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房
一
發(fā)燒的那天晚上，陰歷八月初二，是我招呼朋友們喝的酒。我的意思是喝點酒，沒準燒就退了。我想不起來是否嘔吐過。不過我記得我量了體溫，37.6℃。量完體溫我打開電視。我喜歡看本地衛(wèi)視的“魔術揭秘”。主持人是個比鷺鷥還瘦的男孩，在揭露魔術障眼法的過程中常常忘了臺詞，這讓我懷疑他其實是個狡猾的魔術信仰者，他揭秘的目的不是讓觀眾對魔術失去信心，而是讓觀眾更加迷戀魔術?？上Э粗粗揖退?，等被電話驚醒，電視里正推銷一種治療腦出血的精密儀器。
“睡了？”
“啊的。”
“還燒嗎？燒的話用冰塊敷敷。冰箱的冷凍層里有兩袋冰塊。對了，還有兩根小豆雪糕。你吃一塊吧。你晚上去哪里了？”陸西亞的聲音很小，“睡吧。明兒早晨我給你煮粥?！?p/>
“親親我……”
“要是燒得厲害你就蓋棉被。棉被你知道放哪兒了嗎？對，就在柜櫥的頂層，上面全是冬天的毛衣。棉被里有臭球，你把它拿出來，放到床頭的抽屜里。明年還能接著用的……”
我剛掛掉電話，鈴聲又響了，“還有什么事，西亞？”
沒人說話。我聽到一種類似動物的粗重喘息。
“西亞？”
一個男人的聲音：“靠。西亞誰呀？我不是西亞，不認識我了？你怎么樣三哥？”
“……”
“怎么？聽不出來??？彪乎乎的！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老四嗎？你是老四？”
“沒錯，是我！我在富麗華酒店唱歌呢。”他憋嗓子說普通話，口音里那種洗不掉的海蠣子味兒被沖得很淡，“唱著唱著就突然想起你們這幫貨，就翻電話簿，打了七八個電話，就你的打通了！這幫家伙怎么都睡這么早??？”
我就是這時犯的酒勁。酒勁上了我就磕巴，而且聲音哽咽。我相信當初老四被我打動，可能正是因為我煽情的腔調給他造成了錯覺。
“你別哭，我好好的。我這不好好的嗎？”接下去我忘記他說了些什么。他是我大學時的鐵子。我反復揣摩著他的模樣。我們有七八年沒見面了。這七八年里，關于他的消息寥寥無幾，那些老同學提到他時總是輕描淡寫，譬如他們說，“老四和人打仗進局子了”“老四花三萬塊錢進了財政局”“老四結婚了”“老四貪污公款二進宮了”。之后關于他的消息就沒有了，在我印象中，他還在監(jiān)獄里蹲著。
“我很好，你放心吧，三哥?！?p/>
短暫的熱情過后我們都陷入了沉默。窗外夜行車的光亮不時滑篩出柔弱的光亮，光亮里一些飛蛾撲棱著飛。我覺得該是告別的時候了：
“有時間……過……過來玩吧。挺想你?！?p/>
“好。再見啊三哥?！?p/>
放下電話我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太需要睡眠了。最近幾天我總是無休止地做夢。
二
每年九月中旬，我都會生場病。也不是什么大病，無非是痢疾、感冒或者干燥性鼻炎。時間很短，床上躺兩天，打幾瓶點滴，也就痊愈了。但今年這樣的持續(xù)低燒讓我煩躁。在家休息了三四天，吃了瓶撲熱息痛，上身還時常拱出一小串冷。我只好穿上了陸西亞給我織的毛衣，這讓我有點滑稽，我下身還穿著短褲。我去喝酒時也這種打扮，他們嘲笑我真是個有個性的人。
生病之前我剛送走周虹。她是我高中同學。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沒見過她。那時她常和我鉆一條修建于抗日年代的破地道。黑暗中她喜歡摟緊我的腰，貼著我的耳朵呢喃，她“一生中最大的理想”，便是離開這座以地震著名的城市，“我害怕地震，你想想吧，那些十幾層的樓房在三秒鐘內坍塌，然后樓板、家具、糧食、下水管道鋼管、糞便和熟睡的鄰居，統(tǒng)統(tǒng)壓在我身上，把我的腸子和腦漿擠出來，”說到這里她身體通常象征性地顫抖兩下，“我覺著，我早晚有天會被地震逼瘋的?！贝髮W時我們鮮有聯(lián)系，對她的貿(mào)然來訪，我多少有些意外。她在小鎮(zhèn)待了兩天，她說這次是因公出差，到北京采訪一位獨立電影導演，這導演拍的一部紀錄片，剛在康城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了獨立單元獎，“我順便來看看你，”她吸著香煙說，“你沒什么變化嘛，和你十八歲時一樣老?！?p/>
那天晚上周虹在我夢里出現(xiàn)了。她穿著條藕黃色連衣裙，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她連續(xù)不斷地做著起跳運動，一刻也不停歇。我覺得疲憊至極，睜開眼，已凌晨三點。我拿出根香煙，還沒抽，手機突然響了。
“是三哥嗎？”老四的聲音略顯疲憊，“我現(xiàn)在到山海關高速路口了。你開車來接我吧。我朋友對京沈高速不是很熟?！?p/>
“你說什么？”
“你打個車來接我吧。我朋友開寶馬送我來了。我們不知道怎么走了?！?p/>
“送你去……去哪兒？”
“唐山啊。你不是說讓我有空去看你嗎？我現(xiàn)在就空得厲害。”
我一下子變得比沒發(fā)燒還清醒。我想他一定瘋了。除此再沒更好的理由。要么他就是和我一樣在發(fā)燒，甚至比我燒得還厲害。他在的那座城市，那座盛產(chǎn)廣場和美女的城市，離我這兒足有兩千里，他深夜來看我？
“我從沒去過山海關，”我盡量保持冷靜，“山海關離我們這兒還有367.5里，”我希望能盡量用數(shù)字說明問題，“你讓你朋友送到唐山。到唐山給我電話好嗎？”
他爽快地應允。我手里攥著手機，開始琢磨是否收拾下我的狗窩。對于遠方來訪的朋友，我的房屋過于邋遢，而且電冰箱都變烤箱了，電飯鍋開關經(jīng)常漏電，客廳的木質地板已半年沒打蠟，堆砌著雜志、臟襪子和避孕套。當然，我只是這么想了想，我想著的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也許我本來就是做著夢想這些事情的。
三
早晨七點，老四來電話說，他到了唐山。我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懷疑我打算去接他的想法是否正確。后來我給西亞留了便條，說我出去一趟，早飯她自己吃好了。然后我打了輛出租。小鎮(zhèn)離市區(qū)尚有七十里。司機是個新手，開車比蝸牛還慢。到了市里又接連碰到堵車和紅燈。老四大概等得不耐煩，其間又打了七次電話。他說，朋友已開車返回大連。他說，他正在順著北新道收費處往南走。他說，他很餓，昨天晚上他沒吃飯，只喝了兩瓶白蘭地。最后他問：“你們這里怎么這么多蜜蜂？剛才有個小伙子騎車經(jīng)過，竟被蜜蜂蜇得連人帶車栽倒在路上！天，我的天，”我聽到他驚詫的喊叫聲，“它們又來了！黑壓壓的……”
我見到老四時他正躲在一棵松樹下。他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可笑：他的兩只耳朵上分別裹著兩只黃色塑料袋，一個公文包像朝鮮婦女頂著瓦罐那樣技巧性地頂著，而兩只手縮進了襯衣袖口，總之他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見到我時他眼睛里流瀉出的驚恐之色尚未退卻。他就這樣耳朵上戴著兩只干癟的塑料袋和我擁抱。這和我想象中的相逢場景驢唇不對馬嘴。
“你們這里有很多養(yǎng)蜂場嗎？”他說，“剛才飛過來一群黑云，近了才看清，原來是蜜蜂，沒有十萬只也有九萬九?！彼屏送蒲坨R。他以前的黑框眼鏡換成了無框樹脂眼鏡，這讓他的臉比多年前顯得虛胖，“剛才有只小蜜蜂，竟然飛進了一個女孩的耳洞里，被卡住了，疼得那女孩又哭又叫，眼淚把臉上的妝都沖花了，我?guī)退×顺鰜??！睘榱俗C實他的話，他把我領到了一個垃圾箱旁邊。我真的看到了許多蜜蜂的尸體，金燦燦鋪了薄薄一層，有幾只還在蠕動，“這是落幫的，被人用笤帚打死了，”接著他問，“我頭上有疙瘩嗎？有好幾只剛才蜇到我了?！?p/>
我說沒有。我留意到他的白色鱷魚T恤浸著紅色污漬，無疑是灑濺的紅酒，他的皮鞋也沒打油。我聞到他身上散發(fā)著女人的香水味兒。他好像并不是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
我和他互相換煙抽。我想表達一下我對他的感激，或者試圖恢復到大學時代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這種念頭和見到周虹時的念頭完全不同。見到周虹時我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對陌生人應該保持必要的距離，我只朝她笑了笑。她黃色的毛寸和灰褐色的套裝讓她仿佛是塊烈日下暴曬的核桃仁。像多年前打招呼的方式一樣，她朝我擠擠眼睛：她的單眼皮已經(jīng)拉成雙眼皮，茂密的假睫毛把她的眼仁割成許多片幽暗的碎光。大家都這么干燥。
“我沒耽誤你工作吧？今天好像是禮拜一，”老四問，“你有摩托車嗎？”
我說有一輛，但去年出車禍時被撞得粉碎，就剩倆破輪胎和一個發(fā)動機了。
“要是沒毛病就好了，”他指著香煙盒說，“西柏坡？是不是在你們唐山？你上你的班，我騎摩托去西柏坡玩半天，晚上再找你喝酒?！?p/>
我說西柏坡在石家莊，離我們這里有千把里地。
“那很近啊。騎摩托大概四個小時就能到?！?p/>
我耐心地告訴他，坐特快火車到西柏坡也要五個小時。去那個革命圣地要經(jīng)過天津、廊坊、北京、正定、保定、巨鹿，再說了，高速讓騎摩托車嗎？
“能行?！彼麧M有把握地說，“我在大連就常常上高速上飆車，最快時時速兩百公里也有了。我去沈陽都是騎摩托，尤其是晚上飆車，車少，特別爽，我從不戴頭盔，戴上頭盔就看不到星星，也聽不到濱海公路旁的濤聲?！彼坪趿粢獾匠鲎廛囁緳C抿著嘴竊笑，他安靜下來。七個小時的旅途終于讓他徹底放松了。他的頭仰靠著座位，眼睛盯著車篷。
“你結婚了嗎？”
他說：“兩年前就結了。”
“有孩子了嗎？”
他說：“沒有?！彼χ忉?，他老婆總共懷了四次孕，但每回都是五六個月時，悶死在子宮里，“如果他們還活著，最大的那個，應該都會跑了?！?p/>
我覺得我該安慰安慰他，可他沒有絲毫沮喪或者憂傷的神態(tài)，他看上去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沒孩子好，離婚方便。”他盯著我，“結婚有什么好處？什么好處都沒有。我以后是不結婚了，不結婚，有些事情能解決得更方便。天……三哥，那些蜜蜂?？?，蜜蜂。”
我朝窗外看去。一堆黃云正沿著高速公路上空流淌，在耀眼的陽光下它們仿佛是塊液化了的金子。它們流動的速度一點不比我們的車緩慢。隔著玻璃窗我們能聽到那種翅膀急速振動的巨大的聲響。后來連車玻璃也隨著聲響開始共振。它們飛得越來越低。我們屏住呼吸，濃烈的花香已經(jīng)彌漫在空氣里。
四
到達小鎮(zhèn)，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我?guī)Ю纤娜チ丝觳偷?，靠臨窗的位子坐下。天氣很熱，座位旁邊剛好是臺柜式空調。我要了兩杯扎啤，一盤紅燒泥鰍，一盤香菇鴨片和一盆牛尾湯。老四盯著窗外的小商販發(fā)呆。我突然想起來，前幾天周虹來訪，我們來的也是這家快餐店，坐的也是臨窗的座位，我們也要了兩杯扎啤，甚至那天點的菜和今天的完全相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有些不安起來。
他或許真的餓了。上大學軍訓時，他一頓早餐就能吞掉五個花卷?，F(xiàn)在我盯著他在五分鐘內干掉了一扎啤酒，吃掉了四條泥鰍，啃掉一截粗壯牛尾。他吃泥鰍的方式很獨特：他揪著泥鰍尖細的黑色頭顱，牙齒間輕巧地一擼，等牙齒咀嚼時，他的手指間只捏著條長骨刺。有那么片刻他望著手指上的魚骨不知所措，像不相信那是他吃剩的。他乜斜著我，咧嘴笑了笑。我很欣慰他這么能吃能喝。我想起來這個擅長失戀的家伙，每次和女人分手后，自己喝斤“燒刀子”，床上滾一宿，翌日起床他就會忘了那些應該忘記的人。他一直是個聰明人。
“這是我的離婚協(xié)議書，”他猶豫著從公文包里掏出張紙片，“她不肯簽字。她就是不肯簽字。”他的手指攪拌著杯子里的啤酒，間或將手指頭塞進嘴里，嬰兒那樣吮吸著。
我留意到一只蜜蜂停駐在玻璃窗上。它圓潤的小腹晶瑩剔透。我突然想起了高速公路上的那群蜜蜂。它們到達小鎮(zhèn)了嗎？
“我們結婚兩年半了，這張協(xié)議我簽了兩年零五個月。我就等著她心甘情愿地簽字。我不想逼她?！?p/>
我突然想點根香煙。我對這樣的談話缺乏興趣，但我必須流露出那種渴望傾聽的欲望。而這似乎頗為重要?？蔀槭裁催@些失去聯(lián)系十多年的人，在這個秋天，千里迢迢跑到小鎮(zhèn)和我喝酒？他們只想暗示我，他們過得多糟或者多好？他們以為我比他們活得多好或者多糟？那天，周虹在酒桌上提到了她丈夫。她說，那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儒商是業(yè)界天才，經(jīng)營著家房地產(chǎn)公司，身價逾億。她說話的口吻并沒有炫耀的成分，她只是把這個事實傳遞給我，是的，她只是讓我和她一起驕傲。在旅館里我們吃了很多杧果。她用瑞士軍刀把杧果切成薄片，遞給我時她猶豫片刻，后來，她走過來，對我說，張開嘴。我就張開嘴。她說伸出舌頭，我就把舌頭伸出來。我為什么要張嘴，我為什么要伸舌頭呢？我不僅張開了嘴，伸出了舌頭，還把杧果片小心著吞咽下去。一起吞咽的還有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有點咸。她的手指蹭著我的牙齒。不光蹭了我的牙齒，還蹭了我的嘴唇、鼻子和喉結。當她抱住我的頭顱時，我的耳朵貼住了她溫熱的、跳躍著的乳房……后來所發(fā)生的細節(jié)，我沒任何記憶，我只是感覺我被她硬生生地強奸了，而不是我和她愉快地通奸。她已非多年前那個害怕地震的女孩。她那時最怕天花樓板把她的身體擠成三明治。她以后不用害怕這些東西了。多好。
“你別勸我，沒用，你不知道我多厭惡她，”他安慰我，“天下最毒婦人心，她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厲害的女人。我真想弄死她。”他聲音亢奮起來，“她已經(jīng)給他們家人寫了遺囑，說哪天她要是死了，一定是我干的?！彼蚜硪粭l泥鰍剔成一根骨頭，“三哥，電視，你看，電視……我沒忽悠你吧？”
快餐店的電視里正在播報午間新聞，幾個客人也在看。我聽到女播音員有些顫抖的聲音：
今天上午八點，我市出現(xiàn)群蜂。它們成千上萬地徘徊在市區(qū)。12點正是下班高峰，已有數(shù)十名路人被蜜蜂蜇傷。為保障市民安全，市消防支隊特勤二中隊的消防戰(zhàn)士穿上密不透風的防蜂服，開始力克群蜂。只見消防戰(zhàn)士手拿高壓水龍頭，對著樹上、電線桿、墻上的群蜂用水一陣猛沖，蜜蜂如密雨般紛紛落下，頃刻間，整條路上全是蜜蜂尸體。半個鐘頭后，機場中路的餓蜂被徹底清除了。消防車又開向其他被蜜蜂占領的路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