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鎖的房子（節(jié)選）
玄關很暗，一雄喜歡帶有黯淡意味兒的玄關。他走了進去。已經掌燈的一間唐紙隔扇打開了半邊。桐子出色地迎來了斜斜站在半個門檻上的男人。房間中央，已經擺上了各色下酒的小菜。
那不是什么賀宴般的晚餐，席上有眼下已很少見的特別珍藏的蘇格蘭威士忌。只要看上一眼，就會明白這個家庭顯露了悲慘的奢侈。這是一個男主人整天不回來的家庭。這樣的家隨處可見。這并非什么不幸的全部。然而，正如這個家一樣，不能不對家庭的不幸抱著深深的敬意而生活下去。
跳舞吧，母親說。女傭去客廳放童謠唱片。門扉大開，歌聲清晰地傳進這座客廳。九歲的房子跳起來了。其間，桌子底下，桐子握住一雄的手。他被尖尖的戒指扎得很痛。舞蹈好像持續(xù)不斷地進行下去。房子跳著，一點兒也不害羞。一雄看著燈光照耀下的盤中剩菜。桐子的神經全然沒有感到悲慘的意思。往后成長起來的房子，即便想起這個晚上的舞蹈，想必也不會感到自我厭惡吧？遺傳這東西很可怕。
跳完舞，房子被催促睡下了。女傭繁谷將威士忌和小菜端進客廳。程序很嚴謹。繁谷放上舞曲唱片，關掉天花板上的燈，點亮墻邊的兩盞臺燈。
“你可以走了?！蓖┳臃愿赖馈?p/>
蛆蟲般的女傭，默默低著頭消隱了。兩人在地毯上跳起舞來。桐子首先接吻。一曲既罷，桐子走向門邊，將鑰匙插入鎖眼，旋轉了一下。
那鑰匙的響聲，那輪廓清晰的小小響動，一雄從自己的背后聽到了。
“什么女人！”——他并不怎么感到惡心。她裝著在換唱片。在他的背后，此時的外界被完美地割斷了。
天剛剛黑下來。他的外界，通過那鑰匙的響聲，被命令，被強壓，被料理了。一味地連續(xù)不斷，就像清涼飲料商標上時常見到的，瓶口的標簽上畫著青年女子舉起瓶口喝飲料，那畫面中的瓶口標簽上又有一個青年女子舉起瓶口喝飲料（一雄居住的現(xiàn)實具有這樣的構造）， 無限持續(xù)的現(xiàn)實的連鎖，很暢快地斷絕了。瓶子標簽中的瓶子，那瓶子標簽中的瓶子……直到最后的標簽，都是空白。他喘了口氣，接著慢慢騰騰脫去了上衣。
此時，女人上鎖確實很重要。沒有這道程序不行。以往，向女人求歡時，一雄為各種觀念所苦惱。例如，女人西服的銅扣解開了，遠遠地閃耀著一星銀色的光亮。剎那間，銅扣一時和所有的一切關聯(lián)在一起。就連他所背負的外界的各個角落，也浸透著銅扣的意味。那樣不行。然而，桐子憑著自己的意志，隨便就斬斷了他的關聯(lián)。
開往新宿的都營電車的放電火花，閃爍于窗戶上邊的夜空。這個季節(jié)，即使有蟲鳴也不奇怪，但因為放著唱片音樂，并未聽見。兩人一邊跳舞，一邊接吻；一邊接吻，一邊倒在地毯上。這是需要技術的舞蹈。桐子從袖筒里掏出扁平的香水瓶子，周圍都灑遍了香水。她決不肯解衣帶。
一雄爛醉如泥，頭腦里轟轟作響。對于桐子來說，自己完全免除了性的虛榮心，這是很有意思的。她感到自己簡直就像一個白癡的童貞女。如果不是白癡的童貞（一雄自己也有記憶），一定會照著書本寫的那樣行動吧？有了虛榮心，就會變得蒼白起來。
他熱衷于將自己當成無限軟弱的可愛的玩具。假若閉著眼睛拼命將自己看作一個香煙盒，人實際上在某一瞬間，就能成為一個香煙盒。
正如同其他女人同床共寢一樣，突然，無論是剩余價值說，還是犯罪構成要件，或者海上物品運送條約……再也不會想到這些了。
一雄舒舒服服、快活地嘗到了受刑的味道。他醉了，脈搏比平時加快了十倍。其間，龍卷風襲來了。龍卷風從天花板方向飄舞下來， 包裹了他。沒有必要地睜開眼來，正如鐘表的分針和時針交會在一起， 女人的面影時時落在他的臉上。此刻，他嗅到了她臉上的香氣。世界遠離了，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像大樹梢頭的小小蜘蛛網，閃閃發(fā)光。
桐子完全不叫喚一聲。可以說，不叫喚也是一種意識的陶醉。地毯也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兩人倒在地毯上，像死尸似的，樣子很難看。如果有人從窗戶外面看到了，定會打破窗玻璃跳進來，快速關閉煤氣閥。可是，在使用火爐的時代還沒有煤氣閥，一定是蓋緊軟木塞，擰緊螺絲，為防萬一松動，還要用百貨店買來的結實繩子，綁成個十字花兒。不漏一絲煤氣，空氣比戶外還干凈。香水繼續(xù)緩慢地揮發(fā)，兩人做了深呼吸，聽到家具干裂的響聲。
……
一雄摁了門鈴。鈴聲在空蕩蕩的家中回響。毛發(fā)稀薄、白蛆般肥碩的女傭打開大門。戶外很明亮，玄關內十分晦暗，泛著霉味兒。一雄尚未開口，繁谷一副妖艷的嗓音獨自嘮叨開了。
“歡迎，歡迎，您要是午休時間想來，隨時都能來的啊！太好啦，小姐今天在家，她身子偶感不適，請假休息來著。不過，沒關系，一點不用擔心?！牐镱^有動靜了吧？她聽到您的聲音，慌忙爬起來，正在脫掉睡衣?lián)Q洋裝呢。她每見您一次，都要穿不同的洋裝，很費時
間。然后，跑到鏡子前邊，將臉孔仔細妝扮一番。小姐近來很會化妝哩。那種一看就明白是小孩子的化妝很可笑，但小姐化妝深得其奧妙，表面上絕對看不出來是化了妝。她說，早晚給兒玉先生看到了也沒關系，睡前進行各種面部保養(yǎng)，然后才就寢?！瓉韥?，請進來吧。要到客
廳去等待嗎？小姐馬上就來。我也得準備茶水去了。小姐平時不是說要拿紅茶和點心招待兒玉先生嗎？……那么，就請等一會兒吧，馬上就來?！?p/>
一雄坐在窗邊的長椅上。房間被窗前樹蔭遮擋了，內部昏暗。里頭壁爐架上桐子的照片，似乎帶著不正經的表情望著這邊。白天，公園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不時傳來孩子們尖利的喊叫。
大門的細縫漸漸打開來。女傭說是洋裝，房子穿的卻是彩虹般的法蘭絨服裝，勒著鮮艷的檸檬色扎染腰帶，身后垂著蝴蝶結。腰帶稍稍勒到了上方。關門時，她一直凝視著一雄，面帶微笑。和平時不同， 她的動作十分嫻靜。她走到長椅上一雄的身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了下來。接著，她不住擺弄自己的指頭，引起了男人朝這邊的注意。一看，指尖兒上涂滿了淡紅色的指甲油。
“病了嗎？”
“嗯?！?
“可以出來嗎？”
“好的?！?
“沒有精神啊?！?
“嘻嘻?！?p/>
房子望著遠方笑了。一雄照舊抱住她的雙肩，他知道她縮緊了身子，這種抵抗刺激了他。他第一次對房子做出適合于女人的接吻。房子的嘴唇不再干燥。
一雄長期被恐怖的詞語所征服，即“撕裂”。他不知如何是好。毀掉吧。我把她撕裂吧。房子溫順地被他抱在懷里，肉就在他掌中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