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林
也許是陰歷的二月末或是三月初，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
這個時候回到村子里，總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到布谷鳥叫聲的那些歲月，還有那時候的夢想。
我童年的夢想，對了，那確切的時間應(yīng)該是從我十三歲時說起——那時候我不稱自己處于少女時代，而是天真的童年時代。每當(dāng)走進初中學(xué)校后面的棗樹林，我就希望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城堡。這座城堡就在這片鳥語花香的棗樹林里，它并不像童話里的城堡那么奢華，只要我能一個人獨處，屋子里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能夠讀書，自由自在，就行了。而且那時候在樹林中閉上眼睛，聞著棗花的香味，我的腦海里真的出現(xiàn)了那樣一個看似簡單卻實
用，而且自由自在的城堡。現(xiàn)在看來，就像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說的，那種理想僅此已經(jīng)讓人滿足。所以，當(dāng)我現(xiàn)在終于能夠?qū)崿F(xiàn)小時候的夢想，而且比當(dāng)時的夢想還要好時，坐在書桌前心情激動，以至于竟寫不出什么了，說起來很好笑。童年的夢想里有最寧靜的痛苦、快樂和安慰。
我出生的這個村子將近有一千七百人，三百多戶人家。我曾在一些小說里構(gòu)想過這個村子的歷史，它的由來，但終究是我想象的產(chǎn)物。看縣志的時候，我只知道在古代，這里還是黃河的流經(jīng)地，后來黃河改道，就成了黃河的沖積平原。村子里原來有好幾個大沙崗，那就是黃河留下的禮物。
在外祖母奇奇怪怪的神鬼故事里，很多事都會發(fā)生在那些樹木繁雜茂盛的沙崗深處。我小時候沙崗還很大很深，走進去不小心會迷路。那里有無數(shù)的鳥兒在叫，有野兔和狐貍，有我不知道的野物，讓人心驚膽戰(zhàn)，以為碰到了什么精靈神怪，免不了要擔(dān)心，晚上怕走夜路，怕在沙崗樹林里遇到某個東西跟隨著自己。后來沙崗越來越小了，它們就不再神秘，不過是樹木繁雜的林子罷了。我想，可能在古代這些沙崗很大，看上去神秘莫測，所以圍繞著它們的故事就多，或者說它們的龐大給人們留有充分想象的余地。
而在棗樹林里，種植著成排成行的棗樹，不用擔(dān)心遇到神怪，卻最適合產(chǎn)生夢想。
記得我那時還是把自己簡單的夢想，做了一下嘗試，那就是在棗樹林的一個拐角處，用到處撿來的磚頭做了課桌大小的一個臺子，然后還是用磚頭壘起一個比臺子矮些的，當(dāng)作凳子。于是那里就真的有了一座城堡。我不喜歡和同學(xué)們一起上自習(xí)，于是自習(xí)的時間我就收拾起書和作業(yè)本，跨過矮矮的土墻頭到我的“城堡”里面去。在那里一直待到棗樹林前面的幾戶人家院子里有了炊煙的時候，我就卷起書和作業(yè)，再一次越過土墻頭，回教室里。我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但我去“城堡”時好像從沒有被抓住，于是我便獨享著自己的安靜和寂寞。
那時的棗樹林，早晨總是有布谷鳥的叫聲，“咕咕棗樹”，我就聽到它在這樣說。它說：棗樹林的早晨太美了。我心中有同感，禁不住在半醒半睡中笑了?，F(xiàn)在我在城市里偶爾聽到布谷鳥的叫聲依然會禁不住會意地笑，想起小時候的棗樹林和童年時寒磣的夢想。
于是從一間自己的屋子，或曰“城堡”這樣的夢想開始，我注意到春天剛剛開始又走了，田野里開放的各種花兒讓心中也有一朵花兒在開著，開得滿滿的，以至于自己的激動無人分享，便感到了最原初的那種寂寞，仿佛沒有人能讓澎湃的心潮平靜下來，多么想訴說呀，又不知從何說起。也許這就是原始的文學(xué)沖動。
我說那是原始的沖動，也許有點夸張，但是好像生命一開始就是夸張的，一聲聲夸張的嘹亮的哭喊，好像要對這個世界訴說，但還沒學(xué)會說話。于是只有等待、等待，等到真的能說話了，卻忘了自己原來到底想說什么。
現(xiàn)在我回到村子里，會到處走走。村子里有我這樣一個閑人游逛，不免招來村人的觀看，待到近處發(fā)現(xiàn)是我，都笑著向我打招呼。他們的笑好像還和多年前的一樣，充滿了樸素，還有對我的羨慕和崇拜，這也是他們對所有脫離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干部”們共同的表情。我去找原來的學(xué)校，學(xué)校已幾經(jīng)變換，由學(xué)校到油坊，現(xiàn)在已是民居。而棗樹林所在的位置也已變成了一排排房子和一個場院，場院里扔著不用的農(nóng)具，一個有些年頭的石磙，一輛散架的
地排車，還有一些零碎的樹枝樹根，然后就是一個個的麥秸垛和草垛了。我在那里徘徊著，想著我當(dāng)初在棗樹林里的“城堡”。我伸頭向一座房子張望，因為就在這個大門口，我曾用青磚壘起我的“桌子”和“凳子”。
有的時候，我回到村子是在初夏的日子，要知道初夏可是鄉(xiāng)村最美好的時節(jié)。那時棗樹林里的棗樹剛剛發(fā)芽，田地里剛剛種上棉花，一如大人經(jīng)常說的俗語：“棗芽發(fā)，種棉花。”就是在這時我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這叫聲是我當(dāng)初最簡單的快樂，也使我有了最原初的審美意識。又因為有了這種審美意識才有了夢想，有了夢想才有了那一間屋子和一座城堡，才有在我經(jīng)歷很多世事后心里還保存著的那塊圣地，那無論何時何境都可報以會心微笑的地方，于是有了我自己對事物的看法，有了自我有了世界和宇宙，有了無所不包的同情寬容忍耐以及扎加耶夫斯基所說的“平凡生活中的平靜與勇氣”。
而且后來我讀到一些東西，據(jù)說，卡夫卡有著“地洞”式的生活：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杜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飯由人送來，放在離他最遠的、地窖的第一道門后，穿著睡衣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是他唯一的散步。然后，又回到桌旁，深思著細嚼慢咽，緊接著馬上又開始寫作。這是卡夫卡所向往的最理想的生活。當(dāng)我還不知卡夫卡為何人時，也同樣有了那種理想生活的夢想和它的實現(xiàn)——關(guān)于在棗樹林中從天而降的一座簡樸的城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