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審判庭
……窗外的白楊樹在陽光下婆娑起舞。萍萍在桌邊翻看我 的英語作業(yè)。我?guī)缀跷慈嘁蝗嘈殊斓乃劬鸵卉S而起 ：我不知 道爸爸是什么時候出門的，我也不知道萍萍是什么時候進門的。 昨晚跟爸爸談話，弄得太晚。家里亂糟糟的，一股油煙味。爸 爸給我留了兩個荷包蛋，饅頭片兒焦乎乎、干巴巴 ；我穿著褲 頭，趿著拖鞋，洗臉梳頭咬饅頭片兒。掛鐘的指針指向八點半。
“快穿衣服！”萍萍提醒我。
“Yes ！ 9 點開庭，趕趟兒！”饅頭片兒噎得我直伸脖子，
“遞我涼開水！呃，好了。褲子！涼鞋！ 得，出發(fā)！”
我們這是向市法院的審判庭走去。法院就在我們十四中旁 邊，熟門熟路。除肖莉外，我們班男女生差不多都到審判庭去 旁聽過。金燦燦的國徽高懸在審判庭的上方，閃爍著神圣的光 輝。我一見它就禁不住想哭，當然那是前天中午的事了，法院 門口的公告牌上貼出了一張不尋常的布告 ：“本院茲定于 × 月
× 日上午 9 時在第七審判庭公開審理劉明揚與白山電機廠經濟
承包合同案，歡迎各界人士旁聽?！蔽医袆⒂?，這劉明揚正是我 那倒霉的爸爸。
我爸爸本是一個十分平常的電氣工程師，長期伏案工作使 他彎腰駝背，營養(yǎng)不良使他齒黃發(fā)稀。人家遛街串門打撲克， 他卻成天忙碌而又毫無出息（媽媽說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有 出息”，什么叫“沒出息”，卻相信爸爸“位卑未敢忘憂國”。果 然，早在前年他就組織街道待業(yè)青年承包了電機廠的服務公司，
給公司起了個挺棒的名字 ：“海燕”!
爸爸白天領頭干活，晚上開電子培訓班講課，直忙得腳踢 后腦勺。那“海燕電子維修服務部”很快就賺了大錢，又蓋房 子又修門面 ；爸爸也按合同領回來獎金整三千……
“你在想什么？”萍萍問。 “沒什么。大人的事兒真怪?！蔽铱嘈χf。
我想起了那次班級演講比賽，好熱鬧，校長、主任都來了， 老師興奮得滿臉放光。張玲玲的《假如我是市長》贏得了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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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彩，講稿還被推薦到晚報上去發(fā)表。吳曉光的《假如我是陳 真》雖沒交這么大的好運，可教室里也是笑語盈盈。輪到我了， 我是缺心少肺直腸子，上臺就講《假如我是班主任》，嚇，這一 下可砸了！校長想笑沒笑出來，老師想哭沒哭出來。
大人的事兒有多怪吧。
就說爸爸那廠子，人家拼死拼活艱苦創(chuàng)業(yè)全沒見，一拿 獎金就紅了眼?！翱隙ㄊ秦澪?！劉明揚要沒有經濟問題我倒著 走！”……流言蜚語能把人淹死。尤其是那個什么廠長嚴豐臣， 更來得邪，居然趁機打擊報復，誣告我爸爸犯有“經濟罪”，一 副手銬將他銬了去！
嚴豐臣早先沒少上我家來，茶水喝著，好煙抽著，二郎 腿蹺著。說話哼哼哈哈，走道扭扭搭搭。胖乎乎，大身架，大 背頭，總穿一身毛料中山服，有“高干”的派頭。我們都管他 叫“嚴大架子”。我和我爸對他沒有好印象，就是我媽愛溜著 他，捧著他。他來我家沒好事。開頭是胡吹瞎捧，說我爸是什 么“開拓型”人才，說“海燕”飛得好快。然后是讓我爸辦事 兒，今兒要安排個小舅子，明兒要贊助點招待費。這種事兒找 我爸，那是瞎子拜年認錯人了！爸爸輕易不開口，偶爾蹦出一 句半句話來卻能讓嚴大架子噎半天。這種時候，我也以行動為 爸爸撐腰，跺腳、轟蒼蠅、嘆氣。嚴大架子悻悻地走了，我當 時就預感到爸爸不會有好下場。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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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嚴重。爸爸頭天受表彰，第二天受審查，第三天就被抓進 了拘留所！媽媽頭天罵爸爸不把五千元獎金全部拿回來是“大 傻瓜”，第二天哭哭啼啼要跟他鬧離婚，第三天打點行裝回了姥 姥家。這事兒鬧的！
我不相信爸爸是壞人。我不相信爸爸會犯“經濟問題”。但 我看不慣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我追到拘留所去大喊 :“爸，你 貪污了？”
“沒?！?“你偷人東西了？” “沒，全是誣陷。” “那你嘆什么氣？”
“我……你沒看那幫年輕人又都上大街去閑逛了？”
就是！“海燕”一查封，那幫待業(yè)青年又成了無頭蒼蠅， 那兒有我和萍萍的一個大朋友，她叫李海兒，原先總跟我們玩， 后來進“海燕”上班了。再后來就戴手表、穿料子褲，談男朋 友，把我倆給甩了。但甩得不太遠，有時也找我們玩，我們也 始終把她當作我們最好的大朋友——說起交朋友，我們從上小 學就開始睜大眼睛找朋友，兩人要好的時候，她罵人也好聽， 她哭鼻子也好看 ；兩人要不好的時候，她笑就表示虛偽，她哭 就表示她脆弱，她上廁所就準是跑肚拉稀肚子疼。不過爸爸媽 媽不大可能成為我們的朋友，他們“心狠手辣”，在有關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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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問題上又往往毫無道理地串通一氣 ：早晨必須吞下兩 個雞蛋，晚上 9 點必須合眼，考試成績最好門門 100……我最怕 媽媽的右手無名指，它常常戳著我的腦門兒 ：“這怎么也不會這
怎么也不會這……”她會一連氣地說下去，寫下來肯定不用加 逗號。媽媽一出走，我就決心成為爸爸的朋友。我常常揣著兩 包鳳凰煙去看他。這種煙抽起來滿室生香，味兒不沖，爸爸以 前在家就抽這種煙。他頭低著，用手打開一盒煙，先挨個兒在 鼻子底下聞聞 ；再拈出一支點著了，深吸一口，憋著，品味兒。 忽然嗆著了，猛烈地咳嗽，咳得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來了，然 后就擦眼淚，誰知道那眼淚是嗆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我也想 哭，但一使勁就忍住了。雖然他帶給我這么多煩惱，但我不 能哭。
先是肖莉找我談話。“劉英同學，支委會決定讓我找你談一 次……”我的媽呀，誰不知道她是堂堂團支部組織委員呀，瞧 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兩肘支在課桌上，身板是筆直筆直的， 那一張小臉兒，眼是眼鼻是鼻，刀刻斧鑿般的嚴肅?！澳阋_
對待?！薄澳闶?80 年代的中學生，到 2000 年咱就是……組織上
相信你是會勇敢揭發(fā)的?！?p/>
接著，有些同學在背后指指戳戳。閑話總是越傳越玄的， 到后來，甚至有說我家搬了公家的彩電、冰箱 ；有說劉英家富 得用牛奶洗澡，珍珠霜擦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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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劉英平時怕過誰？我誰也不怕！哪個淘小子敢碰我一指 頭，我左一腳右一腳不把他踹得落花流水才怪。但面對這些混 賬話，我卻氣得直發(fā)抖。我想大哭、大笑、大罵，我想跑到學 校廣播站去大喊大叫 ：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是誣陷，是耗子磨牙，但是 這樣又有什么用？要緊的是替爸爸翻案——“平反昭雪”。我的 對手是嚴大架子，我還不能扳倒他？
我想起一個人，那就是萍萍的爸爸。好在我與萍萍的關系 確實可稱得上是生死與共，形影不離——就像現(xiàn)在我倆走在大 街上，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街對面大廣告牌上的美人兒沖我 們微笑，冷飲店里排起了長隊。
“來支雪糕？” “不要?！?“你緊張嗎？” “不緊張?！?p/>
真的，我一想到嚴大架子將站到被告席上，心里就有一種 抑制不住的快樂?！澳窃蹅儊砗咭恢Ц鑳骸秹派闲小??！?p/>
“可以?！?“我從壟上走過，壟上一片秋色，枝頭樹葉金黃，風來聲瑟
瑟，仿佛為季節(jié)謳歌……”我們學校最近特流行這首歌曲，那 旋律好像應該是去供老頭兒哼的，不知為什么竟跟我們中學生 這么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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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要是她剪掉“馬尾巴”，也來個 運動頭，那我倆就像是一對兒雙胞胎 ；可惜她舍不得。
萍萍的功課棒，人也特穩(wěn)重，除了跟我交朋友算個缺點
（至少肖莉會這么看），幾乎盡善盡美 ；雖然她常常氣我。 “哎，這題？”我伸出中指指著一道幾何題。 “你想上‘1’號？”
“問你題??！”
“不太急呀——那就憋會兒?！彼瓦@么氣我。
咳，不告訴就不告訴唄，咱自己也不是木頭腦袋，左右添 過幾條輔助線，再想想新近學過的定理，一會兒就解出來了。
這時候，我也才體會到原來她說的“憋會兒”是一語雙關， 既整治了我也幫助了我。
當然，我也有整治她的時候。那一回，我們體育課將要進 行“仰臥起坐”的測驗，萍萍就不行了，她第十五下就有點不 合標準。這哪行呢？期末影響總平均分的呀。我在家里幫她練， 先讓她躺在床上。她這人特怕癢癢，我左手按著她肚子，右手 托著她后腦勺，我這邊還沒喊準備，她那邊已經笑得咯咯的， 翻過身去，縮成一團。這哪行？下星期就要考試的。我抓起笤 帚疙瘩照準她屁股就是一家伙，她翻身坐起，怔怔地望著我， 觀察我的臉色。我不笑，我一使勁憋住就能不笑。我板著臉， 挺嚴厲地喊 ：“躺下！預備，起！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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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20 個！動作也完全符合要求。她破涕為笑，我獎 給她一個蘋果 ：青蘋果，又甜又酸。我認為真正的友誼也應該 是這樣的。
“那是我爸！”穿過西大街，萍萍一把拽住我。我抬頭一 看，果然是他，走道低著頭，一弓一弓的，像在地上找鋼镚兒。 他也去法院旁聽吧？對，他應該去。就是因為我想到了他，他 現(xiàn)在也被卷進了旋渦。萍萍她爸是一個“作家”哩，不過他是 那樣的作家 ：家里訂著幾十種報刊，成天笨笨磕磕地東翻翻西 看看，看到他認為有用的，他就剪下來留著，然后模仿著寫， 寫完寄出去。一年的稿費剛剛夠他買書訂報，我們看他寫的文 章還能想起別人在哪兒寫過。假如我是萍萍她爸，我就決不當 這樣的作家，我要自己編，自己寫，像外國的莎士比亞，像咱 們的茅盾、巴金、臧克家。我爸爸一犯事兒，我就想把他從書 房里拽出來，看看現(xiàn)實生活。
我跟他說 ：“伯伯，您想當作家，您就先寫寫我爸吧！” “你爸爸？” “對，就是我爸爸。如果您承認我爸爸是好人，您就寫 ；如
果您承認嚴大架子誣陷好人，您就寫 ；如果……”
我本想一口氣兒說出十個八個“如果”來，不料想萍萍她 爸挺痛快，一邊點頭一邊說 ：“我承認，我承認。只是……沒材 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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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您別擔心，晚上到我家來吧” “到你家？你爸回來了？” “沒。您甭管！”
我跟萍萍商量晚上的事兒，我承認我腦瓜沒她好使。她 說 ：“這事兒得找著李海兒，她在‘海燕’當會計，只要她提供 證據(jù)，證明你爸爸無罪，我爸就會寫。他要不寫好我就不吃飯， 不上學，不……”我一拍大腿，說聲“對對對”, 拉起萍萍就奔 李海兒家。
以前每星期六晚上我們總上李海兒家。她告訴過我們許多 有意思的事情，有些事情我們是既怕聽又愛聽。我們坐在角落 里，看著他們玩。嗬，那時候有多熱鬧 ：錄音機哇哇地響著， 沙錘“激動”起來了，架子鼓打出清晰的節(jié)奏。他們隨著鼓點 唱歌，跳舞，他們過得真快活！可自從“海燕”關門，李海兒 先是沒了工作，再是失去了男朋友。我們同情她，總想跟她玩 玩，但我們給她的歡樂總不是她真正的歡樂。大人的事情好怪 啊。這不，我們進了她家門，昔日熱鬧的場面不見了，屋里冷 冷清清的，李海兒一個人坐在小馬扎上看小人書，那書上畫的 是公主、王子“搞對象”的事兒，李海兒肯定一邊看一邊哭過， 眼睛水汪汪的，挺紅。
“Hi ！”我先喊了一聲，她抬起淚眼望望我倆，小嘴還吸
溜著。“今晚上我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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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 “有一個作家要采訪你們‘海燕’的事兒。” “真的？”
“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