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陳冬和蟋蟀
老爸下地了，牽牛一個人待在家里，上午賣蟋蟀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腦海，心里不時地翻騰著：陳冬老師到底說了句什么話，一只小小的蟋蟀，讓大胡子乖乖地拿出1000元呢？難道他不但會寫文章，也懂蟋蟀嗎？
陳冬當(dāng)然對蟋蟀有研究。說起來全是因為寫鎮(zhèn)志的緣故。4年前，他從德州師專中文系畢業(yè)。讀書時，他就在全省大學(xué)生作文比賽中獲過獎，至少應(yīng)該去教中學(xué)，卻被分配到家鄉(xiāng)尤集鎮(zhèn)小學(xué)當(dāng)了教師，做了牽牛二年級的班主任。
他來尤集鎮(zhèn)教學(xué)不久，寫了篇描述家鄉(xiāng)風(fēng)情的散文《牛角河紀(jì)事》，在省報發(fā)表了。這一下不得了啦，他一下子成了鎮(zhèn)上的大筆桿子。
當(dāng)時，各地正興起編撰史志熱。鎮(zhèn)政府籌備編鎮(zhèn)志，正愁找不著秀才哩。雪中送炭，陳冬當(dāng)然成了首選人才。他被調(diào)到鎮(zhèn)政府，掛名的官銜是鎮(zhèn)文教助理。
一次，他去德州檔案館查資料，在一本發(fā)黃的志書上，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件野史軼事——北宋末年，國家不幸，出了徽、欽兩個昏君。他們不理朝政，而是集天下名蟀于宮內(nèi)，終日躲在后宮同王公大臣、嬪妃宮娥們耍斗，把勝蟀奉為什么金頭大王、綠袍元帥、金鞭將軍……
不久，金兵大破東京汴梁，活捉了徽、欽二帝，擄往幽州一帶囚禁。其中，隨行的一輛紅棚大車上，裝滿鑲嵌珍珠寶石的玲瓏精致的瓷盆。一日，行至德州東北百里的尤集一帶，天氣驟變，烏云翻滾，雷聲大作。突然，一道閃電伴著一聲霹靂，頓時車裂盆碎，瓷盆里的蟋蟀全都跳了出來，振翅鳴唱，逃往荒野……
陳冬不由拍案而起，這書上說的，不正是我的家鄉(xiāng)尤集鎮(zhèn)嘛！這之前，他偶爾聽人提起過，家鄉(xiāng)自古出名蟀，原來是宋朝趙佶、趙桓兩個昏君，把天下名蟀撒落到這一帶田野了。
他從德州回來，走訪了老鐵匠爺爺和鎮(zhèn)子上別的一些白胡子老人，搜集到許多關(guān)于蟋蟀的趣聞軼事。
后來，陳冬在鎮(zhèn)志中專列了《名蟀之鄉(xiāng)趣聞錄》一章，把搜集到的有關(guān)蟋蟀的野史傳說、奇聞軼事，都編了進去。
可惜，當(dāng)時“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不久，人們的思想還很僵化，編委會一些人，以捉蟋斗蟀玩物喪志，是低級趣味為由，沒有通過。他只好把這些珍貴的資料，藏在書桌抽屜里。
只是，陳冬從此對蟋蟀發(fā)生了興趣。后來在天津印鎮(zhèn)志，送稿、看清樣，每次去了天津，他都要到大書店、舊書攤，尋找有關(guān)蟋蟀方面的書籍，搜集到了《蟀譜》《蟋蟀新編》等十幾本。連中國最早的蟋蟀專著——南宋宰相賈似道的《促織經(jīng)》，也在一處小書攤上找到了。
他興趣盎然地讀著這些書，原來這小小的蟋蟀，也是一門高深的學(xué)問哩。
去年，仿佛是浩蕩的東風(fēng)卷走天上的殘云，國家一下子大變了樣，實行了改革開放。陳冬敏銳地意識到，百廢待興、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了，斗蟀這一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活動，也將很快在全國開展起來。他決定，把鎮(zhèn)志中沒用的稿子，再補充豐富一下，寫成一部關(guān)于尤集蟋蟀史話的專著。
為了把書寫得生動鮮活，增加一些形象的東西，去年秋天，他每夜都悄悄去野地里，靜靜地諦聽、分辨蟋蟀不同的叫聲，行話稱這為練耳朵。
今年秋天“處暑”一過，他夜里又下田捉起了蟋蟀。然后對照書本，一邊進行飼養(yǎng)，一邊進行觀察研究。
今天上午，陳冬拿只小塑料桶，到牛角河為蟋蟀提飲用水，正好碰上梅子潭買牽牛蟋蟀那一幕。當(dāng)梅花痣女人舉起那只小柳條籠子，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一須一尾的奇蟀，頓時一驚，這不就是蟀譜上講的名蟀“獨尾單槍”嘛！不由順口說出了“聞名都說一條槍”那句話。
其實，蟀譜上贊頌“獨尾單槍”蟋蟀的那首歌謠，他都記得——
不是圓來不是方
中間生得一根芒
場中斗盡皆無敵
聞名都說一條槍
當(dāng)然，無須把歌謠都念出來，只須這一句，梅子潭馬上知道，在場的人并非都是阿斗，這個便宜撿不得了，只好乖乖地把1000元錢拿出來。
其實，這只屬于“三秋異形上品”的名蟀，究竟值多少錢，陳冬并不知道。
這會兒，陳冬蹲在西屋外間地上的蟀罐前，給一只只蟋蟀斟著飲水。忽聽到響起“咚咚”的敲門聲，他走到院子一看，是牽牛來了。
9. 蟋蟀軼事
牽牛走進陳冬的小西屋，看到屋地上的一片蟀罐，一下子愣住了：“陳老師，你也捉蟋蟀！”
陳冬笑笑：“不捉蟋蟀，你那只‘獨尾單槍’，還不白白讓梅大胡子拿走了？”
“什么‘獨尾單槍’？”牽牛疑惑地望著陳冬。他雖然瞎貓碰上死老鼠，捉到了一只名蟀，對蟋蟀卻是一竅不通呀。
陳冬仿佛沒有聽到牽牛的問話，繼續(xù)給最后三只蟋蟀換上水。然后，帶他進了里間的書房，順手打開臺燈。
他讓牽牛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像4年前在學(xué)校給他上課那樣，從蟋蟀為什么要打斗，什么樣的蟋蟀最善斗，好蟋蟀的鳴叫有什么特殊……這些基本知識，簡明扼要地給他講起來。
牽牛聚精會神地聽著，咧嘴笑了起來：“喲，這小小蟋蟀，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能寫一本書了?！?p/>
“一本？”陳冬一拉書櫥，一下子抱出一摞書，“看，全是寫蟋蟀的書！”
牽牛一本本翻著，可惜他上學(xué)太少，書上許多字不認(rèn)識。
陳冬翻開一本《蟋蟀新譜》，翻到里面的一頁。
牽牛接過書一看，上面畫著的蟋蟀，頭上一根獨須，腚后一條單尾，不由立刻驚喜地喊叫起來：“這就是我賣給大胡子的那只蟋蟀！”
接著，他看到蟋蟀圖畫旁，寫著“獨尾單槍”4個字，下面還有整整齊齊的一首歌謠。他輕輕讀著：“……聞名都說一條槍”，對，陳老師當(dāng)時對買蟀的大胡子，就是說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時，牽牛不由又想起，上午在“娘娘樹”下，老鐵匠爺爺說的話。他望著陳冬：“鐵匠爺爺說，老年間咱們這地方，許多老百姓不種地，就靠捉蟋蟀過日子。陳老師，這是真的嗎？”
陳冬點點頭：“舊社會，每年到了秋天，咱這一帶幾乎人人都捉蟋蟀賣?？烧嬲龝襟暗模挥序序泻跔??！?p/>
“蛐蛐黑爺？”牽牛覺得這名字好怪。
“別看人們叫他蛐蛐黑爺，其實這人當(dāng)時年紀(jì)并不大，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黑痣，幾乎蓋住半邊臉?！标惗f，“蛐蛐黑爺黑夜野地里一站，在一片吵雜的蟀鳴中，什么叫聲，是蟋蟀悠然自得在唱小調(diào)兒；哪種鳴叫，是蟋蟀向?qū)Ψ桨l(fā)出的恐嚇聲；哪種聲音，是公蟀向雌蟀求愛的纏綿聲……他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如果有一只奇蟋名蟀，離著三里五里，他都能聽得出叫聲，人們都稱他是蟋蟀王?！?p/>
“啊，可真是個蟋蟀王，竟有這么神！”牽牛驚奇地瞪大眼睛。
陳冬神秘地笑笑：“當(dāng)然神了?？沈序泻跔斠灰鼓茏蕉嗌袤?，誰也不知道。人們只看見他那輛獨輪車，裝滿蟀罐的小簍子垛得跟小山一樣，吱紐嘎紐推著就奔天津去了。每隔十天，蛐蛐黑爺就往天津送一趟蟋蟀。”
牽牛說：“這一獨輪車得裝幾千只吧，這么多蟋蟀賣給誰？”
“賣給誰？這可不用你愁。咱尤集是蟋蟀名鄉(xiāng)，搶還搶不上哩?！标惗f，“蛐蛐黑爺連西關(guān)小蟀市也不去，就住進一個叫‘老鄉(xiāng)親’的小旅店，玩蟀的自個兒就找來了。要買就是一簍子，100只，不破簍?！?p/>
牽牛禁不住笑了：“蛐蛐黑爺這么牛?！?p/>
“袁世凱的八兒子‘袁八少’，是個大玩家。每次蛐蛐黑爺去天津，都要先給他送10簍子蟋蟀。為此，袁八少還專給他發(fā)了出入袁公館的‘綠卡’。”陳冬說，“有一年，蛐蛐黑爺捉到一只龜形蟋蟀，讓袁八少買去了。這只稀世奇蟀，接連斗勝六六三十六場，成了天津衛(wèi)那一年的蟀王，光金元寶就贏了八錢柜子。袁八少一高興，賞了蛐蛐黑爺一只象牙籠?！?p/>
“象牙籠，是只什么寶貝？”聽得如醉如癡的牽牛，驚疑地望著陳冬。
陳冬說：“我問過鎮(zhèn)子上的一些老人，誰也沒見過。傳說，它縮起來像只火柴盒，用手一抖變成只茶碗大的小籠子。這東西太神了，只要地上一放，隱在附近山洞、墳冢里，無法捉出的異蟲怪蟀，自個兒就會往籠子里蹦。”
“真是只寶物，太玄了！”牽牛兩只眼珠瞪得溜溜圓。
“成也蟋蟀，敗也蟋蟀?！标惗瑖@口氣，“就是這只象牙籠，這些年這‘運動’那‘斗爭’，差一點要了蛐蛐黑爺?shù)睦厦??！?p/>
“什么，你是說蛐蛐黑爺還活著？”牽牛驚奇地喊叫起來。
陳冬點點頭又搖搖頭：“活著，也是死了。沾上竊國大盜袁世凱兒子的邊，那還得了嘛！”
陳老師的話，讓牽牛一時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用手不停地翻著《蟋蟀新譜》。
“好了，那都是舊話，都過去了?！标惗f，“蟋蟀是一門大學(xué)問，把這本書拿回家，好好讀讀吧。”
牽牛從陳老師家走出來，半只臉盆大的月亮，已經(jīng)升上了天空。蛐蛐黑爺?shù)墓适?，令他一顆幼小的心，既驚奇興奮，又有幾分悵然若失。
10.“笨蛋才會落下功課”
牽牛從陳老師那里回到家，老爸已經(jīng)睡下了。他悄悄走到自己睡覺的東間，翻開《蟋蟀新譜》，開始讀起來。越讀越覺得有趣，找出沒用過的作業(yè)本，照著蟋蟀書，從第一頁一字不漏地抄起來。
半夜，老爸醒來，見東間屋亮著燈，以為兒子睡覺忘了關(guān)燈。他走了過去，見牽牛正在唰唰唰地埋頭寫字。大黑夜不睡覺寫什么？上學(xué)時也沒有這樣用功呀。仔細(xì)一看，見翻開的書本上，畫著一只只蛐蛐，不由驚奇地問道：“兒子，你抄的什么書？”
牽牛沒有察覺老爸過來，不覺一驚，馬上回過神來，笑著說：“一本專寫蟋蟀的書?！?p/>
老爸笑了：“誰有閑心，給小蟲子寫書！”
“陳老師家有十幾本寫蟋蟀的書哩，他挑了這本最淺的讓我讀?！睜颗_老爸神秘地眨動著眼睛，“你別看這小小的蟋蟀，學(xué)問可大了。這本蟀譜上說，它有6色60形152種哩。什么‘青大頭’‘棺材頭’‘鐵彈子’……”
“好了，牽牛，”老爸打斷了他的話，“看你對蟋蟀這個迷勁兒，真的永遠(yuǎn)不想上學(xué)了？”
“什么‘永遠(yuǎn)’？”牽牛瞪著老爸，“我再說一遍，捉一秋蟋蟀，還上家里的賬，明年春天就去上學(xué)。”
“好，好，明年春天上學(xué)。”老爸說著，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他知道兒子的脾氣，小崽子倔著哩，認(rèn)準(zhǔn)了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
牽牛又埋頭抄起了書。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只小蟋蟀渾身都是學(xué)問。不要說蟋蟀復(fù)雜的頭部了，就是那細(xì)絲般的尾須，什么尖、長、細(xì)、糯缺一不可，什么粗、硬、松者不選，還有尾須的顏色、光澤，敞的、翹的……好家伙，蟋蟀尾巴每一個細(xì)胞，似乎都有大講究。
他從晚上抄到天亮，從早上抄到黑夜，實在困極了就瞇一會兒眼。老爸地里活已忙得昏天黑地，顧不上兒子在做什么。
牽牛整整用了兩天兩夜時間，硬是把一本100多頁的《蟋蟀新譜》，一字不漏地抄了一遍，上面的插圖都影印著描了下來。
等把書抄完了，人也癱成了一團泥巴，身子往炕上一倒，呼嚕嚕小豬似的睡了起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以為是老爸，蒙蒙眬眬睜開眼睛，原來是好伙伴小慧和晨晨來了。牽牛不好意思地笑笑，懶洋洋地從炕上爬起來。
牽牛賣蟋蟀的事，在學(xué)校里也傳開了。他倆不知是真是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學(xué)，吃過午飯，就相約著來找牽牛了。兩個同學(xué)進門不說別的，急不可待地問起賣蟋蟀的事。
牽牛點點頭，怕兩個好朋友不相信，急忙伸手拉桌抽屜，可又停住了手。他突然想起，錢早讓老爸拿去還賬了。
小慧說：“這下好了，再不愁學(xué)費了。牽牛，下星期一就去上學(xué)吧！”
牽牛搖搖頭：“不，我跟老爸說好了，先捉蟋蟀賣錢幫家還賬，明年春天再去上學(xué)?！?p/>
“那功課不就落下了？”晨晨擔(dān)心地望著牽牛。
“笨蛋才會落下功課！”他又把對老爸說的話，說給兩個同學(xué)聽。
小慧點點頭，馬上表態(tài)支持：“對，你先捉蟋蟀掙錢，我和晨晨星期天放了假，就來幫你補習(xí)功課。你基礎(chǔ)好，不會落下的?！?p/>
晨晨卻不贊成，一個人怎么可以離開學(xué)校。這個小書呆子，無法想象人除了上學(xué)讀書，一輩子會有什么別的事干。只是，他一時沒有說什么，牽牛決定了的事，是決不會再改變的。
小慧開口想說什么，不由“咯咯”地笑起來，原來牽牛又閉上了眼睛。
晨晨也笑了：“讓他睡吧，準(zhǔn)是熬夜困壞了。”
兩個小伙伴，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牽牛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