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飛機在沙漠故障已經一個禮拜了，我邊喝著后一滴備用水，邊聽完商人的故事。
“??！”我對小王子說，“你的回憶可真美，可是我還沒修好飛機，我也沒水可喝了，假如我能優(yōu)哉游哉往清泉那邊晃過去，我也會很開心的！”
“我的狐貍朋友……”小王子對我說。
“我的小家伙，現在還什么狐貍不狐貍！”
“為什么？”
“因為我就快渴死了……”
他沒搞懂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回我說：
“有朋友真好，就算快死了也一樣。我啊，我很高興有狐貍當朋友……”
“他沒法衡量沒水喝有多危險，”我心想，“他向來都既不餓又不渴。一點點陽光他就夠了……”
小王子瞧了我一眼，接著就響應我的思緒：
“我也渴了……我們去找一口水井吧……”
我意興闌珊：在茫茫沙漠中，隨隨便便去找水井，簡直荒謬至極。然而我們還是出發(fā)了。
我們默默走了好幾個鐘頭，夜，來了，星星一顆顆亮了起來。我望著星星，恍如夢中，而且我因為口渴，所以有點發(fā)燒。小王子的話在我腦袋瓜里飛舞跳躍：
“所以說你也口渴嗎？”我問他。
可是他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
“水對心也是有益處的……”
我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回答，可是我沒作聲……我很清楚不該多問。
他累了，坐了下來。我也挨著他坐下。片刻沉默后，他又說了：
“星星好美，因為一朵我們看不到的花兒……”
我回了個“是啊”，然后就不發(fā)一語，望著月光下那波波沙浪。
“沙漠好美，”他又加上這句……沙漠真的好美。我一直都很愛沙漠。坐在沙丘上。萬物皆空，萬籟俱寂。但卻有某樣東西默默散發(fā)光芒……
“沙漠之所以會這么美麗，”小王子說，“就在于有一口水井藏在某個地方……”
我很驚訝，突然明白了沙漠那道神秘光芒是什么。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住在一棟老房子里面，傳說房子埋藏著一件寶貝。當然，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找到那件寶貝，搞不好甚至連找都沒找。可是這件寶貝卻對整棟房子施展魔法，令人悠然神往。在我家這棟房子的深處，暗藏著一個秘密……
“是的，”我對小王子說，“讓一棟房子、星星或沙漠變得美麗的東西是看不見的！”
“我很開心，”他說，“你跟我那只狐貍的看法一致?！?p/>
此時小王子睡著了，我把他抱在懷里，再度上路。我好感動，覺得自己仿佛抱著一件脆弱的寶貝。我甚至覺得地球上再沒有比這更脆弱的了。我就著月光看著他，這蒼白的前額，這雙閉著的眼睛，這一綹綹隨風飄揚的發(fā)絲，我心想：“我現在看見的只是表象罷了。重要的是看不見的……”
只見小王子雙唇微啟，一抹淺笑掛在嘴角，我又忖道：“這個熟睡著的小王子，之所以讓我如此感動，就在于他對一朵花兒的忠誠，那朵玫瑰花的影像，仿佛燈的焰火，在他身上散發(fā)光芒，就連他睡著時也一樣……”而且我猜小王子的那朵火苗還脆弱著呢，我得好好保護燈：一陣風就能把燈焰吹熄……
于是我就這么走著走著，太陽升起時，發(fā)現了水井。
【譯后記by繆詠華】
啊！小王子，我就這么，一點一滴，進入了你的小宇宙
圣?？颂K佩里是我早認識的一位法國作家，這所謂的 “認識”，指的是讀法文原典；大二翻譯課教材就是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時隔多年，我始終記得，當初老師為了鼓勵好好讀熟《小王子》這部經典，特別要我們背誦其中一段，“可以加分”，老師如此強調。我在家里卯足勁兒背了好幾天，隔周上課時，老師點名班上模范生起來背誦，我這個調皮搗蛋的壞學生就被忽略了。
但我至今依然記得當初我背誦的就是《小王子》第VI章，也就是他看了四十三次落日好哀傷好哀傷的那一天……
Ah ! petit prince, j’aicompris, peu à peu, ainsi, ta petite vie mélancolique.
?。⌒⊥踝?，我就這么，一點一滴，弄懂了你那郁悶的小小生活。
而我也就這么，一點一滴，進入了小王子的小宇宙……
《小王子》，這本據說是除了《圣經》以外為暢銷的書籍，卻始終沒有拍成動畫長片，直到2015年才由美國導演馬克·奧斯本（MarkOsborne）執(zhí)導，拍出了部由《小王子》改編的動畫長片，此片在臺灣上映時，我也有幸參與了部分電影字幕及幕后花絮翻譯工作。隨著《小王子》電影上映，全球頓時再度掀起一陣《小王子》狂潮，各式各樣的《小王子》版本也搭著電影順風車，全面重新翻譯發(fā)行或以舊譯本再度發(fā)行上市。而我又有幸成為諸多譯本眾多譯者的其中一位，從而更有幸得以一字一句、試著弄懂小王子那郁悶的小小生活……遠比想象中來得困難。
蓋因《小王子》一書中藏有太多哲思、隱喻、意象、謎團。
有關哲學意涵方面的討論，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老師在《小王子的領悟》一書中，已以不帶絲毫知識分子傲慢的方式，為大家提供了許多獨特思考視角與觀點，進行了許多哲學反思與剖析，極其精彩懇切，深入淺出，身為譯者的我就不在此野人獻曝。倒是隱喻、意象、謎團，僅就我“近距離”觀察《小王子》所能得到的一點小小心得，囿于篇幅，茲舉數例，供同好參考探討、批評指教。
關于《小王子》當中的宗教意涵，明顯的就是 “七” 這個數字。當初我在翻譯時就懷疑為什么圣埃克蘇佩里安排小王子游歷過的星球數目，連地球在內，偏偏是 “七”個星球？而不是六或八或其他數目呢？ “七”這個數字，立刻就會讓人聯想到基督徒的“七宗罪”之說，雖然這七個星球上的péché（罪孽、罪惡）跟傳統(tǒng)七宗罪稍有出入，但“七”個星球引發(fā)的“七宗罪”聯想卻相當符合邏輯，而西方也的確有學者支持這種說法。
至于飛行員在過了七天以后，在沙漠中奇跡般找到水井，從而得救，也不禁令人聯想到“安息日”，殊不知上帝以六天造萬物，第七天安息，所以“七”正是一個工作完成的數目。至于那條亦正亦邪的蛇……自然就更脫離不了《圣經·創(chuàng)世記》中那條 “蛇”的直接想象了。
除了“七”以外，書中還有一個令人不解而廣受討論的數字，那就是關于落日的次數。小王子跟飛行員初相遇（第VI章），曾提及自己哀傷的時候就會看落日，某一天他就看了四十三次落日，但是后來在國王那兒（第X章），又提及自己可以看四十四次落日云云。針對看落日次數的不同，有人解釋是圣?？颂K佩里離開地球時四十四歲，法國版因此改為小王子一天看了四十四次落日，但我寧愿相信，這僅僅是小王子出于“貪心”，他覺得在國王那顆迷你星球上可以比平常更多看一次落日，更多增添幾分哀傷呢。因為，當我們好想好想做一件事的時候，都會有點“貪心”，這就是人性，不是嗎？
至于作者表現《小王子》的文體與筆法方面，的確有些純文學人士詬病圣?？颂K佩里文筆不佳，認為他的作品文學價值不高，殊不知《小王子》原本就是透過童話形式展現，用詞遣字不求華美，但求真切，而且如果我們仔細“用心”看的話，便會發(fā)覺通篇除了以擬人法表現外，個中還是運用了不少修辭學上的雙關語技巧，透過詞義雙關，造成歧義句。比如第XIII章：
我住這顆星球已經五十四個年頭，只被打擾過 三次。次是二十二年前，一個金龜子，老天爺才知道他是打哪掉下來的。他發(fā)出的噪音好可怕，害我一條賬就算錯了四個地方。
金龜子，hanneton，在法文中亦作“冒失鬼”解。當初我曾一度遲疑要不要翻譯成“冒失鬼”？因為“冒失鬼”在此語境下的確也成立，有意思的是，如果hanneton翻譯成冒失鬼，后面緊接著的那句“老天爺才知道他是打哪掉下來的”就會讓人有是冒失鬼駕駛著飛行器掉到生意人行星上的感覺，而非金龜子自己飛過去的了，實所謂“改一字而動全意”。
又如第XIX章，小王子來到地球之后：
“地球這顆行星可真古怪！”于是小王子就這么想著?！暗教幎几砂桶偷模趾眉怃J險峭，外加咸澀得很。”
這一段，就文字而言，是我認為全書中非常有意思的一個段落，因為“干巴巴”，sèche（陽性為sec），在法文中亦可作“冷淡無情”、“乏味枯燥”解；尖銳險峭，pointue（陽性為pointu）亦作“尖酸刻薄”解；咸澀，salée（陽性為salé）亦作“咸濕”、“淫穢”解。
冷淡無情、乏味枯燥、尖酸刻薄、咸濕淫穢，是否正是圣?？颂K佩里對地球的隱喻、提醒身為地球人的你我注意呢？
一本如此輕薄短小的書，每 “用心”看一次，就會有看到之前所看不到的、更深一層的體會與發(fā)現，好好玩呢！
上述粗淺的隱喻意象觀察，是翻譯工作中小小的趣致之處；而身為譯者的基本功——譯文表現，在面對《小王子》這種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時，更是不可不慎。雖然德國哲學大師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小王子》德文版中提到《小王子》不是一本寫給小孩子看的書，但那是指深層意涵而言，就格式與文體來說，《小王子》確實是一個童話故事，從而也成為一本深受小朋友喜愛的枕邊讀物。所以我在翻譯表現上，力求輕盈自然、爛漫天真，以貼近原作意境。
比如獻辭中提到enfant，我翻譯成 “小朋友”，而非一般通譯本所采行的 “小孩子”。 “小朋友”顯得比 “小孩子”更口語得多，也更為親切、可愛，更具童心、童趣，而《小王子》其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不正就是 “童心”嗎？
再比如疊字的使用，“用心”聆聽小朋友說話，不難發(fā)現，詞匯不多的他們，偏好使用疊字以強調自己的感覺/感受/感情。比如第V章里， “猴面包樹還沒長大之前，會從小小棵開始?！倍鴷械膖ellement一詞，也舍棄了一般通譯的 “那么”，翻譯成 “那么那么”。疊字，就是我借以表達童稚愛嬌的方式。
另，在尊重原句架構與精神的同時，我在譯文表現上也運用到另外幾種修辭方法，例如：
短語排比輔以層遞效果
她為自己精心挑選顏色，她給自己慢慢著裝，她幫自己一片一片妝點花瓣。（第VIII章）
這水，是披星戴月長途跋涉才找著的；這水，是在轆轤歌聲中，經過我雙臂努力才得到的成果；這水，跟禮物一樣灌溉著心田。（第XXV章）
句尾押韻以營造詩意
有鑒于詩一般的《小王子》語言，我透過韻腳來增添聲母、節(jié)奏感之美，以期能取得不同于單層平面文字表達的韻律效果。
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圣誕樹閃閃發(fā)亮，午夜 彌撒樂聲飄揚，甜蜜微笑盈盈蕩漾，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收到的圣誕禮物散發(fā)著無比光芒。（第XXV章）
著重會話語境與角色扮演
從事電影字幕翻譯二十多年，我甚為注重對話中角色區(qū)隔、是否口語，盡量揣摩各個角色，試著將在不同語境下的角色個性與身份表現在口語中。例如第X章，小王子“覲見”國王時，“君民”雙方的用語，如： “朕”、 “陛下”、 “我想看一次落日……讓小民得享殊榮……懇請圣上，命令太陽西下……”等就較為正式，以期更能符合發(fā)話者身份與雙方對話情境。
此外，身為譯者，只要對原文沒有理解錯誤、意思弄反，要如何表現，勢必是譯者極為主觀且須擔負全責的翻譯選擇了。
《小王子》整本書中，引起大家討論的詞是apprivoiser。究竟是 “馴養(yǎng)”、“親近”、“馴化”？還是“馴服”？當初周老師寫信來詢問我時，我的回答如下，茲如實抄錄（我總是喜歡當下spontaneous的回應，因為未經修飾的說法，每每代表了真正內心的意思與想法，當下的感動與回應真切、實在）：
在小王子和狐貍的context下，我認為不宜翻譯成“馴養(yǎng)”，而應該翻譯成“馴服”，茲大致歸納原因如下：
因為小王子和狐貍是朋友，并沒有尊卑的味道（“養(yǎng)”就有了），而且“養(yǎng)”較為形而下（有實際作為，“飼養(yǎng)”、“豢養(yǎng)”），“服”較為形而上（有可能僅止于心靈方面）。但同時，我們在跟新朋友或男女之間交往，又不免會有 “陰” “陽”之別。我所指的陰陽并不是性別中的陰陽，因為apprivoiser這個詞本身是中性的，沒有性別意涵，而是指主導與被主導（“主導/被主導”跟“尊卑”有差別）之分。比方小王子之于狐貍，小王子是陽，狐貍是陰；小王子之于玫瑰，小王子是陰，玫瑰是陽。
事實上法國人挺喜歡用apprivoiser來作為人與人之間從“生”到“熟”關系的一種表現，比方說歌劇《卡門》里面有名的一句歌詞，就是很好的例子：
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Que nul ne peut apprivoiser.
愛情是只不羈的小鳥，沒人能馴服得了。
也就是說甲方將乙方的野性（此地的“野性”是廣義的野性，重點在于“生疏”）給馴服了，兩人之間從生分到熟悉，所以也有人主張可將apprivoiser翻譯成“親近”。
關于apprivoiser一詞，其實怎么翻譯都怪怪的。這就是通常我們一致覺得牽涉到文字的容易翻譯，牽涉到文化的就很難。我比較不會拘泥于 “馴服”一詞。今天不管翻譯成 “馴養(yǎng)”、 “馴化”或 “馴服”，讀者都需要看context（情境），自行揣摩圣?？颂K佩里在這邊用上apprivoiser一詞的用意。重點在于通篇情境，不在于針對某個詞的鉆牛角尖。
以上就是我做出的翻譯選擇。但所謂Traduttore,traditore，“翻譯即背叛”，身為譯者的我，也只能在兩種語言與文化的轉換中，做出我自認為不至于背叛原文的翻譯選擇了。
篇末，我想援引一個小故事作為這篇譯后記的注解。
某次跟藝文界朋友提到，我認為每本書都應該有目標讀者，不該“貪心”，奢求通包全吃，妄想一本書便可將所有年齡層一網打盡，此話一出，立即遭到我自己推翻：
“但是，《小王子》就可以！”
可不是么，《小王子》正是一本從零歲到一百歲都可以閱讀（或聽）的“童書”，每個年齡層有每個年齡層的體會、樂趣、感動。所以我們才這么愛《小王子》。愛“小王子”啊！不但愛，而且還可以愛上一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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