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 語
收音機里傳來噼噼啪啪的雜音，我拍了它兩下，好像好點兒了。收音機的樣子很笨重，我抬不動。棕紅的木質(zhì)箱蓋，顏色太深了，有些發(fā)黑，被一塊紅艷的絲絨布蓋著——總是這樣，鮮艷的紅遮住暗淡的紅，乃至骯臟的紅。大大的奶黃色旋鈕，當(dāng)我調(diào)臺時，那上面的細棱就在手指間滑動……紅色指針逐步前進，雜音跟隨著，間或有播音員標(biāo)準(zhǔn)的聲音傳來：“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現(xiàn)在開始！”“現(xiàn)在是小說連續(xù)廣播節(jié)目，今天請繼續(xù)收聽長篇小說《紅巖》！”“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嘀嗒……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啦！”雜音終于徹底安靜了，指針停在固定的位置——這是我喜歡的《小喇叭》節(jié)目，孫敬修爺爺又要講故事了。今天的故事——《狼和七只小羊》，我聽過，但我是多么喜歡它，能一直保持新鮮的好奇心。講故事的老人運用非凡的本領(lǐng)模擬角色，他的聲音時而慈愛，時而又追隨情節(jié)發(fā)展，醞釀緊張的懸念。我清楚這故事如何開始，正如清楚它大快人心的光明結(jié)局，但每次狼敲門的時候我都要擔(dān)心，希望這一次，小羊們能明白狼的鬼把戲。
那時，我還不知道童話的真正用意。我只是對自然界充滿敬畏，也許誠如童話所言，花草、動物、石頭與河水……我們身邊的萬物隨時可能開口。但是，除了告知生活的美麗可愛、潛在的神秘可能、結(jié)局處終會被償還的公正，還有更多的，甚至是殘酷的內(nèi)容，借以童話的動人篇章透露給我們。如果我們不豎起懷疑的耳朵，永遠不會理解那為美妙所遮擋的部分。第一次聽《小人魚》，只聽到了優(yōu)美和傷感。長大以后才明白，其中包含的遠不止此，愛的代價與無聲，理想的籌碼和欺騙……還有人神之間的界限，我們永遠不能像神那樣完成忘我無私的犧牲。
狼用面團塞住嗓子眼兒，用面粉涂白了爪子，騙取小羊的信任：它是在告訴我們，惡最初的策略，是從外貌乃至其細節(jié)處仿造善——就像一種擬態(tài)的蘭花螳螂，在兩臂放在胸前的祈禱中，藏攏進攻的利刃，而層層鋪開的美麗蘭花將為它提供極好的掩護。輕信的小羊如約打開了門，是的，這是善惡之間早已訂好的盟約，所以狼吞掉羊，是明火執(zhí)仗的。一只小羊躲了起來才僥幸存活，善只有通過隱蔽，才能偷安。反之，善對惡的偷偷報復(fù)，倒似陰謀的不義之舉：趁狼睡覺的時候，羊媽媽躡手躡腳地剪開狼的肚皮——如果惡處于正常的清醒狀態(tài)，所謂善對惡的懲治就是奢望。善的勝利更多是智慧上的，而非力量上的。因為惡能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在數(shù)量上，善其實只有惡一半的手段。善已經(jīng)可憐到能贏得普遍的同情。故事中最具童話色彩的是羊的復(fù)活，這出于好意的欺騙，鼓勵孩子們從小開始，相信烏托邦式的因果報應(yīng)，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服從的一生。
聽故事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學(xué)，但我已經(jīng)會寫“羊”和“狼”了。僅只這兩個字，就足夠?qū)W習(xí)一生。字是睛蘋教給我的。睛蘋十歲了，瘦削的身材，給人發(fā)育不良的感覺；架著一副粉紅塑料框的眼鏡，眼鏡的一條腿兒斷過，被線重新綁緊；兩條小辮特別細，一根皮筋要在上面繞很多圈；為了達到矯正目的，她的牙齒上勒著兩排丑陋的金屬牙套。如同這種長相的許多小姑娘一樣，睛蘋顯得心事重重。她微蹙著眉，低頭走路，書包帶長長的，斜背著，隨著她的走動，里面的鉛筆盒發(fā)出輕微的嘩嘩響聲。我不知道睛蘋為何不高興，以至院里的小孩在玩砍包、攻城等游戲時，她從不參與，甚至要刻意扭過頭去。在我看來，睛蘋應(yīng)該是最快樂的，因為她的書包里藏著寶藏。只要解開兩個扣襻，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柔軟的墊板，薄薄的田格本、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我最喜歡她的鐵皮鉛筆盒，變暗的金漆上，落著幾處銹斑和劃痕，打開時手指要用一點點力——兩支鉛筆，一支是中華牌的，另一支是金魚牌的。由于字跡工整，睛蘋已獲老師批準(zhǔn)，在班里首批使用鋼筆，她的鋼筆上端有個小巧的熊貓頭，好看極了，只是有點兒漏水，所以睛蘋的指頭上常沾著斑駁的墨跡；可是熊貓頭鋼筆的筆桿太粗，扁扁的鐵皮鉛筆盒盛不下，為此睛蘋后來擁有了一個高級的塑料泡沫文具盒，兩層的，盒蓋上畫著小鹿。一把黑黢黢的豎刀，能把鉛芯削尖，直到利器般劃破紙頁。透明的尺子，精細的刻度。還有一塊神奇的香橡皮，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它誘人的味道，它輕易把錯誤的記錄毀去，讓我們不必擔(dān)心和內(nèi)疚，它將縱容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失手；如果沒有橡皮的存在，我們活得會不會更負責(zé)任？
睛蘋后來找到了她的樂趣。她要當(dāng)老師，教我們幾個比她小的孩子認字，大約來自后者的無知和崇拜適當(dāng)平衡了她的自卑。粉筆吱吱呀呀地響著，在那塊一尺多長的小黑板上落下字跡——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白能蓋住黑的事例，除此之外，還有被雪掩起的濕黑的道路，以及，用純真做偽裝的陰謀。學(xué)習(xí)不是按照書本教學(xué)的秩序開展的，為了加大知識差距，以鞏固我們對她的仰視，睛蘋從她所知的最深奧的內(nèi)容講起。她有個本子，專門記載她認為的好詞，大多是四個字的。這樣，我有幸在學(xué)齡前學(xué)到了第一個成語。那是星期二的下午，睛蘋沒有課，我在路上遇見了她。她拿出塊灰綠色的化石，在水泥路面上寫下四個字——“體無完膚”，然后問我：“小孩兒，你說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她的嘴角泛出少見的笑意，因為她知道我不知道。這幾個字我全認識，如今它們團結(jié)在一起，這么地陌生。我費力地猜想，而它們是一道我無法破解的咒符。睛蘋故意拖了很久才說：“告訴你吧，小孩兒，這是個成語，是說一個人被打爛了，渾身上下連一塊兒好皮也沒有！”睛蘋得意地轉(zhuǎn)身走了，留我站在原地發(fā)愣，盯著地上的字跡。詞是奇異之物，這么可怕的事，被四個整整齊齊的字概括，絲毫不露聲色，甚至享有優(yōu)美的形式。它出自一個孩子之手。詞語的威懾初見端倪，以后我會逐漸明白：天地變暗，不過需要一只更高一些的墨水瓶；讓歷史毀容，只要借助筆尖上的壓強。
等我正式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并且練習(xí)作文的時候，我還一直牢記啟蒙老師睛蘋的策略：利用詞語來滿足虛榮心。在《我們的校園》這篇記敘文里，我說操場旁的松柏“英姿颯爽”；《我的媽媽》中，我在開篇就提到感激“油然而生”。我由此博得了教語文的郭老師的好感，代表班級參加學(xué)校的作文競賽。那次作文的題目是《我所敬佩的一個人》。我竭力回想記錄本上的好詞——這也是師承睛蘋的方法，平日這個記錄本我隨身攜帶，秘不示人，我愿意讓人覺得那些成語出自平日的儲藏而非臨時挪用?？紙錾喜辉试S翻看任何文字材料，這破壞了我的寫作習(xí)慣，如果沒有那些詞的幫助，我就不能流暢地編造謊言。我茫然地聽著周圍紙筆唰唰作響，頭腦中空無一物。直到想起了那個詞，我的謳歌熱情來了，我歌頌語文老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一生是人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我還不理解這個詞的危險性，它是絕對褒義的，它的絕對是因為死亡力量介入其中。我后來明白了郭老師的不便發(fā)作的慍怒。我只不過熱衷于詞，希望句子中能有足夠的位置空出來，安排給它們。忙于運用，也使我對詞的含義不求甚解。就像我初次面對“體無完膚”的茫然，字的聯(lián)合產(chǎn)生無規(guī)律可循的歧義——“葡萄牙”無論和“葡萄”還是和“牙”都毫無關(guān)系。
透過重重疊疊的葉子，光線就像跳蕩的碎金落在小人書上。星期六的整個下午，我一頁一頁地翻看這種閃著亮光的讀物。除卻斷斷續(xù)續(xù)的鳥鳴偶爾泄露，世界，呈現(xiàn)出無限的安寧。不管怎么說，詞語協(xié)助了我，我已經(jīng)能獨立閱讀了。這個書攤兒，一分錢可以租到一本小人書，坐在排好的馬扎上看。有些小人書已經(jīng)很舊了，無數(shù)雙稚嫩的手集體的磨損使它們的紙邊微微卷起。很難見到嶄新的本冊，封面破損得甚至沒有了故事的開頭，于是我試著去理解主人公沒有根據(jù)的生死相依；還有的，丟失了結(jié)局的幾頁，事情變得下落不明，我愿意猜想一切按照我的希望得以實現(xiàn)。美、摯愛、喜悅以及溫和的不會影響別人的憂傷，堅強，帶著任性色彩的忠誠，安詳和安詳?shù)囊曀廊鐨w……這些都在書中得到永生。那最初的輻射到品格里的光，我記得。我的旁邊，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非常安靜地看書，我想，他們同樣是羞怯的孩子——我們在一起分外安全。書攤的主人，一位中年婦女，終年穿著深藍的衣裳，我抬起眼，就可以看到四季在她手中飛動的棒針，紅的毛背心，駝色的毛褲，尺寸不一的大小毛衣上織著名為阿爾巴尼亞的花樣，你可以想象，一家老小的溫暖就是這樣由一個女人每天每天從一根細線開始建設(shè)。等我上了高中，讀到“我們編織夢想”之類出自矯情或幼稚的抒情詩句時，我想起了那個織毛衣的阿姨質(zhì)樸到無聲的勞動，想起她的平靜，或酸楚，她無人稱頌的單調(diào)一生。深藍的身影，她手中的亮色全屬于別人。每個與小孩們共享的下午時光，她與他們，實際穿梭在兩個迥異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將永遠被書本忽略，或是致命地美化。
更為復(fù)雜的書在離此不遠的小書店里集中擺放，我熱愛它們的厚度和分量，雖然我對其內(nèi)容所知甚少。有時售貨員要從架子的最上端取書，總能帶動一陣細小的灰塵，我不知道有幾本書終生藏在高處，慢慢地衰老，不被打攪。我最喜歡年末賣掛歷的時候，我迷戀著掛歷上的古代仕女，美得多么無所事事，她們的姿色除卻被時間吞食以外簡直沒有其他的消耗途徑。我的個子還很矮，不能像大人們那樣信手翻動掛在高處的畫頁，但仰起頭，一樣可以欣賞，成人的手臂為我們所利用——孩子是成人勞動的最大剝削者。我曾因把掛歷高高掛起感到怨恨，但店主的做法無疑相對妥當(dāng)，美必在高處，否則就會被隨意踐踏，像花，被腳印覆蓋?？墒菦]有孩子的干擾，掛歷樣本也并未長時間保持整潔，邊角卷起，布滿手指蹭上的臟痕，若干頁還被撕開了口子——原來，高處的美專門留給有成長特權(quán)的人來摧殘。
齊燕是我的小學(xué)同桌，她的姐姐在印刷廠工作，所以她用來包書皮的掛歷紙格外漂亮。齊燕的語文書上盛開著錦簇的花叢，似乎，在比喻文字溢出的香氣。我因為自己的牛皮紙書皮而感到寒磣和妒意。齊燕說，她姐姐的工廠可大了，好看的掛歷紙有的是，都在地上堆著，隨便就能撿到。齊燕還說，如果我肯把我的毽子送給她，她就會把我?guī)У焦S去拿一些畫報回來。毽子是我的心愛之物，雞毛上染著紅紅綠綠鮮艷的顏色，我一氣可以踢好幾十個。我稍稍想了想，果斷做出了犧牲，對印刷廠的好奇和向往超過對踢毽的留戀。
很高很高的棚頂，側(cè)面鑲著一排排巨大的、布滿裂紋的窗玻璃，陽光就是從那里斜穿進來，裹著起浮的密集塵土——這淺金色的煙霧在高大的廠房上方，慢慢涌動。在它的映襯下，車間顯得混沌不清，有一點兒荒涼的味道。落滿油泥的風(fēng)扇頁子。燈垂下來，電線很長很長，燈泡上生著一層絨毛。墻上，有表盤大大的掛鐘，有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畫像，有禁止吸煙的標(biāo)志。烏黑龐大的機器轟鳴，聲音回蕩在略顯空曠的車間內(nèi)部，仿佛被拆開的火車追憶著原有的運動音量。并且，機器運轉(zhuǎn)帶動的風(fēng)吹拂著檐角的蛛絲，似乎強調(diào)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懸念。我同時注意到有多處轉(zhuǎn)折的粗長管道，羅盤一般的圓圓的閥門，有的閥門生了很厚的黃銹，有的涂了新亮的紅油漆——舊的格外舊，新的又異常新，還有，一團一團的，被油墨浸黑的彩色棉紗。我覺得，比之日常所見，屬于工廠的東西都放大了許多倍。而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是一股擴散開來的厚重的機油味兒。齊燕已來過多次，她帶著我在各個車間里從容穿梭，而我對工人們的眼光和質(zhì)問則有些怕。齊燕說：“別怕，有我呢！”每當(dāng)有人說：“小孩兒，你是哪兒的？別在這兒搗亂！”齊燕就毫不畏懼地大聲回答：“我找齊紅，齊紅是我姐！”然后就拽著我繼續(xù)向前，踏過零散在地上的落著一兩個黑腳印的紙。
我并未發(fā)現(xiàn)齊燕所言隨處可見的掛歷紙頁，大概是要表示某種歉意，齊燕從路過的鐵絲繩上摘下一個藍色的鐵夾子：“瞧，你見過這么大的夾子嗎？可有勁兒了！你試試，夾人可疼了！沒人看見，快裝在兜里，就算我送給你的！”我嚇了一跳，緊張得連連搖頭，并且變了聲地壓低嗓門兒說：“不，不，我不要！”齊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順便把鐵夾子裝進自己的口袋。她撩開一個厚重的棉布門簾，對我說：“到了，這就是我姐姐的車間?！边@是十一月底的一個黃昏，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堆在門邊的一摞《兒童文學(xué)》雜志，上面鮮明地印著：第十二期。身處一種奇異的逆流之中，我在一瞬間恍惚了：時間被提前，被篡改，有什么魔術(shù)意志破壞了它原有的秩序和結(jié)構(gòu)。
盡管齊燕告訴我，她姐姐的車間是全廠最重要的地方，我卻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與其他的地方別無二致，工人們一樣也穿著藍色的長大褂作為工作服。幾個中年人指著一本書的插圖哧哧暗笑。一個小伙子目光呆滯地望著鐵軸滾動，滾動，滾動……他的眼皮半垂著。在一垛垛書堆后面，一個女工蹲在那兒哭泣，她的聲音完全被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響蓋住，我只看到她潮潤紅腫的眼睛。我沒想到，她就是齊紅。
工人們伴隨下班的電鈴陸續(xù)離開，在他們背后，這座建于1956年的工廠并未停歇下來，日夜不休的發(fā)熱的馬達邊，夜班工人接替在崗位上。我跟隨齊紅姐妹走出工廠的鐵柵門。寒冷的深冬，天黑得就像背叛那樣快，風(fēng)在光裸的樹枝間發(fā)出很大的響動。路邊的雜草叢以持續(xù)不斷的細碎聲相回應(yīng)，仿佛某種動物隱匿其中。隔上好遠，才有一盞路燈，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在一種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的濃暗中行走。齊燕熱烈地向她姐姐描述著什么，而齊紅極少說話，她的黑條絨棉鞋露出塑料底的邊兒，在夜色中，反著隱隱的白光。我對她們之間的談話內(nèi)容心不在焉。臉凍得發(fā)疼，而手在厚厚的連指手套里熱得出汗——誰也不知道我剛才的犯罪，心怦怦跳著，現(xiàn)在我的手心就攥著它，我偷來的東西。
我是在工廠的過道里，發(fā)現(xiàn)了遺落在地上的幾個鉛塊，耳朵里“嗡”的一響，我明白了，這是我想要的，或許，也正是我來此處的全部目的和意義。這時，齊燕已陪她姐姐換好了衣服，朝著我等待的這里走來，暈黃的燈照著她們逐漸臨近的身影。我蹲下來假裝系鞋帶，在那些笨重的層層摞起的鉛托旁邊，迅速撿起一個，握在手里。時間短促，光線又暗，我根本不知道這個鉛字是什么。我怕它只是一個標(biāo)點符號，所以一直在手套里偷偷摸索著，并努力猜測。它有筆畫，是個字，我放心多了?；丶衣吠镜穆L不斷加重我對它的想象，它修長的體積上，重疊著我的指紋。
走出路口，我看到了那個賣爆米花的人。他黑亮的臉膛一明一暗，泛著陶一般沉穩(wěn)的釉彩。他轉(zhuǎn)動手里的搖柄，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吱吱聲，而蒙著油泥的壓力表將會揭露灶爐內(nèi)部的秘密。旺盛的火，像是一塊綢巾被魔術(shù)控制，它跳啊，跳啊，如同黑暗的心臟所在。生米會在這兒變成另外的樣子，香噴噴的，便于咀嚼。而這個神秘的勞動者，他始終在操縱事物的爆炸過程。我在這里與齊紅姐妹分了手，一個人向家里跑去，身后傳來賣爆米花的人粗獷的嗓音：“響了！”他每天所有的話只是在重復(fù)這兩個字，其他的，他緘口不言。隔了幾秒鐘，我聽到沉悶的“嘭”的一聲。
謎底就要揭曉了，臺燈的照耀下，我屏住氣，將鉛字的正面朝上——這個字，是“克”。我讀著它的發(fā)音，一下子就喜歡了，快樂鋪天蓋地襲擊過來。這是我的贓物，帶著偷來的心跳。我在一塊薄海綿上倒了一點兒墨水，鉛字在上面蘸一蘸，然后我在白紙上印滿了：克。矛盾力量，對激情的抑制，忍耐，甚至，一點點的自懲傾向——克，它使一切保持在安全的限度。我對照著《新華字典》，找到我所需要的詞語。攻克，克服，克制，克敵制勝，克己奉公。一筆一畫地在臺燈下書寫，我只是不寫“克”，留出空格，蓋上我那枚竊取的鉛字印章。我看到它出現(xiàn)在每個詞里，占據(jù)每個角落。我由此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張私人出版物，它圍繞一個單一的、有靈魂的字開展并完成。多年后，我讀到茨威格的散文，他寫道：“所有生活的安定和秩序最高成就的獲得都是以放棄為代價的?！比绻靡粋€字來概括，他想說的是“克”。我聯(lián)想到了那個小小的鉛字，想到它筆直的四條棱線，以及棱線在我手指上硌出的淺淺痕跡——事實上，我將這個秘密的鉛塊珍藏多年，仿佛在克制一樁重大幸福，或是，微小罪行。我們的幸福為什么與罪行這樣微妙而緊密地相連？
20世紀(jì)90年代印刷技術(shù)的改良使鉛字排版成為歷史。但組合在一起的灰黑色的細長鉛字曾為少年的我們傳遞智慧與美的故事，那些有足夠的誘惑力導(dǎo)致我偷竊行為的鉛字，現(xiàn)在全部消失了——在重新冶煉的烈焰中，也許它們完成的是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