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了遠方,回不去故鄉(xiāng):一位女性主義人類學(xué)家的跨國成長旅行》,講述了作者露絲·貝哈從一個被迫的旅者——移民小孩,到一個自由旅者,卻始終無法擺脫鄉(xiāng)愁的成長故事。人至中年,家庭事業(yè)雙豐收,露絲·貝哈卻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個名副其實的紐約“客”,她魂牽夢縈著的是那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古巴、生活在那里的人和記憶中的往事。
從哈瓦那到紐約,從移民小女孩到女性主義人類學(xué)家,多重身份與語言,賦予作者多種際遇與喟嘆?;厥仔新梦迨d,恍然頓悟:離開故鄉(xiāng),才識鄉(xiāng)愁。
[美]露絲·貝哈(Ruth Behar)
1956年生于哈瓦那,猶太古巴裔美籍人類學(xué)家,密歇根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教授,五歲時與家人從古巴移居美國紐約。著有Translated Woman:Crossing the Border with Esperanza’s Story,An Island Called Home: Returning to Jewish Cuba等。中譯本有《動情的觀察者:傷心人類學(xué)》《女性書寫文化》(合著)。她還是一位詩人、小說家和紀錄片制作人,編導(dǎo)并制作的紀錄片《再見,吾愛》(Adio Kerida)曾在世界各地影展上展映。
第一部:家人
房屋鑰匙
和正太郎一起學(xué)英語
接吻
一副賽法迪猶太人的長相
手寫書
我在林肯路星巴克哭的那一天
為加布里埃爾跳的一支探戈
為獲得學(xué)位辛勤努力
椅子
第二部:善良的陌生人
來自那些不會忘記你的人
來自梅斯基蒂克婦女的禮物
貝哈家族的第一次世界峰會
在波蘭不期而遇的幸福
第三部:再見,古巴
暢游世界任何地方的自由
克里斯蒂總是祈禱我安全返程
一位老女孩
致 謝
“這本書談到一系列界定人性的問題——宗教對社會身份的影響,移民所引起的文化和語言不適,多元文化、多代人家庭中的緊張關(guān)系,父母與孩子之間關(guān)系的特點。更重要的是,露絲·貝哈巧妙地把這些復(fù)雜的問題嵌入個人成長和個人所面臨的問題之中,扣人心弦。這部回憶錄具有藝術(shù)色彩,典雅優(yōu)美?!?p/>
——保羅·斯托勒(Paul Stoller),美國賓州西徹斯特大學(xué)人類學(xué)教授
“露絲·貝哈既是一位不情愿的移民,又是一位熱心的旅行者,也許是為了在兩者之間保持平衡,她最終成為一位‘專門研究鄉(xiāng)戀的人類學(xué)家’。她的精彩故事有時令我感到驚訝,有時讓我發(fā)笑,有時讓我振奮,有時使我得到啟發(fā),并永遠改變了我?!?p/>
——桑德拉·希斯內(nèi)羅絲(Sandra Cisneros),《芒果街上的小屋》作者
“她帶我們深入她所繪制的地形,超越了人類學(xué)的新聞報道,在她所繪制的地圖上和描繪的歷史中都具有詩意。她善于觀察,書中的關(guān)切之情令人驚嘆,充滿了溫暖。我喜歡讀它的每一頁,書中充滿了智慧和真摯的感情,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尼羅·科魯茲(Nilo Cruz),《安娜在熱帶》作者,普利策戲劇獎獲得者
移民兒童、猶太教徒、女性主義人類學(xué)家……還有,母親。露絲·貝哈的諸種身份串聯(lián)起了她的悲傷和歡樂、失望與愛憎。作者用女性特有的細膩筆觸和人類學(xué)家冷靜客觀的視角,將人生際遇與思鄉(xiāng)之情娓娓道來,是一部引人深思的女性回憶錄。
"在波蘭不期而遇的幸福
在2000年巴巴92歲去世的時候,我想要的遺產(chǎn)只是她的幾本書:我無法閱讀的幾位作家如沙勒姆·亞拉克姆、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以及其他幾位偉大的意第緒語作家的書,我從來沒有讀過的丹尼爾·斯蒂爾的小說。這些東西我的親戚們也不介意,其他人也不想要這些書。在那時,我還搶到了那本書,我外曾祖父在古巴定居以后手寫的關(guān)于他青年時代在波蘭的回憶錄。我十分瘋狂地想保存那本書。令我感到驚喜的是,我還得到了一本具有魔法成分的書—《戈沃羅沃回憶錄》。巴巴只給我看過幾次,書中記錄了她的波蘭故鄉(xiāng)的故事。戈沃羅沃就位于華沙以北,靠近特雷布林卡。
在巴巴去世之后,我?guī)缀醢选陡晡至_沃回憶錄》這本書忘記了。它就待在我家里一個特制的書柜里,這個書柜裝有彩色玻璃門,專門用于存放我的一些最珍貴的書。2006年12月,我在準(zhǔn)備去波蘭的第一次旅行的時候,才記起我有這本書。我用一把小鑰匙打開書柜,拿出這本書,一頁一頁地翻看。除了用英語寫的一張戈沃羅沃地圖和簡短的介紹之外,整本書都是用意第緒語寫的。書里還有一些生活在這個鎮(zhèn)子上的猶太人的照片,有的喪命于集中營,有的在該書于1966年出版以前已經(jīng)在以色列、美國和加拿大找到了新家。翻開幾張光滑的書頁,這幾頁紙的邊緣被我外婆反復(fù)折疊了幾次,我找到了我外曾祖父亞伯拉罕·萊文的照片。我得知,他曾積極地參與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
波蘭從來沒有引起我的興趣,主要原因是巴巴一直說她不想返回那里。但是,有一天凌晨三點,正當(dāng)大部分人像嬰兒一樣熟睡的時候,作為一個失眠癥患者,我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決定去波蘭旅行。我邀請了我以前的一個學(xué)生艾瑞克·萊勒陪我同行,整個行程需要六天時間。我對波蘭所了解到的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艾瑞克的博士論文是我指導(dǎo)的,她審慎地解讀了波蘭裔猶太人和天主教波蘭人之間過去20年間發(fā)生的悲慘的、給人希望的、離奇的沖突,這場沖突是美國猶太人和以色列人的遺產(chǎn)流傳到波蘭的結(jié)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350萬猶太人生活在波蘭,把波蘭變成了德系猶太人的一個重要文化中心。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和殘酷統(tǒng)治后的波蘭,猶太人的數(shù)量只有幾千人。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已經(jīng)喪生的猶太人的后裔不斷返回波蘭旅游,這已經(jīng)開啟了對猶太人歷史的營銷時代。艾瑞克論文中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低劣的猶太文物旅游商品的產(chǎn)生,其中有用哈西德派的白襯衫和黑外套打扮的木制“猶太玩偶”。
在我們出發(fā)前一晚,我給艾瑞克講述了我外婆的書的故事。
“啊,太好了,你擁有戈沃羅沃的伊茲科爾書,”她說,“在波蘭,猶太人生活過的數(shù)百個鎮(zhèn)子都有伊茲科爾書。它們是非常寶貴的資料?!?p/>
伊茲科爾(Yizkor)的意思是“愿上帝記得”,而伊茲科爾儀式是為了紀念逝去的家人、鄰居或先烈而舉行的禱告會。我母親教育我在猶太人的贖罪日舉行伊茲科爾儀式時不要走進猶太教會堂,因為她總是聽說只要你的父母還健在,參加伊茲科爾儀式將帶來壞運氣?;叵肽菚r,巴巴和賽德仍然健在,我母親就在人們唱伊茲科爾禱告詞開始之前把我拉走?,F(xiàn)在,我向艾瑞克學(xué)到了伊茲科爾的一種新含義,這個含義與努力保存大屠殺遇難者的記憶的書有關(guān)。
“我要復(fù)印這張地圖和英語介紹,”我說,“這本書太重了。我不想一直把它帶到波蘭。”
“帶上吧,”艾瑞克慫恿道,“這本書里也許有些東西可以引導(dǎo)我們的旅行?!?p/>
直到最后一分鐘,我已準(zhǔn)備好把書留在家里,即使我毫不猶豫地把一雙黑色的高跟長靴塞進行李箱。在艾瑞克的幫助下,我準(zhǔn)備在華沙和克拉科夫做幾場關(guān)于我對古巴猶太人研究的講座。我想在這些公共場合下穿得更講究一些,我無法克制這種虛榮。當(dāng)我離開家的時候,我仍在斗爭,告訴自己復(fù)印那幾頁用英語寫的部分就足夠滿足我的需要。然后,我就轉(zhuǎn)身抓起整本書。
兩天后,我們的司機和向?qū)呖寺?,用他的大眾面包車載我們?nèi)ジ晡至_沃鎮(zhèn)。瓦克洛身材高大,一頭烏黑的卷發(fā),一臉焦慮的表情,他對我們說:“今天是你們的安息日,我們將去戈沃羅沃。”他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但是他已經(jīng)帶過很多猶太客人去過幾十個相似的鎮(zhèn)子。他自稱是“猶太人的朋友”,而且還說,他的非猶太波蘭朋友經(jīng)常因他過于支持猶太人事業(yè)和以色列國而批評他。“我真的認為波蘭因失去了猶太人而失去了很多,”他告訴我和艾瑞克,“波蘭失去了有潛力的知識分子。這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損失。猶太人對這個國家的貢獻很大?!?p/>
當(dāng)我們開進戈沃羅沃鎮(zhèn)的時候,瓦克洛在寫有戈沃羅沃字樣的標(biāo)志牌前停下車讓我拍了一張照片。就在我們到達廣場之前,我們經(jīng)過了一座教堂,這是我外婆提到過的一座教堂,和那些現(xiàn)在被從景觀上清除掉的木制小猶太會堂相比,這座教堂顯得特別高大。在主廣場上,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彎兒,經(jīng)過一座橋,希望能找到猶太人公墓的遺跡。鎮(zhèn)上的一個男人模糊地指著一片田地說那里也許還有些東西,所以我們把車停好,四處尋找。我們所找到的只不過是一片剛剛犁過的黑土地,許多蘑菇已經(jīng)在布滿沼澤的路旁生長出來。
我們失望地返回主廣場。我還是隨身帶了那本回憶錄,我們翻到有地圖的那一頁來尋找我們的方位。廣場上應(yīng)該有一個為紀念在戰(zhàn)爭中被殺害的猶太人而建的紀念碑,但是它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紀念碑,碑文是用波蘭語寫的,獻給在德國占領(lǐng)時期犧牲的所有人。
有幾個男人圍坐在一張長椅上?!拔蚁肴枂査麄?,”我說,“也許他們可以幫助我們。”艾瑞克對我的請求感到有些憂慮,但是瓦克洛很想取悅我這位顧客,而且他也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就走到其中一個男人身旁,詢問他是否了解那些曾經(jīng)在戈沃羅沃生活過的猶太人的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一個人說道,“在我出生之前?!彼旨恿艘痪?,轉(zhuǎn)身就走,好像被冒犯了一樣。另一個人用極其蔑視的目光看著我們,“政府里有很多猶太人,去問他們?!比缓笏矎街弊唛_。
但是,第三個男人,年齡較大一些,戴著一頂帽子,帽子沒有蓋住他額頭上的全部皺紋,走上前來,熱情地告訴我們發(fā)生在他童年的一件事:一天上午他錯過彌撒,去河里游泳,弄濕全身衣服,去一個猶太人鄰居家敲門,那家猶太人幫助他熨燙衣服,但是衣服燒焦了,他們又給他找了一身新衣服,他沒要,害怕因沒參加彌撒而挨父親打。
在我們前面是一個巴士站,那里有幾個看起來很“時髦”的人:一個拿著漂亮皮包的女人,一個穿著齊膝長的羊毛外套的年輕人。跟他們說什么呢?跟戈沃羅沃鎮(zhèn)上的任何人說什么呢?我想給他們看那本回憶錄,把那些與他們的先輩一起在這些街道上走過的猶太人的照片給他們看,但是我不敢。戈沃羅沃的猶太人已經(jīng)作古,而且好像戈沃羅沃鎮(zhèn)現(xiàn)在的居民也想讓他們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所剩下的只是:猶太人的鮮活存在只記錄在我手中所拿的伊茲科爾書中。
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一次一無所獲的旅行—大老遠跑到這里,就是為了看一下我外婆不愿再看的故土。為了做一點有用的事情,我用相機拍下了廣場、街道、房屋和橋。至少我現(xiàn)在認識了我外婆曾經(jīng)夢想離開的地方。這一點就夠了。即使瓦洛克后來因為向我們所提供的服務(wù)問我要了不少錢,還要了每千米行程的額外費用,我也對自己說能回來就是萬幸了。
按計劃安排,周一上午我應(yīng)該去見安卡·格魯賓斯卡。她是森特羅帕中心的主任。森特羅帕是華沙一家記錄中東歐當(dāng)代猶太人生活的機構(gòu)。她問我為什么非要見她,我告訴她我在尋找那些僑居古巴的波蘭裔猶太人的祖籍。我還告訴她我個人對戈沃羅沃的興趣。
在出發(fā)之前幾分鐘,我查看了我的電子郵件。她在黎明時分發(fā)給我一封電子郵件,主題是“驚喜驚喜”。我打開郵件,發(fā)現(xiàn)一個附件:2004年對一個名叫伊特扎克·格林貝格的人進行的一次采訪。這是安卡在森特羅帕中心工作的一部分。格林貝格先生是一位來自戈沃羅沃的猶太人!他的記憶力驚人,大腦里裝滿了故事。他的妻子告訴安卡,她不必用地址簿尋找朋友和家人,只要問他的丈夫就可以了,一切都在她丈夫的大腦里。
結(jié)果是,安卡雖然很熱心,但她很嚴肅。她已經(jīng)花費數(shù)年時間揭開猶太人的隱秘生活。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wù)摿嗽S多件不同的事情,我們都對口述歷史充滿了熱情。我感謝他對格林貝格先生所做的采訪,并告訴她我想見見格林貝格先生。
“他已經(jīng)86歲了,”安卡說,“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我找找他的電話號碼,晚上給他打電話。”她停頓了一下道:“那么你用什么語言和他交談?你會說希伯來語或意第緒語嗎?”
我搖搖頭。
格林貝格先生能說八種語言,但是其中不包括英語。
“他會說西班牙語嗎?”我問道。
安卡喜形于色道:“是的。他在西班牙生活了很多年?!?p/>
格林貝格先生確實還活著。在電話里,他說的西班牙語很好聽,而且告訴我他很高興和我談?wù)摳晡至_沃的事。
“我的記憶力驚人,”他說,“我的記憶力驚人?!彼貜?fù)了一遍,強調(diào)了每一個音節(jié)。“我可以告訴你關(guān)于戈沃羅沃的一切?!彼A艘幌掠盅a充道,“我也可以帶你去戈沃羅沃,帶你看看所有猶太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猶太會堂在什么位置,公墓過去在什么地方。我有一輛很棒的汽車。一輛很棒的汽車……我很樂意親自開車載你去那兒?!?p/>
我和艾瑞克已經(jīng)計劃好去克拉科夫做一次講座,并和她的一些朋友聚會。直到兩天后,我才乘出租車來到華沙格林貝格先生的樓下。我找到了電梯,來到了他家門口,迎接我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雙頰紅潤,雙眼炯炯有神?!罢堖M,請進。”他說,像矮精靈一樣熱情地把我讓到屋里。格林貝格先生長得有幾分像巴巴的三個弟弟,我的三個舅爺。他也好像在我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在電話里,我告訴他我的外曾祖母,漢娜·格蘭特,就來自戈沃羅沃?!拔矣浀酶裉m特一家,”他看著我,說道,“是的,毫無疑問,你來自格蘭特家族?!?p/>
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從廚房里走出來,接下我的外套??死锼沟倌仁且晃粌?yōu)雅的老太太,穿著棕色長褲套裝,金黃的頭發(fā)在美容院做過,指甲也剛剛修過。格林貝格先生讓我坐在沙發(fā)上不要拘束。他從房間另一邊的柜子里拿出三本護照。他遞給我看—波蘭的,西班牙的和巴西的—都在有效期內(nèi)。
“我在世界各地住過?!彼f。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爆發(fā)的時候,他和他的父母以及弟妹們一起逃離了戈沃羅沃。在穿越邊境到達俄羅斯之前,他的父親累死了。但是他和其余的家人一直在那里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1946年,他和他的家人去了以色列,他和他的妻子又從那里到了巴西。在巴西,他的妻子和兒子在一次飛機事故中喪命。之后,他覺得留在巴西很痛苦,所以又離開巴西來到德國。在德國他遇到了克里斯蒂娜并且再婚。格林貝格夫婦喜歡去西班牙度假,他們很喜歡西班牙所以在那里定居,開了一家餐館。八年前,他退休和克里斯蒂娜一起回到了波蘭。她不是猶太人,但是家人仍住在華沙。
“現(xiàn)在形勢對在波蘭的猶太人好多了,”他說,“不像以前。我現(xiàn)在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我遇到的任何人我是猶太人?!?p/>
電話鈴響了,格林貝格先生開始和電話另一邊的人用希伯來語交談。他解釋說,這是一位來自東正教會堂的拉比,他問我是否去參加禮拜儀式。
“我完全可以用希伯來語閱讀,”格林貝格先生放下電話后宣布道,“不像有些人的希伯來語,只是把意第緒語和波蘭語混用。這就是這位拉比為什么總是讓我去湊夠法定禮拜人數(shù)的原因。但是我告訴他我今天不能去?!?p/>
格林貝格先生回到我對面沙發(fā)的座位上。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我們今天有時間去戈沃羅沃嗎?”我問道,雖然知道了答案。
“太晚了,”他說,“天快黑了。如果你早上八點過來,我們今天就可以去了。但是我們明天可以去,如果不下雪的話?!?p/>
“我明天就要走了?!蔽冶瘋馗嬖V他。
“真遺憾!你沒有早點打電話給我?!?p/>
我解釋說我才知道他的存在。為了安慰他,也是為了安慰我自己,我把戈沃羅沃回憶錄放在他手里。
他吃驚地看著我。“你有這本書!”他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口,之后大喊道:“克里斯蒂娜,過來看看!”
克里斯蒂娜慌忙從廚房里出來,用餐巾擦干了手。
“這是來自戈沃羅沃的書?!彼麑死锼沟倌日f。又轉(zhuǎn)過身對問我:“你是如何得到這本書的?”
“從我的外婆那里得到的?!?p/>
“很多年前我看過它。我的丟在了巴西。再次看到這本書真是太高興了!所有在戈沃羅沃生活過的猶太人都在這本書里!”
他深吸了一口氣。猶如神助,他一下子翻到了一頁,驚訝地喘了一口氣,然后他用雙手抱著頭開始哭泣??死锼沟倌日驹谒磉?,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
“這是我的父母,格戴爾和漢娜。”他哭著說,指著兩張并排排列的照片:一個留著胡須戴著帽子的男人和一個穿著白領(lǐng)裙子的女人??死锼沟倌入x開了房間,拿來一杯水和一粒藥丸。眼淚止住后,格林貝格先生反復(fù)用手撫摸著照片。然后把這一頁翻過去。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本書,不時地停下來解說給我聽。當(dāng)他看到鎮(zhèn)上傻子史羅墨的照片時,他就大笑起來:“他的腦子有點不好,但是他給家家戶戶送水,就像你在照片中看到的一樣,他提著兩個水桶,大家都很喜歡他?!彼男θ菹Я?。“唉,唉,唉,史羅墨·阿吉瓦,你變成什么了!”我擔(dān)心他又要哭。正在那時,克里斯蒂娜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上放著茶壺、芝士蛋糕和一些糕點。巴巴過去也常常做這種糕點,我們稱之為馬里婆薩餅—一種香脆的、蝴蝶翅膀狀的面片再撒上糖粉。
“來吧,”克里斯蒂娜說,“我們喝茶?!?p/>
我吃了一塊又一塊的馬里婆薩餅,忘記問它們在波蘭語中叫什么名字,而克里斯蒂娜一杯接著一杯地倒茶。
格林貝格先生問我是否有時間留下來早點吃一頓晚飯。我同意了。整個下午我都有空。
“太好了,”他說,“如果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我就可以為你做一頓猶太飯菜。有魚丸的飯。”
“還有三角餛飩。”我補充道,突然懷舊起來。
他笑道:“三角餛飩?我做的三角餛飩很好吃的!”
我很多年沒有吃過三角餛飩了,但是當(dāng)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巴巴經(jīng)常做給我們吃。這種猶太餛飩太厚而無法在嘴里融化,不管是用湯水煮著吃,還是用油炸著吃,等湯汁流出來之后,味道十分鮮美。
“我們給她做點好吃的。” 克里斯蒂娜說,幾分鐘過后她就告辭去為我們買晚餐食物。
格林貝格先生和我回到沙發(fā)上,我們坐得很近,我都能感到他的呼吸。他一頁一頁地查找,用這些照片來考驗他的記憶力,在讀意第緒語文字之前,看自己是否能夠認識那些面孔。我感覺,從來沒有哪一本書像這樣珍貴—能夠如此強烈地激起人的情感。
一看到他的老朋友,格林貝格先生就滿臉笑容,而且他能叫出他們的名字,好像在試圖召喚他們一般。當(dāng)他看到一頁歌詞和樂曲時,他就大聲用意第緒語唱出來。他尋找我家人的照片,在每一頁上找萊文夫婦和格蘭特夫婦。他找到了我從來不認識的親戚:我的舅爺,莫什和埃利埃澤;還有我的外曾祖母漢娜·格蘭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慢慢地大聲朗讀所有在大屠殺中被殘害的、來自戈沃羅沃的猶太人的名單,其中有七位格蘭特,包括我的高祖父母。當(dāng)他看到他的一個姐姐的照片,他又哭了,哭得更無可奈何。他的姐姐和她的丈夫以及三個孩子在華沙猶太人區(qū)喪命。
“她多么年輕漂亮,我的姐姐!請把這張照片復(fù)印一份寄給我?!彼粮闪搜蹨I說。他合上了書,緊緊抱在胸口,好像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我突然開始擔(dān)心,我毫無征兆地帶著這本書出現(xiàn),會給他帶來傷害。我本不該喚醒已經(jīng)冬眠的記憶。
但是格林貝格先生說這本書只是使他想起他曾經(jīng)年輕過;使他想起他流亡世界之前的時光,以及在世界各地流動,學(xué)習(xí)不同的語言;使他想起波蘭是他唯一的故鄉(xiāng)的時光,那時只要會說意第緒語就足夠了。
“好好保管這本書,”他說,“我從來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它?!?p/>
在談話中間,克里斯蒂娜已悄悄地回到家里準(zhǔn)備晚飯。她對她丈夫喊道:“請過來幫一下忙,好嗎?”
格林貝格先生來到廚房,我也跟了過去。他把一個砂鍋從火爐上拿開,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塊肉放在切菜板上。他把牛肉切成厚片,說這是為我和他做的,而克里斯蒂娜則喜歡吃雞肉。我大部分時候也喜歡吃雞肉,但是這次我吃了牛肉,還有克里斯蒂娜準(zhǔn)備好的沙拉和燉土豆。我吃完一份之后,格林貝格先生又把一片牛肉放到我盤子里。
“你過得好嗎?”他問道。
“很好?!蔽艺f。
“不缺什么東西嗎?”
“不?!蔽掖鸬?,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有什么意圖。
“如果我能幫上你,請一定告訴我。你確定你不需要錢?”他如此關(guān)切地問我,我?guī)缀跸胝f同意來滿足他的愿望。
“我有這套公寓,還有另一套公寓空著?!?格林貝格先生繼續(xù)道?!澳闶裁磿r候再回波蘭?”他問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回來。我沒想到過要回來。我只是把波蘭當(dāng)作一次性的目的地而已。但是,現(xiàn)在也許我有了回來的理由。
格林貝格先生貌似讀懂了我的心思。“那么,不要等太長時間,”他說,“下次你來華沙的時候,提前給我打電話。我會去機場等你。而且你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或者住在另一套公寓—你想住哪里都可以。把你丈夫和兒子都帶過來。下次來的時候,你不需要花一分錢。不要住酒店,不要去飯店。我知道你去戈沃羅沃花了不少錢。但是和我一起去,你不需要花錢。我用自己的車親自開車送你去?!?p/>
我感謝了他。我不想告辭,但是天已經(jīng)黑了幾個小時。我問我是否可以用他們的電話叫一輛出租車。格林貝格先生說沒必要。他要親自送我去酒店。他和克里斯蒂娜有兩張意第緒語戲劇的門票,而且我的酒店正好順路。
格林貝格先生很有力氣,一下子就把車庫的大門掀開,車庫正好裝下他的汽車,一輛大眾帕薩特,正好是我在密歇根所開汽車的型號。在開車途中,我才發(fā)現(xiàn)他和克里斯蒂娜所住的地方離我在華沙的酒店只有幾個街區(qū)。我本來可以步行去他家。他離我這么近。
《戈沃羅沃回憶錄》安全地躺在我包里。在密歇根的時候我還嫌這本書太重,不愿帶上,但是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帶到波蘭的東西。
格林貝格先生一邊沿著華沙街道開車,一邊用意第緒語唱歌,而且克里斯蒂娜和他一起唱,他們的聲音那樣和諧,那么暢快。我?guī)缀跤行┗炭帧_@是我不敢想象能在波蘭得到的幸福。"
會員家 | 書天堂 | 天貓旗艦店 |
微信公眾號 | 官方微博 |
版權(quán)所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集團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紀委舉/報投訴郵箱 :cbsjw@bbtpress.com 紀委舉報電話:0773-2288699
網(wǎng)絡(luò)出版服務(wù)許可證: (署) | 網(wǎng)出證 (桂) 字第008號 | 備案號:桂ICP備12003475號 | 新出網(wǎng)證(桂)字002號 | 公安機關(guān)備案號:4503020200003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