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在繪畫的動作之前……
認為一位畫家面對的只是一個白色的表面，乃是一種錯誤。對“形象化”的信仰就源自這一錯誤：事實上，假如畫家面對的真是一個白色的表面，那么，他就可以在那里復制出一個起模型作用的、外在的物體。但事實并非如此。畫家有許多東西在頭腦中，或者圍繞著他，或者在畫室中。而在他頭腦中的，或者圍繞著他的，已經(jīng)在畫布上存在了，帶著或多或少的潛在性，帶著或多或少的現(xiàn)時性，在他開始創(chuàng)作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這一切都在畫布上，作為現(xiàn)時的或潛在的圖像。所以，畫家所做的，不是要填滿一個白色的空間，而是要清理它、掃除它、清除它。所以，他繪畫不是為了在畫布上復制出一個像模型一樣起作用的物體，他是畫在已經(jīng)存在著的圖像之上，以畫出一塊其功能將顛倒模型與復制品之間的關系的畫布。簡言之，需要定義的，是那些在畫家開始工作之前就已經(jīng)在畫布上的“數(shù)據(jù)”，而在這些數(shù)據(jù)當中，哪些是一種障礙，哪些是一種幫助，甚至起到一種預備性工作的效果。
首先，存在著形象化的數(shù)據(jù)。形象化肯定是存在的，這是一個事實，它甚至是繪畫的先決條件。我們到處都受到各種圖像的圍攻：作為插圖的照片、作為敘述的報紙、電影影像、電視圖像。有心理的和生理的俗套圖像、現(xiàn)成的感知、回憶、幻想。這里面有著對畫家來說十分重要的經(jīng)驗：一系列我們可以稱之為“俗套圖像”的東西，在繪畫行為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占據(jù)著畫布。這是非常嚴重的。好像塞尚真正地跨越了這一嚴肅體驗的點：在畫布上，總是已經(jīng)有著俗套圖像，而假如畫家滿足于改變俗套圖像、將它變形或任意處理、從各個角度去虐待它，那么就依然是一種過于智性的、過于抽象的回應，使得俗套可以從它的灰燼上重生，使得畫家還是停留在俗套的元素上，或者能為他帶來的，只有一絲滑稽模仿的安慰。有關塞尚這一不斷重新開始的體驗，D.H.勞倫斯寫下了非常美的文字：“然而，在經(jīng)過四十余年的激烈搏斗之后，他終于完全地了解了一只蘋果。一只或兩只花瓶。這就是他成功地做到了的一切。這看來非常微不足道，他在去世時，充滿了苦澀。但真正重要的是步，而塞尚的蘋果是非常重要的，比柏拉圖的理念還要重要……假如塞尚同意接受自己的巴洛克俗套圖像，他的圖畫按照古典的規(guī)范而言將是極其完美的，而且沒有任何一個批評家會找出什么毛病來。但是，當他的圖畫按照古典的規(guī)范而言是非常完美的時候，在塞尚本人看來卻是徹底糟糕的。因為那是俗套。所以，他向俗套發(fā)起攻擊，從中抽取出形式和內(nèi)容，然后，等這一俗套由于多次受到虐待、被抽空而變得糟糕后，他就讓它絲毫不變地、凄慘地待在那里，因為這還不是他所想要的。正是在這里，出現(xiàn)了塞尚畫中那些可笑的元素。他面對俗套時的憤怒使他有時候?qū)⒅兂闪嘶哪７?，如《大富翁》和《女人》……他想表達某種東西，但是，在這樣做之前，不得不與類似一個多頭怪物的俗套圖像搏斗，他使盡全力，卻總是無法割掉怪物的后一個腦袋。在他的繪畫中，與俗套圖像的搏斗是明顯的。搏斗中揚起厚厚的灰塵，四處都飛濺起搏斗時打碎的東西。他的那些追隨者模仿的，正是這些灰塵與濺起的碎片。……我堅信，塞尚本人所想要的，是表現(xiàn)。他希望有一種忠實的表現(xiàn)。他只是希望它能夠更加忠實。因為，人們在攝影的時候，也很難獲得比塞尚想得到的表現(xiàn)更忠實的表現(xiàn)……盡管他做出了的努力，女性人體依然是一種俗套的客體，是人人皆知的，已經(jīng)現(xiàn)成的，他無法去除概念的縈繞，以達到一種直覺性質(zhì)的知識。唯有他自己的妻子是例外：在她身上，他終于可以感覺到某種類似蘋果的特征……在畫男子時，塞尚經(jīng)常能夠逃脫俗套，通過強調(diào)他們身上的衣服，那些僵硬的衣服、厚厚的衣褶，那些帽子，那些夾克，那些簾子……塞尚有時能夠完全逃脫俗套，并對真實事物真正進行完全直覺性的演繹，那就是在靜物中……在這一領域內(nèi)，他是不可模仿的。他的模仿者們復制了他那些有僵硬褶子的桌布、他畫中那些沒有現(xiàn)實性的物體。但是，他們不去復制他的罐子或蘋果，因為他們做不到。人們不可能模仿真正的蘋果的特點。每個人都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不同的蘋果來。一旦像塞尚的蘋果，它就什么也不是了……”
俗套，俗套！我們不能說，自塞尚以來，情況有什么好轉(zhuǎn)。不僅僅有了越來越多的各種各樣的圖像，在我們的身邊，在我們的頭腦中，而且，甚至對俗套的反擊也會產(chǎn)生出俗套來。即使抽象繪畫也制造了許多俗套，“所有這些立方體和那些波動、起伏的鋁片，簡直愚蠢之極，而且還不乏多愁善感的一面”。所有的模仿者又都產(chǎn)生出俗套來，有的是從已經(jīng)獲得自由的圖像中再次生出俗套。與俗套的搏斗是件可怕的事情。正如勞倫斯所說，能夠成功地畫出一只蘋果或一只瓶子，就已經(jīng)是非常美好的了。日本人知道，想要畫好一根草，可能傾盡一生也不夠。這就是為什么偉大的畫家們面對他們的作品都非常嚴厲。有那么多的人將一張照片視為藝術品，將一張摹作視為大膽的作品，將一種滑稽的模仿視為笑聲，或者更糟糕，把一種小小的發(fā)現(xiàn)視為創(chuàng)造。但是，偉大的畫家們知道，僅僅去除俗套的一部分、將它胡亂處理、將它滑稽地模仿是不夠獲得真正的笑聲、得到真正的變形的。培根身上有著與塞尚一樣的嚴厲，與塞尚一樣，他毀掉了許多作品，或者一旦看到敵人又重新出現(xiàn)了，就放棄繼續(xù)畫，將它們?nèi)拥?。他本人的評判：“十字架刑”系列？太刺激人的感官了，太刺激就無法被感覺到。甚至那些斗牛場景，也太戲劇化了。教皇系列呢？“我試圖（將委拉斯開茲的教皇）進行一些變形，但沒有能夠做到”，“我很遺憾這幅畫，因為我覺得畫得太愚蠢了，是的，我很遺憾，因為，我認為，這件東西是一件的東西……”照培根的說法，他的作品有哪些是可以留下來的呢？可能有幾個“頭部”的系列，一兩件輕盈的三聯(lián)畫，以及一個男子寬大的脊背。比一個蘋果或一兩只花瓶多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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