滴眼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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