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馬克·麥卡錫:在暴力的血色旋渦中
你們的想法令人生畏，你們的內(nèi)心軟弱無力。你們的行為充滿憐憫而又殘酷，讓人感到荒誕不經(jīng)，行事之時心浮氣躁，仿佛難以抗拒。最終，你們愈發(fā)畏懼鮮血，鮮血與時間。
切勿以為，黑暗之物的生命會沉沒在苦痛之中，猶如迷失于悲傷。悲傷之感并不存在。因為悲傷是完全被吞沒到死亡中的事物，而死亡和垂死正是黑暗之物的生命。
——科馬克·麥卡錫（《血色子午線》）
美國人的靈魂
我還要重復(fù)一下哈佛大學(xué)教授、美國著名文學(xué)史家哈羅德·布魯姆的一個說法，他認為，美國當(dāng)代在世的小說家中，有四個屬于一流的大作家：菲利普·羅斯、唐·德里羅、托馬斯·品欽和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
對于哈羅德·布魯姆的這個評價，我多少有點保留，比如E·L·多克托羅、保羅·奧斯特、約翰·巴斯、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等，也屬于在世的美國一流小說家，足以替換上述四人中的任何一位，只要是你的偏好發(fā)揮作用的話。
有一次，在聊起美國當(dāng)代作家誰可能拿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我提到了科馬克·麥卡錫，但在場的一位美國文學(xué)專家說：“估計他很難，因為他的作品里太渲染暴力?！贝_實，在根據(jù)麥卡錫的長篇小說《老無所依》改編的電影里，黑色小說和西部電影完美結(jié)合，金錢和暴力裹挾了每一個人，警長、牛仔、殺手緊密地糾纏著，形成了一個人性黑暗的末世圖景。我還記得電影里那血色的夕陽，是如何成為暴力在人的頭頂垂懸的象征。
因此，談到麥卡錫，我首先就想到了“血色”這個詞。不管是他的長篇小說“邊境三部曲”中那美國西部荒涼的景象，還是在《血色子午線》和《老無所依》里的血和淚水，都是深沉、大氣和黑暗無邊的。即使麥卡錫無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顯然，艾麗斯·門羅在2013 年的獲獎，將推遲美國作家獲獎的可能——他仍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美國作家。這么一個筆力雄健的、80歲開外的當(dāng)代小說大家，他帶給我們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
1933年，他出生在美國羅德島，父母親篤信天主教，18歲進入美國田納西大學(xué)讀書，但學(xué)校的沉悶和無聊讓他覺得沒有意思。1953 年他就退學(xué)參加了美國空軍，到遙遠的阿拉斯加空軍基地服務(wù)，并擔(dān)任了基地的電臺主持人，空余時間就在冰天雪地、天高皇帝遠的阿拉斯加閱讀大量文學(xué)作品，這樣一直到1957 年退役。退役后，由于對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他繼續(xù)到大學(xué)里讀書，并且開始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他在學(xué)校的?？习l(fā)表了幾個最初寫下的短篇小說，并獲得了學(xué)校頒發(fā)的創(chuàng)作獎勵。1960年，他畢業(yè)之后來到了美國大城市芝加哥，在那里的一家汽車廠找到了一份工作，還與一個女詩人有一段短暫的婚姻。就是在這個時期，他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他的第一部小說《看果園的人》出版于1965年，這部小說取材于他少年和青年時期在家鄉(xiāng)的見聞，作為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這部處女作長篇小說引起了很多注意，獲得了?？思{基金會的“最佳新人獎”。這給了他很大的鼓勵。在這部小說中，他后來作品中不斷強化的風(fēng)格已經(jīng)初步顯現(xiàn)，比如，那種冷峻和嚴肅的格調(diào)，以及敘述語言的干凈利落，帶有強烈的美國西部風(fēng)格，還有一種美國南方小說的冷幽默和黑色幽默混合的荒誕感，這些都是他獨有的作品氣質(zhì)。
1968 年，35歲的麥卡錫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外面的黑暗》。這部小說的題目來自《圣經(jīng)》，當(dāng)中塑造的人物和故事與《圣經(jīng)》遙相呼應(yīng)，屬于“神話原型小說”，像是一部道德寓言，講述一個男人在美國社會中成長時，無家可歸、十分孤寂的那種精神荒蕪感。小說的男主人公在自我流放，不知道腳下的路延伸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這部小說在解放的、多元的、分崩離析的和反戰(zhàn)運動、性解放運動風(fēng)起云涌的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出版，有著獨特的現(xiàn)實意義。那就是，他先知先覺地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困境：就像刺瞎了自己雙眼的俄狄浦斯那樣，不知道路在何方。小說中的荒涼感直通《圣經(jīng)》的部分篇章，顯示了麥卡錫敏銳的洞察力和向偉大文學(xué)傳統(tǒng)致意的深義。
麥卡錫的寫作一直保持著一種勻速。幾年后的1973 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三部長篇小說《上帝之子》。這部小說集中展現(xiàn)了美國人生活中的暴力。連環(huán)殺手萊斯特·巴拉德就住在洞穴里，離群索居，冷對世界，殘酷地殺人。小說中的男人、女人和匪徒，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碰撞出暴力的血腥，使人目不忍睹。這部小說因其調(diào)子的灰暗，而招致了不少的批評，人們認為他在這部小說中渲染了暴力，對此麥卡錫多少有些反省。他停下了寫小說的筆，寫了一部電影劇本《園丁之子》，探討了人與人之間的愛的可能性。電影于1977年首映，獲得了佳評。
1979 年，他的第四部小說《薩特里》出版。這部小說有著明顯的自傳痕跡，講述了一個男人在美國偏遠地區(qū)底層環(huán)境中的艱難成長。主人公薩特里在成長中發(fā)現(xiàn)，制約他個性發(fā)展的，除了自身的缺陷之外，社會環(huán)境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薩特里是一個在風(fēng)雨中、曠野中孤獨成長的男人。他最終認識到，和社會環(huán)境對抗，自己將一敗涂地。最終，薩特里放棄了中產(chǎn)階層的生活，跑到了田納西河的河邊與流浪漢在一起，過上了捕魚的生活?？梢姡绹仁且粋€崇尚自由和個性發(fā)展的國家，同時也是一個冷漠的、空曠的和艱險的國度。一個人在美國發(fā)展，尋求自我價值，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在小說的主人公那里，苦悶、彷徨、精神壓抑和緊張在所難免。從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70年代急劇轉(zhuǎn)型的美國社會中年輕人那種彷徨感。
以上四部小說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我覺得，這些都還是麥卡錫的發(fā)聲之作、練筆之作，僅僅依靠這幾部小說，他還沒有成為不可或缺的小說家。一個作家不管你寫了多少部作品，一定是有一部代表作的，一定是有一部巔峰之作的。麥卡錫的這幾部小說有一個通病，就是美國南方的那種地域特點過于狹窄，小說的情節(jié)有時候非邏輯，為了設(shè)計而設(shè)計，這樣的“南方小說”沒有力量。而且，在這四部小說中，已顯露出后來作品風(fēng)格的端倪：在他筆下，殺手、牛仔、戀尸狂、性變態(tài)和匪徒比比皆是，讀他的作品，讀者會不斷受到神經(jīng)的考驗和沖擊，同時，也會去思考這個也許真的是被暴力的漩渦所席卷了的世界，到底會不會好。而麥卡錫顯然沒有給我們答案。
暴力的顏色
1981年，麥卡錫獲得了美國麥克阿瑟獎獎金。這筆錢金額不小，足夠他埋頭寫作好幾年而不用為生活發(fā)愁。于是，他專心地寫作了。1985 年，終于出版了他的早期代表作《血色子午線》，這是麥卡錫躍身為一流作家的最重要的作品。這一年他42歲，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正值盛年，他也該寫出代表作了。
《血色子午線》是一部歷史小說，也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但一切歷史小說其實就是當(dāng)代小說，我覺得不存在真正的所謂的“歷史小說”，因為即使利用歷史材料寫作，也都是為了當(dāng)下人理解歷史才去寫的。在這個意義上，哪個年代寫的，就是哪個年代的作品，不管你寫的是哪個年代。在《血色子午線》中，麥卡錫以巨大的勇氣和對真相的努力探尋，對美國當(dāng)年“西進運動”屠殺和驅(qū)趕印第安人的歷史，進行了一次逼真和冷靜的觀照。在他筆力萬鈞而又不動聲色的書寫下，這場轟轟烈烈的美國拓荒運動，以慘不忍睹的印第安人被基本消滅和瓦解的歷史真相，呈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
有時候，一個作家選擇什么樣的題材，就決定了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對于麥卡錫這樣有雄心的作家來說，對美國歷史的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很大的題材富礦，也是他寫到了一定程度，由個人轉(zhuǎn)移到歷史和社會更廣闊的書寫領(lǐng)域的必然之路。在他之前出版的4 部長篇小說中，我們更多地看到的，都是個人和社會、個人和家庭、個人和環(huán)境的種種沖突和不適應(yīng)。而《血色子午線》則以一個全新視野來瓦解成見，展現(xiàn)出一種重構(gòu)美國歷史的雄心大略。麥卡錫為了寫這部小說，沿著當(dāng)年美國西進的路徑，前往美國西部，對小說中涉及的很多地方都進行了實地的勘察，使小說的寫作充滿了細節(jié)的真實。
為了寫這部小說，他還自學(xué)了西班牙語。小說大部分的情節(jié)都是發(fā)生在1849到1850年前后的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地帶。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小說開頭，他離家出走參加了懷特上尉的隊伍，前往墨西哥邊境去征伐印第安人，結(jié)果，懷特上尉的隊伍很快被印第安人擊潰，懷特上尉也死于非命。隊伍瓦解了。美國西南部的那種粗獷和野蠻的大地，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間的仇恨，在小說中表述得十分具體。
接著，這個孩子又加入了老兵格蘭頓所率領(lǐng)的由罪犯、老兵和各色邊緣人組成的隊伍，前往美國和墨西哥邊境，不加區(qū)別地獵殺印第安人，獵取他們的頭皮，然后到美國地方州政府那里換取賞金。整部小說的故事都在荒野、山林、村鎮(zhèn)和沙漠中進行，幾乎每個章節(jié)都有血腥場面，暴力比比皆是，那個時候，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似乎都卷入了暴力的旋渦。在血色的黎明和黃昏里，在正午的太陽下，生命的死亡和慘烈都是瞬間發(fā)生的，甚至都是無聲無息的。而主人公，沒有名字的少年，卻在血色中頑強地成長著。
格蘭頓的隊伍在他們屠殺印第安人的過程中也在不斷衰減，而少年卻躲過了幾次劫難，幸存了下來。最后一次是在尤馬渡口，他們遭遇了印第安尤馬人部落的伏擊，結(jié)果基本全軍覆沒，只有這個少年得以幸免。之后，少年逃脫了隊伍，前往更為遼闊的世界。在小說的結(jié)尾，這個少年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成年人，那是28 年之后了，在一個叫作蜂巢的酒吧里，他遇到了當(dāng)年指使他們前往屠殺印第安人的霍頓法官，卻被當(dāng)年他手下留情沒有打死的霍頓法官所殺。至此，格蘭頓幫所有的人全部覆滅。
這不過是小說主干情節(jié)的簡單復(fù)述。這部作品使麥卡錫成為美國文學(xué)發(fā)展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他這部作品也和麥爾維爾的《白鯨》遙相呼應(yīng)。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分析的那樣，在這部小說中，那個似乎不死的、嗜血的霍頓法官，就是《白鯨》里面的莫比迪克——那頭兇狠的大鯨。而少年，就是《白鯨》中唯一活下來講述故事的人。不同的是，麥卡錫讓自己筆下的孩子成長為少年，然后變?yōu)槌赡耆?，但依舊不能逃脫某種終極審判，最終被象征性非常強的霍頓法官所殺死。麥卡錫在這部小說中，以上述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各種影響，展現(xiàn)出美國歷史的另一面。黑暗、血腥，結(jié)合了印第安人的頭皮，在歷史中給我們呈現(xiàn)了“血色子午線”，那個中午時分太陽光直射之下的血的顏色。
有人說，《血色子午線》是“文學(xué)史上所能發(fā)現(xiàn)的所有野蠻行徑的集大成者，對暴力、屠殺、折磨、掠奪、謀殺的描寫，都很精彩”。這是很準確的。正是因為這部小說，麥卡錫成為美國文學(xué)的新傳統(tǒng)——是對麥爾維爾、霍桑、?？思{和海明威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繼承和發(fā)展，并獲得了新成就。
西部的景象
因為寫作《血色子午線》和它出版之后獲得的成功，麥卡錫發(fā)現(xiàn)了自己巨大的寫作優(yōu)勢，是西部題材。1992年1994年和1998 年，他接連出版了他的西部題材小說“邊境三部曲”：《駿馬》《穿越》和《平原上的城市》。這是三部彼此聯(lián)系的小說，也是美國當(dāng)代最重要的西部小說，是對西部小說的新發(fā)展，甚至更有論者夸張地說，是某種“終結(jié)”。1994年，他還出版了一部劇作《石頭屋子》，這是一部講述美肯塔基州一個黑人家庭三代人的故事的劇本。
這個三部曲長篇小說，真有那么好嗎？在閱讀之前，我是有點懷疑的。在我印象里，美國的西部拓荒小說，大都粗俗不
堪，人物扁平，故事粗陋，語言也很貧乏。西部小說就如同西部的蠻荒一樣經(jīng)常是不長毛的那種荒蕪。
《駿馬》講述的是美國西部牛仔的成長史。小說的故事背景在20世紀中期，一個叫約翰·格雷迪的16歲少年，在父親去世之后，因為母親不愿意將農(nóng)莊租給他，憤然離開了家鄉(xiāng)德克薩斯州，與伙伴羅林斯一起前往墨西哥謀生，在他鄉(xiāng)歷經(jīng)了各種磨難，也經(jīng)歷了美好的愛情，然后重返家鄉(xiāng)，成長為英俊成熟的青年。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美國西南部家族故事的新發(fā)展，前面簡單講述了格雷迪的曾祖父、祖父到父親的經(jīng)歷，再到他，四代人的經(jīng)歷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壯闊的家族史。這是一部別開生面的成長小說，一部與馬有關(guān)的大自然的獨特畫卷。在小說的結(jié)尾，有一幅大自然瑰麗的奇特畫面，襯托著主人公的前行：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微風(fēng)徐來，紅霞滿天，映得沙漠里紅彤彤一片。他騎馬飛奔揚起了紅色的煙塵……約翰·格雷迪用腳后跟猛夾一下馬的肋部，催馬向前。西天的紅霞給他的面頰涂上一層古銅色。從西面刮過來的風(fēng)掠過暮色籠罩的大地，棲息在荒漠中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在干枯的蕨枝之間飛來飛去。約翰·格雷迪騎在馬上繼續(xù)前行，他和馬在身后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前后相連，穿行在這片荒漠中，仿佛是一具有生命的幽靈，與遠方朦朧的大地融匯在一起。他和馬奔馳而過，徑直朝著那不可知的未來世界奔去。（《駿馬》第303頁，尚玉明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在這部小說中，他沒有將筆墨放在描繪人性的黑暗面和殺戮的血腥場面上，而是將成長的歡欣和大自然的魅力、生命向上向遠方的那種進取狀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小說既有冷硬的敘述，也有著萬般柔情和純潔的心靈渴望。雖然，小說中還塑造了一個和約翰·格雷迪幾乎相對的角色——流浪兒阿萊文斯，阿萊文斯是個棄兒，他不像約翰·格雷迪那樣頑強尋找生活的意義和價值，而是變成了盜賊和流浪漢，最后死于槍殺。
大自然與人性的壯美，人生的豐富與頑強的掘進，樂觀向上與天地開闊，人性曠達與悲天憫人，是《駿馬》帶給我的閱讀感受?！厄E馬》出版半年，就銷售了20萬冊的精裝版，獲得了1992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評論界圖書獎、并被改編成電影，2000年作為美國圣誕節(jié)大片上映，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些都給麥卡錫帶來了金錢和榮譽。
“邊境三部曲”的第二部《穿越》的篇幅比《駿馬》多了10多萬字，也是三部曲中最重要的部分。不過，《穿越》沒有再講述牛仔約翰·格雷迪和羅林斯的故事了，而是另起爐灶，講述了牛仔比利·帕勒姆的故事。小說的時間背景放在了二戰(zhàn)爆發(fā)之前，主要講述比利·帕勒姆三次穿越美國和墨西哥的故事。小說中，比利·帕勒姆是一個16歲的少年，居住在新墨西哥州的邊境地區(qū)。有一次，他逮住了一頭咬死了他家牲口的母狼，在返回家里的路上，他害怕父親打死母狼，就改變了主意，將母狼帶到了美墨邊境，將母狼放生了。而那頭母狼，被墨西哥治安官抓起來當(dāng)作娛樂的工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比利·帕勒姆為了讓母狼不再痛苦，越境到墨西哥，開槍打死了母狼，然后返回美國。
等到他回到家里，比利·帕勒姆發(fā)現(xiàn)父母親都已經(jīng)死于南部流竄越境的印第安人匪徒的槍下，房屋被燒毀，財物都被搶走了。幸運的是，他找到了弟弟博伊德，于是，他帶著弟弟再度出發(fā)，前往墨西哥，尋找那幫印第安匪徒的蹤跡，謀求復(fù)仇。后來，他找到了那伙人，在戰(zhàn)斗中，弟弟受了重傷，殺害他父母的匪徒首領(lǐng)也落馬而死，他復(fù)仇成功了。
于是，他們兄弟倆在當(dāng)?shù)爻闪艘粋€傳奇。他弟弟后來邂逅了一個過去他們曾經(jīng)營救過的女孩子，有一天，博伊德瞞著哥哥，帶著那個女孩走了。
比利·帕勒姆只好一個人返回了美國家鄉(xiāng)。此時，美國已經(jīng)向德國法西斯宣戰(zhàn)，他想?yún)④姡蛏眢w原因而未成，就在新墨西哥州、德克薩斯州一代流浪。最終他找到了弟弟，但是弟弟已經(jīng)變成了尸骸。他把弟弟的遺骨帶回了家鄉(xiāng)，安葬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到此，這部小說才結(jié)束了。
在《穿越》中，我們看到一個少年不畏艱險和磨難，頑強地和生存做斗爭的景象。他反復(fù)穿越美國和墨西哥，猶如穿越人生的一個個的隧洞和一道道溝坎。比利·帕勒姆在穿越生死考驗的關(guān)口和成長的艱難旅途中，既見識了壯麗的、廣闊的、永恒的大自然，也見到了各色人等的生死故事。人生像一個巨大的戲臺，在他面前展開，而所有的人都在演著生生死死的戲劇。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大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歷史、人與時間的種種關(guān)系種種可能，都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最佳闡釋。
“邊境三部曲”的第三部《平原上的城市》于1998年出版，是這個三部曲的匯合與終結(jié)。在這部小說中，《駿馬》中的約翰·格雷迪和《穿越》中的比利·帕勒姆兩個人相識了，他們生活在新墨西哥州的一個邊境牧場里。牧場邊上，有一條流經(jīng)了美國和墨西哥邊境的河流——格蘭德河。在河的那一邊，就是墨西哥著名的犯罪城市華雷斯，每天，華雷斯都在上演暴力和死亡故事。河的這一邊是美國小城艾爾帕索。這部小說題目中的“平原上的城市”，說的就是這兩個城市。而小說中的故事，也在這兩個城市之間展開：牛仔約翰·格雷迪此時已經(jīng)長大，他到華雷斯后，認識了一個窮苦的墨西哥妓女瑪格達琳娜。后來，即使回到美國他也無法忘卻瑪格達琳娜，最終，不顧其他人的反對，他決定到華雷斯去尋找她，要娶她為妻。約翰·格雷迪在一家妓院里找到了她，打算替她贖身，但卻遭到了妓院老板愛德華多的羞辱和阻撓。于是約翰·格雷迪策劃了一次越境，打算把瑪格達琳娜偷渡到美國。但計劃被愛德華多知悉，他暗中通風(fēng)報信，瑪格達琳娜在邊境被邊防軍打死。
約翰·格雷迪再度返回華雷斯，他和妓院老板愛德華多展開了決斗，殺死了對方，自己也傷重而死，一場人生的悲劇由此落幕。
在小說中，另外一個牛仔比利·帕勒姆則是配角兼見證人，他見證了約翰·格雷迪生命的隕落。約翰·格雷迪死后，比利一個人離開了邊境牧場，繼續(xù)浪游。在小說的結(jié)尾，比利甚至一直活到了2002年，成了一個78歲的老人。這一年，他在路邊認識了一個流浪漢，那個流浪漢給比利講述了自己的夢，和其他人的夢。
這個結(jié)尾由此成為麥卡錫總結(jié)“邊境三部曲”的點睛之處。不過，一開始讀這一段，跟我在讀《血色子午線》的結(jié)尾的那一段晦澀的描述一樣，完全摸不著頭腦。麥卡錫喜歡在很具體的故事和人物命運結(jié)束之后，以一些玄奧和深邃的象征性解釋來收尾。這個結(jié)尾就有這樣的特點：總結(jié)了三部曲的意義，也點明了他對人世的看法。
“邊境三部曲”給麥卡錫帶來了很多榮譽。人們從他的筆下看到了壯闊的大自然是如何形成了美國人那進取和拓展荒野的力量的。美國西部小說也在麥卡錫這里得以復(fù)活。
絕處逢生的藝術(shù)
麥卡錫后期的小說有兩部，一部是出版于2005年的長篇小說《老無所依》，另一部是出版于2006年的科幻小說《路》。
《老無所依》的故事還是發(fā)生在美國和墨西哥交界的邊境地區(qū)。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看電影《老無所依》的情形?？贫餍值軐?dǎo)演的這部影片敘事十分堅實，警長貝爾、牛仔摩斯和殺手齊格形成了異常緊密的關(guān)系：摩斯撿到了一筆販毒分子匪幫火拼之后留下的200 萬美元。齊格知道了之后，就追殺摩斯，想要得到這筆錢。而警長貝爾要抓捕罪行累累的齊格。于是，他們一個追一個，真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最后，偶然得到重金的牛仔摩斯被齊格打死了，齊格逍遙法外，警長貝爾沒有找到線索，他無力解救這個被暴力、金錢、毒品所統(tǒng)攝的社會，只好辭職回家了。
可以說，電影是非常忠實于小說原作的，無論是敘事的節(jié)奏還是那種冷硬的風(fēng)格。這部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獲得了美國第80屆奧斯卡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而有趣的是，他寫作《老無所依》所使用的打字機，是1963年花了50美元買的，2009年以25萬美元的天價，被拍賣了出去。
僅僅隔了一年，2006年，麥卡錫就推出了他的第十部長篇小說《路》。這是一部科幻色彩和寓言性都很濃厚的小說，似乎是麥卡錫的封筆之作和告別之作，他想以這部描繪人類未來的小說，警醒人們要注意什么。
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未來的某一天，核爆炸之后的一個冬天，地球完全被核煙塵所籠罩，看不到太陽和月亮，也沒有了星星。人們失去了政府和組織，河水是黑的，氣溫迅速降低，公路上到處都是汽車殘骸，動植物也都死了。大浩劫過后，只有一家人活了下來。但他們只有一支手槍和一發(fā)子彈。父親告誡兒子，如果遇到危險，就用僅剩的子彈自殺?？墒遣痪?，孩子的母親卻因為絕望而開槍自殺。
于是，孤獨的父親帶著兒子，去尋找希望。在燒成灰燼的荒原上，父子倆上路了，他們要前往南方海岸，去尋找生存的可能性。父子倆南行的一路上非常艱險，雖然絕大多數(shù)人都死了，但少數(shù)壞人卻靠著吃人活了下來。父子倆不但要尋找食物，還要躲避那些吃人的壞人。在路上，他們面對的，將是生與死的選擇和善與惡的較量。他們唯一擁有的是父子之間的關(guān)懷和對生存的渴望。就這樣，善良和丑惡、人性的美和復(fù)雜、絕望和希望，都在父子之間產(chǎn)生了激蕩。實際上，他們是無路可走的，但是父親必須要給兒子以希望，要讓兒子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這部小說基本上由片段式對話和零散的情節(jié)組成，需要讀者通過閱讀逐漸把小說拼接起來。可以說，《路》是一本氣氛悲涼的末日小說，甚至是一部寓言小說，寓意深刻，逼迫我們思考人類在核時代所面臨的未來。到底世界上還有沒有路？麥卡錫發(fā)出了深刻的追問。
麥卡錫一貫離群索居，極少接受采訪，不喜歡面對公眾談?wù)撟约旱淖髌贰Ｋ麕缀醪缓兔绹膲蚪坏?，也沒有什么作家朋友，只有一些科學(xué)家朋友。2007年，他的小說《路》獲得了英國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和美國普利策文學(xué)獎。之后，他才出來接受了美國著名脫口秀節(jié)目主持人奧普蘭的采訪。而奧普蘭這個節(jié)目非常有影響，在她的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推薦的書，往往一下子就能多賣幾十萬冊。
2009 年，《路》也被敏感的好萊塢電影人改編為科幻大片《末日危途》，由影星維果·莫特森、柯蒂·斯密特·麥菲、查理茲·塞隆等領(lǐng)銜主演，上映后引起了極大轟動。麥卡錫也獲得了當(dāng)年的美國筆會頒發(fā)的終身成就獎——“第二屆索爾·貝婁小說獎”。
孤獨的勝利者
生活中的麥卡錫被稱為是“塞林格以來美國文學(xué)界最著名的隱者”。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比較貧困，或者住在破房子里，或者住在汽車旅館。
據(jù)說，麥卡錫身高不足六英尺，藍眼睛，從不參加投票選舉。他拒絕參加書商組織的任何簽售和巡回書展活動，也不做演講。他最鐘情的是野外生活，喜歡到處游歷。自然，美國的西部和南部是他鐘情的地方，比如得克薩斯州、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等，他更是如數(shù)家珍。加上他后來移居的田納西州，以及墨西哥邊境華雷斯城，這些地方構(gòu)成了他的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他曾多次前往，仔細地研究當(dāng)?shù)厝苏f的英語和西班牙語。在那些人煙稀少的荒漠上，牛仔和匪徒們說話的風(fēng)格，在他的筆下得到了最佳展現(xiàn)。
成名之后，他的經(jīng)濟狀況得到了很大改善，他喜歡隱逸狀態(tài)，他的崇拜者卻相反地對他的一切更感興趣了。有人甚至盯梢跟蹤他，拍攝了一部名為《科馬克的垃圾》的紀錄片。畫面中，一個人對著鏡頭說，她收集了好多袋麥卡錫的垃圾。她說，從垃圾的情況可以看出麥卡錫最喜歡把紙撕成碎片，吃某個牌子的冰淇淋。
資料顯示，麥卡錫是個臺球高手，他還喜歡打高爾夫球，喜歡駕駛一輛平板卡車。他用打字機寫作，他有一個和狄更斯相似的習(xí)慣，那就是同時進行好幾部小說的寫作，哪一部先寫完，就先出版哪一部。當(dāng)然，他創(chuàng)作生涯已經(jīng)有40年，40年才出版了十部小說，平均下來，每四年寫一部小說，實在算不上一個多產(chǎn)作家。
就像我曾經(jīng)懷疑的那樣，也有人批評他，認為他是“美國最拙劣的小說家之一”，說麥卡錫“出色地使用了《圣經(jīng)》、莎士比亞悲劇的語言，成功地模仿了麥爾維爾、康拉德和?？思{”。而贊許他的評論也有很多，他們認為，麥卡錫是福克納以來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因為從主題上說，他的小說有歐洲存在主義和《圣經(jīng)》啟示文學(xué)的那種冷峻和莊重。
他筆下的小說角色不是孤獨落魄的失敗者就是罪犯和流浪者，他們在茫茫人世中尋找著出路。他總是以寓言的方式帶給我們更深的思考，希望我們找到答案。他簡潔有力的語言，并不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架設(shè)，那種寓言和象征，升華了他的小說的意境，擴大了他作品的內(nèi)涵。比如在小說《血色子午線》《駿馬》《穿越》《老無所依》和《路》的結(jié)尾，都有。讓我們來看看《路》的結(jié)尾：
當(dāng)斑點鮭出現(xiàn)在山間小溪的時候，你能看見它們在琥珀色的水流中用白色的鰭悠閑地游動。把它們放在手上，你能聞到一股苔蘚的味道，光滑，強健，有力。它們背上有一些迂回的圖案，那里記錄了世界即將變成的樣子——地圖和迷宮。關(guān)于一件不能挽回的事情，一件不能重新做好的事情。在它們生活的有神的峽谷里，一切東西都比人類更古老。它們神秘的呢喃。（《路》第264 頁，楊博譯，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
這一段是什么意思？鮭魚的背上那些迂回的圖案是什么，為什么說那是地圖和迷宮？我想，沒有人能確切地告訴我答案。
這些象征和寓言，似乎來自《圣經(jīng)》里面對原罪和人性的拷問，他的作品的人物關(guān)系，往往不很多，也不復(fù)雜，但是彼此之間糾結(jié)得非常緊密，有一種戲劇化的張力。這樣的人物關(guān)系，似乎來源于莎士比亞那些偉大戲劇的影響。而在文字的冷硬方面，則吸收了俚語、西班牙語、黑話、口語和鄉(xiāng)村語言的元素，他從海明威那里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而場景的鋪陳和對人性黑暗面的展現(xiàn)，對美國歷史的批判態(tài)度，則取自?？思{那些美國南方小說。
最終，麥卡錫不僅描繪了在暴力的血色旋渦里掙扎的人，也成功地使自己成為美國文學(xué)發(fā)展中的重要一環(huá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