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思考身體的散文集,以《相逢》開篇,以《告別》結(jié)束,暗示了人生的過程。本書以人體的器官為敘述的切入點,以身體為觸角引向生命意識的內(nèi)核,敘說的不僅是作者個人隱秘的內(nèi)心體驗,更是關(guān)乎愛情、親情、疾病、時間、生存與死亡的思考。身體是時間的容器,不僅承載著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還承載著每一個人生命體驗中的喜悅、快樂與隱痛、悲涼,作者以憂傷如歌的文字一一復(fù)活了曾經(jīng)淡忘在人們記憶深處的鮮活的生命體驗。
傅菲,1970年生,江西廣信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鄉(xiāng)村研究者。研究南方鄉(xiāng)村十六年,寫出饒北河系列作品,引起散文界的關(guān)注和熱評。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天涯》等刊,已出版散文集《河邊生起炊煙》《木與刀》《故物永生》《草木:古老的民謠》等16部。2006年,以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入選“21世紀(jì)中學(xué)文學(xué)之星”。2016年被江西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評為“江西年度最具影響力作家”。
相逢1
臉13
每雙眼睛里都有星空28
淚水42
呼吸57
思念66
氣息79
悲傷92
孤獨103
幻覺112
耳朵121
唇142
聲音156
頭發(fā)167
手176
擁抱190
骨頭里點燈198
腳212
傷口:生命的路標(biāo)227
海上的床榻249
睡眠唯美259
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268
疾病281
死亡296
告別314
后記:愛的經(jīng)文,生命的祈禱詞323
身而為人(代序)
文/歐陽燦燦
人是身體性的存在,直面這一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生老病死,都關(guān)乎身體,令我們忽而想起身體,駐足打量它、珍視它、愛憐它??稍谄溆嗟臅r候呢?人們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們言及身體,卻旁顧其他。我們把身體當(dāng)本錢、工具,我們在意的卻是身體之外的事物,比如某種精神、存在的意義,甚至是物質(zhì)與金錢等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忘卻身體也久矣!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文壇上先后出現(xiàn)的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改革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先鋒文學(xué)、新寫實小說等等,反映了社會大變革大發(fā)展時期理想和思想的迅猛變化,其表現(xiàn)重心無關(guān)身體。九十年代出現(xiàn)的“身體寫作”,為了迎合閱讀消費市場,把性體驗從身體的整體存在體驗中割裂出來,大肆渲染性器官的官能感受,我們很難稱之為“身體存在”的寫作。在這樣的背景下,江西作家傅菲的著作《我們憂傷的身體》出版,就有了特別的意義。這是一部敘述各種有關(guān)身體故事的身體傳記,也是一部直面“身體即存在”問題的思考者語錄。
身體是脆弱的、有限的,作者在這部以身體為主題的散文集里,從不諱言這一點。作者直接以身體的器官或部位為每一篇章的主題,臉、耳朵、眼睛、唇、手、腳、骨頭等,他甚至大方地跟人們談?wù)撈?,與身體必然聯(lián)系著的疾病和死亡。這本書并不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身體頌歌,反而因其正視身體的有限性而有著淡淡的憂郁色彩。作者在書中談到了諸多名人身體病痛的感覺,記錄了親朋好友的生病與死亡,真誠地袒露了自己作為身體存在的個體,因肉體的局限性所帶來的各種“痛”與“怕”:怕傷、怕餓、怕痛、恐高,等等:
一次,下班回家,我趴在餐桌上,對老婆說,快給我一杯糖水。我雙手止不住地打抖,冒大顆的虛汗,渾身癱軟……我忍受不了饑餓,餓了內(nèi)心發(fā)慌,什么都吃,能塞肚子就行。我還有恐高癥。站在高處往下看,腦發(fā)暈,缺氧,腿軟,心懸,有向下栽的感覺。
這些文字描述了細(xì)微而真實的身體體驗,也呈現(xiàn)了一個身體問題思考者的勇氣。承認(rèn)身體的有限性,其實也就是在承認(rèn)個體存在的有限性。人類因身體的物質(zhì)性而面臨認(rèn)知體驗的局限性以及病痛死亡的必然命運,但無時無刻不在探索未知領(lǐng)域,突破日常生活的局限,追求超越性的自我以及存在的無限意義。古希臘人無法解決有限性存在與追求超越之間的矛盾,把身體與精神理念分離開來,并創(chuàng)作著名悲劇《俄狄浦斯王》表現(xiàn)無法擺脫這兩種沖突的痛苦。承認(rèn)身體的有限性與個體存在的有限性,并不意味著對有限性存在的妥協(xié)與讓步,而是站在身體賦予我們的“有”與“無”邊界,重新審視存在;也不是從某種凌駕于身體之上的精神角度拷問存在,而是以身體的眼光重新打量世界、“體貼”存在。
身體因其物質(zhì)性而具有有限性,但同樣不能否認(rèn)的是,身體并不等同于物質(zhì)。我們憑借身體得以認(rèn)識理解世界,但在這一過程中,身體并不是等同于器官或物質(zhì)工具來使用的。“我”的眼睛看到“日出江花、春來江水”,馬上聯(lián)想起“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即刻感覺到“能不憶江南”;《紅樓夢》中分別從林黛玉和劉姥姥的眼光描繪了賈府,但毫無疑問,林黛玉和劉姥姥觀察到的賈府是不一樣的。我們使用身體并不僅僅是得到了某些信息,而是伴隨著無法剝離的、切身的感覺和體驗。這本書談到 “耳朵”“眼睛”等身體器官,其實是在談通過身體對世界的感知與體驗,因此在貌似枯燥的各章標(biāo)題下,生動的故事和形象的語言就像大海里翩翩游來的魚群,姿態(tài)各異而又綿綿不絕,引人入勝。作者說到自己的重度失眠的體驗,“夜晚是一口熱鍋,‘我’是沸水里的活魚”;母親借米空手而歸后,坐在灶邊盯著灶火,“灶膛的木柴啪啪地響,仿佛一種催促聲”,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灶火,火苗在她眼球里跳躍。她的眼球那么大那么空,以至于容不下一滴淚水,像天空容不下雨”。書中所展現(xiàn)的每一種器官既提供、塑造了人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也是人與世界相遇時的身體體驗,其方式與內(nèi)容不可剝離。
這種切身感覺與體驗還具有系統(tǒng)性、整體性的特征。身體感官及各部分都在積極融入世界,身體成為事物交匯的場所。就如《耳朵》篇中,作者用了一連串奇妙而又精到的比喻描繪了人的聽覺:“耳朵,是樹枝上的葉子,感受風(fēng)的震顫;是鏡泊里的水,撫摸魚的游動;是草尖上的露水,觸摸時光的滑走……”這些詩意精妙的比喻是建立在對身體通感準(zhǔn)確的把握上的。我們聽到風(fēng)兒吹過的聲音,仿佛看到樹枝上葉子的震顫,草尖上的露珠慢慢變小。世界以身體的方式與 “我”相遇,并融會在一起。
身體的邊界,就是存在的邊界。身體的個體性不僅使得“我”的存在與“你”的存在截然不同,二者絕無重合的可能,更使得我們的存在從本質(zhì)上說是個性化的。書中的每一個有關(guān)身體器官與疾病的故事,也是一個個有關(guān)存在的故事。尋找智障兒子的張姓父親的腳、喇家村史前遺跡中一具護著四個幼童骨骸的成人骨骸、鄰居燕燕的狂犬病和糟老五的破傷風(fēng)等,這些器官、疾病的故事因其被承載的身體的個體性以及身體經(jīng)歷的個體性而獨一無二,又因其身體體驗與經(jīng)歷而生成某種意義,它們從黑暗的虛無中浮現(xiàn)出來,鮮艷奪目,卻又搖曳生姿。
身體的個體化決定了我們存在的個性化,但不意味著徹底的孤獨。身體是我們與世界相遇的場所,我們都擁有身體,因此我們擁有感知理解世界的同樣方式,也擁有相同或相似的感覺與體驗。身體使得人類有相互理解的可能與前提。這本書并未提到身體如何使人們相互理解成為可能這一問題,但是其中講述的每一個身體故事,都在瞬間擊中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世界,對每一個作為身體存在的故事主角有了最切身的理解和感悟。所有的這些故事中,最讓筆者動容的是小女孩傅日靜之死。嚴(yán)格地說,這不是一個故事,這是真實發(fā)生的事件。作者以不長的筆墨,敘述了這個對整個家族來說都是極大打擊的悲傷事件,在行文中也并未進行過多的情緒宣泄,但是其筆下流露出來的悲哀,卻極大地感動了筆者,并對日靜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究其原因,不僅是因為日靜的疾病使得她與家人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從身體流逝而令人極其無助難過,作者在敘述中,也是以家人而非旁觀者的視角,身處生與死的臨界點上體驗、訴說著人如何遭遇作為身體之死的死亡。作為身體性的存在,人的死亡從根本上說首先是身體之死所帶來的無法替代、無法改變、難以承受的虛無與困惑,這一切,都激發(fā)了同為身體存在的讀者感同身受的體驗和思考。文學(xué)敘事中的死亡敘事,也必須首先直面這種作為身體之死的死亡,才能更富有深入人心的深度與力量。當(dāng)代著名小說《活著》以描繪人的各種死亡而著稱,但筆者認(rèn)為,死亡對于每個個體來說是身體存在的絕境,人物如何遭逢面對這一絕境,其他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福貴在遭遇一個個家人死亡后又是如何看待死亡、保持對生活的熱愛與樂觀,小說還缺乏更切實、切身的敘述。在表現(xiàn)死亡這一方面,筆者認(rèn)為此書《我們憂傷的身體》因?qū)ψ鳛樯眢w存在的人之死的自覺意識而有了更深入出色的表現(xiàn)。
身體并非物質(zhì),也并非機器,是我們與世界相遇的方式以及對世界的切身體驗。我們與世界、他人以身體的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在與世界、他人的溝通中,身體似乎消失了,我們聽到了遠(yuǎn)處的聲音,但在這一過程中并沒有特別感覺到耳朵的存在。身體是個體性的、有限的,但身體與世界及他人的關(guān)聯(lián)性特征又使人類通達(dá)精神與理想、理解世界與他人成為可能,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的身體存在又極富靈性特征,精神與靈魂實則是身體的靈性表征。
從身體存在的角度來審視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最首要的一點就是要把“人物”還原為“人”?!叭宋铩辈皇悄撤N思想、精神、意識甚至是性格的載體,而首先是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說,人物是有著個性化身體的人,因此作家在塑造人物時,有必要首先想象這個人物的容貌、言行、居住環(huán)境、生活方式等,即把人物落實為作為身體存在的個體。作品人物出場露面,讀者認(rèn)識人物就如同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認(rèn)識人一樣。當(dāng)代作家格非在品評《金瓶梅》時談到,繡像本批評者認(rèn)為,《金瓶梅》描繪一個極其次要的人物,即孟玉樓姑奶奶死去的丈夫時,用三個字“孫歪頭”寫活了一個人。格非認(rèn)為,寫活了的原因在于“要知道‘孫歪頭’其實不是名字,而是敘事”,但他很可能意識到這種說法的牽強,隨后補充說,“作者將原本屬于形象描寫的‘狀貌’,強拉到他的名字(稱呼)之中,從而完成了最小化的人物塑造——孫歪頭三字一出,其人仿佛立刻就站在讀者面前”。這段話其實絕妙地解釋了“孫歪頭”三個字之所以寫活了一個人,是因為“孫歪頭”是作為身體存在的“人”而非“人物”出現(xiàn)的,薛嫂慫恿西門慶去拜訪楊姑娘,提到了她死去的丈夫,讀者讀到此處,仿佛置身于他們聊天的場景中,而“孫歪頭”是閑談時不經(jīng)意提到的活生生的人一樣。同樣的例子還有比如《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老爹”:
包法利老爹在榮鎮(zhèn)又住了一個月,他早上戴著漂亮的銀邊警官帽,在廣場上吸煙斗,把居民都唬住了。他習(xí)慣于大喝燒酒,時常派女傭人去金獅客店買上一瓶,記在他兒子的賬上;要他使圍巾有香味,他把媳婦儲備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就是這么一個與作品的主題、主要情節(jié)沒有要緊關(guān)系的人物,在愛瑪瑣碎平庸惡俗的日常生活中絕少露面,卻讓人過目不忘,印象深刻,原因也在于作者福樓拜并不是把他作為功能性的人物來創(chuàng)作的,不是為了實現(xiàn)敘事的某種功能,而是充分地尊重這個人物,把他作為生活中的、身體化存在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在《我們憂傷的身體》這本書中,也有不少相似的例子,比如《臉》這一章中的滿臉小窟窿的“老裁縫”、右臉上掛著肉瘤的“藍(lán)仙”等等。
人的存在從根本上來說是身體性的存在,身體既賦予了我們存在的邊界,又讓我們得以超越這些邊界,經(jīng)由身體與他人及世界相逢、相識、相交,從這個意義上說,身體是我們存在的根基,也是我們存在意義的源頭。我們有必要從身體而非抽離身體的精神角度重新認(rèn)識存在,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重新把身體置入存在,把“人物”還原為“人”,筆者認(rèn)為,這是《我們憂傷的身體》的出版給人最重要的啟示。
歐陽燦燦(湖南沅陵人,文學(xué)博士,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詩學(xué)與身體研究。在《外國文學(xué)評論》《外國文學(xué)研究》《當(dāng)代外國文學(xué)》《國外文學(xué)》《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學(xué)報》《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等刊物上發(fā)表過多篇論文。)
傅菲的散文,猶如一塊內(nèi)含物極其豐富的琥珀。他的文字,是一顆詩心長久的沉淀,猶如滴落的樹脂,在他放射性的思維下,經(jīng)時間的風(fēng)雨沖刷而成?!段覀儜n傷的身體》,有時間的滄桑,有復(fù)雜的人性,有不可觸摸的痛和愛,有生命清晰的紋路。如果你跟這塊琥珀接觸,我相信那股強烈的電流,一定會擊中你的心。
——《人民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人 顏梅玖
承認(rèn)身體的有限性與個體存在的有限性,并不意味著對有限性存在的妥協(xié)與讓步,而是站在身體賦予我們的“有”與“無”的邊界,重新審視存在;也不是從某種凌駕于身體之上的精神角度拷問存在,而是以身體的眼光重新打量世界、“體貼”存在。
——學(xué)者歐陽燦燦
《我們憂傷的身體》是一本生命之書,發(fā)掘個體生命的價值,塑造愛的靈魂。他像一個生命的布道者,向我們講述愛、疾病、死亡、思念、獨孤、身體、青春。這本書寫了十二年,佳作薈萃,收入《臉》《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思念》《孤獨》《唇》《氣息》等廣為傳誦的篇什。傅菲的散文極有語言穿透力,詩意流淌,哲思洋溢,沉郁哀傷但給人溫暖。
這是一本異質(zhì)的書,獨一無二的書,不可被模仿的書。是當(dāng)下跨文體寫作的代表作之一。
傅菲是當(dāng)下重要的散文作家之一,也是當(dāng)下的前沿散文作家。他勇于文本探索,不斷開拓散文邊界。他的作品關(guān)注自然,反思現(xiàn)實,體察人情,洞悉人性,構(gòu)思精巧,語言詩性,細(xì)節(jié)傳神而飽滿,技藝精湛,引入各種文體元素成熟雜揉,使他的散文充盈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著有《米語》《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臉》《焚泥結(jié)廬》等散文名篇。
告 別
……
接下來,是漫長的告別。
在街頭,在車站,在病床前,在舊書信里,在黃昏游弋時分,在回憶里。
我們緊緊地?fù)е约旱挠白?。我們在一堆灰燼里尋找昨日的大海。我們在一根火柴里,看見,在雨巷里,一個穿紅短裙的人,披著霧氣手捧薔薇,走來,嗒嗒的腳步聲被低咽簫聲取代。火柴嗤嗤嗤嗤,刺鼻的磷味隨啪吱的摩擦聲炸開。煙,一團煙,翻滾著,成卷曲的旋渦,散開——這是所有告別的形式。
嗚嗚嗚響的火車,我坐了一夜。我為了和你相逢。但更像是為了和你告別。我把擁抱帶給你,也把擁抱帶回來。我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告別——當(dāng)我看著你走在街道上,街道鋪滿暗黃燈光,側(cè)身進入窄小的柵門,把門鎖上。我站在門口,看著你上樓,你回頭看我,遲疑地站了一會兒,說:“你回去,已經(jīng)很晚了?!蔽颐i孔,輕輕地叫著你名字,不停地叫著你名字。你返身下樓,把手伸給我。我摟住了你脖子……再一次松開。你看著我穿過了街道,海風(fēng)掠過低低的樹梢,你看著我低著頭,沉默著,彎過街口。
相逢是為了告別。重逢是為了再次告別。我確信。和一個人的告別,分很多次完成,甚至需要一生。素有現(xiàn)代藝術(shù)教母之稱的前南斯拉夫行為藝術(shù)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1976年,于阿姆斯特丹遇見了德國行為藝術(shù)家烏雷,一見鐘情。他們合作了《空間中的關(guān)系》后,又合作了《時間中的關(guān)系》《海上夜航》《情人•長城》。在12年里,他們從彼此深陷熱戀到怨恨分離?,旣惸?#8226;阿布拉莫維奇對朋友說,認(rèn)識烏雷后,她一直飽受他的傷害,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對烏雷的憎恨。不久后,烏雷與他的中國翻譯結(jié)婚?,旣惸?#8226;阿布拉莫維奇也有了新戀情。他們回到阿姆斯特丹生活,兩人的房子僅隔了幾個街區(qū)。有一次,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坐在客廳里,透過窗戶,看見烏雷帶著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走過大街。她的怨恨再次填滿胸膛——她決定離開阿姆斯特丹,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做徹底的告別。2010年,她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oMA舉行大型回顧展:《凝視馬里娜》?,旣惸?#8226;阿布拉莫維奇坐在桌子的一端,與來到桌前的觀眾一一凝視,面容端詳寧靜。靜坐了716 小時巋然不動,接受了1500多個陌生人與之對視。烏雷意外地出現(xiàn)了,坐在她面前。這對22年前的戀人,再次隔桌相對。她笑了一下,露出了深深的酒窩。烏雷深深做了一個呼吸,又搖了一下頭。他們彼此深深對視。眼淚慢慢滾出她深藍(lán)的眼窩,晶瑩透亮,露珠狀,流下來,像葉脈上的雨線。她伸出手。他握住了,笑了。十秒鐘后她抽回手。他起身,離開了。她悲傷地低下頭,閉上眼睛,等待下一個與之對視的人。她石雕般的臉龐,如被往事的大雨淋濕。他們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可能看見了往日他們一起喝咖啡,一起在長城踏雪,一起在大海上迎接日出。也可能想起了在阿姆斯特丹的相遇,當(dāng)年的誓言再次縈繞耳畔?;蛟S,他們僅僅是端詳彼此的臉,粗糲,蒼老,像被命運寄出的一個舊信封,直到如今才收到。這是無聲的告別,是勸慰,是祭祀。時間和命運共同完成了這個儀式。
姜夔是南宋文學(xué)家、音樂家,出生于饒州鄱陽,一生孤貧,靠賣字畫和朋友接濟度日。他愛流連花間,吟詩作賦,彈琴弄月。姜夔20多歲,客居合肥赤欄橋時,與操琴彈琵琶的柳氏姐妹不期而遇,登山游湖,刻骨相愛?!昂没ú慌c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fēng)歸去綠成蔭。玉鈿何處尋。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痹凇敦妨睢分?,姜夔寫盡了風(fēng)月。次年,為了生計,姜夔沿江而上,去了揚州。18年后,姜夔再次到合肥,伊人杳無音訊,在赤欄橋流連忘返,柳色枯黃,滿腹惆悵,作《鷓鴣天•元夕有所夢》:“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 兩處沉吟各自知?!鼻嗌綕M蒼寒,霜雪急欲來。他在《水龍吟》訴說:“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里?!奔覈嚯y,身如飄萍,念念不忘的人,不可相見。至死之時,姜夔沒有忘記柳氏姐妹,為她們作詞計22首,貫穿了他一生。一次偶然的相遇,柳氏姐妹成了姜夔生命的海峽。他無數(shù)次孤獨地站在海岸邊——孤燈下的大海,在他內(nèi)心呼嘯。他無法告別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大海。有時候,我想,一個人,在相愛的人心里,是以燈光的形式存在的。我們無法把燈光掃除出來,無法驅(qū)散。直至生命的最后,燈光隨我們?nèi)馍恚黄鹣聣?,陷入永恒的黑暗?p/>
有相逢,便會有告別。告別是宿命。風(fēng)一陣陣襲來,又遠(yuǎn)去。河水晝夜不停地奔向它所要去的地方。雪在山巔,終有一日完全融化。群山奔馳。我們站在古老的碼頭,江面茫茫,沉寂也是暫時的。客人從遠(yuǎn)方渡船而來,我們又渡船去了下一個驛站。繁忙的人,在夜間散去,又在白天匯聚。碼頭,每一個出發(fā)的人都是告別的人。多年前的一次,我坐在鉛山河口碼頭的麻石臺階上,黃昏的絳色浸透了信江,碼頭空無一人。我想起在百年前,這里的碼頭聚滿了南來北往的貨客,從皖南,從閩北,從浙西,從鄂東,千里迢迢而來,各色的吆喝聲不絕于耳。街面上,酒旗招搖,風(fēng)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絲竹之聲縈耳綿綿。當(dāng)年的繁華不再,街巷清冷,破舊的木門被一陣陣?yán)滹L(fēng)撲打。這是告別的果實。果實已經(jīng)風(fēng)干,儲藏在時間的容器里。人只是容器里的顆粒狀灰塵。
事實上,人的生命始于告別。我們告別襁褓,告別搖籃……我們告別故鄉(xiāng)前往冰冷的異鄉(xiāng),我們告別熟悉的道路,我們告別更多相識的人……最后,我們告別這個世界。我們揮手。我們不停地回頭。我們不停地寫信。我們終于飲泣無聲。告別,讓我們停下來,而不是孑然遠(yuǎn)行。告別,讓我們?nèi)彳浧饋?,而不是行尸素餐?p/>
我們不舍告別的,是珍貴的。所以,每一次告別都那么艱難苦楚。最痛苦的告別,也許是被迫告別自己的國家。蘇聯(lián)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年生于列寧格勒一個猶太家庭,15歲便退學(xué)進入社會,當(dāng)過火車司爐工、鈑金工、醫(yī)院陳尸房工人、地質(zhì)勘探隊雜務(wù)工。1964年,布羅茨基被法庭以“社會寄生蟲”罪判處5年徒刑,送往邊遠(yuǎn)的勞改營服苦役。服刑18個月后,經(jīng)過蘇聯(lián)一些著名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干預(yù)和努力而被釋放,獲準(zhǔn)回到列寧格勒。1972年,布羅茨基被蘇聯(lián)驅(qū)逐出境。作為偉大的詩人,他再也沒有回國(入籍美國),1996年客死他鄉(xiāng)。翻譯家、詩人黃燦然說布羅茨基的隨筆集《小于一》:通篇彌漫著冷冽硬朗的鐵灰色??嘁邸⒘魍?,是他一生都不可改變的。1987年,他在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說:“對于一個有個性的人,對于一個終生視這種個性高于任何社會角色的人來說,對于一個在這種偏好中走得過遠(yuǎn)的人來說——其中包括遠(yuǎn)離祖國,因為做一個民主制度中最后的失敗者,也勝似做專制制度中的殉道者或者大文豪——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講壇上,讓他感到很窘迫,猶如一場考驗?!痹诋愢l(xiāng)24年,他始終忘不了自己的祖國,寫下的詩篇也以懷鄉(xiāng)為多。“……/那兒冬天靠劈柴御寒,吃的只有蕪菁,/濃煙沖上冰冷的天空,薰得寒星禁不住眨巴眼睛,/沒有新娘坐在窗前,穿著印花布的衣裙,/只有塵埃的節(jié)日,再就是冷落的空房,/那兒當(dāng)初曾是我們相愛的地方。”(布羅茨基《無題》,葉爾湉譯)祖國的一片樹葉,一?;覊m,一塊木柴,在他眼里,都閃閃發(fā)光。無處告別,是世間最殘忍的告別。
以遺書告別,會是怎樣的情境呢?
……把我變成一匹拉車的馬,一生吃力地拉著不計其數(shù)的平庸的、不合理的、任何人都能勝任的官僚主義事務(wù)。甚至現(xiàn)在當(dāng)我總結(jié)自己一生的時候,多少呵斥、訓(xùn)斥、訓(xùn)誨以及不過是思想意識的毛病向我襲來,而我本應(yīng)是我國優(yōu)秀人民引以為榮的人,因為我具有真正的、質(zhì)樸的、滲透著共產(chǎn)主義的天才。文學(xué)——這新制度的最高產(chǎn)物——已被玷污、戕害、扼殺。……
作為作家我的生活失去任何意義,我極其愉快地擺脫這種生活,有如離開向我潑卑鄙、謊言和誹謗臟水的世間。
最后希望告訴掌管國家權(quán)力的人,已經(jīng)過了三年,盡管我多次求見,仍不接見我。
請把我安葬在母親墓旁。
亞•法捷耶夫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三日
這封于1990年公之于世的遺書,寫于法捷耶夫自殺前。這位以熱愛列寧著稱的作家,以《青年近衛(wèi)軍》揚名于世,以悲劇的死選擇生——他是個善良淳樸的人,他以赴死的勇氣和決心,去幫助曼德爾斯塔姆、布爾加科夫、阿赫瑪托娃。但專制的制度,不允許有良知的人活下去,要么茍活要么死。法捷耶夫選擇了后者——飲彈自盡。徹底地,堅決地,告別。
人至中年,對告別十分敏感,會觸動隱藏起來的那根弦。前兩個月,我目睹一個鄰居生命最后的三小時。一個39歲的人,僵硬的眼神,急促的呼吸。我很難控制自己,只有以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家中,情緒低落,呆呆地坐在門口,抱著一個火熜,但仍然感覺陰冷,不由自主地打寒戰(zhàn)。我給一個朋友發(fā)短信說:“面對一個人的死,我顯得多么無能為力?!迸笥鸦囟绦耪f:“這正是我們要面對的,面對更多的徹底的離去?!?p/>
我曾說:“我們愛的人會死去。愛我們的人也會死去。我們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于塵土之中,雨水把一切沖洗得干干凈凈,恢復(fù)到初始的面貌。人站立的最后一個懸崖,是一個冰窟。”是的。我愿意這樣想——告別是相逢的開始,而不是相逢的結(jié)束。即使重逢,也如初遇,心如大海傾斜,雪滿南山。告別不是使人絕望,而是憐惜生命中的每一點一滴。我們走過的山梁,我們睡過的床,我們站過的窗前,我們看過的落雪,這些都是我們生命的路牌和標(biāo)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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