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節(jié)選）
那一陣，我們花河所有的民辦教師都面臨著一次命運的大轉折，要么通過考試轉正，成為自己夢寐以求的公辦教師，要么被辭退回家。由于吳本末沒考好，結果就成了后一種。媳婦也是那年娶進來的。剛娶進來兩個月，他就被辭退了。媳婦本來是沖著他的前途才嫁給他的。當時，花河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機會一定能給吳本末帶來好運，我們?nèi)伎吹搅怂兂梢幻k教師后的光景。媳婦叫劉小敏，吳本末還是個民辦教師的時候，她并不見得很看好他，但當吳本末迎來了可以考試轉正的機會時，她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她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吳本末會考試失敗，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機會完全就是專門給吳本末準備的，是老天爺突然對吳本末產(chǎn)生了喜歡，便給了他這個可以成為公辦教師的機會。那一陣兒，劉小敏身邊的人都在催她趕快嫁，都擔心吳本末轉了正以后就看不上她了。人是會變的。大家都這么認為。劉小敏自己也這么認為。所以她在吳本末剛剛考試結束時就嫁過去了。
短短兩個月之后她就發(fā)現(xiàn)她的希望是個泡泡，深感上當。從此以后，失望便成了她面對吳本末時的招牌表情。然而致使這種表情年深日久地生長在她臉上的，又是吳本末只有教孩子認識幾個字的本事。不做民辦老師后，吳本末也試著到過城市，去的時候也像別人那樣帶著婆娘兒子，但別人去了就留下了，他卻留不下來。他在城里活不了人，他的婆娘兒子也就跟著活不了人。他去過五次，五次都是去了不到三個月就回來了。三個月掙下的錢剛好夠他們回家，就回來了。前幾次回來以后，還惦記著歇好了再出去，第五次回來，就發(fā)誓不再出去了。
鐵的事實是，吳本末只能教孩子認識幾個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能耐。既然是這樣，卻又丟了用武之地，他就只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不過，劉小敏卻認為，他們的孩子有學?？扇?，根本就用不著他。而且，劉小敏還認為，就吳本末肚子里那點兒墨水，用得著用不著都無所謂。
實際上孩子也是那么想的，他剛上一年級就已經(jīng)覺得沒必要聽吳本末啰嗦了，兒子比老子知道的還多。上四年級的時候，兒子就開始嘲笑老子了，因為吳本末有時候竟然解不出他課本上的題目，而如果有兒子認不得的字，老子也必然覺得它十分陌生。這就導致了吳本末不光讓劉小敏失望，同時也讓他的兒子吳浩瀚失望。
劉小敏常常感嘆：“我這輩子上了你的大當了！”
而這時候如果吳浩瀚在旁邊，他就會跟著長嘆一口氣，還嘆得煞有介事。
如果吳本末還有那么一點不十分令他們失望的地方的話，那就是起名字了。兒子對他的名字很滿意，劉小敏也覺得不錯。但這一點對于一個成了村里的窮困戶的人家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由于吳本末的無能，他們家的日子永遠停留在開始的那個起點，連一步都沒有前進過。當然，這只是劉小敏的看法。吳本末不這么看。雖然他們家的房子還是原來的石頭墻，房頂也還是瓦頂，每年他都得上到房頂上翻修一回，屋子里頭變化也不大，但他還是不愿意承認他們家的日子一點也沒有前進。他習慣把目光落在自家屋里思考這個問題，而劉小敏則是習慣看著別人家來思考這個問題。村里的房子要么拆了新建，要么換衣服，反正都是新氣象，而且那樣的房子里頭變化也都是相當大的。這就相當于賽跑呢，劉小敏看見別人越跑越遠越跑越快，自己被落在后面越來越遠，自然就覺得自己那點兒進步就跟沒有一樣。而一直不喜歡找參照物的吳本末，只看著自己的腳，只要它在動，他就堅決相信自己也在前進。
但是，不管如何，他們家被鎮(zhèn)政府定成了特困戶。
這件事情使劉小敏突然間變得振作起來，就像當初她聽說吳本末獲得了一個可以轉正的機會一樣。但吳本末卻顯得有些不高興。他不喜歡“特困戶”這個稱呼。劉小敏在高興之余恨不能咬他兩口解恨，她說：“你個傻×，成了特困戶，政府就有救濟呀。”救濟一詞被吳本末看成一個帶著侮辱性的詞語，很像帶著一口唾沫的關懷之詞，而劉小敏卻從這個詞中獲取巨大的能量。十多年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劉小敏的眼睛那么亮。
那個夏天，暴雨頻繁。促成鎮(zhèn)政府把他們家定為特困戶的是那個夏天的第三場暴雨，那場暴雨使他家房頂上那些咬牙經(jīng)受了前兩場暴雨的老瓦片終于崩潰，暴雨直接從房頂往下瀉，他們將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用來接雨，結果還是眼睜睜看著屋里一片汪洋，成了水牢。發(fā)生這件事情的時候，鎮(zhèn)政府的陳鎮(zhèn)長正好在場，他們到木耳村田間檢查生產(chǎn)，遇上大雨的時候正好路過他們家，躲進他們家是要避雨的，結果還是成了落湯雞。這個結果令陳鎮(zhèn)長非常生氣，先罵他們家是什么破房子，然后責問村里是怎么搞的工作，竟然還有這么破的房子。暴雨停了后，陳鎮(zhèn)長把身上的濕衣服抖出一片脆響，離開的時候，回了兩次頭，好像對他們家這房子十分留念。
第五天，劉小敏就聽村里的劉支書說他們家被鎮(zhèn)里定成了特困戶，要給他們救濟。那時候吳本末已經(jīng)把房頂上的舊瓦片全換過了，他已經(jīng)相信至少一年之內(nèi)，他家的房頂完全可以經(jīng)受暴雨的考驗。他剛好從房頂上下來，正仰著頭欣賞他的成績，劉小敏興沖沖跑回來告訴他：“我們家被鎮(zhèn)里定為特困戶了！”
吳本末一如既往地麻木，半天才問：“為啥？”
劉小敏臉一拉：“你還好意思問為啥？不明擺著嗎？人家是實事求是?！?p/>
吳本末說：“他們應該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
劉小敏嘲笑道：“是啦，鎮(zhèn)長要把你定成特困戶還要問你同不同意？”又說：“就是問，我也會同意的，我舉雙手贊成?！?p/>
吳本末擠壓著眉毛說：“可是我不贊成?！?p/>
劉小敏做出一副不認識他的表情，五分鐘后，她確認自己真的遇到了一個傻瓜，于是她罵人了。她說：“中國十一億人口，就出你這么一個傻×?！?p/>
……
他總是瞻前顧后，怕失敗。整個人世間都在嗤笑他的膽小，他卻認為自己非常明智。別人嗤笑他的時候，他也反過去嗤笑別人。正如別人覺得他膽小得不可思議，他也覺得別人自不量力得不可思議。一個缺鈣的人就得清醒自己摔不起跟斗，他只有小心走路才是明智之舉。
他還有一個優(yōu)點在于從不羨慕別人跑得快，前面的跑遠了，后面的呼啦呼啦從他身邊跑過去，也跑到前面去了，他也不急。他看起來對生活沒有多大激情，但又從不產(chǎn)生厭棄之情。
……
他說：“我始終不明白，這么明擺著的一件事情，你們?yōu)槭裁疵恳粋€人都要裝糊涂呢？我兒子為什么被人打破了頭？是因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想找回自尊去跟人打架才有了這樣的嚴重后果。陳鎮(zhèn)長是好心不假，但有時候好心未必就都能辦成好事，他要是這么繼續(xù)幫下去，就不是在幫我兒子，而是毀了我兒子。上高中，上大學，他都可以幫他，他把他的學費包了，但他能包他的自尊心不受到傷害嗎？他用著別人的錢上學，他就得承受別人的白眼、恥笑，還有自己良心的自卑、羞愧，這些他都能用錢補上嗎？像補衣服一樣，行嗎？有他的幫助，我兒子確實可以保證念上高中念上大學，但我兒子從此就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是別人給錢送他上了高中上了大學，他即使有了什么大出息，他也自豪不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不如不上的好。他可以初中畢業(yè)就去打工，但那種靠自己的努力活著的日子里總有那么一兩件事情是自己引以為豪的。物質生活可能簡單了點兒，但心里頭不憋，是暢通的，那就比啥都強。要是一個人活得抬不起頭來，那有再好的前途又有啥用，還不是低著頭走路？這么簡單明白的道理，為什么我說出來，你們就把它當成瘋話呢？”
